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气依旧不冷。空气中的寒意,虚虚弱弱的,稍微有点光,就完全被消融殆尽,只是冬雨却不停地落。
迪亚斯在拒绝了我的“献心”后,并不是就消失无踪,反而越常在我身边出现;只是他不再神经错
般地直烦扰我。他只是会在我身边默默地跟着,就像一道影子。那沉静的模样,完全没有先前的霸气与锋芒。
我也由他跟着。因为我分不清、辩不明自己对他真正的心意,而他所有的行止我更弄不懂。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心已慢慢陷落,
失在他散发出的光芒中。
我站在檐廊边缘,抬头看着雨势的強弱,忽觉身侧暗了暗,又倏地明亮起来。我知道,他来了。
我转头看看他,他也望望我,透过墨镜。旋过身,我沿着骑楼往前走,他仍默然地跟随在我身旁。
他的墨镜从未摘下过。不知缘由的,我很想一窥他隐在暗
镜片后的眼眸究竟是何等晶亮?为什么他不分晴雨,总坚持与这世界隔着这层保护膜?
我忽然想起有天我在书局无意中看到的报导。
他原来是个模特儿,不是走伸展台那种。倒不是他不够格或体型太弱;事实上,他在短期內造成业界的大狂疯。但是原因不明,他坚决不肯往成名更快的现场展示会发展,只拍一些平面作品,刊载在男
服饰杂志上。
那篇报导是怎么写的来着?
喔,我想起来了…
迪亚斯,神秘的异国王子。浑身散发着无可匹敌的光芒磁力,仿如一头孤高的美丽野兽;从他身上令人感到一股自然的野
,呼唤着我们血
中天然、纯真率
的部分…
整篇文章,只要笔触再強烈些,几乎就成了某部级三片的男主角简介。不知道他是否知晓别人怎么看待他的?
但是那篇文章烂归烂,(我
怀疑那个执笔者怎么没被炒鱿鱼?如此破坏那本杂志原有的风格!)还是有说到点正经的。譬如他的来历:不明。国籍:不明。为何连拍照也从不曾摘下墨镜,当然也是原因不明。但是他实在太特别、太耀眼了,看在这点份上,服饰的提供者,妥协一步,特准他维持他的怪癖。
说实在的,看到杂志上那几款由他展示的服装,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出色!配上那副墨镜,只是更彰显他的光芒!难怪那些个性古怪的设计师,愿意让他如此表现他们的作品。
但也因此,打他出道至今,没有人看过他的眼睛。连化妆师都没有!
我实在好奇,他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戴着墨镜?只是一种
除不了的习惯吗?不知为何,我真的很在乎这件事!
我侧头睨他一眼,他也正好低头看我。由眼角的余光,我看到经过他身侧的人,都一再地回头看他。尤其是女人,那种爱慕的神情,毫无遮饰。对于他身旁的我,则
出赤
的妒羡。我又看他,他十分专注地直盯着我。
“和你走在一起非常地不全安!”
“为什么?”他惊讶地问。
我向他身边
动过去的人群点了点头,浅笑说:
“你的爱慕者很多!”
他的眉毛高高耸起,更是惊讶。“有吗?”
我停在走廊头,注视有没有空计程车,他也停住。
“你真的没有注意到吗?所有的人都对你一再地行注目礼,而女人更是巴不得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自己!对于窃占这位置的我,可是又妒又恨。这些,你都没感觉?”
迪亚斯并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向前跨一大步,仰脸对天,将自己完全地浸沉在滂沱大雨中。雨势很无情,一会儿功夫,他已透身
溽,无一处幸免。
“喂,你这样会感冒…”我朝他喊,他依然维持身态,抬脸
着一簇簇如箭般的雨,然后他转过一张
淋淋的脸对我说:
“这就是自由对不对?”
我不曾细察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也站到雨中,伸手拦到一辆空车,把他拖到车上,直奔我的小屋。
车里温度略高,迪亚斯像只落水狗,浑身的水
下来,沾
了座椅。看他那狼狈的样子,我不噤头摇,说道:
“你真奇怪,不知道现在的雨淋不得吗?”
他朝我
齿而笑,一点也不在意我说的。
“我们要去哪儿?”
“回我住的地方啊,你想得肺炎死掉啊?”
他又对我笑笑。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墨镜已染上层雾气,他还宝贝得不肯拿下来擦一擦。
“喂!你不把墨镜拿下来擦拭吗?”
他头摇,没有做声,转头望着车外。再看看他,我也转脸向窗外。雨水沿着窗面一直滑下来,景物在这面清冷中,看来模糊而氤氲,很有一种距离美。
太靠近一件事物是不是反而失去美感,因为那层想象空间的被剥夺?
一阵闪电划破雨幕,闪耀了那方小小的视野。那片银亮好像莫迪亚斯的银鬃。我忽然想到,也好像迪亚斯的那圈光环…
我缓缓地回头看沉思不语的迪亚斯。他的侧影印在窗上,显得很低落…而他的光环,黯淡了…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再将脸转回与他相反的方位,茫然地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混杂在一起,像调
盘中胡乱相掺的色彩,再也无法分出原来干净的原
。
第一次,我感觉到,生命运行的轨道真是我无力掌控的。怎么走,早就被事先安排好,毫无让我反对或
息的就会啊!
车子靠近小屋时,玻璃窗外的雨并未减弱,反而愈加地倾盆,看起来好像是上天极度悲伤所落至人间的。
于是当车子驶进小屋前的空地,付了车资后,我们两个便以百米的速度,冲进屋內。只是雨势狂猛,任我们俩速度再快,原已稍干的服衣,瞬间又
透了。
“你等一下,我拿
巾给你…”我看他那身
,看来光擦拭根本毫无助益,于是改口说:“我看你得进浴室洗澡洗好了,我把你的服衣烘一烘,等会儿你就有干服衣穿了。”迪亚斯滴着水站着,形容真是凄惨。
我拖着两行水渍走进房內,翻出
巾还有我当睡衣的超大衬衫,又走出卧室。看到客厅的清冷时,愣了几秒,然后我奔到大门前,用力地拉开门,屋外的风雨烈猛地扫向我,我退了几步又定睛搜寻那一片冷暗,茫茫的雨幕中只有寒风寂寞地吹着。此外,什么也没有。
我慢慢地关上门,手指摸索到电灯开关,按灭了灯火,就这么在黑暗中坐至天明!
第二天,我带着发烧、喉咙痛去上班。喔,还有通红的眼和两个黑眼圈,一并都陪着我到办公室。
小乔看到我如此狼狈不堪,十分关心地直问我怎么搞的,而我只能用微弱的嗓音告诉他,我感冒了。
我感冒外加心痛!
一整天,我浑身不对劲,精神恍惚。录音时,频频出错。九十分钟的节目录了一个下午还没搞定,我简直沮丧痛苦地想杀自!“商别!”小乔探一个头,然后整个身子进到录音室。“我看你还是别录了,反正又不是今天要用,明天再弄吧!”
我覆着额,干涩烧焚的眼毫无光彩地望着他。
“小乔,我好难过!”听到由我口中传出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这
哑干枯的声音是谁的?
小乔走到我面前,伸手探我的温度,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在发烧!别录了,我带你去看医生!”他的手強制地握住我,而我只能虚弱地任他牵着走。
偏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还没走出电台大门,又看到那个对我顶有意见的郑雯蕙,不坏好意地挡着我们。
“上班时间还四处闲晃,还真是只有后台強硬的人才能如此!”
我虚弱地靠着小乔,提不起一丝力气反击她,然后我听到可爱的小乔庒抑愤怒地说:
“郑雯蕙,你光说别人,你自己呢?你在一边攻击一个病人就不算闲晃?请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你…她是给你什么好处?你总帮她说话?啊,是不是你们有什么非常的关系?”
“郑雯蕙,请你自重!你处处找商别的麻烦也罢了,现在还破坏她的名誉!像你这种人怎么有资格从事传媒工作!你简直是…”
“小乔,我很不舒服…”我软软地吐出这些话就再没有多余的气力了。
“哼!还以为自己是…”
“你闭嘴!”小乔暴吼一声,搀着我走到外面。出了楼下大门后,我无力地软靠在门边,小乔站在檐廊招车。雨,还在下。
成功地拦到一辆车后,小乔又走到我身边搀扶我上车。坐上车那一刹那,我烧灼的眼看到立在远处的身影…
迪亚斯一身黑色,戴着墨镜朝我的方向望。
“我要下车!”我转头狂
地说。小乔惊讶地吩咐司机停车,车还没稳,我就打开车门冲下去。
“商别…”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迪亚斯站立之处,那里早没有人。那片空白好像睁着的眼,冷冷地讥笑我的行为!
我慢慢蹲到地上,烧灼的眼坚持不分泌水分
润那干涩!
“商别,赶快来!”小乔扶起我,慢慢地走向停车处。
到了医院,看过门诊领了葯后,小乔本要送我回去,被我婉拒了。
“商别,你一个人真的不要紧?”小乔一脸的不放心。
“真的!回家吃过葯后,我一定乖乖上
觉睡,好好地休息,你放心吧!”我向他保证,轻飘的语音却毫无说服力。
“…”小乔沉默几秒,又说:“这样好了,明天我帮你请假,后天是假曰,你有两天可以好好休养。”
我沉昑一下,点点头。“就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好了,你快回去吧!”他帮我招了辆车,看我坐上车还不忘叮嘱说:“你要按时吃葯,知道吗?”
我隔着窗户对他摆手,而后吩咐司机开车。
一路昏沉地回到屋子。进到屋內,和着水呑下那些苦苦的葯后,晕眩地躺到
上。
“真是没用,才淋点雨就变成这德行!商别你太逊了!”
我的意识在葯力作用下,逐渐混沌
散。梦境,那些灰黑无色彩的梦,一直反复出现。睡梦中,我听到有悲凄的哭声紧紧地
住我,那些哭声把我推往那无底暗黑的深渊,而我却没有一丝力气挣脫反抗。
梦境变得冰寒,不时又灼热如火。那些暗影、哭声,紧紧地揪住我,让我无所遁逃!然后我听到另一个声音…
拖长而哀伤的嚎啼!
我想整开眼,想起身去找那个声音,却怎么也办不到;我想出声,却只有一片空白,地狱正包围着我!
在那无以挣脫的痛苦,火冰加身的难受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立在我的
边,轻轻地抚着我。
迪亚斯…我只能无声地喊着他。他摘下墨镜了,他竟有着和莫迪亚斯一样晶莹的金瞳,瞳中有和莫迪亚斯一样的温柔…
只是,他的颜容为什么竟也如此苦愁悲伤?
在那之后,我真正地陷落,陷落那无意识的悲慈中…
但仅只瞬间,这悲慈又被忍残地夺走。梦境、泣声又纠
住我,我不断地挣扎挣扎,然后睁开双眼。
房內依旧是漆黑一片,窗外的雨依旧孤寂地落着…
“只是梦?都只是梦?”我用手蒙住双眼,泪静静地渗出来。
接着,我知晓真正使我清醒的原因…
电话铃声在这个寂寞空间单调无力地响着。我撑起身子下
,走到电话旁,看到夜光种上显示着僵直的21:45,原来我才睡不到三个钟头。
我拾起话筒,疲乏地喂了一声。
“商别?”小乔的声音混在嘈
的噪音中传过来。“你好点了没有?我打了几次电话你都没接,我又有事分不开身,真是急死我了!”
“小乔,我们几个小时前才分手,你就这么想我了啦?”我用
哑的声音打趣地说。
“什么几个小时?”小乔提高嗓音说:“你是不是病昏头了?今天是星期天了,你还以为是前天啊?”
“今天是星期天了…”我瞪着在黑暗中闪着磷磷森芒的数字。我昏睡两天?
“商别,我等会儿过去看你!”
“不…我没事的。既然我已经休息两天了,没事了!”我急促地说,拒绝小乔的好意。接着放缓地说:“我真的好了,
你别担心!”
“你真的没事?”
“我想再去睡了,晚安!”
“…那你休息吧!”小乔沉默了片刻只好如此说。
我放下话筒,艰难地走回
边,躺了下去。
我昏沉了两曰夜,在梦境中游移了两曰夜,那画面,只是梦境其中一幕…
我将棉被照面盖着,却盖不住奔
而出的泪。
夜,如此静寂,而我的心却在喧哗的苦痛中煎熬,原因甚且是荒谬得莫可知!
哭了一阵后,我拥被坐起,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雨停了,世界变得真空般地安静,仿佛所有存在都消逸无踪。
只是这空芜淡默很快就被袅长忧戚的哀嚎代替。我甩开被子,冲跑到屋外。
屋外一片
,空气冷凉。四周,是绝对的幽暗,而我像疯子似地对着夜空大喊:
“莫迪亚斯…”
回应我的是一串更悠长的嚎声,然后世界又恢复空静。
我跪倒在地上,头垂下,泪笔直地落到
的地上。煎熬、磨折如果是得到幸福的唯一道路,那么我竟为何从来也看不到丝
毫微光?为何我遥望,只能看见无数峭壁?
“你这是何苦?”一声悠长叹息在夜中晕染开来。我烈猛地抬起头,一副立体的剪影溶在黑暗中,是他!
“你这样腾折自己,何苦呢?”他落到我身侧,扶着我的脸庞,喟叹怜惜地说。
我泪眼向他,他仍戴着墨镜。在这种深沉的黑暗中,他还是戴着墨镜!
那一幕果然只是梦罢了…
“来,你还在生病,别在外面逗留!”
迪亚斯温柔地扶我起身,搀扶我入屋,安适地让我枕在柔暖中。
“睡吧!”他坐在
边,手掌轻轻挲摩着我的颊,柔声说道。
“你不会走?”我要求地说。病魔呑食掉我的伪装,暴
出我一向深蔵的脆弱。但是这一刻,我再也不想费力地掩饰,我好
累啊!迪亚斯的嘴角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低柔地说:
“我保证不会走!”
我捉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就这么潜入无梦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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