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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没有人打搅她,在树荫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转过侧,改变过仰睡的‮势姿‬,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在宿舍里,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渐渐觉得凉,有人替她盖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妈妈。”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伸手去拂,柔软而芬芳,睁开眼睛,原来是‮瓣花‬,她仍然躺在长凳上,转头一看,刘大畏坐在一旁,捧着本岑仁芝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天没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经挂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盖着的是刘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觉,所有愁苦马上袭上心头。

 刘大畏放下书“醒了?叫妈妈呢,真娇纵,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复记忆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说起身世来,萼生怔怔地聆听“是的,无论那人是谁,庸君或庸人,始终要在母腹怀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阶级,自幼生活清贫,照片中那与我合照的少女,曾经一度,真确是我深爱的人。”

 萼生问“发生什么事?”

 “她在两年前嫁予另外一个人。”

 萼生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双双出国去了。”

 刘大畏苦笑“这倒没有,不过生活很舒适,已经有一个孩子。”

 他还留着她的照片,珍蔵在皮夹子里,时时看得到。

 刘大畏只软弱了一点点时间,随即说:“快回‮店酒‬换件‮服衣‬,你还要去参加宴会。”

 “我才不去。”萼生别转面孔,平生至讨厌这种场合。

 “‮姐小‬,”刘大畏警告说“人家找你的时候,你不应,你找人家的时候,又叫人家怎么应你?”

 萼生一惊,心灰气馁,原来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话千真万确,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答应过他们七点钟送你到宴会。”

 萼生千不情万不愿那样坐起来。

 她并没有带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条夏季花裙子,趁‮店酒‬商场时装店尚未打烊,跑进去胡乱挑一件穿上,说也奇怪,人要衣妆,陈萼生整个人似振作起来。

 本来打扮讲究全套,发型、化妆、鞋袜、手袋、首饰,此刻萼生哪里有心思,瞎七搭八凑合了就随刘大畏出门去。

 中途她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敌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实“我们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试图做一个友善的敌人。”

 萼生幸亏听懂了。

 宴会场內灯火辉煌,场面热闹,萼生老远看到母亲穿一套宝蓝色丝绒捆缎边晚服,笑容満面,精神奕奕,正与主人家握手,她仿佛有备而来,把最好的行头都带在身边。象是完全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这种大场面正等着她。

 萼生弄胡涂了,难到母亲有先见之明?

 包使萼生惊讶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与有荣焉地站在母亲身边,招呼嘉宾,神出鬼没,他们都应召而来。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场內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只是不见午昌表弟。

 她同刘大畏说:“我指去同阿姨谈一会儿。”

 “就快入席了。”刘大畏不忘他监视人身份。

 果然,先头见过的那名中年妇女走过来“陈‮姐小‬你可来了,酒会时记者们到处找你,快到首席来如座。”

 萼生万分不如意地随她到首席,发觉母亲身边已密密挤満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样于,舅舅舅母看见萼生也没有起身移挪让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儿子,示意他也不要放弃与正副文化部长共席的机会,一时间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张椅子来。

 萼生却如释重负,打个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样。”马上脚底抹油往后退。

 百忙间只觉母亲今晚真威风真漂亮。

 这种角色,演多了,会使人沉醉,说不定什么时候戏服就脫不下来,人就走入戏中,永远演将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讲话,姨甥两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傧,萼生贪婪地喝一口,远远看着受众人撮拥着如一颗明星般的母亲,举举杯子,整杯酒干掉。

 只听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说:“下个月起我就搬回城里来。”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说不定亲戚都会多起来。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里。”

 “是怎么一回事?”萼生又诧异又快。

 阿姨微笑“因你母亲闲闲一句话,她说:“我妹妹竟住乡间,说起来顶委曲的”上头把公寓收回环我。”

 萼生张大了嘴,母亲的话竟这么有力!

 “大姐始终没忘记我。”阿姨声音轻轻。

 萼生亦感到快慰,只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经适应乡间生活,不愿进城,我随得他去。”

 萼生点点头,人各有志,自由最重要。

 “他一对大手,一对大脚,走在城里,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乡间有了女朋友。”

 萼生问:“阿姨,以后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数?”

 “身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总分。”阿姨笑。

 与她们同桌客人并不知道这两位妇人是什么人,只当是名不见经传的行家,缄默一会儿,忍不住纷纷发表起意见来。

 “没想到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许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众基础你晓得吗,她写一句好过我同你写一百句,她闲闲一段宣传好过你我打锣敲鼓,这叫做各有前因莫羡人,来喝一杯。”

 萼生一点都不介意,人人有权发表意见,那才叫做好呢。

 这时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着一字排开祝酒。

 她发表了不长不短的演说,这一两天里,她所见到的建设,美仑美奂,走在时代的尖端,无与伦比,伟大透顶…她所遇见的人,个个谦谦君子,好好先生,和气朴实…奉承得去到顶点。

 萼生开头只觉混身爬満皮疙瘩,后来转念,管它呢,只要能帮到阿姨,只要能救到关世清,还不愧是好易。

 她內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头,才发觉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间人却不以为然“这样的话,谁不会说,我发表过不知多少次。”

 “你说有什么用?”満堂哄笑“你领着作家协会发放的津贴,说得再好也是份內事!怎么同岑仁芝比?人家说好,是我们的面子。”

 讲到这里,见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个生面人久不搭腔,不噤起了疑心,因问:“两位代表哪个单位?”

 就在这个时候,行人过来请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位无论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只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来。

 只见母亲身边已经腾出两张空椅子,不如是什么人终于被淘汰出局,萼生刚刚坐在舅母身边,舅母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摇动萼生的手表示亲热。

 大厅中起码摆着十桌酒席,萼生一时没看到刘大畏坐在什么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举杯祝贺,必有一个名堂,妙语如珠,把官同民‮乐娱‬得什么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乐乎。

 真人不相,萼生第一次发觉母亲这样吃得开,简直象个白相人,江湖客,原来一直以来,她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叫性格单纯的父亲看见,一定吓得跳起来。

 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有人快,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容光焕发,陈萼生越吃越闷,珍肴百味,不知其味,难以下咽。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亲眷们拉在一块儿送客。萼生听得母亲与文化部长说“没想到‮家国‬这样重视文艺工作者。”

 萼生不敢细视母亲的面孔,只怕她感情真到双眼中闪着泪光。

 姜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说:“今晚这般盛况,对一个写作人来说,是至大荣誉。”

 部长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会终于散了。

 岑仁吉教授还想送大姐一程,可是专车早已驶到,载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于是退而求其次,问二姐“我送你吧。”

 谁知舅母清醒得快,马上说一句“二姐住那么远,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声,虽然另外有情人,在这种事上,他还是尊重子。

 好一个岑仁屏,只笑笑说:“大姐已替我安排妥当。”

 果然,另一辆黑色豪华大房车驶过来停在她跟前。

 萼生过去话别。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说;“事情一解决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点头。

 有话也不宜多说,阿姨上车走了。

 舅母塔讪道;“萼生你还是住在原来的‮店酒‬里吧。”

 萼生的‮头舌‬忽然懒上加懒,不愿开口,幸亏这个时候,刘大畏神出鬼没地驾到,萼生便一声不响的上了车。

 她彷佛还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来“多骄傲!”

 “算了,”岑仁吉安抚子“大姐不是已经答应替子和想办法了吗。”

 舅母这才说“没想到岑仁芝去加国十多年,还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是不佩服

 “上头现要抬举这一类人,有什么办法。”

 萼生在吉普车中酸软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饮宴,我找不到你。”

 刘大畏说.“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在明,你在暗。”

 刘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讽刺,不以为忤。

 他说:“一整个晚上黑口黑面,像谁欠你三百两似,表现差劲。”

 “你以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惯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没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组织为何一定要争取她。”刘大畏的语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声。

 “部长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说话。”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个年纪,也有她那般能耐。”

 刘大畏笑“我看不会,许多人误会智能才干理所当然会得随年龄长进,但事实证明,胚终归是胚,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进化为细瓷。”

 这其实是刘大畏一贯的讲话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没发觉他是知识分子。

 萼生拾起头“你把车子驶到何处去?”

 刘大畏忽然说“大荒山,无稽崖。”

 萼生虽然已是惊弓之鸟,无故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怕刘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觉。

 车子往近郊驶去。

 “咦,这是南区。”

 刘大畏不作答。

 车子驶向私家路,警卫森严,刘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卫看过照会,迟疑一下,说道:“上头命令,必需检查特许通行证。”

 刘大畏这才自外衣內袋取出一张文件递上去。守卫查明,敬一个礼,放他们过去。

 车子驶到一块空地停住,却已无人前来干涉,任由他们两人下车。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没有异样。

 刘大畏上前在门前按铃。

 自有制服人员开门他俩进一间布置简单的会客室坐下。

 刘大畏把之前那张许可证递上,原来这里办事作风是认证不认人,管理人员不发一言,将刘陈二人带进走廊最末的一间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间控制室。

 长桌前坐着几个全神贯注的技工,一排萤幕闪闪生光。

 其中一人说:“十四号仓。”伸手按动键上纽掣。

 刘大畏加強萼生注意力,指着萤幕说“看。”

 萼生看到萤幕上出现十四号仓內部情况。

 亳无疑问,这是一间监仓。

 有一个男人躺在狭窄的上,他在看杂志。

 举起的双手与杂志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忽然之间,萼生多曰来出窍的灵魂归了位,一股暖,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终于遍传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员再按下一个纽,镜头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杂志是‮家国‬地理杂志七月号。

 而他,当然是关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关神情非常厌闷,像那种族家长噤足的小孩,‮望渴‬外出踢球奔喊,但,他无恙。

 这一点已经足够。

 刘大畏这时拉一拉萼生。

 萼生点点头,与他退出控制室,接着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发一言,刘大畏十分満意。

 在満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语般说:“有谁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坐在十四号仓里的,将会是刘大畏,而且,我不会那么幸运,没有人会给我阅读欧美最新杂志。”

 萼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他俩上车,刘大畏把车子驶离控掣室平房。

 如果这只是控掣室,监仓在哪里。陈萼生永远不会知道。

 她但愿关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刚才那一幕:关世清完好无缺,脸上不见任何瘀肿损伤,他正在等待释放。

 就算不能带两个人,让关伯母看看儿子也是好的,但是适才那间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乐园,不是人人可以进去逛的地方。

 刘大畏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才能把她弄进去,而且一定会有后患。

 出去的车子一般要经过三道关卡。

 驶离南区,萼生才松一口气,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店酒‬门口,她问刘大畏:“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刘大畏內心哽咽,真笨,这女子不知怎样在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存活,可恨。

 半晌,他只说“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溃。”

 萼生不肯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控制得很好,我行为举止如常,能说能笑。”

 刘大畏没好气“上楼去‮觉睡‬吧,陈大‮姐小‬。”

 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个呵欠,拉拉裙子,蹒跚地下车去。

 刘大畏看看她的背影,只觉不可思议,不是指陈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从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女美‬,大眼长睫,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势姿‬矜持,陈萼生天生枝大叶,是另外一个类型。

 也许她沾染了她母亲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许是他刘大畏昏了头,也可能是热的晚上出来次数太多,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关心她,竟远远多于他关心自己。

 他每天都‮望渴‬见到她,看到她叽叽呱呱,放厥词,心里便莫明其妙快,看到她憔悴落魄,郁郁寡,便设法讨好,他完全不脑控制自己,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况且,她的家在那一边,过几天,就要回去的,这次旅行无论如何称不上愉快,只怕她以后不会再来,即使旧地重临,性格坦的她还会记得他?

 这些细节,往往翻来复去地叫他思量整个晚上。

 若干年后,她来找他,他已被调,天南海北,茫茫人海,不复再见。

 刘大畏心头一阵苍凉,伏在驾驶盘上,不能动弹。

 当然,终久会忘记的,所有旧情人,到头来都会变成淡淡影子,刚有点牵动,太阳一出,便似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将忘末忘的‮磨折‬,却活生生存在啮咬,但始终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萼生无瑕理会这些,她回到房间,扑到,就睡,刘大畏救了她的命。

 受煎熬的她暂时可以松口气,直至关世清真正被释放。

 年轻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来拍门的是她母亲。

 直到这一天.母女才有时间心情闲话家常。

 岑仁芝诧异地说;“房间已经象狗窝,你在此住了多久,谁付租金?”一边手不停地把脏‮服衣‬堆在一块,拨电话叫房部来取去洗熨“看样子又是我与你父亲付帐,我也知道女儿是陪钱货。”

 萼生指指母亲带来的旅行包“这是什么?”

 “这是替你带的‮服衣‬鞋袜,你用得着。”

 萼生再也忍不住“妈妈,你一早就准备妥当,你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会这样发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过一会儿才说:“我生活经验当然比你丰富。”

 萼生许多话要讲,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这次回来,总算见到不少亲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样子,昨天中午我特地菗空回故居去…”一切历历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战,她像是听见母亲向她走近,腿部关节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老人走起路来,通常有这个毛病。

 萼生的外婆并不是个慈祥的母亲,没有给后代带来太多温馨回忆,但到了这种关头,人想起来的,也总还是母亲。

 岑仁芝说:“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家。”

 “母亲不愧是个作家。”

 岑仁芝问女儿:“我个作家吗?”

 “你更象个母亲。”

 岑仁芝似感到宽慰.“我从不多愁善感,悲舂伤秋,故弄玄虚,你父亲同你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来到故乡,母亲的感触忽然多起来。

 “下午还有节目吧?”

 “有一个座谈会,我见大‮生学‬呢。”

 萼生知道她不该问,不过还是忍不住:“阿关他…”

 果然,母亲打断她:“演讲会你也一起来吧,见过场面,以后就不敢欺侮母亲是阿巴桑。”

 岂敢,光是今早这身打扮,已经非同凡响,针织紫蓝二衣裙,平跟步行鞋,头发松松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快。

 萼生由衷地说:“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讶异出色的母亲居然生了个平庸的女儿。”

 岑仁芝笑“打扮整齐一点,准时到。”

 萼生换上母亲带来的衣物配件,总算恢复了三成旧观。

 电话响,她去听,对方是关世清的父亲“萼生,”声音苦涩“我们就在楼下咖啡座,能下来谈谈吗?”

 萼生答“马上来。”这才知道欠人人情,一辈子矮半截的滋味。

 拉开门,她一呆,门外的人也一呆。

 半晌,对方才揶揄道:“伯母才转身,你应酬就繁忙起来了。”

 萼生也冷冷说“有什么是瞒得过你法眼的呢,老刘。”

 萼生额角有一络发挂了下来,刘大畏替她轻轻抿上去。

 在‮店酒‬房门口走廊一个幽暗的角落,两个年轻人在该刹那忘记他们的身份,忘记生活上的烦忧,互相凝望对方,两人都觉得没见过这样明亮的眼睛与无奈的神情。

 刘大畏还是第一次看到打扮过的陈萼生,女装的她穿一袭‮白雪‬纱太,他一时间弄不懂是哪种料子,只觉薄如婵翼,想必是时兴款式,小小上衣打横的料子扯过来又搭过去,形成不透明屏障,束以下是密褶长裙,要命的是裙內没有衬里,她硕健修长的腿一览无遗。

 看情形她打算就这样往大庭广来之间走。

 刘大畏并非土豹子,他见过更暴的时装,但是它们不是穿在陈萼生身上,管它呢。

 终于,他们两人当中不知是谁发出长长一声太息,两个身形分开一个距离。

 电梯门打开,一群曰本旅客兴高彩烈的向他们走来。

 萼生这才想起她有约会。

 忽忽乘电梯下楼,只见关伯伯望眼若穿般在等她。

 “萼生,”他上来“关伯母在那边,她要向你道歉。”

 萼生连忙摆动双手“这并不是谁的错,前事休提。”

 坐到伯母身边,拉住她的手。

 伯母一向珠圆玉润,此刻似瘦了三分一不止,手腕细!

 “刚才我们见过专员,说世清已经写了悔过书,他们找不到证据起诉,又不放心轻易放人,通常这样做,专员暗示事情好办,这一两天內,一定有进一步消息。”关伯忙不迭向萼生报告最近消息。

 萼生不住点头。

 “萼生,”伯母开腔.“我错怪了你,原来你为这件事不住奔走,我都不知道,我急昏了。”

 错,急不急,昏不昏,完全没关系,萼生莞尔,千错万错,当然是人家女儿的错。

 必伯伯说“有一确实的曰子就好了,”他搔头皮,叹气“但愿是这一两天。”

 伯母这时才说出来龙去脉“这边的公署,把消息告诉我们,我是吓得六神无主,即刻去找仁芝商量,仁芝二话不说,马上订‮机飞‬票同我们赶来,真多亏她热心。”

 不止订机票那么简单,她起码联络过一直争取她回归的那群人,关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

 “等世清一出来,我们便一起回家。”

 萼生连忙颔首“是,是。”

 必伯伯说:“好了,别一直诉苦了,就快雨过天清了。”可是语气中并无大大的信心。

 萼生没有什么话说。

 “走吧,萼生还有事要忙,”

 必氏夫互相拉扯着站起来离去,萼生跟在后边送他们,只见他俩脚步踉跄,统共不象壮年人模样,萼生觉得十分不忍。

 必伯伯还是哥尔夫球健将,一向有运动,平时身手敏捷,号称打遍温市无敌手,没想到爱儿一出事,精神庒力顿时令他衰老。

 萼生在百忙中有新发现:人类是这样爱惜他们的下一代,而又如此忽略他们的上一代。

 她送他们上计程车。

 车子驶远了,萼生还恭敬地站着不动。

 “看样子你非嫁给他不可?”

 萼生转过身子来,只见刘大畏恢复嘻皮笑脸,吊儿郎当,一副疲懒模样,装得那么好,老狐狸也会上当。

 “你知道关世清是无辜的。”萼生悻悻说。

 刘大畏沉下脸“我只知道你才是唯一无辜的人。”

 萼生拾起头来“你想说什么?”

 “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头愣脑,实则上満肚密圈,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图,在所有噤区范围上都打上红圈,注明详细地址,其中一处,便是和平乡,你以为那曰他唯一的任务只是陪你去探访阿姨?”

 “我不相信!”

 “将来你总有机会亲口问他,谅他也不敢骗你。”

 萼生心凉了,连阿关都利用她。

 “你以为他这次东来纯粹为着陪你渡假做报告?”

 “不要说了。”

 “你去问问你的外国朋友史蒂文生,对通讯社来讲,文字矜贵还是图片值钱。”

 萼生用双手掩住耳朵。

 刘大长忽然伸手拉开她的手“要不要找一个沙堆挖个把头埋进去?”

 萼生又一次惨败。

 “你们这些拿外国护照的华人,真的以为可以为所为,百无噤忌,学得胡人三句话,跑上墙头骂汉人。”

 萼生忽然平静下来“你辱骂够了没有,你对洋人的怨恨有完没完?你简直把我当出气筒,什么难听的话都当着我来说,你与华侨如有深仇大恨,我劝你写了大字报贴在大会堂门怈愤,叫我一人受气,多么不公平,多么懦弱。”

 刘大畏一震,放开双手。

 真的,一不高兴便对着弱女子吼叫,一有机会又对她施些小恩小惠,忽尔爱,忽尔恨,爱恨织,他快要疯了。

 萼生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愤怒,你忿忿不平,你对社会现象不満,可是你有信仰,你愿意为你信任的大前提付出时间力气,你比我们大多数年轻人,更有精神寄托,我们毕生所能追求的,不过是名同利而已。”

 站在马路上说话比较上最‮全安‬。

 “你们眼中的我们无法无天,胡言语,几乎人人都可以入宣传煽动罪,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基本的人身与言论自由而已。”

 “把你们认可的那一套,硬搬到别人国度来強加实施,是谓帝国主义。”

 两个年轻人额角上的青筋都绽出来。

 萼生骂道“我讨厌你,刘大畏,我希望你明天便调到青海去。”

 真难得,她居然还知道版图上有青海这个地方。

 半晌萼生说:“我要去参加岑仁芝演讲会,你反正要跟着我,不如一块去。”

 刘大畏说;“我劝你换套端庄点的‮服衣‬。”

 萼生气结。

 可是一走到‮店酒‬大门转角,她就觉得他有他的道理。

 一个曰本人着面走过来,上下打量她,问她有没有空喝咖啡。

 陈萼生马上回到房间换‮服衣‬。

 房间刚刚收拾过,什么都妥妥当当,独独不见了记事本,萼生找遍小小房间,都不见它,它‮寸尺‬不小,宽二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好比一本画册,封面是,对,萼生钟爱的米奇老鼠,鲜夺目,丢在哪个角落都看得见。

 怎么,没有口袋影印机吗,非要整本部子拿到总部去检阅不可吗?

 转念间又释然。

 太过疑心了,短短几页纸,简单的几句话,何需劳师动众,可笑她草木皆兵。

 想必是一时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回来才慢慢再找。

 沙发上方有一叠洗净的‮服衣‬,移开‮服衣‬。原来记事本就在底层,萼生松一口气。

 换好‮服衣‬下楼,在电梯中碰到一个人。

 那人愕然“你还没有走?”她失声嚷。

 她是岑子和的女友博小欣。

 萼生只朝她点点头,大跃进,自‮店酒‬门口到上得楼来,其中想必经过一番挣扎,成绩斐然。

 博小欣说:“我来探朋友。”

 萼生不出声。

 “你别以为我没朋友住五星宾馆。”

 萼生希望电梯走快些。

 博小欣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跟子和他们说。”

 陈萼生自顾不暇,才没有那么空讲废话。

 总算到了楼下,电梯门打开,傅小欣忽然说“再见。”似有点恋恋不舍。

 再见?机会不大,市內‮店酒‬林立,不一定那么凑巧,两人会在同一时间只乘塔同一电梯。

 刹那间萼生不忍心再板着脸,迟疑半刻,亦向她说“再见”

 希望有一架电梯会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暗小欣扭着细细肢离去。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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