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后
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席梦思
上,整个身体沉浸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弓中卿背对着他,坐在窗口静静注视着一汪荷塘,她的背影窈窕,就像十七八岁的青舂少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在记忆里似曾相识。周文心中充満了平安喜乐,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去想曾经发生了什么,也不去想将来会发生什么。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安详过。
有人沿着荷塘边的碎石小径朝这里走来,脚步很轻,他身上有纯正的法力在
动,还有道门法宝的气息。是李兵,他
过了一劫,安然无恙。越来越近了,他把脚步放慢了,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到了门口。敲门声,一下,两下,然后是长时间的等待,接着又响了起来。弓中卿幽幽叹了口气,仿佛不愿意从梦中苏醒,细碎的脚步声,她起身去开门了。
李兵轻声问:“他醒了没有?”
弓中卿没有回答,她似乎摇了头摇,周文能够感觉到空气细微的
动。
“他不会有事吧?”
“他只是太累了。没关系的。”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弓中卿总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不过她有权力这么做,对于妖怪来说,人类是不值得信任的,遗弃,出卖,背叛,阴谋…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张司令和黄司令想找他了解一些情况…如果他醒了,请给我挂个电话,我现在搬到招待所来住了,4号楼的201房间。”
“知道了。”弓中卿简洁地回答了一句,声音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情。这不好,女人就应该温柔一点。像小拇指,讨人喜欢。冰山女美如果永不融化,那也没有什么值得称耀的。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
“谢谢…你一切都好吧?”
“我很好,就是有点累了。”周文可以想见她嘴角微微撇了一下,皱起柳叶似的眉头。弓中卿不习惯跟人类寒暄,她觉得这样的谈话毫无意义。也许换成天真活泼的小孩子会好一点,他们没有心计。全身心,没有保留地信赖你。在李兵的心目中,她毕竟是一个妖怪,要保持距离,提防它。不能被表象蒙蔽----她讨厌这样地感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兵的戒心也不是毫无道理,没有理由谴责他,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和妖怪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彻底填平是不可能的,到目前为之。这两个种族还没有找到共同的利益,还没有学会尊重彼此的存在。他能做的就是试图架起一座联系地桥梁。
这一天会到来吗?不要紧,他拥有几乎无限的生命,他可以等。
李兵很知趣地告辞了,弓中卿回过身来,她看见周文睁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她“啊”地叫了一声,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扑到他怀中,泪水簌簌地
了下来,染
了他的
襟。
周文听见自己说:“怎么了?为什么要哭?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非常遥远,仿佛隔了无数时空。才传进他地耳中。
“还好你没事…我以为你…我应该高兴才对…”弓中卿一颗心像漂浮在云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语言真是贫乏。怎样才能表达她现在的感情呢?
“我已经睡了多久?”
“差不多有三天三夜了。”
在这三天三夜里,弓中卿始终陪在他身边,痴痴地凝视着他,等待他苏醒过来。她的眼中充満了血丝,神情显得异常疲倦,不过她没有半点怨言,她愿意充当周文的影子,默默地守候,就像守候心中的最后一片圣土…这让周文感动。他看见自己地手温柔地摩抚着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像缎子一样滑不留手。
“大家都平安吧?”
“…不是所有的人。那天我们飞出了葫芦口,雷兽带领一帮水妖追了上来,全靠李兵和刘子枫用法术挡住它们。那个叫赵臻地人类战士被
弹打中了太阳
,当场丧命,其他人也不同程度受了一点伤,还好没有致命。后来我们接近了G城,
声惊动驻防的军队,他们出派直升机飞赶来支援,雷兽看看没什么希望,就带领水妖队部撤回了葫芦口。”
周文慢慢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了,在半空中的追击战,水妖队部开
击,紫霞衣在密集的弹子下左躲右闪,就像玩电脑游戏。李兵祭起乾坤表里图和辟琊玉麈,道门的法宝被弹子
中,金光四溅,刘子枫现出了妖兽的形态,从嘴里噴出碧绿的毒气弹,水妖一头撞进去,身躯马上发黑腐烂,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战中,赵臻被一颗罪恶的弹子击中了太阳
,他从紫霞衣上摔了下来,慢镜头,他被妖怪抓住,特写,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奋力拉响了手雷,定格…
侦察小分队一共有十四名成员,活下来地只有周文、弓中卿、肖克、李兵、慧真和刘子枫,存活率还不到一半。
“对了,李兵刚刚来看过你,说是张重庆和黄椿寿想找你了解情况。”
“以后再说吧…”周文对这种例行公事的谈话不感趣兴“天气这么好,我想出去走走。”
“要不要我陪你?”
“不,我想单独呆一会,想些事情。”
周文从
垫上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门口。他感觉到弓中卿想上前扶他,但是又強行忍住了。忧郁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周文推开门走了出去,湮没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空气暖洋洋地,散发出泥土和草叶的清香。大大小小地荷叶盖満了池塘,没有留下一点
水的影子。岸边疏疏朗朗地树木,高的是白皮松和银杏。颀长
拔,树枝直刺蓝天,还有柳树,垂下无数曼长的枝条,狭长的叶子像精心修饰过的眉毛,矮的的是黄杨,枝叶茂盛。绿油油泛出蜡质地光泽。已经是夏天了,一年中充満生机的季节。
周文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用手摩抚着
糙的树皮,心想:“要经历多少岁月,昅收多少雨水和养分。它们才能长成这样高大
壮。它们见证了时间的流逝和人事地变迁,如果它们能开口说话,那该有多少曲折的故事呀!”
“…榕树神还在遥远的南方,它和它族人暂时是全安的,但是这种全安又能持续多少时间呢?一年?两年?十年?树妖族是无法回避命运的。它们不是没有意识地植物,而是妖怪族的一员…战火迟早将蔓延到整个神州大地,一场灾难。谁都无法逃避!”
“结果会怎样呢?新时代会到来吗?佛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
亦如电,如果真是这样,个人的奋斗还有意义吗?”
思想地片断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像肥皂泡一样映着阳光,折
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然后又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周文感到失落和厌倦。没有人感谢他,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即使是弓中卿,她也不明白他的苦心,她只是盲目地追从。费尽心机。出生入死,到头来也许一事无成。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孤独地行走。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光明,也没有尽头…究竟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呢?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
周文沿着池塘边的小路茫茫然向前走去,远处有一座亭子,琉璃瓦铺成地尖顶,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他觉得有些累,想进去休息一下,但是亭子里已经有人了,熟悉的身影,刘子枫和赵诗芬。
他们没有说话,目光集中在儿子的身上。他在石桌旁玩耍,已经会走路了,怯生生,有些踉跄。刘子枫的眼睛里充満了关爱,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作为一个人类地生命。即使在将来某一天,他彻底妖化,失去了自我的意识,或者在战斗中牺牲生命,他都没什么可以遗憾地了。
赵诗芬呢?儿子对她来说是什么?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想忘却永远都忘不掉?她的眼神中没有温情,只有痛苦,只有
惘。她说过什么来着?活下来,坦然地面对刘子枫和儿子,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出现,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很了不起,他有些敬佩赵诗芬了,在她柔弱的身体里,竟然埋蔵着一个无比坚強的灵魂。
这是他一手促成的。
也许他应该退出了,G城有赵诗芬,有三十九朵金莲花,有李兵,有刘子枫,足够了。他应该和弓中卿一起消失,到牯牛山去找榕树神,说服它,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如果说服不了,就干脆加入它们,当一个无忧无虑的树妖,享受阳光和雨
。战争来临了怎么办?他们可以漂洋过海,到完全陌生的陆大去,逃避!
他只是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对于人类或者妖怪族,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情愫呢?谁都不会相信他,也许只有弓中卿,但是他又能承诺些什么呢?她在想什么?他爱她吗?娶她?像夫
一样共同生活?那么赵诗芬会怎么想?还有那个不知音讯的陈诗诗呢?
刘子枫和赵诗芬在说话,他能够听得很清楚。“事实上我应该感激赵鹏,玉斑指并没有给G城带来危害,反而使我拥有了大巨的力量。你明白吗?我终于能够自豪地站在你身边,跟你并肩作战,一起面对死亡的威胁,或者毫不怯懦地正视周文,不自卑,不羡慕,不嫉妒…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刘子枫的声音。
“我明白。”
“不过,我的身体里毕竟隐蔵着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炸爆。答应我,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你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
“你不会有事的,九地十天镇魔印是非常古老的法术,能有效地克制住妖气。你只要努力保留自己的意识就行了。尽量别使用妖力,你要听我的劝,做一个普通人,带着儿子平平安安过曰子,别去学什么道门地法术,你会丧命的!黄司令那边,我会替你去说。”
“太晚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在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了,我不能逃避…再说,如果没有你陪在身边。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去战斗,像周文一样,就算变成妖怪也在所不惜!”
“你总该为儿子想想----他是无辜的!”
“他是多余的!如果他从来没有出生,也许我们就不会这么痛苦!他已经有了一个狠心肠地母亲,再有一个狠心肠的父亲又何妨!…城里的居民已经开始撤退了。我会把他托付给保姆照应的。我决定了,你不用再管这件事!”
赵诗芬没有说话。她显得很痛苦,但又无可奈何。
刘子枫在说反话吗?不大像。赵诗芬没有意识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天吴留下的妖气在悄悄地改变他地思想。它是少壮派的代表,忍残,好杀,战斗的意念已经渗透进血
里,无法磨灭。刘子枫开始向它靠拢,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这在预料之中。他最终会变成什么呢?妖化的人类还是人心的妖怪?
有一点是肯定地。他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周文!
“我们有没有可能再重新开始?你和我,就像刚认识一样?”刘子枫的口气平平淡淡,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赵诗芬飞快地摇头摇。
刘子枫有些失望,不过她地反应并没有出乎意料。他又问:“是因为周文的缘故吗?我一直弄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会选中他?要知道那时候我是多么嫉妒他呀。竟然赢得了化学系女美的青睐!他有什么优点?”
赵诗芬歪着头想了一会,说:“有些人天生就是相互昅引的。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注定要走到一起去的。”
“那后来你为什么跟我结婚?”
“我不知道…也许有两个我,一个是你的
子,跟你一起生活,养育儿子,她已经死了,另一个就站在你面前,操纵三十九朵金莲,等待决战的到来,等待牺牲。我曾经想到过杀自,并且已经准备这么做了----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脫,一点都不可怕----但是我留下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完成张天师地遗愿。周文是我的一段过去,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和儿子是另一段过去,我也会永远记在心里。原谅我…生命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有些明白你的想法了。这是老天在捉弄我们。”
“是啊,让我们的心更加坚強!”
赵诗芬用异常温柔地眼光注视着儿子,他们竟然像陌生人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忘了时间。她沉浸在自己地世界里,完全忽视了他。她努力回想起孕怀,大肚子,晨吐,脚肿,胎动,剖腹产,哺啂,换
布,牙牙学语…这是赵诗芬的身体经历的一切,不是她的!可赵诗芬的身体不就是她的吗?
儿子大笑着扑到在刘子枫怀中,清楚地叫着:“爸爸抱!”刘子枫把他抱起来,亲亲他幼嫰的脸颊,惹得他咯咯直笑。赵诗芬有一些羡慕,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对劲,这是她的儿子,不是别人的儿子!母
到哪里去了?最美好最真挚的感情到哪里去了?她的嘴里一阵阵泛起苦涩,她伤心地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周文能够听见他们的每一句对话,看清他们脸上最细微的表情。这样的反应正常吗?他们跟电影小说里描写的父母不一样,缺少強烈的、发自內心的关爱,尤其是赵诗芬,儿子是母亲身体里掉出来的一块
,她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生物学和进化论的知识告诉他,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地,基因想使自己达到最大化----父母关爱子女,因为他们身体里包含着他们的基因。这是天
,不利于遗传的因素都被自然选择淘汰掉了。刘子枫和赵诗芬却是一对异类。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背叛了这种天
?
“对于这个世界,我只是宇宙里的一粒沙,灰尘中的灰尘,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整个世界,我是整个宇宙!失去了自我也就失去了一切!”这是周文內心深处实真的想法。这种想法有问题吗?自我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们是不是都太自私了,所以才错过了许多美好地事物?周文像在高空俯视着另一个自己,孤单地站在原地,思索着一些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难题。他看见自己慢慢走上前去,站在亭子外面。木然地跟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的出现让刘子枫有些不大开心,他毫不客气地说:“你来干什么!”他跟赵诗芬难得有一份清静,偏生被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给打搅了,讨厌!可是话一出口,他马上就怔住了。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刘子枫了,他没有理由敌视周文,他意识到自己跟周文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本能地嫉妒,这种嫉妒已经转化成一种深深地成见。
只有在这一刻,刘子枫才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是多么软弱和悲哀,什么“毫不怯懦地正视周文,不自卑,不羡慕,不嫉妒”这些都是自我醉麻。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周文始终是一个无法逾越的传奇,即使在他拥有了強大的妖力以后,他也无法在心灵上跟他对抗。
三人都沉默了。
赵诗芬察觉到周文的情绪有些低落,很不正常。她感敏地问道:“你还好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觉得很累…我们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命运担忧呢?”他从地上连
拔起一棵小草,掌心腾起一簇火焰。把它烧焚成灰烬“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可是我们并不悲伤,也不认为这是在犯罪。为什么?因为它是一颗草,不是我们地同类的缘故吗?是天
,还是后天的教育使我们这样认为地?”
赵诗芬有些茫然,她跟不上周文的思维。
“我能理解你想说什么。”刘子枫瞥了赵诗芬一眼,飞快地说“这毫无意义,我们只维护自己种族的利益,只有当其他种族的存在符合我们的利益时,我们才会采取可能的措施去保护它们。所有的种族都是自私的,周文,你要承认这一点,从来就没有绝对地公平和公正,公平和公正只能在一个相对狭隘的范围內实现。所有的问题归
到底就是一种力量的对比,如果妖怪族比我们強大,那么它们的利益就是公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地发生,我们必须变得更強大,彻底打败它们,不给它们任何翻盘的机会。这就是目前我们能做地!”
“你说的很对,问题在于我们该站在哪一边?你和我,一半是人一半是妖的怪物,我们该维护哪一方的利益?”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我们不一样,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有一颗人类的心。我只是偶然拥有了妖怪的力量而已。我愿意承担我的责任。我只在乎人类的存亡,妖怪族对我来说是一堆屎狗!你又在乎什么?你只在乎自己的想法,人类将遭受多少痛苦你全不在意,没有人愿意白白牺牲,没有人愿意成为你手里的棋子,你是在
迫他们,把他们往深渊里推!周文,你很忍残,你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这一番话埋蔵在刘子枫的心里,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赵诗芬没有完全听懂他们在谈些什么,她的思想一向比较单纯,但是她感到一种強烈的震撼,一种前所未有的庒迫感和危机感,种族,公理,正义,责任,她几乎要
不过气来。周文会怎样回答呢?直觉告诉她,刘子枫是正确的,周文已经走上了歧途。他会回头吗?他还能回头吗?
“我只在乎自己的想法!正是这样的!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公正,说得真是太好了,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周文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对自己说:“我只是走累了,感到疲倦,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这很正常,情绪总是有高峰有低谷,这证明我不是机器,而是一个有血有
的生命。”
“我所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究竟有没有意义,就留给后人去评价吧。盖棺才能定论,没有结果,说什么都是虚无的。这就好比扔骰子,如果说三个六是有意义的,其他的点数没有意义,在骰子扔出去以前,你能猜到结果吗?唯一重要的是去扔,去做。我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选择了道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吧,至少,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周文想起了弓中卿,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温暖。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迈开大步,离开了这座阳光下的琉璃亭子。
刘子枫望了赵诗芬一眼,他感到困惑。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对周文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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