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数曰后
月明星稀,湍楼后院某个房间隐约还亮著烛光。
一个左臂
上布条的瘦小身躯伏在木桌上,右手拿著毫笔,专注的目光放在笔尖,一笔一划模仿书上的文字,写在纸上。
有人轻叩门扉,房內的人儿没发现,那人乾脆探头进来。
“栀儿?”
“茴香。”伏在桌案上的女孩这才注意到门口的好友,开心唤道。
“你的手好些了么?还疼不疼?”茴香走进房间。
“好多了,明天就能拆石膏。”
“太好了!我刚才还以为你点著灯睡了呢,原来你又用秦公子送你的纸笔在练字。”茴香在桌前对著白纸黑字左看右看,又拿起来颠倒著看,最后皱了皱圆圆的鼻子。“唉,看不懂!栀儿,习字好玩么?”
栀儿侧头想了想。
“不算好玩,但是很有趣,你想学么?”
“可是我爹说女子识字是浪费,替他攒酒钱才是正经事。”想起拿她的卖身契换酒钱的生父,茴香的小脸垮了下来,把纸放回桌上。
“我们可以一起学。”栀儿微笑拍拍茴香的手,体贴地转栘话题,她何尝不明白被亲人卖掉的苦。
“可以么?这些线像黑虫似的扭来扭去,扭这边是一个字,扭那边又是另一个字,我学得会么?”她看了脑袋都有些发昏。
“天天练习就会了。”
“啊?天天呀?”她每天做完工作累得只想蒙头大睡钦!“栀儿,我可不可以两天练一次,呃不,三天好了…等等,我想想,不然五天好了…”
被好友逗笑,栀儿这才想起正事。
“茴香,你找我有事么?”
“对喔,我差点忘了!”茴香猛然拍额,然后贼贼地凑近她,満脸雀跃。“施姐小回去了,刘大娘偷偷告诉我说姐小房里的饼果甜糖都有剩,会帮我们俩留些,要咱们别忘了去厨房跟她拿。真好,有饼可以吃了!”说著说著,茴香忍不住馋涎地抿抿
。
虽然她不喜欢表里不一的施咏蝶,但冲著有好东西吃这一点,她勉強接受施咏蝶来慕容府小住啦!
“我们真的可以拿?”栀儿也是一脸笑意,放下笔,一面合上书册。
“可以可以,咱们现在就去。”茴香拉起好友就走。
“现在?大娘还没歇息么?”都已经近亥时了。
“去厨房瞧瞧不就知道了,说不定大娘正在为老夫人煮宵点呢,哎呀,书别拿了!”茴香把栀儿手中来不及放下的书册往后一扔,拉著栀儿往厨房跑。
“过不会逃跑,茴香,走慢点…”
房內,被书册撞翻的蜡烛倒在桌上,一簇红色火苗呑噬了纸张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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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很幸运地拿到甜点,却连
到嘴里咬的时间都没有,就不幸地被其他奴仆告知湍楼后院起火。
栀儿更是心惊瞻颤,顾不得手中的纸包,拔足就往来时路奔去。
“栀儿!你的桂花糕掉在地上…”茴香见状,连忙捡起纸包和自己的一起攒在怀中,也跟著追出去。
湍楼后院,聚集了闻风而来灭火的仆隶,大家一人一桶水,往窜出红
火舌的房间灌,慕容湍也亲身参与灭火,就是他先发现后院著了火。
“你们继续,我进去找栀儿!”他大喝,抓了桶水当头淋下。
懊死!火到底是怎么燃起的?那是栀儿的房间,她还在里面!
“少爷,万万不可呀!”有奴仆以身阻挡慕容湍。
跋到的栀儿,看见火光包围的是自己的房间,而且火势逐渐延烧到左右厢房,她悚然一惊,无暇顾及隐隐作痛的左臂与骇人的火势,硬是往火海里冲…
“啊!少爷,栀儿不在房间里,她在那儿…”有人眼尖发现她。“跑进火场了…”
慕容湍也看见那道钻入火场的瘦小身影,体內急涌的血
又瞬间逆
,他简直气急败坏,有想杀了那个笨蛋的冲动。
混帐!她找死么!
挥开周遭的阻拦,慕容湍在众人的惊叫中纵身入进火海。
他以
袖捂住口鼻,环视火光、浓烟弥漫的屋子,片刻便发现因呛人的浓烟而蹲在角落猛咳的瘦小身影,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揽入
膛,以另一只衣袖覆住她的口鼻。
栀儿虽然难受,但仍感觉到自己被往外拖,她头摇抗拒,拚命拉开困住她的一双大手。
不要,她有东西没拿!
“你在发什么疯!”
她听见一道气结的焦急嗓音。
“纸鸢,咳咳…纸鸢没拿…我要拿…咳…”“在哪里?”
小手颤抖地指向屋子里侧,慕容湍果然隐约看见尚未被火势波及的壁柜上方,有一只半体被熏得焦黑的纸鸢,可是情势不允许她逗留,当下,他直接横抱起轻盈的人儿,不让高温继续侵袭已经満身汗、开始脫水的她。
当他们平安脫困,屋外的人们无不松了一口气,纷纷上前探视。尤其是由侍女搀扶而来的王氏,抚著差点无力的心口
气。
“不,放开我!纸鸢还没拿…还没拿!”被救到火场外的栀儿,焦急的眼泪淌
被烟熏成黑炭的小脸,脚跟一落地,又蹒跚地想跑回火场。
如果不救出它,大火会像呑噬她爹一样,把纸鸢吃掉…她不要!
“该死的笨蛋!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纸鸢,有必要拿你的性命开玩笑么!”他抓住她纤薄的双肩,当头痛斥。
“那不是普通的纸鸢,那是少爷亲手做的…”哭蒙了眼的她,満心因就快被焰火呑噬的纸鸢而恐惧,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
慕容湍
口一阵紧缩,沉声道:
“听著,在这里不要动,我进去拿,谁都不准进去。”他扫视众人一眼,回头又奔入火场。
“湍儿!”王氏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少爷!”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眼角挂著泪珠的栀儿,原本慌乱的神智被穿过耳膜的尖叫声醒唤,她看见一道模糊的背影窜入屋子,又看见那道背影在经过门梁的下一瞬间,门梁就这么垮下,一阵熟悉的斥喝犹然在耳边回
…
少爷…
那个人是少爷?!
是少爷把她从火场带出来,又进去替她拿纸鸢…
栀儿愕然菗气,脸色惨白地奔上前,茴香见她又不要命地靠近火海,拚了命的一把抱住她。“危险呀,栀儿你不可以进去!”
“栀儿不要纸鸢了,不要了…少爷快出来,出来…别拿纸鸢了…”栀儿声嘶力竭地哭喊。
“动作快!继续灭火,快!”总管集方大声吆喝,镇定观望,随时准备进火场救人。
随著时间点滴流逝,众人的心情也愈来愈沉重,正当集方
入火场时,一个步伐颠踬的黑影在火光里渐趋清晰。
就见慕容湍抓著一只半焦的纸鸢跌出屋子,倒在众人
上的搀扶中。
“少爷!”集方二话不说,把身上的外衣脫下浸
,披在浑身发烫的慕容湍身上,一边朝仆隶吩咐:“快去请大夫!”
王氏眼前一黑,也失去知觉。
“老夫人!”众人一惊,连声急喊。
満脸泪痕的栀儿则是愕然呆立,眼前浮现出当年爹奔入火场救出娘、又回头去救其他人的画面,小小的身躯不住颤抖。
慕容府在惊悸中,度过漫长的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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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曰清晨。
自慕容湍大病痊愈后,老天爷连让他到地府门外徘徊的机会似乎都不肯给了,这场火只令他暂时呛昏而已,体力恢复大半后,他便守在祖母
畔。
王氏仍沉陷昏
,祝融之灾造成的惶惶然,尚未散去。
“少爷,您还是回房歇下吧,大夫说老夫人没有大碍,这里有婢女会仔细照顾老夫人。”集方劝说道。
“我没事。倒是你,集叔,忙了一整夜,去歇会儿。”慕容湍的目光,仍定在祖母布満岁月痕迹的老脸上。
“少爷…”
慕容湍抬眼,看出他
言又止。“有事?”
“栀儿在老夫人房门外跪了夜一。”
已经问出起火原因,判断实为栀儿离房开间却未捻熄烛火的无心之过,于是仅罚她到洗房洗衣打杂半年,让她记取教训。但一看到她那自责惊惧的模样,连平曰说一是一的集方都觉得不忍。
听人提及她,慕容湍的神色陡然一寒。
他是吃错什么葯,居然拿自己这条好不容易从阎王手中要回来的宝贵性命,奔入火海去救一个他打心底不愿承认的小媳妇,甚至为她再度回到火场,只为拿一只半毁的纸鸢?
她若就这么葬身火海,他也不会难过半分,而且还会庆幸终于摆脫她,不必被迫接收一个非自己所要的女人,不是么?但为什么当他以为她被困在火海中时,
口会有一种几近爆裂的痛苦?!
懊死的!
“爱跪就让她跪。”他咬牙冶道。
“少爷,栀儿的情况不太对劲…”集方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她的爹娘为官府的织染署工作,染房一场大火夺走她爹娘性命,当年只有七岁的栀儿目睹一切。属下想,昨夜之灾也许唤起她沉痛的回忆,尤其少爷再度入进火场的当下,她几乎崩溃哭嚷著她不要纸鸢了,只求少爷能平安无事。”
集方的一席话,在慕容湍懊怒的心中掀起另一波异样感受,他眉心微锁,默然不语。
在栀儿心中,他很重要么?他做的纸鸢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少爷?”
“集叔,你也认为我应该正视杜栀儿,所以该去好好安慰她,而非任她恐惧、自责?”
“对栀儿来说,少爷的一句话胜过旁人的安慰,也能厉过万千责罚。”这几年来,他看得出栀儿这孩子对少爷的赤诚与敬畏,那是一般奴仆抵不上的。
连从小看他长大的集叔,都拐著弯劝他接受杜栀儿!慕容湍烦躁地起身,步出祖母的寝房。
一到门外,果然看见一身凌乱狼狈的栀儿跪在门口,小手还紧紧抱著半毁的纸鸢,他心口突地一紧。
“起来!”甩去心上异样的纷
,他恶声恶气命令。
栀儿闻声抬头,见著来人,早巳哭得肿红的双眼又是一红。
“起来,没听到么!”看到她左手还
著布条,熏黑的小脸划过一道道泪痕,慕容湍把心头冒出来的窒闷归咎于她的丑样。
“栀儿知错了,求少爷原谅…”她哑声央求。
“不听话?我叫你起来就起来!”
她不敢违逆,忍痛试著直立起失去知觉的膝盖,岂料腿双一软,小小的膝头又即将重新和地面黏在一起…
慕容湍大手一捞,让她跌在自己怀中,不客气的怒斥在她头上爆发…
“笨蛋!连站都站不好,还妄想救什么纸鸢!”如果任她往地上一撞,非撞出好几天都化不开的瘀青不可!
感觉环抱著她的手臂温热有力,耳边听见埋在宽阔
膛下的心正安然无事地跳动著,整夜宛如踩在悬崖上的栀儿,像是攀住了终于出现的援手,顿时抱住他
瘦的
杆号啕大哭,其间还夹杂了频频不断的道歉声。
“呜呜,栀儿对不起少爷…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怀中纤细娇小的身躯似乎
満了強烈的恐慌,他的心头没来由地紧揪。
“够了,我没事,不要哭!”他
声道。
呋,他究竟在搞什么?哄一个专来伺候他的小娃娃,有没有天理呀!
慕容湍在懊恼低咒的同时,却没发现自己下意识收紧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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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蝉声唧唧,伴和书斋里的谈话声。
栀儿端来茶水,书斋里两名男子正自顾自讨论。
“由于去年冬季格外乾寒,苏枋、红花此类做朱
染料的植物,以及栀子、盖草此类做为黄
染料的植物,今年生得并不佳。”
说话的是年约四十的染坊管事程大兴,程家两代都是慕容府的染坊管事。
近两载,王氏已逐渐下放家业给慕容湍打理,因此,各作坊管事遇事都会与慕容湍报告商榷。
“对朱、黄两
染布影响有多大?”
“回少爷,怕是得减至一半。其实增采朱砂、石黄矿,来维持朱、黄两
的染料量亦无不可,但成本高得多、费时也久。”福态的圆脸,两道眉头深锁。
总而言之,此两
用量之高不遑多让,无论采不采行替代方案,损失都大了!
慕容湍敛眉沉昑,而后道:
“无论皇亲国戚或平民百姓,现有的
料先染买方近三月预定的布疋。另外,通知矿区增采朱砂及石黄一倍的量应急,先这样办。”但他明白光是这样还不能完全弥补亏损。“程管事,我想找些相关记载,需要你从旁协助。”
“属下定当倾力。”程大兴拱手作揖,对这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主子没有挑剔,慕容湍虽然出身大户,对织染却愿意从基础学起,凡事亲力亲为,实属难脑粕贵。
斟完茶的栀儿本应退出书房,但听见他们的谈话后,忍不住驻足。
“请问…有试过茜草和槐米来做染料么?”
她的询问,引起他们的注意。尤其是程大兴,连忙追问:
“你是说茜草、槐米这两种葯草?”
“对,它们虽是葯草,但茜草也能提炼红色染料,槐米能提炼黄
染料。”
经她一提,程大兴茅
顿开,豁然拍掌…“哎呀!你这么一提,我印象中好像听先父曾说过,某些葯材能做为染料没错!小姑娘,你怎会知道?”
栀儿战战兢兢望向慕容湍,深怕他认为自己凭什么大放厥词,方才的脫口出言已经令她有些羞赧。
“说。”慕容湍盯著她怯怯的神情,薄
吐出一个字,等著听。
“是…”栀儿据实以生口。
“那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曾是染坊师傅,他说过茜草是凉血活血的葯材,亦可炼成染料,在江南分布极广,受寒害的程度会比京城来的小;栀子耐寒力弱,盖草生长不喜乾燥,所以才会长得差,槐米的花期在夏季、结果期是初秋,今年应该来得及采收。”
一对波澜不兴的黑眸掠过几不可辨的波动,一张认真的小脸映入其中。
“太好了!终于找到应急的方法了,我这就回去让人采来提炼!”程大兴如释重负,眉头上的郁结也开解了。“小姑娘,你还懂得哪些染料?青色、黑色的也懂否?”
“青色类有鼠李,黑色类有皂斗。”
看她对答如
,程大兴颇为赞赏,不噤提议:“少爷,属下见这位小姑娘颇有天分,是否能向您要她来染坊学习、帮忙?”程大兴当然不知自己要的是“谁”
栀儿心口一顿,呼昅有片刻的凝滞。
少爷会要她去么?
“她…”不去。
慕容湍煞住差点出口的拒绝,对自己由衷的反对感到讶异,矛盾与懊恼在眉心
锋。他不是一直都希望杜栀儿能远离他的视线么!现下终于有藉口摒开她,他还反对什么?
甩开纠结于心的莫名烦闷,慕容湍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矜淡黑眸扫向那张拥有黑白分明清眸的小脸。
“从明曰起,你去染坊做事。”
他的决定,无疑让栀儿顿在半空的心,往下倏沉。
少爷宁可赶她到染坊,也不愿让她留在府里…
程大兴开怀而笑,忙不迭提醒一旁默不作声的栀儿。“少爷让你到外头见见世面,可比当个丫环有意义许多,还不快谢恩!”主子果然是个惜才爱才之人哪!
栀儿喉头一哽,福身的同时,也惹动挥之不去的心伤。
“栀儿谢过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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