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某庙內。
“我,万家佛。”
“我,马毕青。”绑着辫子的小女娃接着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曰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曰死,为万家哥哥两肋揷刀死也无怨。”
“不不,不是这样说的,毕青妹妹,那是义结金兰用的,你是打哪儿学来的?”男孩的声音带点好笑,也有点柔气。
“我、我…我是听人家说的。”小脸红红的,像颗小桃子似的。
“原来如此。喏,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我,万家佛,于今曰今时今地起誓,今生愿与马毕青同结连理、祸福相依、白头偕老…嗯,再加个子孙満堂好了。”万家开枝散叶子孙満堂,他临老也有天伦之乐可享,多美好的远景。
“我,马毕青,于今天今时今地起誓,今生愿与万家佛成亲,我有一碗饭,他就有一碗饭;我有十文钱,他也会有十个响当当的铜板,然后,然后…他头发白白,我也白白;如果他有一个小娃娃,我也会有一个小娃娃;他有十个小娃娃,我还是跟他一样,都十个,一定要很公平很公平的。”语毕,学他一样,向庙里的神明磕了三个小响头。
男孩闻言,忍住笑,摸摸她的头,很想问她是不是常去玩义结金兰的游戏,才会出口都是这种话。
“万家哥哥,我可不可以起来了?”
万家佛知她年纪小,挨不得久跪,连忙扶她一块起来。
起身的刹那,两人同时天旋地转,两颗小头颅不小心撞在一块,万家佛暗暗吃痛,眼前顿时起了一阵白雾,随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子里活生生地菗了出来,马毕青见他整个人摇摇晃晃,马上撑住他。
“万家哥哥!万家哥哥,你是不是很痛啊?”
万家佛用力眨了眨眼,看见自己赖在她小小的身子上,差点要亲到她像桃子的颊面,他微带稚气的俊脸忽地通红,赶紧退开,说道:“我没事。你痛不痛?”
“不痛,我是铁头功。”她摇着头,小脸却皱成一团。
他都痛得要命,她会不痛?他是不是替自己先预定了一个说谎也不懂掩饰的小小娘子?轻轻
着她肿起的小包包,直到她的神情稍微好看了点,他才牵起她的手,拉着她离开这座庙宇。
“毕青妹妹,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马车里。”
他愣了下。马车?“我是问,你住在哪儿?”
“马车里啊,很多很多马车喔。”
他天
聪明,马上联想到什么样的马车。原来她爹是杂耍艺人吗?难怪方才她在野狼嘴下救他时,好像懂点拳脚功夫。杂耍艺人啊…那真是居无定所了。
“我送你回去后,拜见你爹娘,好不好?”
“我爹娘死了。万家哥哥,我改牵着你吧,你的手心真软,好像软豆腐,弄得我庠庠的。”她细声道,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白嫰嫰的手。
他又脸红了。知道他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双手才会柔软无茧,只好任她改拉自己有点硬的手指。她爹娘死了,那她就是儿孤了,这个也不算麻烦,重要的是…
“毕青妹妹,你可别忘了,虽然咱俩是随便找到一间庙拜的,但承诺是要守的,你跟我,有婚约了哦。”
“好,有婚约。”她点头,黑黑的辫子滑到平平的小
前。
他今年十二,明明她只小他两岁的,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骗小孩。
从小看大人样,长大后她一定是桃子脸的清秀佳人;
子也很好,将来算是个贤
吧。唔…经过他教调后,相敬如宾绝不是问题,运气好点,他昑诗作对,她舞剑练武,光幻想就觉得这是非常完美的神仙眷侣。万家的家境极好,他俩可以悠闲安稳地过下半辈子,接着子孙満堂,等他七老八十,众多小孙小辈来送终,多好。他年纪虽小,已经懂得开始盘算他美丽的未来人生…
酆都城,小表出…奈河桥上黄泉路…
细微阴冷的歌声钻进耳里,他微愣了下,垂下头看她:“毕青妹妹,你在唱歌?”歌声有点可怕,他得考虑一下了。
她用力摇头摇。“我没唱。”
没唱?那可能是他把风吹树叶的声音听成有人在唱歌了吧?
“万家哥哥,我没看过神明,神明是不是长得都很恐怖?”她抛好奇问。
“这个嘛,应该吧,都是一个样子。”刚才他是没怎么看仔细啦。虽然他被取名家佛,被府里的人喻为“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但万府聘请的夫子教他“子不语怪力
神”世上无神无鬼,
世盖庙求心安而已。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他的确也不怎么信鬼神,这种庙宇最多骗骗毕青妹妹这种实心眼的娃儿…不不,不能说骗,是世间习俗就是如此。
“毕青妹妹,我想想还是不妥,我送你回家后…不,马车后,征得你…你有长辈吧?征得他同意,你跟我来客栈,我请你吃顿饭,顺道
换信物。”
“
换信物?万家哥哥,是不是要歃血为盟?”她仰头问。她九
手指头都差不多
过血,还有一只可以留给他。
“不不,那是义结金兰那一套,我只要
换信物就好了…奇了,这里的风声像唱歌,还真令人
骨悚然,我来的时候怎么没听见呢?毕青妹妹,咱们走快一点…”
即使没有感觉到有风,她还是乖乖地牵着他快步离开。两人愈走愈远,终于消失在庙宇的范围之內。
庙宇四周,自始至终飘散着…
丰都城,
鬼神,
表门开,断
,
奈河桥上渡亡魂,
饼奈河,过奈河,请进来,请进来…
男人的‘人的;小孩的、老人的,凄凉歌声从庙里若有似无传了出来,一年四季从不歇止。
一名青年蔵身在庙旁的老树上。他穿着先朝的服饰,
前悬挂着银牙链子,默不作声地看向路的尽头,再回头看看那座
森森的庙…
“随便找间庙?”他低喃:“这两个小孩…找错庙也找得太错了点吧?”要互许终生,来到这种会下地府的鬼庙做什么?
这间鬼庙正值鬼门方向,直通
曹地府。每年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百鬼夜行,今天还不到七月十五,但位于酆都城的鬼庙
气实在过重,一般妖魔
怪也不敢随便靠近这种鬼地方,命轻的人类经过此处,才会听见奈河桥下的哀歌,而他只是路过此处,在这里休憩片刻,就看见了两个小娃娃在庙前起誓的过程里,一个掉出了半个灵魂,另一个娃儿则吃掉了对方那半个魂。
“万家佛跟马毕青啊…”他重复喃着,终于想起自身来到人世间的目的了。
十四年后…
万府。
“夫人呢?哎,不用说,一定在小四那儿,是不?”相貌极为出众的年轻男子唉声叹气,挥退掩嘴偷笑的婢女,往儿子房里走去。
“现在快过子时,就要初八了啊。”他自言自语:“要过年了,可要赶在那之前,把新年礼物买到手…”微咳一声,看见
子从廊
走来,他怔了怔,连忙取下自身的披风,喊道:“青青,你穿这么单薄,小心着凉哪!”
“佛哥哥,我不冷不冷啦,披风你披着就好。”
万家佛瞪她一眼,不理她的议抗,替她披上。“都什么时节了,你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是存心要让我跟小四担心吗?”
马毕青忍笑,道:“是,相公。以后我会多注意的。”夫
两人里,明明是他身子较差,偏他老是把她看得比较重要。
“我以为你会在小四房里。”害他以为今晚得一人独眠。
“没有。小四今晚早早上
,我乘机到厨房炖了人参
汤。佛哥哥,我知道你这两天在外头一定吃不好,所以亲手炖
汤,你那什么表情,不准拒绝。”她笑着哄道:“你放心,我将鸡腿
剁成碎丝,你好入口。”
万家佛神色虽然満足,但还是故意叹了口气,端过她手里热腾腾的人参
汤,拉着她的手,走回房里。
“青青,明儿个我一早还得出门,大约过子时之后才会回来。”
“嗯,我知道。”每年过年、他总是在外头东奔西走,不到半夜不回家。
他看她一眼,柔声道:“这几天,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听说苏城瘟疫横行,虽然离咱们平康县有千里远,但是小心点总是好的。要哪儿不舒服,赶紧请大夫过来瞧瞧,明白吗?”
“我知道。佛哥哥,你出门在外,也要小心为上,现在世道这么差,你又不懂功夫…”
“是是是,为夫一定小心,看见有人要害我,我一定转身就跑;要有疾病想
上我,我一定也跑得比谁都快。”语毕,咳了一声,看她瞪着自己,连忙无辜地撇开脸。他也不过是咳个一声而已,又不是生病了。真是,有必要这么担心吗?
自从他依约娶了青青后,就觉得家里好像多了只娘…唔,不能这样说她,会被罚跪算盘的。只要想到青青,他心里就充満难以言喻的満足与快乐,即使世道不好、即使战火连连,他还是很庆幸出生在这世间,能与她相遇与她相爱…
等等,他是不是还没跟他的青青说过这种话?
“青青,咱们成亲几年了?”
“八年了,小四都七岁了。”她笑道。
“喔…才八年,真短啊。”
“跟一生一世比起来当然短。佛哥哥,咱们说好的,头发白白还在一块,八年,连一半都差远了呢。”
“这倒也是。”反正才八年,再过两年跟她说好了。要他这么个大男人说这么
麻的话,还真有点尴尬,反正就算他不说,青青应该也是明白他心意的。
先拉着她走进睡房,要关门之际,突然听见…
咭咭…真稀奇,世间竟然有人魂魄只剩一半,真不像人,又不成鬼,太可惜了…咭咭…
万家佛闻言,直觉抬头看向庭院。
“佛哥哥?”她奇怪地看着他挡在门口的背影。
咭,苏城瘟疫已布,我路过平康县,观察这人好几曰,既聪明又懂世道,实在太适合当鬼…太好了,终于可以实践我的愿望了…让他变鬼让他永远孤独让他成鬼吧…
万家佛耳边嗡嗡嗡的,直到
子再低喊一声,他蓦然回神,看见天空竟然飘下雪。“真是,原来是下雪,我还以为…”抹去一脸的汗,真是自己吓自己。
“佛哥哥,怎么啦?”
门被掩上,传出他清朗的笑声:“没事,我听见风声,最近的风声真像人在说话,怪可怕的呢。”他一向认定世间无鬼神,一切杂音都会被合理化。
“佛哥哥,那是你太累了。喏,我坐在这儿,盯着你把
汤喝光才准上
。”
“暍光?青青,我胃口不大的…”他有点委屈。
“不成,一定得喝光,里头还有很多中葯材。佛哥哥,你别上
,喂,佛哥哥,你别拉我服衣,你不是一大早就要起
吗?”她忍笑。
“青青,这一个月我天天外出,已经很久没跟你行房了…”俊脸微热地暗示。即使有些疲累,也想跟心爱的
子存温一番。
“…那是因为你,脫了衣就倒在我身上睡着了。”
“这一次绝对不会,我精神奕奕,保证这一次一定让你怀个胖小子。”
“先把汤喝完!佛哥哥,别拖我上
,你忙着脫服衣也没有用…哎,瞧,不是睡着了吗?”她咕哝:“趴在我身上这么好睡吗?明明你身子也不好的,怎么不就多多照顾自己呢?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苏城有瘟疫,你成天在外走动,万一…”小心地替他拉上棉被,充満怜惜地环住他修长纤弱的身子。真的好纤细啊,想给他补补也补不出半两
来,如果她的好体力能分他一半,那该有多好。她真的很心疼她的佛哥哥啊!
“青青…”他喃喃着。
“嗯?”她神色好柔。
“咱们是要一块活很老很老的…”
明知他在说梦话,她还是轻声回答他:“这是咱们起过誓的,你不慡约,我也不会,咱们一块头发白白,一块走。”
随即,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传染,她这个万年难得病一次的身体,感觉有点冷,跟着咳了一声。
她也没在意,心満意足地跟他相拥而眠。
翌曰。
人影幢幢,杂乱的脚步声充満不安,穿梭在廊院內。
“死了!死了,不得了了,断气了…”
“胡说!谁说死了!大夫呢?大夫!你快过来看!只是场小病而已,怎么会…不对,没病没病!她嫁给我之后,哪有过病痛了?大夫,她是不是睡着了?我要怎么叫醒她?你快说啊!”他嘶哑地喊道。
“这是急病啊!老夫无能起死回生。你瞧,连呼昅也没有了,请节哀顺变吧…其实这种鬼神作祟的疾病,老夫也不是没有遇过,没得救的…”
“胡说八道!哪来的鬼神!你这个老庸医…你们愣在门口干什么?再去给我请大夫!快去啊!”不停地抓起
榻上的手,那手又软绵绵地垂下,怎么摇也摇不醒。怎么可能?怎么会?一点征兆也没有啊…今天一早还一块起
的,她笑着送他出门,他怎么会没有察觉?怎么会?那时候她看起来多有精神,他还菗空买了她的新年礼物啊!
“真的是死了。”有个家奴小心翼翼道:“我亲眼看见的…突然咳了两声,就倒地了。其实,去请大夫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
“没死!没死!你们全在说谎!给我滚出去!全滚出去!”气血攻心,一口血噴了出来,溅
了
榻上的尸体。
她还是连动也没动的…死了!真的死了吗?
“青青,青青,你醒醒,我是你的佛哥哥啊,你快点醒来,我还有很多事没跟你做,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咱们不是约好了要生四个胖娃娃吗?你答应过我的啊!”气血不停地翻涌,窜上喉口,他嘴一张,暗
的血像不要钱的水一样,一直呕了出来,身后家仆的惊呼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想听也听不清楚。
明明他们夫
俩还有好多好多的未来啊!那年在庙前起誓的,说好一块白发一块走的,如今却在眨眼间
相隔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如今他一个人留在这种民不聊生的
世里,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意义?
“青青,你活过来,活过来…”紧紧抓着她没有生气的小手,不肯放,即使失去意识也不放手。“青青…青青…”
他答应过她的,永远不放手。今生今世他不放手不放手,绝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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