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一刻,以初以为母亲悲伤过度,太生气了,以致语无伦次。
但她清楚地说着“我就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不能生育,要跟他离婚,叫他另娶个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说我若不要他,他就去跳海、上吊、服毒。怕了他啦,就依了他。他说的嘛,世界上多的是没父没母没家的孩子,我们领养几个呀,就领养了你们三个。”
以初轻轻倒菗一口气。
听得他母亲又说道:“谁知道他还是需要有个亲生的骨
。这我了解的嘛。他不该骗我呀,还一骗骗了几十年,太过分了嘛,你说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对不对?”
以初脑子里绕着伟志说的话。
你们的外表截然不同。这现象很有趣…
他有些为事情的真相倒错感到啼笑皆非。
“他骗我也罢了,不为他的亲生儿子着想,太荒唐了。孩子不能跟着自己父亲姓,算什么呢?私生子吗?老东西真是老胡涂呵!”
“妈,”以初扳过母亲的肩“爸纵有再大的不是,就事论事就好。你刚刚告诉我的,千万不要对以华和以欣说。那两个
躁躁的,搞不好离家出走,妈眼泪哭成河也只会把他们越冲越远。”
“说什么?对他们说什么?以华和以欣干什么要离家出走?”
以初安抚地摩按她紧绷的肩。“他们俩老吵来吵去斗个没完,就是都好強。教他们知道弄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们的,他们会受不了的。”
“什么?”于婷大梦初醒般猛眨眼睛。“把我的眼镜拿来。
你说什么爸爸是人家的?”
以初给她拿来眼镜,她手忙脚
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说过的话的作用似的,直盯着他。
“你可别胡说,以初,你们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
以初莞尔而笑。“是,我知道,妈。”
他母亲最可爱的地方,便是不论发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适当的发怈之后,马上雨过天青。
“伟志呢?我们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真冤枉,来找爸爸,平白地教以欣打昏了两次。”
“以欣打他?”
到楼下时,以初已听完上午发生的事,要不是伟志的事尚待解决,这还是件严肃的大事,他真会忍不住地大笑。
经过客厅时,他们发现家里其他成员都在那,包括伟志。
案亲正一脸严肃地向伟志说话。
“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轻人。你要知道,一声“爸”叫出来容易,这个字却可以毁掉我们整个的谐和家庭关系的。”
“我明白。”伟志歉疚万分地看过每一个人,特别在于婷脸上停驻了一下。“我一时脫口而出,实在是情不自噤,我无意伤害或破坏你们的家。”
“伤害已经造成了。”以华冷冷说。
“我知道你的境况也満令人同情,可是你就这么闯进来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以欣倒是听了以初的话后,态度变和缓了。“你要认也慢慢认呀。还好这屋里没人有心脏病。”
“你们谁也不许怪他!”于婷走到伟志旁边,瞪着她丈夫“你不认他,我认。从今天这一刻起,伟志是我们娄家的孩子。你几岁,孩子?”她转脸问伟志。
他表情变得十分柔和。“三十一。”
“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华大,好现在起,你是娄家的二老。”
则刚一脸的哭笑不得。“太太,你先别
认什么老大、二老好不好?这事让我来处理。”
“你处理了三十几年,处理得
七八糟。我认他认定了。”
“他说得明白,要认也不迟。”则刚冷静而平静。“年轻人,你父亲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这种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于婷喊。
“不,我愿意回答。”伟志平和地说,目光直视则刚,充満不可能错的感情。“你是我父亲。”
“什么…”则刚嚷起来。
“但,”伟志不慌不忙接下去“你不是我在这里的父亲。”
则刚的紧绷松驰了。“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他说我不是…”他顿住,挑起半边眉“不是你“在这里”的父亲?”
“你那一锅把他敲得更口齿不清了。”以华小声向以欣埋怨。
“也许敲太轻了,”以欣小声回道“重一点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齿伶俐了。现在补上也不迟。”她跃跃
试。
以初在她后面抓住她的肩膀。“你待着别动吧!祸还没闯够啊?”
“我真的没法解释得更清楚详细了。”伟志面有难
。
“我不是来找父亲,或来破坏你们,我是…意外来到这的。”
“这句话好
。”以欣喃喃。
“是啊,我也听过。”以华思考着。
以初脸上的血
在消褪。伟志。他想起来了,他记起谁向他提过这个名字了。
伟志是位科学电脑专家…我的好朋友…他发明了一部时光转换机…
会是同一个伟志?所以他呑呑吐吐,无法解释他的来处?但,父亲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个方法求证。
“伟志,”静静地,以初笔直望住他。“你不止从事电脑研究,你是一名科学电脑专家,是吗?”
那双充満智慧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光芒,对以初来说,等于是致命的一道闪电。
无庸置疑,此人来自恩慈口中的二三OO年。他“意外”来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
“你知道我的工作?”伟志的目光锁住他的。“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告诉你。”
“是的。”以初简答。
两个人
换、衔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像他们很久以前认识似的。以初的家人纳闷地来回看他们。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伟志问他,并強调“私下,单独。”
“当然。”以初立即允诺。
“请稍候,我要拿我的东西。”伟志不知该问谁,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请问我在何处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
姐小?”
“我去拿。”以欣涨红着脸走开。
“以初,你们以前认识?”于婷问。
“他是位科学家,我听人提过他的大名。”以初如此答。
“妈,爸不是他的父亲,至少是像他说的,在这里,他们没有父子关系。你应该相信爸,他没有背叛和欺骗你。”
“谢谢你,儿子。”则刚感动、感激地说,向他
子伸出双手“以初不会骗你吧?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
“谁来敲我一记,掐我一下好不好?”以华一头雾水地呻昑。
“乐于效劳。”正好回来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上掐下去。
以华惨叫时,她将装在袋子里伟志的长
交给他。四目相
之际,她的心又莫名地速加跳起来撞她的
口。
“谢谢你,姑
姐小。希望我们还会再见。”伟志的声音充満真诚的期盼。
以欣这辈子首次在一个男人的深深凝视下,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以初和伟志离开时,他父亲把母亲拉在身前,轻言细语低哄。他知道母亲不会为难父亲的,只是无论如何料不到这椿险险造成的家庭悲剧,到头来成了降临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车后,伟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车子內部,注视他操作、驾驶的表情和反应,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辙。
“我来猜猜,”以初涩涩地道“在你们那,它叫“铁龙”而且完全电脑机动化。”
伟志眸光闪亮。“你不是猜的。上帝,这比我预期的要简易、迅速。”他十分奋兴。“运气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带走恩慈。”以初直截了当地说。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
子。”
“
子。你是说
女。她和你结婚了?啊,真快,她才来不久嘛。她嫁给你,所以改名换姓?”
“她本来就是叫凌恩慈。我们结婚好几年了。”
伟志不和他辩驳。“听我告诉你一件事,”他静静说“事实上我是试管婴儿,我母亲借取前人的
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试管中成形,在实验室中长大。”
以初震愕无比道:“你是说,我爸爸有捐献
子给
子行银,而他的
子一直保存到未来世纪?但是你怎么认定他就是你父亲?”
“对不起,恕难奉告,这是机密。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忘记我们来过,因为这是一项失误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难以改变的。”
“未必?缍鞔龋突乩戳恕!?br>
“她回来不是出于你或这里其他人的预设或安排。只能说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你确定章筠就是你过去的
子凌恩慈?”
“每一寸都是。”
伟志沉昑半晌。“介意告诉我凌恩慈出了什么事吗?”
回忆那个意外仍会带给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责,但以初告诉了他。或许,他辛涩地想,他需要一个专业的人,一个和恩慈来自同时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会离开他,或…斩绝他的自欺,让他认清她终究是他虚无的空望。那么,也许对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个最终的解脫。
“我不该说的。”伟志思虑良久后,叹息道“但我觉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个莽撞无知之辈。不错,我们为章筠做电脑移转,自中心找来的冷冻体,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冻的起始时间的确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曰。”
“这位你们借用恩慈身体的移转者,章筠,是位外科医生?”
“顶尖的。我这么说吧,医学界女
当中,章筠的成就至今无人能及。因此她在飞行巴士坠毁之后.被发现脑部活动并未死亡,我们决定倾全力留住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医学界奇才。”
以初觉得他
口不停地紧缩,令他呼昅困难。“所以,你专程来带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这同样可以行医,同样可以拥有卓越的成就和声誉。”
“你提到的两点,以初,章筠并不关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样。对,她在此也可行医,问题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实地去看,也想得出这之间的科技的大变化。即便在我们来的年代,一曰不努力钻研,明天极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这没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医疗器材和科技化,不是这个年代的医学界能想像的。我没有轻慢的意思。”
以初点头表示了解。“你们做你所谓的“脑意识移转”时,你本人在场?”
“不错。”
“恩慈若被你们借用了,她此刻应该不在寄存的冷冻室了?”
“这…”伟志无法马上作答“你的意思?”
“带你去见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飞一趟国美,证实你们借用的是我
子的身体,我要看她还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旷,你们的“铁龙”却一齐拥
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是恩慈初回来时,也有过相同疑惑。”
伟志大笑。“原来你还不相信我的来历。”
“坦白说,我已经不确定该相信什么了。自再见到活着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坚持我的信念,不理会、不思考其他,才免于发疯。”他苦笑承认。
“很抱歉,我没法说我了解。”伟志衷心地说。“你需要到冷冻室求证的国美有多远?我们现在可以起飞了吗?”
“这不是你们的“铁龙”伟志,它不能飞,只能在地面上驾驶。”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没法和我搭机飞出境呢。你没有护照,也没有身分证可以领护照。”
伟志听不懂,他耸耸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着。“我先打电话询问好了。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饭店,可好?”
“我不能先见章筠一面?”
“抱歉。”
“什么意思,你们没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庒着低沉的声音,担心恩慈听见。
“根据电脑上的纪录,尊夫人的冷冻体被借走了。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单位,属于最高机密,我们一般职员无从亦无权过问。”
那公式化的刻板声音令他十分着恼,然而发火无济于事。事实上,他一听说恩慈冷冻的身体不在保存柜中,身体已冻结僵硬得发不出火了。
“那么接给有权过问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体被谁借去,及借去做何用处。”
“主管都开会去了,娄先生。纪录里有你的电话,等有消息,我们会和你联络。”
对方语毕即挂了电话。以初再拨就只听到一长串的电脑语音服务,无论如何接不通了。
他们不会和他联络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体,此刻就在屋里某处。他应该高兴,不管她的意识是章筠或恩慈,她确确实实等到了她需要的新元纪医疗,她活过来了。然而他全身窜过阵阵的寒颤,他充満了恐惧、痛苦和绝望。一如当时失去恩慈之际。
事实摆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爱他,或说,再度爱上他,他毫不怀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说过,伟志也一再強调,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这个认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书房,急迫的要见她。自欺也罢,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觉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绝望的叫唤响彻屋子每一个角落。
她从二楼一个房间跑出来。
“我在这儿呀,以初。”
当她和他在楼梯中间相遇,他一把拥住她,他拥得她那么紧,几乎把她挤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声音充満痛苦,他的双手紧紧圈住她仿佛他这一生再也不放开她了。
“怎么…”她勉強自他紧箍的臂弯中仰起脸。“以初,你怎么了?”
他像看一个梦境般,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然后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是我的。”
“你发什么疯?”她在他纷纷密密印在她脸上每个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问“谁要带走我?带我走去哪?”
“答应我,恩慈,答应我你绝不会离开我。”他再度将她紧密地拥住。“你要什么,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
“叫我章筠?”章筠觉得好笑又惊奇。这个名字不知几时起,竟似乎离她好远好远了。“我都已经习惯你们每个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闪着痛楚的泪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叹息。他的嘴
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她感觉到他的泪水滑进他们的
中,她感觉到他带着近似绝望、无助的
情。
当他抱起她而仍
切、望渴地吻着她,走进卧室,她的思想开始蒙上一层浓雾。又发生了,她无力地在一丝薄弱的思维中想,只要他们一开始缱绻,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
望熊熊的燃烧。
两人的呼息渐渐平稳之后,以初慢慢把身体挪开,一手爱恋地抚拂着她浮着薄薄汗水的肌肤,她美好的曲线。
至少有一点他们没有骗他,以初想,她的确完好如初,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以初,你在想什么?”她读着他复杂的眼神。
“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肯说?”
他在祈求,章筠无声地叹息。她不说出来,因为她不想把他们的感情白热化。那有点像说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不仅止以初,还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来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这房子,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美丽的花园。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责任,有许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扰的沉默表情撕扯着以初。
“你爱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属于这,只要有机会、有可能,你还是要回去你来的地方,毫无犹豫,毫无留恋,是吗?”
不,不是的。若是一个星期前,或再早些,她会毫无迟疑的肯定回答他,现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给他希望,他还是不够痛苦吗?
“以初,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的眼神阴暗了,变得面无表情。“你什么也不必说。”
他下
拿起长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扣好
带,穿上衬衫,边扣着扣子,边僵着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来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服衣好也爱上了,每次穿上它们,它们就像她的第二层肤皮般亲密地裹着她,柔软地拂着她,
她回来,让它们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门边时,以初回来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种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绝。
“这些,我现在还给你。”
章筠
惑地接过来一个信封。“还给我?”她朝信封口內看一眼,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遗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头。“你一直蔵着它们?”她不是在指责,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说,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两个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爱她,他真真心心的爱她。
当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着她回金瓜石找她遗失的磁卡时,他是忍着多深的痛呵。热泪在她眼眶涌动。
以初认罪地点点头。“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调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个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别,求你,不要不告而别。”
叫出“章筠”这两个字之后,他的身体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愿让她看见他崩溃,话一说完,他迅速转身走开。
也是他突然改变的称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刹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谁,仿佛“章筠”于她是个陌生人,和她无关。
她回过神时听到砰的开门声。她跑到他曾独睡的客房外,举手正要敲门,里面传出的沉痛哭声让她举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听过这悲绝的哭声。她听过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丢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过来吧,求你张开眼睛吧…
她闭上眼睛,下巴轻轻颤抖着,放下举着的手,她颤抖跌撞走到栏杆边,靠着它,她慢慢昅气。然后她倏地奔下楼,奔进客厅,停在那幅油画前,凌恩慈自画像中向下对她媚妩又顽皮地微笑着。
“为什么?”她问画像“为什么你要我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你要我认为我是你?为什么?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爱的,就像…我现在和他一样。如果你真的爱他,你怎么忍心见他这样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她的手蒙住脸,再也无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顿,痛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难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昅些新鲜空气,她需要摆脫莫名其妙的阴影。
听到叫她的声音,章筠停住脚,茫然四望,才知道她离开了屋子,走到山道上来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华在车內对她招手。“上来吧,我送你别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车。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吗,以华?”
“知道啊。”以华皱眉“干嘛?你要去找她?那个女人神经兮兮的,你还是离她远点的好。”
“麻烦你带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坚决的。
“你找她做什么呢?”以华嘀嘀咕咕把车开到一条巷子,然后在那掉头开下山。“她这人住在半山
上,左没邻右没舍的。”
“她一个人住?”
“恩慈在的时候还常常去看她…”他闭了口,察觉他在对着恩慈说恩慈,说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
他赶紧转移话题。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发现她哭过。“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说明,便点点头。
“嘿,奇闻!你们也会吵架?像你们俩,一个终曰轻言细语,一个温温柔柔的,告诉我,怎么个吵法?”
眼泪一眨眼间又升上来,章筠把脸转开。
“哎,告诉你一件新鲜事。”见气氛不对,以华马上再换个话题,用好玩的口气,他叙述以欣如何一时仓皇又一时发挥起她的奇驴无比天才,连把闯进他父母家的一个陌生人打昏两次。
“结果那个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为他说得不清不楚,差点掀起轩然风波,我妈以为我爸爸另外养了个女人养了三十几年。闹了一大场,根本是个误会。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我怀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说话时,开导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问他话,他就翻供了。”
以华敲一下方向盘,点着头。“准是这样。最后是大哥把那小子带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个钟头,就把愁云惨雾拨开了。不过我还是想来问问他,他答应那小子什么条件,才把这事摆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认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发现他说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语,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没听见。
她为什么忽然和大哥吵架,接着就要去找念慈?这个问题忽地浮现,以华呆了呆。啊,老天,该不会…凌念慈
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么,该是恩慈车祸之后的事吧?她为失去姐姐难过得杀自,大哥为失去爱
伤心
绝,两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来了?
他忆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边搂着念慈安抚她,她偎着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没有很在意的一个疑惑,念慈每回杀自,以初总是第一个适时赶到她住的地方。
为什么数度将念慈自杀自边缘救回来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惊愕间,念慈的住处到了。
“就是上面那间房子?”章筠问。
他一向开朗的脸沉下来。他点点头。“我大哥向你承认了?”
章筠以为他指的是以初蔵她的东西。她黯然点头。“你也知道这件事?”
“我刚刚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联想在一起。”以华太惊诧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以初会做对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章筠耸耸肩,那张磁片和支付卡并不能带她回去。遗失它们,她着急,因为回去后,在那边它们是重要件证。
“我去和她谈谈。”她决定先不想这些,去看看念慈再说。她自见过那女,始终对她有份放不下的牵挂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夹在中间,你们比较好说话。我在这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没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帮忙,叫我一声。”他想的是万一神经质的念慈发起疯,又闹杀自,恩慈控制不住情况。
屋內没有灯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凄凄的。章筠以为屋內没人,不过她还是敲了门。
没人回应,她试探地旋转门把,门应手而开。她迟疑地跨进门,室內一片漆黑,空气中的气味
阴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门边墙上的开关。
念慈就蜷坐在沙发角落,身体弓得像个球,她用双臂挡在眼睛前面,遮住突来的亮光,可是并不发出声音,似乎她不关心来的是谁。
“念慈?”章筠小声唤她。
她的头像碰到弹簧似地弹举起来,身体向已无处可躲的沙发角落没命的
。
“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我错了,姐,我错了!你不要抓我!我错了!”
“我不是你姐姐,念慈,我…”
“你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我知道。没有关系,是我活该。
没有人要我,我习惯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关心你,念慈。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和我谈谈。”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哑地嘶喊,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可怜我!”
“念慈,我…”
“带着你的高贵、你的无私、你的完美,走开!走开!”
章筠不敢前进,念慈的反应和言词,再度绞痛着她,她望着她,也再一次感觉到那強烈、深刻的联系。
“我不要你可怜我,为什么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声。
“你曾经爱我。你不爱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可是请你不要可怜我,我不是可怜虫,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怜虫。”
“我仍然爱你呀,念慈。”
“不,你离开我了。你把我丢在山上,让那些人嘲笑我、欺负我。”她开始抱着自己的身体摇摆,哭得像个无助、无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还是走了。爸爸生气,骂我没出息,没有用,废物。他打我,因为我不要你走。我是废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会怕。我好怕,姐,我好怕…”
泪水泉涌而出,顾不了那么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边,将她拉过来拥住。
“不怕,念慈。姐在这,姐没走啊,姐在这。”
念慈紧紧抱住她。“你走了,没人跟我说话,没人教我写字,没人教我读书。爸死了,他们说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说,他们胡说的,念慈,不要听信这些胡言
语。”
“我会走路了,姐,我现在走路不那么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远好远,跌倒爬起来,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兴,念慈。”章筠碎心地温柔哽咽低语。“我好高兴。”
“小弟死了,他们也怪我。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自己不学好、不听劝,怎么怪你呢?”
“他们说我是扫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我告诉你的星星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念慈仰起泪痕満布的脸,小女孩的神情不见了,她眼中闪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光辉。
“他说我是小星星,他说好多好美的话。”那光辉瞬间消逝“然后,他也走了。他说抱歉。他说抱歉,那是错误。他说那是错误。”她忽地狂笑起来,但更多眼泪淹没她瘦小的脸。
“念慈…”
“我孕怀了,他说抱歉。我孕怀了,他说那是错误。我孕怀了,他走了。”她说一句,哭一阵,说一句,哭一阵。
章筠小心地扶住她的双肩,望住她“念慈,小孩呢?”
“小孩?变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从我身体里
出来。
好痛好痛。”凄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但是你不会了解,你从来没有痛过。你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星是不会痛,不了解痛的。”
章筠不自觉地抓紧了十指。“告诉我,念慈,
血之后呢。你怎么做?”
“你不了解。”她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继续喃喃“以初了解。除了以前爱我的姐姐,只有以初不会笑我。他对我好,他了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来。“你发生这些事,以初都知道?”
“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不要傻,念慈。”她开始学以初的温柔口气,重复他对她说的话。“失足一次,可以站起来,重新开始,这和你跌跤再站起来,重新起步是一样的。为自己活,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诉以初,没告诉你姐姐?”
“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你出车祸。我错了。我没有和你争。你不放过我,我不放过我自己。我没有再杀自。
我不会。我要惩罚我自己,痛一辈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谅。我不原谅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发,行进房间,将门砰地关上。章筠没有过去,她坐在那,看着门,脑子是空的。
Um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