第三章
思
起伏,终究抵不过倦意来袭。
璇莹沉沉睡着了。卧榻外的天色随着时刻,从朦胧幽深的月光转至深邃靛紫,再逐次转为淡蓝。
她作了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她策着马,背后有个人揽抱着她,
壮的手臂横过她
际,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掌停在她
间。眼前是条绵延无尽的道路,那条路看不到终点,亦不知尽头在何处。她仰头倚靠男人的
膛,心宁意定,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二姐小!”耳边忽然传来呼唤。“史姑娘!”
熟悉的男声令她眼皮微颤,接着有人按住她肩头,试图叫醒她。“史璇莹,快醒醒!”
史璇莹缓缓掀开眼皮,眯眼瞧着
畔的男人,
角不觉漾开。
“你好大胆,竟敢闯进我的闺房…”她半嗔半骂,手里还抱着被褥,懒懒的,不想起来。
哼,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可是男人啊!
就凭他俩的关系,可以随意出入她香闺吗?若换成别人,她早就不知恼火成什么样了…这
鲁的莽汉!
绮南雁居高临下,一脸肃严地望着她。
“快起来,大伙儿都在等你。”
“嗄?”什么大伙儿?
璇莹秀眉一挑,立刻翻坐起来,茫然凝视他幽深的眼眸。
“什么意思?”她喃喃说着,不祥的预感忽地排山倒海而来。
绮南雁神色淡漠地后退,转身离开。
璇莹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心没来由地
跳一通。怎…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像有个模糊不清的念头逐渐成形,她摇头摇,连忙甩去她最不愿面对的猜想,可一想到绮南雁离去的神情…她五脏六腑不噤又紧揪在一起。
不——她赶快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秋蓉挽着提篮,正和秦总管说话。他们注意到她,秦总管朝她作了一揖,如慈蔼的长辈般向她微笑。“二姐小,我来接您回去。”
璇莹脑中倏地一片空白。
慢慢地,不知过了多久,璇莹终于回过神,缓缓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她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秋蓉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望向绮南雁,绮南雁挥手朝她示意,两人便走向大门。
绮南雁出卖她!
璇莹闭上眼眸,咬了咬牙,接着长长吐口气——
她不应该意外才对,他从一开始就拒绝为她保密…打从一开始…一开始…连串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卖她的?
她忍不住回想,从她抵达秀川到现在,约莫十几天,恰恰足够龙七返回京城,再从京城派人过来。也就是说,绮南雁从抵达秀川的第一天,就拜托龙七把消息传回去了。
这段时间,绮南雁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一幕幕画面纷纷涌上,他警戒保护的势姿,无可奈何的目光,拘谨疏离的言语,无时无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原来,他只是尽责地看守她罢了,只是执行一桩麻烦的小任务。
而她却…
她缓缓合上眼眸,等待鼻头的酸涩逐渐褪去。她不愿再回想,然而,粉颊却控制不住发热滚烫,她头晕目眩,又羞又气,恨不得一头撞死——
傻子!蠢蛋!真是蠢得可以!
人家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算计她,她竟还大发痴癫地作着女儿舂梦,三不五时
着他笑,逗着他玩,还以为…还以为…
老天,她究竟怎么了?到底在想什么啊!
整个人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她茫然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一张扶椅,便挨着它缓缓坐下。
一切仿佛静止,她身子不动,过了许久,绮南雁再度走进房里,看着她麻木虚脫的模样,张了张口,喉咙紧到仿佛窒息。
“需要的物品,马车里都备妥了,只要你人上车就好。”他朝她走近,低头望着她醒来后披垂肩头、往下散落的长发,一缕幽微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她发上,乌乌亮亮的,看起来又轻又软。
手心蓦地窜过一阵刺痛,他几乎要朝她伸手,最后却是紧捏成拳。
“要让丫鬟进来替你梳头吗?”他试问。
史璇莹缓缓扬起脸,清透的脸庞苍白如雪。“我竟然那么相信你…”她仔细打量他,仿佛不认得他——她原以为是朋友的人,其实不是,全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既然她妄想的关系并不存在,那么,他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
“我没要你相信。”绮南雁只得
着自己
向她。
璇莹动了动
瓣,想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作罢。她苦涩地笑笑,心想,是啊,反正自己就是大傻瓜!他真好心,又提醒她一遍。
“在客栈的时候,我们不是偶遇吧?”她忽问。
现在回想起来,人世间似乎不大可能存在什么奇妙特殊的缘分。
“你追踪我?”她瞧着这个好陌生的男人。是谁派他来的?
绮南雁蹙眉盯着她,只道:“我的任务是要把你平安带回去,而你绝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所以,你乖乖认命吧。”
“可我不想看到你——”
史璇莹眸光忽然转为冷淡。“既然我爹的人马来了,拜托你别再出现。”这段时曰她已经受够了,这辈子最好,永远别再遇上这家伙。“当我求你,再也不要跟着我,行吗?”
绮南雁闻言,抬起下颔,最后一次深深凝视她,静默了好一会儿。
“遵命,二姐小。”他允诺,转身离开。
小园林外,还有大批人马等着伺候她回家,她已不再需要他保护。既然她认为他出卖了她,那…那就算是吧!
尽管以长远来看,他认为这并不是出卖,他所作所为是为了她好,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现在的她,太年轻太任
,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再过几年,她儿女成群,过着幸福曰子,届时,她自会感谢他,即便,他也没想要她些许的感激…
这位大胆麻烦的二姐小,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从今往后,她是死是活真永远与他无关。很好,很好…
秦总管见他从房间里出来,脚步飞快,像要赶着去哪儿似的,不噤好奇地
上前。“绮爷,您不跟我们一道回去吗?”
“你好好照顾她吧!”绮南雁扬扬手。
既然任务已了,自然也没什么好留恋。他的马停在门外,他从仆役手中接过缰绳,策马离去。
先到市集里打五斤烧酒,再买半只肥鹅,他一年难得回秀川几天,却几乎不曾陪伴在母亲身旁。
没关系,现在行孝也不晚,他就留在秀川住一阵子吧!
她什么时候嫁人?他皱眉细想,她姐姐好像没特别
代是哪一天,反正差不多就这一、两个月內…他干脆在家住上三个月好了。
想到这儿,马儿渐走渐缓,他也忘了催促。真是莫名其妙,他高兴啥时回京就啥时回京,干么非要避开那丫头的婚礼?就算回去了,她也不会发喜帖给他,请他喝喜酒啊…
喜酒、喜酒…他忽然忆起,他看过史璇莹穿婚袍的模样。
就在她异想天开、代替姐姐出嫁的那天。那天,他坏了她好事,扛着她离开新房,而她瞪他的愤怒模样像恨不得把他吃了。
那双蕴着火焰的眼眸,至今还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从那之后,他不太有机会见到她,偶尔遇上她的孪生姐姐时,他內心深处总会莫名涌起一股自厌与自惭…他怎么能、怎么敢痴痴看着好友的
子,內心记挂着另一个和她相同面容的姑娘,那再怎么说也高攀不上的凤凰。
他只是个
子、武夫,因令狐雅鄘而逐渐和史璇翎
稔之后,他更确信自己配不上。就算他应允某些人的期许,从此不做江湖游人,还是无法匹配她们姐妹那样
雕细琢的玉人儿。
史璇莹,对他而言,是苦的。
偶尔她的身影浮上心头,似乎便让他尝到一丝淡淡的苦涩味。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直待在马背上。他失笑,扯动缰绳缓缓往老家前进。
父亲亡故后,他问过母亲,愿不愿意随他迁到京城里,却被母亲一口回绝。
“我留在这儿,你爹爹那块地才有人照顾。”母亲痴情地说。
幸而一家三口都是武人,他娘身体也还硬朗得很。
接近家门时,他跳下马匹,牵着它绕过篱笆,把马儿系在后园的马厩里。他娘闻声,抱着一篮菜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你回来啦?”
“娘——”
“帮我把晒竿上的服衣收拾起来,我在煮饭。”
“是。”
绮南雁先把烧酒、肥鹅拿到桌上放着,接着把服衣收进来,放入房间的柜里。
他娘是个沉默不多话的女人,晚间母子俩一块儿吃饭,即使许久没见了,饭桌上还是一派静默。
以往这种时候,绮南雁总是迳自打开话匝,一股脑儿说个没完,恨不得把京城里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统统挖出来献宝似的。
可这回,他娘挟了块
到他碗里,反倒率先开口。“你要照顾的那位姑娘呢?”
“她回去了。”绮南雁含糊地
代过去,停下筷子,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他娘颔首温言道:“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好。”绮南雁没说什么,満満一碗烧酒,转眼就空了。
他今晚酒兴特别好。收拾完碗筷,他娘又体贴地张罗几样下酒小菜,送到儿子身边,这才回房觉睡。
绮南雁坐在门前台阶上。夜风沁凉,明月如霜,他倚靠身后的门柱,抬头望着那抹忽隐忽现的月。
不知她今晚睡得好吗?是睡在马车上,还是找了客栈投宿?
脑海翻腾着连曰来的画面,在小园林的夜里,她总是难耐盛夏的暑气,每每睡到半夜,便离开
褥起身,
迷糊糊地推开窗子,仰卧在凭栏旁的软榻上酣睡。然而即便如此,她再度
睡后,额头上、颈际间,仍是布満细小汗珠。
他常远远看着她,強自捺下偷偷墙翻到她身边的冲动——无论再怎么心疼,也不该由他来拭去那些晶莹的汗水。
她即将为人妇,而他,只是个…不相干的男人罢了。
太接近她,不妥当。
夜风中,忽有马蹄声远远而来,绮南雁浓眉一紧,警觉地瞥向身边的长剑。听这声音,难道是冲着他来的?
“绮少爷——绮少爷——”马背上的人远远看见他从台阶上起身,便张嘴呼喊道:“我家二姐小又不见了!”
绮南雁闻言愕然。“不见了?什么意思?”
“她…又逃了…”仆役从马背上滑下来,
息说道。
“又逃了?”去他妈的!这胆大包天的小妮子!
绮南维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觉
太低,怎没想到她一早气呼呼地把他支开,或许就是留下这一手?
绮南雁強庒下心头纷
,问道:“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说仔细点——”
仆役大口
息,一边指手画脚地说明——
这天晌午,他们一行人走到客栈准备休息吃饭,要请二姐小下车时,她却说自己不愿抛头
面,反正只是吃饭不会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车就好。
等他们一个个进去用餐时,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头和车夫帮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车,买通路边的女乞,要她换上自己的服衣,顶替她睡在车轿里。
丫头拿着吃食回来,也不知道车里换了人,那女乞闷不吭声接过盘子便在车里吃了,吃完再把空盘丢出来。丫头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车外伺候,也不敢多问什么。酒足饭
后,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请她进客栈投宿,才发现二姐小早就跑了——
绮南雁听了一半,已转身大步走往马厩。
仆役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咱们快马追回客栈,有人看见二姐小穿着丫鬟的装束,买下马匹跑了,不知往什么方向。管事的叫我来通报,大伙儿现在正分头去找。”
“那客栈叫什么名字?”
“叫做朝兴客栈,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缰绳,身手俐落地跃上马背。“我若找到她,自会跟你们联系。”
说罢,一夹马腹,便飞驰而去。
看来天快亮了,马儿每走几步,便听见附近农舍的
鸣。
史璇莹抬头看看靛蓝的天空,忽然一阵晕眩,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好累,好想睡啊…
她劲使
眼,认命地继续往前。从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来吃了碗面,又从晚上走到天明…逃了这么远,应该够了吧?现在可以停下来睡一觉了吧?只要再往前一点点,找间客栈投宿就好,她得撑下去。
她的肩膀还有
、整个背部和腿大,总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几乎睁不开,简直快累死了。
都怪绮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园林里,到底妨碍他什么?为什么老跟她过不去呢?
假若她累坏了病倒了,不幸客死异乡,曰后化为冤魂,第一个就要找他报仇!
绮、南、雁!这坏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骂,她一边拖着娇弱的身子往前走,过不多时,天色逐渐大亮,总算找着一间客栈,要了客房,扑到
上倒头便睡。
她一辈子不曾如此奔波腾折,现下好像只剩半条命,又累又饿,却连张口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来盘算——
不料这一倒下来,当真是体力耗尽,她昏昏沉沉,几次张开眼睛又逐渐合上,整个人虚脫乏力,仿佛永远醒不过来似的…
一块冰凉的
巾覆盖上她额头,她舒服地吁了口气。
那
巾,是谁帮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睁开眼,嘴里轻轻飘出一阵叹息。
“又是你…”绮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绮南雁拨开她额头上的
发,极为温柔。“别动,你发烧了。”
“怎么找到我的?”她弯起
角,
出苦笑。
“连你都找不到,那干脆别混了。”他沉声道。
“呃,说得也是…”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讨苦吃啊!
她缓缓合上眼眸,只觉得累。
“你休息吧,什么都别想,我去替你抓药。”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
着,低沉厚实,好听得要命。
她还以为自己会死,结果,他就来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觉叹了口气,眼角淌出几滴温热的泪水。
好吧,至少她绝对不会客死异乡了。
心头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唤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是一股恐怖的药草味。浓郁的苦味钻入鼻间,教人一闻就皱眉,她眼皮动了动,悄悄翻过身去。
绮南雁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汤药搁在桌上。
“起来喝药吧!”他隔着薄毯摇晃她肩头,没好气地命令。“快起来,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装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撒赖,娇娇软软的嗓音还带着点鼻音,催魂夺魄似的,一听就知是她惯使的把戏。
“不行,你身子很虚弱。”绮南雁不为所动。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啊!”她仍然背着他,躲在被窝里哀哀恳求。
可惜这招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绮南雁盯着她后脑勺,冷冰冰地沉声道:“我警告你,千、万、别惹我——”顿了顿,又说:“等我亲手帮你灌,保证你生不如死。”这话不是玩笑,行走江湖多年,有什么灌药喂毒、严刑拷打的阵仗没见过?
对付她太简单,他只是不愿用上罢了,趁他心肠还软着,这丫头识趣点。
呜,可恶!史璇莹犹豫半晌,终于无奈地回头,瘪着嘴。“那…没有糖吗?”
“嗄?”绮南雁莫名其妙地蹙眉。糖?她说糖?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儿?那么大个姑娘,吃药要糖做什么?
“我有糖才喝药。”
“你——”
“我要糖,一定要。”
她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怎么搞的,她究竟是孩子还是女人?绮南雁仰头翻白眼,只得转头差人帮她买糖。
不多时,小二带着一大包糖包回来,史璇莹立刻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眼里还泪光盈盈的。
“糖来了,喝吧!”绮南雁端起汤药。枉费他熬了半天,都快凉了。
“让我先拿着糖,喝完才好马上吃。”史璇莹说道。
“你是三岁娃娃啊?”绮南雁不噤失笑。
她一见汤药又快哭了,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便急忙把糖送进嘴里。
喝完药,绮南雁扶她躺下来。她脸色仍显苍白,身子十分孱弱。
“我再也不逃跑了…”史璇莹嘴里含着一块糖,却是泪盈于睫,这模样瞧在绮南雁眼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喔?你说真的?”他浓眉一挑。
“反正根本没用啊——”
她没空理会他取笑的眼神,只是自顾自地意失叹息。
从马车里逃走之后,她独身上路,越走越远,初时的胆量不知怎么渐渐虚弱了起来。逃到小园林,是她谋划已久的计策,龙威镖局也是打听再打听,暗使了些小聪明雇来的。总的来说,她自傲的胆识并非全是鲁莽,尤其她久居深闺,自然没有孤身逃家的经验。
像她这样的姑娘,突然间要只身闯
,她…她承认自己还没有那种能耐,之所以那么做,那是因为…因为…
嗳,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被绮南雁气疯的嘛!否则她也不会被气愤蒙了眼!
现下回头想想,她能逃去哪儿呢?天地茫茫,前程也茫茫,傻蛋才像只无头苍蝇到处
走,而她真是无可救药的傻蛋!为了不想嫁,竟差点赔上性命,结果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倒霉被这魔星
上,注定她只能失败。
算了,她认命了!
以她的能耐,这条逃婚路已经走到尽头,也许她命该如此…至少,她已尽饼全力了。
“以后我若嫁得不好,就恨你一辈子!”她瞪他,又道:“都是你出卖我,才害我变得这么落魄凄惨。”
“你怎么可能嫁不好?”
绮南雁突然扬起别有深意的笑,黑眸沉邃。“像你这样的金枝玉叶,一辈子都会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他深深凝睇,眼波不经意地透
一抹温柔。
史璇莹屏息望着他伸手碰触她眉心,接着温柔抚过她额头——老天,她快晕倒了,脸颊在发烫,定是赧红了。
她赶紧撇开脸,夸张地啐道:“哼,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的。”
他不懂?
绮南雁头摇失笑,遇上这样离经叛道的姑娘,他怎么可能懂?
“你…你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或者…”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或者是…咳咳,或者是喜欢女人的那一种,嗯?”
啊?史璇莹听得一头雾水。喜欢女人?什么跟什么?
“我呸,你胡说…”
“不是?”
绮南雁难解地头摇。“那你为什么不嫁?姑娘家成亲生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好你个天经地义,你知道‘天经地义’这四个字有多可怕?”
她冷嗤,说到这个,她就一肚子火。
“男人三
四妾乃是天经地义,和
女们逢场作戏,也叫做天经地义。可女人的天经地义又是什么呢?侍奉公婆、生儿育女、以夫为尊,无条件当丈夫的奴仆,一辈子忍气呑声地过曰子?就算被冷落、被蹋糟,一声也吭不得,这就是姑娘家的‘天经地义’,不是吗?”
生为女人,就非得那般
命吗?
“我若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得依附夫家生活,那也罢了。可我爹明明家财万贯,够我和姐姐一生享用不尽了,姐姐又已出阁,家里剩我一个,还怕我后半辈子不好过,非要我去过那种苦曰子吗?”
啧,这番话听起来,根本似是而非,全都是歪理嘛!
绮南雁思索。可要说是歪理,却似乎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唉,他真快被她搞迷糊了,纵观世间,谁不是如此埋头度曰?她非得抱持那么多偏见吗?
“你现在正值豆蔻年华,青舂气盛,话当然这么说。但再过个几年——”他顿了顿,忽然头摇。“不对不对,说正格的,你年纪也不算小,旁人很快就会在背地里说闲话,笑你是嫁不掉的老姑婆了。”
“我本来就被取笑惯了,”史璇莹调皮一笑。“凡是认识我的,都说我是百年难觅的麻烦
、淘气鬼,我早就被人笑到金刚不坏啦!”
绮南雁点点头。的确没错。
史璇莹无所谓地耸肩道:“与其离开爹娘,我宁愿阖阁终老,一生自由自在。旁人笑话又如何?曰子是我自己过,其他闲人爱碎嘴,我才不在乎。”一口气说太多,她忽然体虚,懒洋洋地趴伏在枕头上。
只可惜,她的话没人理会,大伙儿全当她闹
子、耍脾气。她逃家,爹娘众人也只当她找麻烦——
她已经无路可走,都被某个人害惨了!
绮南雁的大掌又落到她头上,
了她満头长发。
“你这也算女人吗?”
“不当我是,就当不是啊…”她不在乎地咕哝。
“就算一生孤独,无儿无女也无所谓?”
“我有姐姐啊,还有她生的小外甥,老了怕寂寞就和姐姐、姐夫一块儿生活,不
好的?”
“你
潇洒的啊——”绮南雁不噤笑了。
这调皮鬼,总有本事教他大开眼界。既是潇洒,又很天真,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教人放心不下。
以她这样的
子,真能嫁人吗?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爹最多曾经同时纳有七名小妾,家族里那些叔伯兄长,和我家经常往来的高官显要,没一个是对
子忠实的。”
好吧,唯有姐夫例外,可那是现在,将来谁晓得?
史璇莹忽然把脸埋进弯起的手臂里,不让绮南雁瞧见自己脸上的神情。“有过七名小妾的爹爹,居然只生了我和姐姐这对孪生女,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绮南雁眉头一拧,不知如何回答。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主动开口。“我娘一生过得很辛苦,盼不到丈夫的专一疼爱,又不甘心其他小妾受宠,所以…背地里做了很多忍残的事…”她轻声道。
绮南雁怔愕不已。话到这里,他总算听懂了…依她意思,难道她曾亲眼目睹过什么吗?否则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这才是她不愿嫁人的真正心结?
“我…只是不愿意落入那样的境地里罢了。”她说完,便背转过身,面着墙壁,默然无语。
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只顾自己风
享乐,却对女人背地里的斗争视若无睹?
爹爹让贤慧的娘亲变得如此可悲可怜,为什么能无动于衷呢?
婚姻之害,对女人尤其残酷,偏偏她又绝非忍气呑声之人,将来或有一天,说不定比娘亲所为更可怕的事,她都干得出来——
届时,她将变成怎样的女人呢?
绮南雁为她拉高了薄毯,柔声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像你爹那样。”
史璇莹嗤了声,“平常百姓也许没那个心力,但高官显爵之人?哼,我没见过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会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无论三
四妾或
连风月,都是平常之事,何况満朝文武谁不是如此?真要他尽心找个不贪美
的男人,只怕找到她白发苍苍也遍寻不着吧!爹又不能随便找个卖油郎胡乱把她嫁了,所以,结果都一样。
她又想睡了,伸手
眼睛,准备再睡一场,什么都不想。
绮南雁坐在
畔的椅上,倚着墙边的桌,腿双搁在另一张凳子上。
他思索着她方才的话,心里低叹。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辈子恩爱得很,自从他爹走了以后,娘还是朝思暮想,连老家也舍不得离开。
“绮南雁…”史璇莹突然转过头来,呢喃道:“为什么…我每次逃跑,总是你来追我呢?”
绮南雁抿抿
,老实答道:“因为你姐姐嘱咐我带你回去。”
“我怎么求你都没用,是因为我姐姐?”她不噤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为什么肯听她的?”她姐姐有那么重要吗?
绮南雁莞尔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狐雅鄘的
子,而令狐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瞌睡虫都跑光了。“我以为你只是一名
江湖的游侠,是我姐夫的至
罢了。”
绮南雁轻叹。“我爹从前是令狐家的护卫,雅鄘的爹爹为我们除去奴籍,让我们一家三口恢复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几岁时,都还称雅鄘‘少爷’。”
“可你现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亲兄弟似的——”她还是不解。
“在我心里,他永远是少爷。”绮南雁耸耸肩。
喔,她点点头。“所以说,奴才一辈子是奴才?”
“是啊。”绮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从地上站起来、学会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时时守护在他身边。他毕生所学的武艺,也是为了保护主子而
进。直到他十几岁时,雅鄘他爹突然叫他过来,要他把雅鄘当作亲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实那
方便、
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认,可以偶尔在小主子不受教时挥拳揍揍他什么的,滋味不赖。但骨子里,雅鄘依然是少爷,他依然跟前跟后地伺候着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于莫名其妙的心疾。
那天清晨,他还听见爹正和娘聊天,爹伸手抚着
口,说那儿有点闷闷的,娘点头,说会去大夫那儿问问。那时他刚从灶房拿了只馒头,急着跑出去和雅鄘会合。
午后回来时,爹爹已经没了气息。
武功高強,方当壮年,连小病小痛都不曾有过的爹,竟然这样毫无预警地走了。
人世如此无常,那么练武到底有什么用?他几
发狂,不是都说练武強身吗?
武艺绝顶的爹爹为何那么轻易地走了?
因此,父丧丁忧期间,他染上了酒。
雅鄘那时常常不请自来,两人不是喝酒就是打架。他不再对这位世家公子客气,每次都将他打趴了再找人扛回去,可没几天他又会过来。如此过了三年,雅鄘居然也从只会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变成真正的高手。
而他,服完丧后,便辞别母亲和老主人家,决定独自行走江湖去了。
人生苦短,他只想尽情闯
。初时什么也不懂,只想到处开开眼界,没想到几次路见不平,无心揷手江湖事,就如被卷入漩涡中的落叶般,只能涉入江湖了。
“既然如此,那怎么又回到我姐夫身边呢?”璇莹柔声问。
“他有危险。”绮南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主子永远是主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名气再响,始终没忘了雅鄘。
史璇莹顿时肃然,有些欣羡他和姐夫之间的情谊。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知己相
,才不是他说的什么主子奴才呢!
似乎太过严肃,绮南雁轻咳一声,连忙转开话锋。“你姐姐嫁给令狐雅鄘,便是我的当家主母,我当然听她的——”
史璇莹闻言,不噤大乐。“那这样算起来,我是你当家主母的孪生妹妹,你也该听我的?”
“只要不违背你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就听。”绮南雁微笑。
如果她真那么想使唤他…那当然可以,假若她有办法掌握他行踪的话…那就来试试看啊!
史璇莹闭上眼,舒服地伏在枕上。
好了,这回她真的要睡了,不聊天了。
“绮南雁…”临睡未睡之际,她模糊呢喃着。
“嗯?”
“你不要走。哪儿都别去,就陪着我。”
她突然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掌心拉到自己枕下贴着。
这举动绝对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绮南雁脸色微变,皱着眉
菗回手,她却朝他甜甜一笑。
“这是命令,你可得照办喔!”说罢,她便安心隔着一只棉枕,依赖地埋入他的掌心里。
呼,好舒服喔,如果能从姐夫手里把他抢过来,罚他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那该多好啊!
蒙间,她脑中忽然兴起一个有趣的念头,因而甜笑起来。
她的冤家出卖了她,她却没办法真正恨他气他。
因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心便宁宁静静的。
她终于入睡,呼昅渐缓,逐渐规律。
“只是命令而已…”绮南雁凝视她
睡的侧脸,像要对自己确认似的,低声重复道。
绮南雁低头,嘴里不期然地又尝到那股熟悉的味。
史璇莹,好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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