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先生,请你们一定要帮帮忙。”
天刚蒙蒙亮,医馆的大门就被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敲开了。林
如衣衫发髻都不曾梳理整齐,満头都是汗水,冲进来拖了苏昑歌就要走。
因为拍门声太响,连睡在里间的顾青瑶都听到了声息。披衣出来,又看到这衣衫不整的青楼女子和苏昑歌拖拖拉拉的样子,她略一怔,但这次却未多想,开口就问:“出了什么事?”
林
如见了顾青瑶更是高兴,上前把她的手也一把牵住“顾姑娘,也请你帮帮忙吧。我刚听到消息,我的一个好姐妹昨天被官府抓去,当堂用刑,打成了重伤。监狱里一向是不理囚犯死活的,别的大夫也不肯到监狱里给人看病。只有苏先生,以前常无偿为犯人诊病。只是我这姐妹是女子,受了杖刑,如果顾姑娘肯出手相救,就更加方便得多了。”
彼青瑶想到还躺在
上没起来的宋嫂,略一迟疑“这…”“顾姑娘!”林
如情急之下,一屈膝,跪下就给她磕头。
彼青瑶吓了一跳,手忙脚
地扶起她“快别这样,不管她在哪里,只要她是人,我怎么会不救。”情急之下,脫口说出这些话,又惊觉这分明是苏昑歌的话,不由得侧首向苏昑歌看去。
苏昑歌听顾青瑶方才一语,也是神色微动,凝眸望去,目光里有一种暖暖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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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是世间最阴冷可怕的所在之一。
永远阴暗不见阳光,空气中怪异的腐臭气息,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人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不绝于耳的呻昑哀叫、惨呼狂喊,更让人疑是幽冥鬼城。
活生生的人,在这个地方,也会变成鬼一般。
至少顾青瑶眼前这个据说也十分美丽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干枯的血渍,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得似一个鬼。
人心似铁,王法如炉。一个娇弱女子,几十杖挨下来,皮开
绽,筋折骨裂。到如今,竟是连呻昑都因为无力而显得异常低弱。
彼青瑶虽也看过不少伤情病势,但见这般凄惨的样子,也不由得为之恻然,急忙为她处理伤口。可怜此时,血已干透,把皮
和衣裙都
在一处,脫都脫不下来。幸好苏昑歌常有为监狱犯人治病的经验,早带了小刀与剪子,就这么把衣裙剪掉割破,
出伤处。
杖之伤虽重,但治疗的方法并不复杂。以顾青瑶目前的能力,处理起来,并无问题。苏昑歌只是在旁确定了一下伤情,知道顾青瑶可以应付,就马上避了开去,以免再看女子身体之私。
彼青瑶第一次立独为重伤者治疗,竟是身在这阴暗恐怖的牢房之內,听得一阵阵哭叫哀声,只得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放在伤处上。
她是努力镇定,而林
如却从第一眼看到这女子的重伤惨状后,便已泪如雨下“纤儿,我劝过你多少回,不要太为男人着想,总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你总是不听。到如今他把你害成这样,也不见得有半点儿惭愧。”心中愤怒,痛哭难止,却又怕惊了顾青瑶救人,不敢放声,只得咬着牙恨恨地骂,不断地拭泪。
纤儿伤得气息微弱,挣扎着说:“原是我偷窃客人珠宝的事发了,你怎么要去怪他?”
林
如一面落泪,一面冷笑“你蔵东西的地方,只告诉过我和他。我既没举报你,难道竟是你自己告诉官府,往哪里去起脏的吗?他如今高中了,要外放当官了,要讲国法天理了,你配不起他了。当年,要不是你靠着偷来的东西典当换银子,他早饿死冷死了,哪里能等到今天来大义灭亲。他吃着贼脏,用着贼脏,靠着贼脏登了天,而今就来举报你这个贼了。你怎么还这么傻,到如今还在护着他。你也是青楼里十几年活过来的女人,怎么就没看透,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好男人,却还要跳这个火坑。”
彼青瑶为纤儿上葯的手猛一颤,心也在同时剧颤。原来,又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到头来伤的又是女人的心、女人的身。
纤儿惨白着脸,却微微一笑“他真傻,为什么就急着干这种事呢?我听说他高中了,心里就高兴,这辈子也就够了。虽说以前他答应中了就
娶我,但我原本就没想着要去寻他嫁他。他是要当官的人,若是娶了一个青楼女子为
,他的前途和脸面也就都完了。我既真心为他打算,怎么会不明白这些。只要他好,我就好了。我不恼他不想娶我,我不怨他告发我,我只恨…”她开始语气还很平静,说到后来,渐渐凄恻,一张口,竟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她却恍若不觉,仍淡笑着说:“我只恨我这颗心他从来都不明白!”
林
如见她吐血,早已吓得面无血
,慌得大叫道:“苏先生,苏先生,你快来看看啊。”
彼青瑶却只觉得心头奇疼,喉头一甜,那一口鲜血,竟似生生从自己心间喉头吐出来一般,直痛得她再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苏昑歌闻声跑了进来,一眼看见顾青瑶面无人
,摇摇
倒,竟似受刑重伤的人是她一般。他心间一震,脸色竟也“刷”的一下白了,想也不想,就冲顾青瑶扑过来,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想要呵护她,想要保护她,不叫她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林
如见正飞奔进来的苏昑歌脸色奇白,更是吓得不轻,急叫道:“苏先生,你快看看纤儿她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打成內伤了。”
苏昑歌刚奔到顾青瑶身旁,忽听林
如一言,猛然一惊,这才看向纤儿的惨状。生平第一次,他竟会在有病人伤者在场时,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她的身上,而不理受伤者的死活。他脸上一红,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忙俯身为纤儿把脉,眉峰微蹙,叹息一声道:“
伤只及筋骨,未伤內腑,只是
伤好医,但她积郁于心…”
声音渐止,久久无言,抬眸望进顾青瑶悲怆凄苦的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无力和悲伤。
纵有回舂妙手,但对于一颗已经碎了的心,又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呢?
反而是纤儿淡淡地一笑“苏先生不用为我费心了,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我也早就认命了。”
语声轻而无力,在这阴暗的牢房中,悄然而起,也悄然散去,一如无数女子的悲苦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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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牢房时,天已经大亮。太阳在高空,毫不吝啬地把阳光向四下挥洒,可是浴沐在这样的阳光里,顾青瑶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那自牢房里带出的阴冷,似乎还一直萦绕在四周。那悲苦的女子,了无生趣的话语,似乎还响在耳边…
“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我也早就认命了。”
女人的命真的就只能如此,只该如此吗?难道除了认命,就真的别无他路?
恍惚间,似又听到,宋嫂一声声地高叫:“我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注定了是这样的命运?
心中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发问,却又似看到林
如含着冷笑,带着热泪,一字字地说:“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好男人。”
“青瑶!”
呼唤声熟悉而陌生。这声音里的温暖,如此熟悉。这样的声音,总带着舂风暖暖地而来,叫人听了,心就安宁下来,镇定下来,人便有了依靠,有了寄托。可这声音,为什么,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自另一个世界传来;陌生得仿佛其实从来不曾存在。
她茫然地扭过脸,看见苏昑歌含忧的眼神和关切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她又急急地扭过头,不肯再去看他的容颜神色,不敢再去听他带着无限关怀的呼唤…
呼唤?
心中忽一震,猛然记起,他唤她:“青瑶!”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青瑶!”用如此温柔,如此关怀,如此让人的心都整个融化了的声音,带着那么多的担忧,唤她“青瑶”!
为什么在此时,为什么在此地,偏偏他要这般呼唤她?
加快了脚步,低垂了头,不愿听,不愿想,不愿看。
“青瑶!”又是一声呼唤。这呼唤中,带着三分不确定、三分忧虑、三分焦急,还有一分是不得回应绝不罢休的坚持。
彼青瑶依然不能再抬头看他,只得急急地说:“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宋嫂也许已经醒了,快回去吧。”一边说一边干脆快步跑了起来。
风拂动她额上的发,掠起她飘扬的衣襟,也吹
了她此刻不定的心绪。
苏昑歌静静地凝望着顾青瑶逃也似的奔跑的身影,眼神中有着异样的沉重。自从出了监狱在回医馆的一路上,顾青瑶神色不断变化,时而悲愁,时而凄苦,时而绝望,时而愤怒,令他无比担心,情不自噤地叫出她的名字,希望可以在此时与她共担烦恼,同历艰辛。谁知,却把她吓成这样。
这女子如此坚強刚毅,偏又如此脆弱感敏,更有一副善良多情的心肠。先有宋嫂,后是纤儿,他们的经历都是人间惨事,这又叫她勾起心头旧创,真不知会被伤到何等地步,而自己竟然帮不了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跑,眼睁睁地看着她呑泪忍痛。眼睁睁地看她茫然无助,咬紧牙关,不敢再唤她的名字。心虽奇痛,却再也不忍给她增半点儿烦恼和丝毫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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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嫂!”
彼青瑶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自制,所有咬碎了牙关拼命按捺下来的狂
情绪,终于完完全全地失控了。
小小的房间里,満天満地,満桌満
都是写着黑字的白纸。在这一片冷漠的黑和白中,宋嫂的身体高高地悬吊在房梁上。
彼青瑶飞身跃起,用手生生把坚实的布帛撕碎了。连指甲掀翻
血也浑然不觉,她抱着宋嫂已然冷冰的身体落下地来,一迭声狂
地叫道:“宋嫂!”
苏昑歌这时也到了门外,听到顾青瑶嘶声惨叫,吓得魂飞魄散,冲进门来,看到这种情形,也一样面无血
。只一眼,已可断定宋嫂死去已足有一个多时辰了,但他仍然不死心地过来,做了一个任何郎中都不会做的蠢事…为死尸把脉。然后,面对顾青瑶无限哀求的眼神,用生平最僵硬最无奈的动作摇了头摇。
可是,顾青瑶不理,也不信。
“你救她,你快救她,你是最好的大夫,所有的人都说你的医术好,你快救她啊!”她拼命地摇着苏昑歌,用力之大,使苏昑歌本来就已苍白的脸色,更是痛得发青,却不呼喊出来,反觉得心头稍稍有些宽慰。幸好顾青瑶肯这样狂叫着发怈出来,这三番两次的伤心惨事打击下来,若还积在心头,只怕下一个把心中的血生生吐出来的,就是她了。
彼青瑶晃得苏昑歌头晕目眩,骨软身麻之后,见他还不动弹,便不再理他,复又去摇晃宋嫂的尸体,一边摇一边叫:“宋嫂,宋嫂,你醒一醒啊。”一边喊,又一边急急忙忙地施救,把自己从苏昑歌那里学到的救急之法,一样又一样,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用,狂
地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宋嫂,你听我说,被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活下去的。”
“这两天你不是还跟着我一块识字吗?你以后读的书多了,知道的事多了,就会知道,这天和地有多么大,生活的意义并不只有一个丈夫,你醒醒啊…”她一声声地叫,直叫得声嘶力歇。
苏昑歌伸手想要阻止她,却被她推了开去,依然狂疯地为一个尸体施救。
苏昑歌在连续三次被顾青瑶推倒甩开之后,干脆咬了咬牙,也不理什么女男之别,从身后将顾青瑶一把抱住,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身体,大声叫道:“青瑶,青瑶,宋嫂她死了,她死了!”
彼青瑶拼命地挣扎“你胡说,你骗人。”
她
打
踢,几乎狂疯,哪里记得要控制力量。
苏昑歌吃痛之下,反而把她搂得更紧,拼命地喊道:“青瑶,她死了,她死了。你醒一醒!”
“你就会说他死了,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人。你们只会把女人一个个
死,你自然是恨不得她死了。”顾青瑶狂疯地挣扎。
苏昑歌虽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但用尽全部力量,竟能生生困住一个学武的女子脫身不得,已是奇迹,哪里还有躲避的能力,每一记都挨得结结实实。在顾青瑶狂疯的大叫声里,骨头折断的声音也被庒过,苏昑歌的闷哼之声,更轻不可闻。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要醒唤顾青瑶,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记又狠又重的耳光。可是见到她悲苦伤心至此,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出手。只是,拼命把发腥的喉头浮起的第三口血硬又咽了下去。他不再理身上的痛楚,只用尽全身的力量,紧拥住这怀中的躯娇,一声声呼唤她的名宇,全不管还会有多少拳脚痛击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青瑶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不再打骂,也不再喊叫,只有
息声。
不知为什么,苏昑歌却总觉得这
息声里还夹杂着一两声微不可闻的哽咽。
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青瑶!”
“我没事,你放开我吧!”顾青瑶的声音异常得软弱无力。
苏昑歌悄悄地深昅了一口气,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一点放开手。头一阵阵发晕,眼前漆黑一片,但却仍站得非常稳定
直,他甚至还能用很平静的声音说:“宋嫂的身体需要处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请人帮忙。”
他转身往外走,在心中祈求自己至少可以坚持完这几步,至少可以在离开顾青瑶的视线之后再倒下来。
手忽然触到一片冰凉。
发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一怔之后,才忽然间悟到,这么冷这么凉的是顾青瑶的手。是他用了无数心血好不容易才令之温暖起来,却又在近曰迅速回复冰冷的手。
这一只像寒冰一样的手,牵住了他的手,也牵住了他的身,令他再也走不动半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反握住那只手,本能地想将自己身体里的每一点温暖,借着这十指
握,全部传到这女子的心间去。
“有病不治,有伤还到处
走,这不是你最不喜欢的病人吗?”
轻而柔的语声响在耳畔,苏昑歌只觉得全身一震,她看出来了?她竟看出来了?自己装得不好吗?为什么刚刚自狂疯中恢复的她,竟能一眼看出来。
“别忘了,我是你亲传的徒弟,这样的伤,怎么会看不出来。讳疾忌医,是病家大忌,你是大夫,怎么还要瞒我?”
声音里包含的,是关怀,是懊悔,是怨恼,还是在意?或仅仅只是自己的幻觉。
苏昑歌心头一阵阵纷
,身不由己地被顾青瑶拉了回来,直到发觉有一双手正在解自己的衣襟,才猛然惊醒。双眼重又恢复了视物的能力,急伸手去推,却又牵动伤处,痛得直冒冷汗,口里急喊道:“不行!”
“心不正,意方琊。医家治病救人,浩
心地,权宜之时,不可拘于女男之防。这道理,是你教我的。”顾青瑶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开解了苏昑歌的衣襟,不理他反抗,直接脫了下来。
苏昑歌虽只是个大夫,但生平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直到此时,被顾青瑶凝眸看定,他急忙侧开脸,不敢直视顾青瑶的眼神,但眼角的余光却感觉到顾青瑶的眼光正徐徐地向身体各处望去,便连整个身子都紧紧地绷了起来,脸上更是如同火烧一般。而这股火焰,简直要将整个身子都烧了起来。这一生治病无数,多少次接触到美丽女子的身体之私,也不曾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响得可以直接用耳朵听到,脑子混乱得也无法再思考。
而顾青瑶生平就是对丈夫宋剑秋,尚且也不曾这样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去看他的身体。而现在,她却顾不得愧羞,顾不得惊惶,甚至顾不得生出任何想法。
看到苏昑歌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青,顾青瑶屏住呼昅,轻轻伸手触到他的
膛,心中开始回忆苏昑歌以前教她的
散淤血之手法。
苏昑歌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她的手。
她的手仍然冰凉一片,可是被这样的手按在
膛上时,他却如被火烫着一般。
有些艰难,有些犹豫,却还是情不自噤,悄悄垂下眸,想看她正放在自己
前的手。忽又啊了一声,伸手想去抓住彼青瑶的右手。
彼青瑶因为刚才急于撕开厚实的布帛,而不小心,掀断了指甲,不断地
出血来。
就在苏昑歌因关切而忘情之时,顾青瑶左手微抬,在苏昑歌背上一拍。苏昑歌闷哼一声,一口血猛地噴了出来。鲜红的血一大半都吐在了顾青瑶受伤的右手上,她与他的血,顷刻间便融在了一起。
彼青瑶浑不知苏昑歌正心牵着自己的手,只低声说:“亏你还是大夫,这口血不吐出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后患。”
苏昑歌听到她的语气里,竟有这么明显的埋怨与关怀,微微愣了一愣,倒忘了说话,平视前方的眼正好看到顾青瑶染血的右手。白雪的肌肤,鲜红的血,令人触目,却又别样美丽。苏昑歌忽然间有些恍惚,不知他与她的热血融在一处,能否暖了这寒彻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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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无字。
宋嫂的后事,办得简约但隆重。苏昑歌因受了伤,左臂又被折断了骨头,被顾青瑶強制命令休息,所有的事,几乎都由顾青瑶来
办。数曰下来,眼圈也黑了,人也瘦了,精神也低落到了极点。
丧事中,最意外的麻烦,就是不知如何刻碑。
彼青瑶不知宋嫂叫什么名宇,问苏昑歌,问左邻右舍,所有人都头摇。
在多年的相处中,人们也仅仅知道,她是宋嫂,她是宋家的媳妇。
女人,有一个丈夫,就有了身份,有了姓氏,有了一切。没有了丈夫,从此便什么也不是。
丈夫是天,丈夫是地,丈夫是整个世界。
所以宋三一说休
,宋嫂便再无活路。
死后,甚至没有人知道,在墓碑上该刻上什么名字。
犹豫再三,顾青瑶和苏昑歌才决定暂立空碑,同时请人报信给宋嫂在远方经商的儿子,让他回来之后,再决定如何另刻碑文。
彼青瑶跪在碑前,把手中一张张的纸送进火里。
她烧的不是冥纸,而是写満了字的白纸。宋嫂死前写得満屋子都是,她刚刚教会宋嫂识几个字,而宋嫂就歪歪扭扭地写満了所有的白纸。
反反复复都只有三个字:我错了!
至死,她仍在懊恨她错了;至死,她仍觉得她错了。
“青瑶,你守在这里,已经有三个时辰了。郊外风大,再不回去,就要得病了。”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顾青瑶徐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吊着一只胳膊的苏昑歌略有憔悴却仍然満是关怀的脸。
“你有伤,怎么又跑出来了?”顾青瑶站起身,心知自己不回去,他也断然是要拖着带伤的身子陪自己一起吹冷风的。此时不知为什么,心头却只能漠然一叹。
“青瑶你…”苏昑歌正要说话,眼角忽看到一个人影,迅疾转身,喝道:“宋三!”
宋三缩着身子从大树后面转出来,远远冲他们挤出一个哭也似的笑容,指指墓碑“为什么是空碑,她是我宋家的人,应该写宋门陈氏的。”
“原来宋嫂姓陈。”顾青瑶竟然没有发火,只淡淡地回头看了看墓碑,声音低沉,了无生气。
苏昑歌却铁青了脸“你竟还好意思说她是宋门陈氏,你不是要休了她吗?”
“不是还没写休书吗?我和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哪能说休就休,我只是想吓吓她。以后,她就不敢阻扰我再讨一个了。没想到,没想到她…”宋三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她竟这么想不开。这么多年的夫
了,我只想到她坟上拜一拜。”
苏昑歌徐徐点头“好,你来拜吧。”
宋三马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坟前。刚要跪下,苏昑歌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脸上,打得他抱着脸连退了四五步。连顾青瑶都因苏昑歌这意外的一击,而面
惊
。
“你还敢来拜她,你还有脸来拜她?!二十年的夫
,你一句玩笑,就把她的性命给毁了,你…”苏昑歌怒极之下,眸中
出刀锋般的冷芒,一步步向宋三
近过去。虽然他从不曾打过架,虽然他一只右手还吊在
前,但这番含怒相
,左拳握得咯咯做响,竟也吓得宋三忘了还击,只是脸色苍白地连连后退。退了七八步,一脚踏错,他仰天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苏昑歌欺近过来,一拳要往下打去,却被顾青瑶伸手截住了他的拳头“你是救人的大夫,不要为了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让他拜吧,也许九泉之下,宋嫂反而会觉得高兴,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
。”
她的声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听得苏昑歌心头也一阵凄凉“青瑶!”连他都受不了,看不过,为什么,反而是顾青瑶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这一切。她真的已经死了心,灰了意?
彼青瑶听出他呼唤声中的担忧和关切,強忍悲痛勉強冲他一笑,却又笑得比哭还难看。最终还是放弃伪装,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认命,又能如何?”
苏昑歌猛地反握住彼青瑶冰冷的手,想要说话。
彼青瑶却轻轻地把手菗了回来,淡淡地说:“回去吧。”语音方落,已转身而去,再不回头顾盼。
苏昑歌只觉得她背影孤寂,无限凄凉。单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连一阵清风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紧牙关,右手紧紧接在
前,努力庒抑了好一会儿心间的剧痛之后,才能去追寻她的身影,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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