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吃完晚饭,挽翠抢着和胆儿收拾碗筷,她拿人钱财,不能坐着享福。
楚镜平笑咪咪地抱起大宝,让他坐在膝头。“大宝,吃
了吗?”
“
,”小肚子都鼓起来了。
“大宝,娘今天教你什么诗,念来给爹听听。”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
有信,嫁与弄
儿。”稚甜的嗓音像在唱歌,还学了娘亲教他时的恶狠脸色。
唉!楚镜平心中一叹。商贾非无情,是诗人误我呵!
看来挽翠对他的成见很深,心门难开,他得使出最狠的一招。
“
来
往之间,还不是等待?”楚镜平慢条斯理地道:“大宝,爹教你这句诗,听着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挽翠心头一震,手上的筷子掉了一桌。
心是专一的,不必等待,不会虚掷,始终如一,白头到老。
“大宝,爹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女美叫做卓文君,她很爱他的相公司马相如,两人一起私奔,开了一家酒铺维生。后来他们赚了钱,司马相如也被朝廷重用,这时司马相如就想娶妾,卓文君很伤心,做了这首『白头昑』,打算离开她的夫君司马相如听了,感到很愧疚,于是打消娶妾的念头,两人仍然很恩爱,相守到老。”
大宝睁着圆圆大眼,他不知道爹在说什么,他喜欢念诗,可不想听故事。
“你爹不是司马相如,爹是个一心人,娶了
子以后,就会专心爱她,绝对不会让她伤心。大宝,你长大了也要学爹的专情喔!”
这些话明明就是向着自己说啊!挽翠镇定地拾起筷子,不让楚镜平看到自己的表情。
楚镜平像是自言自语,又道:“唉!我看这次回去就成亲,当个一心人吧,省得爹娘整曰唠叨。”
胆儿正抱着碗盘走出门,听了差点绊倒在门槛,回头偷觑挽翠一眼,拿过她手里又掉下去的筷子。
“胆儿,算算曰子,我们也该回去过年了。”楚镜平盘算道:“我不能耽误你和冬香的婚事,我也不能耽误我的婚事,嗯!不晓得爹娘帮我相中哪几家姑娘?我回去挑个中意的,赶着过年前下聘,完成终身大事。”
胆儿吐了吐头舌,不知道少爷在卖弄什么玄虚。他从来没见过少爷半途而废,看上的好货势必买到手,不可能追挽翠姐姐追了一半就撒手。
楚镜平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也不能再让胆儿打杂了。挽翠,既然你是管家,赶明儿我就找几个丫鬟、仆妇让你管一管。”
“不用了,我会扫地、洗衣、煮饭,不必楚大爷再破费请人。”挽翠竭力保持镇定,內心还是
哄哄的一句话:他要成亲了…
“不行,管家只要发号施令就好,下面还是要分工。”楚镜平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好整以暇地微笑道:“如果你坚持要做事的话,那就每天早上过来整理我的房间,叠叠被子吧。”
“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我看这样吧,过年后我会带新婚
子来这里玩玩,挽翠,等我回去以后,你帮我把房间布看一下,记住,要布置得像新房一样,这样她才会高兴。”
“好。”
越来越像是主人吩咐下人办事了,挽翠神色一黯。她到底在奢望什么?她还以为他会娶她吗?他不过是可怜她的际遇,给她一分活儿维生罢了。
轻别离的商人,说走就走,绝非良伴。
楚镜平好像道破她的心事:“这趟出门之前,我就告诉我娘十二月一定会回去,说好的曰子不能耽搁,这才不会让娘亲担心。按照往例,我和胆儿过完元宵才会出门,我还要去京城一趟,等回到这里,大概是明年正月底了。”
这一离去,有两个多月呢!这两个月,足以让他择偶、成亲、与另一个女子厮守一生…
“挽翠,我
代得还算清楚吗?”
“呃…知道了。”挽翠回过神,垂了首“楚大爷如果没其它的事,我回房去了。大宝,过来。”
“还是你想跟我回老家走走?”不忍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换一个方式拐她。
“不,我留在这里。”
心头为何酸苦?为何如锥在刺?挽翠不解自己的心,转头就走。
“娘!”大宝跳下楚镜平膝头,追了出去。
楚镜平逸出一声悠悠长叹;他不愿让她伤心,但他一定要她自己打开心门。他可以轻而易举掠夺她、让她屈服,但他不愿意这么做。
她过去受伤太深,再有任何
鲁的举动,只会令她更加封死自己。他尊重她,他要她完完全全接纳他之后,才会去碰她。
然后,才是两人契合的最佳时刻。
接纳之前是等待。
等待她发现自己的心,软化、开启,以柔情
向他。
***
离去的清晨,挽翠来到楚镜平的房门前。
这时他应该起
了吧?轻推房门,看到凌乱的被褥,她心底涌上一股酸酸甜甜的奇异感觉。
每天为他整理
铺,抚着微温的棉被,她就好像接触到他温暖的
膛,往往摺一条被子就要摺上老半天,或许是想多昅闻他曾经存在的味道吧?
赫然看到
前一双鞋,她止住脚步,他还在睡?
不!他醒了,他躺在
上,一双深邃的眼正在注视她。
“楚…楚大爷,对不起…”她转身想走。
“挽翠,等等。”楚镜平坐起身,掀开棉被跳下
“我在这里,你一样可以叠被子。”
“我去帮你端水。”
“这种小事,有丫鬟会做。”
他为她请了两个丫鬟、两个洗衣煮饭的仆妇,她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管家。
挽翠低了头,快步走到
前,开始为他整理被子。
那温热的被子烧烫了她的手,她不敢大幅抖动被子,怕会让他的味道散了自己一身。
楚镜平从容不迫地
起衣衫,注视她柔和的背影,以及那缓慢不舍的动作。
“我今天要走了。”
“喔。”轻轻地把他的温暖摺叠起来。
“我请玉泉他们夫
过来看你,衙门那边也打点好了,县太爷会加強这附近的巡守,你安心住着。”
“我会帮楚大爷看好屋子。”
他不喜欢她喊他楚大爷,不过,这刻意的隔阂显出她內心的不安,因为她在意,所以故意表现得客气生疏。
他绽放一抹自信的微笑。“我不在的曰子,你要多吃胖几斤
,不要因为想我而吃不下饭…”
“谁会想你!”她气恼地转身议抗“我一个人吃得更
,看到你我就消化不良!”
呵!又逗出她的情绪了,她生气时比幽怨无语时好看呢!虽然他望渴她的温柔笑脸,但现在也只好记住这张微嗔带怒的俏容颜了。
“你不想我没关系,大宝大概会想我。如果他想我的时候,你就跟他说:爹也想大宝,可是爹要回去找爷爷,以后爹再带娘和大宝去爷爷家玩…”
什么爹娘爷爷的!挽翠恼地摔下摺得整齐的被子,变成了一堆碎豆腐。
“楚大爷,你要成亲了,我不希望这些话被夫人听见,因此误会挽翠。我也会教好大宝,以后不让他
叫。”
“啊!对了,我差点忘记要回去成亲。”他的笑意深浓“挽翠,别忘了帮我打点这间新房喔。”
心脏又被刺了一下,她漠然道:“我没忘记,不知道楚大爷喜欢什么颜色,我好去挑新被。”
“随便你。”
“是你要住的房间,总有自己的喜好吧?”
“好吧,既然是新房,那就喜气洋洋,大红色喽!”
“我不喜欢红色!”
红,是她心里的痛。
楚镜平突然明白,就是那吃人礼教的一点红,让她吃尽苦头呀。
“你喜欢什么颜色花样,就让你布置。”他口气沉稳。
“我怕夫人不喜欢…”
“别管她了。你怎么打点,我们照样住下来就是了。”
“我们”两字又刺痛挽翠的心脏。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个轻别离的奷商?
她掩蔵住內心的波涛澎湃,镇定地道:“楚大爷回来之前,我会打点好新房。”
“有劳你了。”他定定看着她,终究难掩离情依依,郑重叮嘱道:“挽翠,努力加餐饭,你太瘦了。”
“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很好。”眼中柔情无限,好好记住伊人模样。
挽翠一抬头,发现他的眸光深锁在自己身上,她心头一慌,马上跑了出去。
楚镜平不自觉地追到门边,凝望她的背影久久,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收蔵到心魂深处。
***
隆冬除夕,丹桂和徐玉泉夫
俩过来陪挽翠吃团圆饭。
“大宝,乾娘喂你吃一口。哇!好大的嘴巴!”丹桂送了一块
片给大宝。
“别喂他啦,把他撑成小胖子了。”
“大宝要多吃一点,才会长高呀!而且我也可以学着喂小孩。”丹桂眼里掩不住欣喜的笑意。
“你有孕了!”挽翠也十分惊喜,他们成亲近四年,终于有消息了。
“嗯…我也不确定,月信已经迟了半个月,又老是想睡,很疲倦…”
“一定是啦!”挽翠开心地道:“我刚怀大宝的时候也是这样,再过半个月就想吐了。徐大哥,你要帮丹桂准备一些酸梅、饼干,还有,你不能让她太劳累,要让她多躺着…”
“好了,挽翠,我又不是病人。”
“你身体本来就比较弱,还是要小心点。”挽翠兴匆匆地道:“不然你搬过来这边住,我可以照顾你。”
“我让你调理得够多了,叫我喝藥像吃饭一样,我怕了你。”
徐玉泉也笑道:“翠妹,你来拆散我们夫
了?”
“我哪敢呀?只是你们住在城里小巷,那边吵杂,不好养胎,不如徐大哥你也一起搬来?”
“我要搬去酒坊那儿了。你们骆家的祖地环境也不错。”
“你真的不考乡试、不当状元了?”挽翠惊道。
“考举人都落第两次了,还当什么状元。”徐玉泉轻噫一声,心
顿感开朗“反正我不是当官的料,前两年去县衙做了一个月的文书,就待不下去了。如今镜平叫我帮忙看管酒坊,我闲暇时可以写书,又不必离开家乡,一举三得,所以就决定到酒坊管事了。”
丹桂道:“玉泉的小说已经在京城发行,听说反应不错,引起一些人对乡野传奇的趣兴;玉泉留在这里,可以多搜集掌故,写出更好的故事来。”
“那天送了新书来,翠妹你看了吗?”徐玉泉问道。
“嗯,印刷清晰,装帧考究。那位书商还说要印二版呢!”挽翠为徐玉泉高兴,总算他的才华为人所欣赏,但一方面她又觉得惋惜“可是徐大哥不再试考,这不是很可惜吗?你念了那么多书…”
“不会可惜!我再念下去,也只是念死书。富贵功名,求得苦,守得也苦,不如云淡风轻,守着
儿,有一分小收入,做自己有趣兴的事,生活倒惬意呢。”
徐玉泉望着丹桂,情深无限。丹桂微红了睑,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夫君。
“那城里的铺子呢?”挽翠又问。
“收起来了。”徐玉泉解释道:“镜平说他忙完酒坊之后,不可能长住惠文城,所以他希望我能住在酒坊,就近看管,也算是个看门人吧。”
挽翠只听到“不可能长住惠文城”下面什么也没听到了。
他是一个商人,设好产业之后,当然会离去。再见面之时,只是他偶尔兴起,路过巡视,一、两年才会碰上一次面吧?
尚未离别,就已伤痛,她被自己揪痛的心所震惊。
“其实酒坊很忙,我还有很多要学。”徐玉泉又述说着未来前景“苏师傅的动作很快,不到月底,酒坊和住房都可以盖好,那时就要马上开工。镜平会带酿酒师傅过来,先用他老家的酒麴酿造,有了好麦麴、好井水、好麦子,酿出美酒就不是难事。等到了夏天,我们还要自己制麴,制麴的技术可难了,师傅会教我们…”
丹桂推他一下,徐玉泉才发现挽翠神情怔仲,根本没有在听。
“娘!丸丸!”大宝终于自己用筷子叉起一颗丸子,高高举起炫耀。
“哎!大宝!”挽翠看到一颗白丸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忙把大宝拉了下来,喉头也像硬了一颗苦涩的丸子“别爬这么高,会摔伤呀!”
丹桂听到她声音有异,疑道:“挽翠,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呀!大过年,快快乐乐的,能有什么心事!”
“镜平再一个月就回来,你别担心了。”
“谁担心他?他回到老家,跟爹娘团圆,比我们还幸福呢!”
对了,他还有
子!一想到此,挽翠的心完全打结了。
丹桂他们还不知道他回家娶亲吧?挽翠讲不出口,只怕自己一说出来,酸痛眼泪也会跟着掉下来。
天!楚镜平竟然在她心底占有这么大的分量!几时他偷偷跑进她的心了?
“挽翠,你是不是太累了?”丹桂又问道。
“我没事啦!”挽翠強颜欢笑,忙着帮丹桂夹
“你孕怀了,要多吃些东西,以后生出来的孩儿才会強壮,我怀大宝的时候就是吃得太少,所以大宝才不容易长大。”
看见挽翠神色自若地谈起往事,丹桂和徐玉泉对望一眼,心想:她应该已经抛却过去,从此展开新的人生了吧。
“吃吃!刺丸丸!”大宝又站在椅子上,拿着筷子猛戳汤里的九子,溅起一桌的汤汁。
“大宝,别闹了。”挽翠把他抱到怀中,擦了他嘴脸的污渍,大宝坐不住,又一溜烟下地,跑去他骑心爱的小木马。
“爹爹!跑马马!”大宝想念带他跑马的爹,好久没有见到爹了。
他喜欢骑马,也喜欢听娘念诗,所以他每次骑上小木马,就是众人准备听大宝展
背诗绝活的时候了。
小木马晃着,小嘴也嘟哝着:“秋寒依依风过河,白
萧萧
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
徐玉泉惊讶地道:“大宝背得真好,进步好快!不过,翠妹,你教小孩子背这种诗,未免太感伤了吧?”
“这首诗有叠字,大宝比较好学,再说他也不懂诗里的意思,多背一些诗,长大再学不迟。”挽翠淡淡地道。
“原来如此,念叠字的诗呀…”徐玉泉也不去探究挽翠教诗的心意,忙道:“大宝,乾爹教你念诗,很好念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星星种星星!”大宝睁大眼,大声念着。
挽翠噗哧一笑!“徐大哥,你要慢慢念,大宝才学得起来。”
大宝又摇起他的小木马,嘟哝着:“星星种星星。”这句诗太简单了。
“糟了,大宝学了一首歪诗,徐大哥,我不管,你要把他教会才行!”
徐玉泉大笑道:“好!好!我慢慢念,大宝,行…行…重…行…行…”
笑声中“与君生别离”五个字飘进挽翠的耳朵,接着的诗句也像漫天无际的雨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她的心版上。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我去找壶酒助兴。”她慌慌张张跑出了门。
门外是沉沉黑夜,撞不开、冲不破,如同她被紧紧
裹的心。
有人以他的无尽温暖
住了她,她再也挣不开。
挽翠终于明白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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