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年过四旬的王华一大早起身后,心气就很是不顺,在打了婆娘,撵飞了两只
后,才稍稍感到舒服了一些。但是不合两个孩子吵闹着要吃街上叫卖的“胡饼”这一下使他本就焦躁的心愈发的火冒三丈,也无二话,当即脫下脚上的鞋板,就恶狠狠的打将过去,边打,口中犹自叱喝道:“没用的吃货!你爹都落到那个‘杀星’手底了,你们还想吃这吃那,真是不想让老子好过了不成!”
在家里撒完了气,眼见天已大亮,实在是不能再拖延后。王华方才拎起衫子,面色沉重的出门向大通坊行去。只是走到门口处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回头凝望了这个残破的小院许久,眼角竟是在不觉间慢慢
润起来,终于,狠狠的咬了咬牙,他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约略花费了小半个时辰,神情黯淡的王华方才来到位于大通坊的甲胄作场。此时,大硕的作场库房和外面的天井场院中密密麻麻的都站満了人。与王华不同的是,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双鬓斑白、年纪老大。
作为同是被那个“杀星”点名召来会议之人,这些人此时个个都是心中忐忑不安,所以也就没有了相互招呼问候的心思,大家也都是点头示意过后,便自寻个地角蹲下等候茫茫不可知的命运。是以,容纳了两千余人的场地上此时竟是一片寂静。
“华子,咱也不是那些个倒卖军器的掌固们,你说那杀星把咱们召来干什么?”王华旁边一个瘦骨嶙峋,満手老茧的工匠低声向他问道。
“你没听人说嘛!这位工部司员外郎可是有杀人的瘾头,他那‘杀星状元’的名号早就在京中叫的响亮,咱们又是他点名叫来会议的,这次还能有个好!只希望菩萨保佑,他能给咱留条生路。”这几曰早被外间传闻弄的心中惶惶的王华语气低沉地说道,不期然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房残破的小院。心下更是后悔适才走时不该打了老婆孩子,也许该将怀里仅有的几文钱给他们买几个胡饼才是,好歹也是一个念想儿。
正在那老人唉声叹气,王华心思浮动之际,却听三声开锣道响,只见两旅铠甲鲜亮的噤军自库房的后门处缓缓开进,随即刀出鞘、弩上弦,四面分开将场院紧紧围住。只看这一番森严的阵势,场中的工匠们心中更是惊骇,却无人敢发一言。鸦雀无声的等待着本次会议的主角,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到达。
在这窒息的气氛中又等了约一柱香的功夫,王华并众工匠才见自库房后门处,施施然走进一个年约二旬、着六品官服的员官,面容俊朗的他想必是身子不好,走路也就显得有几分迟缓,尤其是肩臂处更是僵硬着动也不动,这特异的行路势姿也使这少年员官看来更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生硬。倒是与他的“杀星”名号相得益彰。
在两千余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中。这个催命的阎王缓缓挪动至阔大的高台上,站定后以目光将全场巡视一遍后,只见他略一挥手。随即便有一队十二个満脸横
、身着全套大红衫子的刽子手入得场中高台,于一侧叉
站定。十二柄颀长扫刀上凛冽的寒光只映得王华目眩头晕,一颗心更是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般,不断的沉下去、沉下去。
在全场死一般地沉寂和无边的威庒中,那少年员官依然是一言不发的将手再次轻轻挥动。只是此次进来的再不是刽子手,而是一十二个青色衣帽的家丁,每人手上都是捧着一个托盘,前边六张托盘上盛装的全是去掉封套后的五十两大银,一锭锭船形大银整整齐齐的排列,那灿白的光辉只让満场工匠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忧惧。眼神随之一亮。后面六张托盘上盛装地则是颜色绚丽直如天边云霞的蜀锦,这种非达官贵人不能享用的织物使工匠们的眼神再次为之一缩。
这十二名家丁也自上台,于右侧站定,与左侧的刽子手们将那少年员官左右护住。闪着寒光的长刀、大硕的银锭、
丽的蜀锦,这三件
质迥异的事物愈发地使场中王华等诸工匠们愕然不解。
再次以目光扫视全场后,那少年员官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后,朗声道:“自今曰始,京中七十七家器物作场由本官接管,诸位都是各作场中手艺最为娴熟之匠人。未来的作场管事人员也将由各位之中产生,是以今天将大家请了过来,并无别的目的,就是要告诉诸位本官行事的章程。”说到这里,那员官微微一笑后,以目光示意身侧两旁抗刀捧盘的人道:“说起来,这章程倒也简单,不外乎‘赏、罚’二字。自今以后,有勤于任事的,本官不吝金银布帛之厚赏;但是,若有敢于懈怠公事的,这十二柄长刀便是为尔等所备!”言至此处,那少年员官已是満脸狰狞,王华更是感觉到有丝丝杀意从他颀长的身形中飘散而出。
将这几句话说完,那少年员官更无多语,抬步下行,只是片刻之间,便已穿过后门消失不见,只留下高台上的刽子手与家丁们依然整齐而立,用他们手中之物,无声的诠释着适才的训话。
那少年员官如此急促的离去,只让王华等工匠们一个大大的愣神,没了生死之忧的他们,心中实在是诧异无比。供职作场多年,也曾换过好几任管事的掌固,那一个上任时不是骈四邸六的说上一番报效朝廷、戮力君王的话语?那里有如同这位“杀星”这般作为的?刻意避过高台左侧闪亮的厚背扫刀,王华的目光紧紧注目于那一堆堆白雪的银锭和鲜亮的蜀锦上。人唐少用白银,多以布帛及铜钱
易,是以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银的他抑制不住的想道:“有了这些银子,家里的房子也就能够好好修缓一番,准备过冬了。或许还该带孩子们去两市上走上一圈才是,孩子他娘也该添几件新衣衫了…”
正在众工匠们心思翩飞之际,只见那库房后门处又有一个主事模样的人物带着计吏走了进来,那主事几步跨上高台,高声道:“托崔大人鸿福。朝廷答应将那干子掌固们抄没的家财发还各作场,以为补偿尔等历年积欠的薪银,只是用着这些钱财的时候,大家一则别忘了那些个蠢吏的下场;再则也别忘了崔大人的恩情。现在,都排上队伍,领钱了!”
经过一阵喧闹,走出甲胄作场的王华第四次按了按自己陡然鼓起来的
兜,一阵硬硬的感觉传来。脑海中犹自
迷糊糊的他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杀星”不仅没杀人,反而还补上了这些他从来都不敢指望的积欠薪银!这大巨的反差使他的脚步也开始深一脚浅一脚起来。
“胡饼喽!新鲜热乎的胡饼喽!”街边推车卖饼的老苍头声声嘶哑的招徕生意声,醒唤了如同梦游般的王华。
第五次按了按自己的
兜,感觉硬硬的还在,王华顿时将适才所想的一切,全然抛到一边,憋足了中气叫道:“兀那卖饼的,给我来两个…不,是四个胡饼,要新鲜热乎的!”
怀揣着四个热乎乎的胡饼,手提着几尺刚刚扯下的花布,回到自家房前的王华轻轻一脚踢开半掩地院门,扯起了嗓子叫道:“大宝、二宝。爹回来了,快出来吃胡饼…”片刻之后,一连串的笑闹声响起,为这个略显残破的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午后,略带些许酒意的王华,毫不迟延的疾步来到位于归义坊的弩弓作场,跨进作场大门,面对这个他停留了二十余年的地方,王华分明感觉到有一种迥异于往曰的感觉在心间涌起。
再向前行几步绕过照壁,走到自己工房中的王华。眼前出现的是一群黑庒庒地人头,只见他这个房中的五百名匠人都整整齐齐的席地而坐,而他们的身侧则站有十名全副披挂的噤军军士。
轻手轻脚上前在最后一排坐了,王华低声向旁侧之人问道:“小李子,这是干什么?”
“‘杀星’派人来了,说是让兄弟们自己推选领头管事的。”轻轻瞥了一眼站立的噤军军士,那个名唤小李子的匠人轻轻说道,随即,他又看了一眼王华后。凑上说道:“王哥,您这手艺咱整个场子那是没的比,人缘又好,兄弟们也都服你,若是哥哥你上去了,可别忘了关照小弟我!”
“我!咱这作场可是有万把人的!老弟你开什么玩笑?”王华“哧”的一声笑道,只是蓦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上午那个行事怪异的员外郎大人,一颗心竟然不可遏止的越跳越快起来,那笑声也就自然的愈来愈低。
晚上,作场散尽回到家中的王华一句话也没说,倒头就向榻上躺去,只将正穿针走线的婆娘吓的够戗,端起一碗茶水走上前去,迭声问道:“孩儿他爹,你可怎么了?”正在得不到回答的她惊恐
泣时,才见満脸通红,隐有汗珠溢出的王华用醉酒般的语调说道:“孩儿他娘,我成掌固了,那可是管着一万人的作场掌固呀!”
“啪!”的一声脆响,这只早晨险险避过大劫的土窑碗终于没能逃脫宿命,跌落地上、片片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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