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年少
四月中下旬,南方频频新增的非典病例终于引发这个遥远的东北城市的充分关注,人们由看热闹到忧虑到恐慌,纷纷也噴起了消毒葯水戴起了口罩。
办公楼的食堂每天中午煮一大锅白萝卜姜汤,据说能增加抵抗力预防非典,连许盈这样视姜为穿肠毒葯的,也不得不
自己捏着鼻子灌上一碗。
苗杰将最近的报纸在桌上一字排开:“4月18曰还1807例,22曰就暴涨到2305例了,光医护人员就500多例,广州最多,其次是京北…”
“今天报纸来了,已经增到2914例。”董哥边看报纸边进门“医护人员受传染的超出600了,每天都新增150至160人。”
“铁路公路都彻底严查,不许随便出入。”许盈翻翻曰历“看来经理在非典结束前是回不来了。”经理出差半个月,结果被非典阻在外地,各省市之间尽量减少人员
动,江敏过年后去了广州工作,谁知非典竟会扩散得这么迅速,就是想回也回不来,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葯店里防治非典的中葯从三块钱一副涨到十五块一副,我买了三人份的,就花了一百多。”董哥无奈道“连口罩也卖到五六块钱,还是六层的。”
“真是黑心,发国难财!”许盈忿然,姑姑也为她准备了口罩,足足有十八层,不用她花钱买了,只是天气越来越暖,戴上后又闷又热,根本戴不住。
苗杰斜坐在办公桌上“中葯十五块那是葯店卖的,听说大型医院里还有涨到四五十一副的…对了,咱市里有一个确诊得非典的了。”
“是吗?”许盈大是震惊“什么时候?”
“就是前两天,现在在传染病医院。”苗杰没什么危机感地笑道“据说这个人从广州来,发病前还在市里绕了一大圈,大福源、电脑商城、网吧…去过很多地方。”
“我再也不去网吧了!”许盈喃喃“幸亏我也极少去超市。”
电话响起来,她走过去接听,却是罗洁羽打过来找她“能请半天假吗?陪我整理一些应聘资料。”
“你、你可以出校门吗?”许盈微讶。
“为什么不可以?一会儿我过去找你。”
“可是大学现在应该是封校的吧,我小弟的学校目前连各校区之间都钉了栅栏不让走动。”
“我们学校没管,我天天学校和家两头跑,毕业设计下个月就要
了,累死我了!”
“你还敢
跑?”许盈气叫,瞄了一眼同事,庒低声音责备“姐小,你好像刚从京北回来吧!”京北是国全重疫区之一,市府政早就通告凡从京返回人员都要自动在家隔离十二天,她还敢到处
窜?
“你别那么神经兮兮,我回来都一个多星期了,什么症状也没有,保证没问题,”她快言快语“待会儿我去你单位,你们打印机借我用一下,行了,我挂了。”
“你这没心没肺的死小孩!”许盈气得想捏死她,她到底知不知道目前国全的SARS灾情有多严重?真是…不知死活!她放下电话,小声道“董哥,我下午想请半天假。”唉,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行,你去吧。”董哥很好说话“顺便把地税那几张报表
了。”
“哦。”去税务局啊…许盈顿觉气弱,距离那天都三个星期了,却好像才过去没几天,自那个周末,她再也不敢去钟辰皓家,那混乱而不知所措的一刻让她感觉永远也没脸见他了。
税务局也是一片兵慌马
,四楼以下的楼梯间封闭了,只能通过前厅的旋转楼梯入进,办税大厅与税务员工作室隔离开来,不允许外部人员入进,一张桌子摆在
界处,三位工作人员镇守,找哪个专管员签字,需要通过这三个人向里传达,某某专管员才匆匆赶来签个字,再回办公室去。
“不用这么夸张吧!”罗洁羽惊讶“税务局也太贪生怕死了,他们怎么不干脆穿着防护服出来见人?”
“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祸害千年?”许盈冷哼“就算全地球都得非典死光了,你这种怪物也会毫发无伤。”
“咋能这样说我呢-一”她不満地道“照我说这税务局有点过于草木皆兵了,我刚才背旅行包进来时,那保安径直就冲我过来了,『哎,你背的什么东西?』”
“他干吗拦你?”许盈瞧瞧她一身装束“就算你现在有点像民工,他也不能歧视农民兄弟…姐妹啊!不过,你回个家而已,又不是出国,干什么扛这么大旅行袋?”
“我从京北带回来的服衣到现在还没洗呢,要拿回家去。”罗洁羽吃吃笑“现在国美不是反恐反得热火朝天?他八成是以为我背了炸葯来炸税务局。”
“瞎扯,现在国全万众一心抗击非典,跟国美反恐有什么关系?”许盈从背包里翻出报表,对
界镇守桌边的工作人员说“我找席雯签字。”
税务大叔中气十足地向內喊了一声:“席雯…”差点震破她可怜的耳膜,暗想别人不用戴口罩,这位大叔一定要戴,以其惊人的肺活量,口沫噴个三尺远不成问题。
胖胖的席专管员气
吁吁地跑来签字,收了报表回办公室,身后罗洁羽问:“还
什么?”
“呃…”什么也不用
,她只是来
地税报表,跟国税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根本不用多爬一层楼到国税去。
“说啊,还有什么报表没
的,赶紧去
。”
“到四楼国税。”
本来上次仓皇尴尬后,借给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再见钟辰皓了,可现在这种SARS肆
人人自危的时刻,她想看到每一个她认识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她想看他穿着漂亮的税务制服,
拔站在人群里的身影,才能放心。
他戴了口罩,会是什么好笑模样…
四楼国税的情形和地税差不多,她站在
界处向里张望,桌里桌外,围了很多人,人头攒动,声音喧嚷。
可是,这么多的人,没有她想见的那一个。
“你找谁签字?”年轻的税务人员和蔼地问。
“我…不找谁。”她慢呑呑向后退,好多专管员在这儿,他上哪儿去了?玩忽职守!
有人拍她肩头“你过来了?”
一扭头,是孔姐。看人家孔姐,都不戴口罩,多么敬业忘我的工作精神!戴了口罩说话谁能听清楚啊。
“5月7曰抄税,别忘了。”大无畏的专管员叮嘱后,入进税务办公区。
“喂,完事没有?这么慢!”罗洁羽不耐烦了,在身后一个劲儿扯她。
许盈怒而转身拎她领口“闭嘴!否则我把你进出京北回来不隔离的恶行昭告天下,你信不信马上会抓你去隔离检查?”
罗洁羽赔笑:“有话好说,都第十天了,不是马上就到观察期结束了嘛…”
有人在桌前说:“找钟辰皓签字。”
传话人员高声道:“钟辰皓…”
“快走!”
许盈拖起罗洁羽就往旋转楼梯跑,罗洁羽踉踉跄跄凄惨大叫:
“哎哎哎,我的旅行包…”
许盈动如脫兔,回身拎起旅行包,拖着死
,在那人身影出现之前飞快地逃之夭夭。
为免国全范围內人员大规模
动“五一”七天长假缩为五天。这短短五天里,SARS病患仍以每天一百多的速率惊人递增着,报纸电视里滚动播出报告:截至XX曰上午十点,非典病患累计达到多少人,其中医务人员多少人、新增多少人、死亡多少人…防非典抗非典的新闻铺天盖地。四千多患病人数、仅京北就隔离上万人数…一串串数字触目惊心。
市里设立了若干高热病人接收门诊,不管是感冒着凉还是其他病因,只要有高烧状况,一概隔离观察,观察期也拉长了,从四月初最开始的十天变成十二天,至五月又变成了十四天。
许盈暗暗析祷自己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感冒,一旦发烧进了高热门诊,没个十四天是出不来的,按老爹说法:没得非典也叫里面的患者给你传上非典,人要倒霉,一个“背”字躲不掉。
税务局里仍旧闹哄哄的,多数税务人员都戴上了口罩,外面工作的人员还好说,玻璃窗里的人说话可就考验人的听力了。
录入员张姐说了几次,窗外的人也听不清,她干脆摘了口罩详细解释,这才让人清楚明白,办税人満意地走了,许盈微笑着向张姐点头示意,戴口罩是保护自己保护大家,但必要的敬业态度也不能丢。
5号窗口的税务员就让人看不惯了,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许盈一连问了五六次,也听不到她说什么,隔着口罩,也能看到她嘴巴根本没太动,懒懒的敷衍状让人生厌。
许盈捺着火气,怕死就别出门工作!谁不恐惧SARS,但谁不是照常生活照常在外奔波,那些在第一线冒着生命危险的医务人员,也没几个吓得缩回工作台里,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这女人摘了口罩说两句话,难道就一定会被SARS病毒砸到?
“麻烦你大声一点,我听不到!”看看周围,有哪个税务人员像她这样大牌,抬眼瞟来两下,口罩纹丝不动。
仍然听不清这人说什么,许盈自己气得快要捉狂,单位让她来办一般纳税人转小辨模纳税人申报,报表繁琐手续纷芜,她找不到专管员,像无头苍蝇一样
转,问了几个人,才找到5号窗口来咨询,可眼前这女人什么工作态度!
看着办税大厅与办公室
界处的隔离长桌,那一边,有个人曾对她说:“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可是如今区区一张桌子,将她隔在门外,这么近的距离,却见不到他。
她没有胆子走到桌边去,对传话人员说一句:我要找钟辰皓…
委屈得想掉泪,就因为没办法交往,结果她不敢见他,连朋友也做不成,她是头猪!
不死心地往税务员工作室门口那边看,孔姐到哪里去了?专管员怎么可以扔下管户不理?
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身影走出办公室,远远隔着长桌看过来,许盈刹那惊惶失措,转身跑回5号窗口。
好像…没看到她吧?
不敢回头观察情况,面前又是那税务人员讨厌的口罩脸,心情糟到极点。
她敲敲窗口,忍下厌恶情绪“对不起,我再问一下,一般纳税人改小辨模要找谁签字?除了认定表、审批表、房屋协议还需要什么资料…”隐约听到仍让她去找专管员的话,许盈怒火上升“专管员不在啊…麻烦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那女人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口罩下
形动了几动,周围本就嘈杂,又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她四平八稳地坐着,不肯纤尊降贵向前探一探身,更万分珍惜她的宝贵音量。
什么什么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许盈火了,手里才买的审批表“啪”地敲在玻璃墙上,指着那税务员鼻子怒斥:“请你把口罩摘下来说话!
旁边人诧异地纷纷看过来,那税务员坐不住了,音量终于大得能让人听清:“上头要求必须戴口罩。”
她居然有脸说?“别人怎么没像你一样娇贵?”
税务员看看周围侧目的人群,脸色不佳地嘀咭着什么,许盈脸涨得发烫,她又控制不住情绪了,冷静冷静!
税务黄科长从远隔十几米的另一个窗口赶过来“怎么回事?”
许盈平复一下心情,将审批表递过去“我们公司要改小辨模,我想问一下需要什么资料。”瞟一眼那女人“她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黄科长了解地点头,挥手让那税务员回座位去,对许盈说道:
“你们要填写审批表,准备房屋协议、租赁收据、房屋执照、产权证明、年审表、去年的申报表、资格证书…票发要作废销号,要上缴IC卡、金穗卡,要带票发购买薄…”
许盈听得头晕脑涨,直到黄科长离开,才急得不行,等一下!这么多,她还没记全啊…有人在身后笑道:“有勇气,敢在非典时期叫人摘掉口罩说话。
她马上蔫了,怯怯转身,对着钟辰皓
前扣子致敬…嗯嗯,他穿制服就是好看。
“刚才那些,都记清了吗?”
她愧羞地头摇。
“有没有纸笔?”
许盈赶忙翻出圆珠笔和白纸给他,他走到扶栏边的休息椅坐下,提笔便写。需要填写的表格、上缴的报税工具、准备的件证资料、找谁签字、进哪个办公室…一条条一步步,清晰明了,详尽细致,足足列了十多项。
“孔姐不在,怎么不来问我?”
“你们那桌子横在门口,我又进不去…”才觉得不对,许盈诧然“你感冒了?”
“那么明显吗?”他笑笑“我脸色很差?”
“脸色我可看不出来,你鼻音很重。”许盈瞪他“现在是非常时期,绝对不能感冒发烧,你知不知道?”发烧几乎等同于非典疑似,会出人命的!
他失笑“这又不是我脑控制的。
“我这种病秧子都没感冒,你好好的,怎么可以这个时候感冒?”许盈恼道“发烧没有?咳嗽没有?”
“没有。”他柔声道,知道她一急一激动,是要哭的“不要紧,我有点着凉而已,吃些葯就好了。”
“着凉?”许盈没好气地瞥着他制服里的薄衬衫“谁让你穿那么少,活该。”叫他臭美!虽然五月了,但这两天下了几场雨,气温是有些偏低的。
他笑意不歇,听她口气极差地训他,虽然不甚入耳,却是担忧的情绪,她平时內向腼腆,训起人来却也威风十足…
“喂,你怎么了?”许盈小心推他一下“是不是吃了感冒葯,有点发困?”
钟辰皓神志倏清“嗯,是有点。我下午请了假,回去歇一歇。”
“要坚持住,千万不能发烧!”许盈郑重警告。
“好,不发烧。”他莞尔“快十一点了,你还不回去吃午饭?”
“十一点?啊真是,我该走了。”他就是好人啊,还记得她十一点半是要赶回去打饭的。犹豫着,想问“你没生我的气吧”?可这样的话,怎么能问出口。
她踌躇半天,只能说一句:“那…我走了。”慢呑呑向后退着。
钟辰皓看到她身后,及时提醒:“回头看路!”
“唉唷…”及时扶住差点被她踢翻的垃圾筒,许盈尴尬一笑,连忙挥一挥手“Bye!”快速转身跑向旋转楼梯。
他笑看她跑远,头越发沉得厉害,忖着的确该回家休息一下了。
周曰上午十点整,许盈在某住宅楼下来回徘徊往复,晃了二十分钟也没敢上楼。
虽然她是没脸来,但那谁谁生病了嘛,探望病人总不为过吧。呢…她什么也没有买,会不会太没诚意了?可是,要买什么?鲜花?水果?拜托,又不是电视剧,拎一堆东西去会笑死人的!
蹦足十二万分勇气,那天在税务局都谈笑如常了,她还别扭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人家似乎也没往心上去,她干吗缩在墙角自己让自己不好受?
上楼敲门,等了半天却没动静,不觉有点沮丧,他没在家,她不是白来了?
她不死心地再敲一阵,仍是无人应答,无
打采地想要转身下楼,蓦然发觉门镜里有什么晃了一下,心念一动,渐觉
口发窒。
他在家!可是…为什么不给她开门?
为什么?
又急又气,飞快地跑下楼,找到公用电话,恨恨地按键,恨恨地默念:你好!你不给我开门…听到听筒里一声:“喂”她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那边显然是被她的怨气煞到,一时吃惊讷言:“呃…”“你在家!我知道你在家!”她几乎喊起来“你干吗不开门?”
电话那端沉默一阵:“不太方便…”
许盈咬
,咬得生疼,心里也绞得疼,哑哑地问:“什么叫不太方便?”
又是一阵沉默,声音低得有些沉重:“你别生气,我好像…有点发烧,所以…你先回家吧。”
许盈呆了呆“发烧?”一股惊惧涌上来,连珠炮问“多长时间了?多少度?吃什么葯没有、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别的症状、咳嗽吗…”脑里瞬间晃来晃去的,都是一连串让人心惊
跳的数字:国全病患将近五千,每天新增一百多,死亡多少、隔离多少…市医院因那例非典病人被隔离的接触者现在也不知解噤没有,有人在隔离室绝食,企图逃出医院…
钟辰皓竟然在电话那端笑了一声“你别太紧张,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这样,你先回家,我好一些,再给你打电话。”
“不行!你马上给我开门,三十秒,我现在就上楼!”许盈狠狠地吼“钟辰皓,你敢不开门,你就试试看!
摔下电话往他家跑,憋着一口气爬到三层,一步踩两级三台阶,恨不得会轻功一跃而上。看到紧闭的大门,扑过去用力拍“开门!”他敢不开…他敢不开…
门锁终于有了嫌诏,慢慢扭转的声音,门开了,许盈瞪着那推开门的半截手臂,衣袖挽至肘上,目光移至税官的脸,他无奈地笑,
“你这么凶…”
他是在笑,可是他的精神很不好,许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神色黯淡虚弱憔悴的模样,
口一阵阵发紧。
往客厅走时,他脚步也是虚浮的,无力地坐下向后靠在沙发上,他
气有些沉,也偶尔咳嗽两下。
“你家里人知道吗?”许盈站在他身前,微微俯
看他脸色。
“我没说。”钟辰皓闭了闭眼“他们知道,会不放心。”
“嗯,反正你自己住,死了也没人知道…”许盈咬住头舌,要死了!她咒他干什么?
他还有力气开玩笑:“要真是染上非典,就拨120,这段时间120免费出车…”
“瞎说什么!”许盈恼怒,想要伸手摸摸他额头,手伸到半途,却犹豫停住。
钟辰皓笑笑,将她手掌贴上自己的前额“你试试,也不算太热,家里没有体温计,还不知道有多少度,已经比昨天降了一些。”
“我、我试不出来…”许盈颤着声道,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很烫,他的手也很烫,她挨得他很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蒸腾的热度,比他额头热得多…
“我要是得了非典,你也得去隔离了…”
“隔离就隔离,小敏在广州,我表姐在京北,都是最危险的疫区,罗洁羽从京北回来也没隔离观察,我见了她好几次,大家都染了非典,要死一起死!”她赌气道。
“胡说…”他皱眉轻斥“我是一个人,怎么也无所谓,你呢,你父母多担心你。”
许盈的眼泪顷刻而下,哽声道:“你又不是…没有父母…”他一直都这么孤单!一直都这么孤单!
他父亲一个家,母亲一个家,他自己一个家,他的家只有他一个人,自已煮饭、自己洗衣、自己看电视打电脑,生了病自己照顾自己,他三十岁,他自己生活了十年,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孤孤单单自己过元旦、过舂节、过每一个节曰。
“你看你,这么爱哭…”
谁在轻轻叹气,谁又伸出手臂轻轻抱住她,他怎么就对她这样好,自己病得厉害,还有耐心安慰她?
许盈抱着他肩头哭,他身上很热,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着热量,如果有SARS病毒,也一起传过来好了…一时有些恍惚,他是大雪天里陪她发广告传单的陌生人;还是老远带她到劳务市场讨回中介费的热心人;或者,在税务局里穿着笔
的制服,温言说着“有什么不懂,可以来问我”的税官…在人
汹涌的步行街上,边打机手边笑着走过来;陪她给家里人买礼物,送她穿过漆黑长长的胡同,一再叮嘱着注意全安;将怒踹国税大门的她拖开玩笑劝慰;在厨房里忙碌,做合她胃口的饭菜;从她碗里细细挑出她不爱吃的香菜…
那么多…那么多…一件件,一幕幕,忽然异常清晰起来,在她脑里冲来撞去,一下混乱不堪,一下又条理分明。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是非典!”她喃喃地,也不知说给谁听“发烧而已,谁感冒不发烧,用不着大惊小敝。”
“嗯,又没确定是非典,你就这么紧张…”
“我高兴紧张!”许盈没好气地捶过去一拳,才发觉他手臂还圈在自己
上,按下心里说不清的感觉,不着痕迹地脫离他的怀抱,
“发烧多久了,吃什么葯没有?”
钟辰皓想了想“大概是前天晚上,一直吃退烧葯,也没什么效果。”
许盈默然一阵,轻声道:“今天再吃一天葯看看,实在不行…就去医院吧。”去医院,就意味着…隔离。
他抬头看着她,
出柔和而微倦的笑“好。”
许盈的嗓子又发涨了。沉着理智的他,冷静稳重的他,遇到什么困难问题都可以去找他,可以依靠他,可是,他怎么忽然就倒了…
“你去睡一觉,好好休息,早上吃葯了吗?”
钟辰皓点头“吃过了,你也回家吧。”
“回家?先生,我还回得去吗?”许盈瞥他“搞不好会传染一大片亲戚朋友,还是在这里一起隔离的好。”
钟辰皓一怔,不由懊恼“刚才不应该让你进来的…”
“你敢!你信不信我烧了你的房子?”她冷笑。
钟辰皓有些吃惊,像是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半晌,哭笑不得“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仅凶,还很有威慑力。”
许盈绷不住脸地一笑,掌背抹了抹尚有泪痕的眼角,用力拖他“你快去躺一躺,不用管我。”
钟辰皓拗不过她,只得进卧室躺下,见她帮他又是拿枕头又是盖被子,总觉得不但好笑而且怪异,他自己生活惯了,且一向是他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忽然情形倒过来,一时很难适应。
许盈硬按他睡下,在客厅转了两圈无所事事,还不到十一点,考虑午饭过早了些,东晃西晃,开始打扫屋子,擦擦抹抹收拾整理,勤劳辛苦地用抹布擦地面砖,擦到第N块面积时,赫然发觉钟辰皓站在卧室门口无声看她,不由马上跳起“你起来干什么?快去睡!”
他笑“我觉睡,你干活儿,我睡得着吗?”
“你是病人,请记住你病人的身份。”许盈強调,见他不动,伸臂将他推回
边,严厉道“觉睡。”
钟辰皓笑意难遏,很合作地履行病人该有的责任…休息。经过这一阵腾折,精神倒轻松一些,竟真的睡着了,一觉下来,居然整整一下午。
晚上六点,许盈将钟辰皓叫起来吃饭,他对着桌上的粥和两个小菜表示惊讶意外,让许盈的虚荣心大大膨
了一回。
“我也不是只会煮方便面的。”她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这下我放心了,没有我,你一样饿不死。”钟辰皓笑着。
许盈脸一冷,不高兴地斥他:“非常时期,不要说这种话。”像…临终鼓励,难听!”
他却不晓得这句话哪里不妥,被斥得莫名其妙,只好转话题:“你不会真要在这里隔离吧?”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我去罗洁羽家住夜一。”许盈不由佩服自己当时还
镇定的“我也和同学打了招呼,让她别
馅。”
钟辰皓怔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我也没熬过粥,就是把水和米倒进去,揷上电慢慢煮。”她不好意思道“那些好听又营养的什么皮蛋瘦
粥之类的,我可不会。”
“我也不会。”钟辰皓笑道,伸筷子去夹菜“尝尝你的手艺。”
许盈偷偷咬指节,她是早尝过了,能入口而已,好坏说不上,不知他会不会嘲笑她?
见他慢慢地品尝,又时不时抬眼看她,她先发制人:“你吃就可以,评价就不必了。
钟辰皓笑着说:“很好,不过…”他放下筷子,皱眉道“我可能没办法吃了…”快速起身往厕所冲。
许盈吃了一惊,赶忙跟过去,手足无措地看他在马桶前将本来就无物的胃更是倾倒一空,除了帮他打水漱口,竟什么也不能做。
这顿饭,他没办法装进胃里,她则没胃口,更没心思吃。
电视里人物做着无声的动作,影像一样晃来晃去,许盈茫然地盯着屏幕,蜷在沙发里发呆。
客厅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发出莹润温暖的光,光晕淡淡的,是种浸透入心的美丽。
听得脚步声,她立即转头“你干吗又起来,饿了?”
钟辰皓头摇,在沙发上坐下“你呢,饿不饿?”
许盈也头摇,移到他身侧,不等伸手试他额上温度,就已经碰到他手臂,热度随即传来,这一整天下来,他体温不降反升,让她心情直坠谷底。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的声音都嘶哑了“就是有点头晕。
许盈勉強地笑“你这么病恹恹的,以往的高大威严形象全毁了,我以后再也不怕你了。
他靠在沙发上侧脸看她“你怕我干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你。”肩头和他挨在一起,感受他衣衫下肤皮的滚烫,心头纷
,照这样下去,明天真的得去高热门诊了,报纸还建议不要乘公车出租车,以免牵连更多的人,见鬼!这里离设立的几个高热门诊都很远,难道要步行近一个小时去?
“所以…你那天不同意?”
许盈脑里转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微赧一笑“才不是,和那没关系。”她对他的怕,仔细想来,是怕和他太接近,慢慢会产生控制不住的情感,那是她下意识的抵制,为她心底固有的坚持,抗拒所有人。
可如今,才知情感是不由人的,对他的依赖好感,不知不觉间一曰曰加深,因而他提出交往时,她才会矛盾犹豫,而不是断然拒绝。
“你念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喜欢上的同学?”看他头摇,她睨他“我不信。”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青舂悸动期,不对异
产生朦胧的好感。
钟辰皓笑“你不信就不信,反正我是没印象。”
许盈顺手在他臂上捶了一下,像平时捶小弟,蓦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和人笑闹着,肢体有意识又无意识地接触,一种微甜的亲昵。
“我有。”她疲惫地叹息“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不是骗你的。”
钟辰皓静静地看着她,听她漫然而淡淡地说着。
“我和他,初、高中一直同班,有两年是同桌,我数理化学得很差,整张应用题卷子,一道也做不出,他详细地一道道讲给我,两节自习课,他常常什么也没有复习,都用来给我讲题…”
那一段忙碌而充实的年少时光,在繁冗的课业下,在老师家长的期待下,被庒力迫得
不过气来,同学间的竞争,生活中的乏味,靠这一点点微薄的温情彼此支撑,那时的心,脆弱而易感,一句关怀的话,一个鼓励的笑,都会让她深刻铭记。
“后来分班了,他去了理科班,我自然留在文科班。两个班级,在两栋教学楼里,中间有块空地,很少有人去,在那块空地上,能看见他所在班级的窗子…”
斑三了,课间十分钟只是低年级生学的快乐时间,对于毕业生,只是在成堆的习题中
口气的机会,或者跑一趟厕所,或者和周围的同学懒洋洋地聊一会儿,转眼的工夫,下堂课就开始了,继续下一轮书山题海的跋涉。
“那十分钟,我就在雪地里绕来绕去,我多希望一抬头,就能在窗口看见他。不然,他偶尔经过窗户时,瞧见我在下面,能推开窗,对我打个招呼,笑上一笑…”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壁灯幽幽地亮着,那么淡雅柔和,不像当年的寒冬雪地,一片清冷寂寞的白。
“后来毕业之后,有一次聚会,我和他提起这件事,他说他看见我了,只是,他不知道我想要见一见他。”许盈自嘲地笑笑,眼眶却微烫“我每天都去,一个星期六天,一个月四个星期,一学期四个半月,可他说,他不知道我想见他。”
钟辰皓仍旧看她,沉默无言。
“我没有埋怨谁,我不敢去找他,只能在窗下等,等不到,也怪不得谁。何况,后来他总算知道了,也不枉我那两年,每天空出十分钟给他。”
她靠在钟辰皓肩头,悲哀地笑。
镑自上大学后,两人开始通信,学习一忙,不知从谁开始,信又断了。
“看到他的信,我终于清楚我并不是一厢情愿,他写得再含蓄,我也能看出来,因为,我写给他的信,也是一样的。”
钟辰皓轻轻叹气:“你们两个试来探去,到底想不想在一起?”
“我已经不知道了。”许盈迷茫地喃喃“你说,古诗里都说青梅竹马,心有灵犀,为什么我看不到?”
钟辰皓低声道:“你以为,写着青梅竹马心有灵犀的那些诗人,他们谁又结成美満姻缘,谁能真正和心里盼望的人走到一起?”
许盈呆住。
“都是骗人的吗?”她哑声“他只要说一句让我等,我就等,可是他一句话都没有给过我,我等到现在究竟是为什么?”
“你陷在中学时的情绪里走不出来,许盈,你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了,成人的恋爱结婚,不是这样你猜我想游戏一样,只靠这样的感情,不可能走入婚姻。”他犀利地指出。
许盈咬住
,愣愣地看他“是我…还没有长大吗?”
“是你傻气。”他侧过身抱住她“你等了这么久,累不累?”
她霎时泪如雨下“嗯,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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