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丽曰当空,柳条儿拂过池塘水面,
起一圈圈的涟漪。
七巧回到夏府,瞥一眼熟悉的庭园景
,随即踏稳脚步,走向大厅。
时候到了,就该面对,有话直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老爷,我们周家最高就只能出三百两了。”
周文德等着回话,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吃糖饼,吃得嘴巴干了,拿起茶碗,一闻到那淡得几乎无
无味的茶水,又皱眉放了回去。
“周三公子。”夏公明満头大汗,肥油直冒,直接哀求道:“既然你有意结亲家,看在我拉拔闺女十九年的份上,聘金三百两未免太少了。”
“是啊,夏老爷养女儿辛苦了。”周文德起身,彬彬有礼打个揖道:“夏大姐小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聪明能干,宜室宜家,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可是呀,还只是个大闺女,就传出夜宿牛家的丑事…唉…”
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引得陪在一边的夏仲秋一阵恐慌,忙向父亲道:“爹,你别计较聘金了,快将妹妹嫁了,免得她又做出丑事。”
“爹,我不嫁姓周的!”
七巧踏进门槛,开门见山,毫无畏惧地看着众人。
“你?!”夏公明一见到她,马上发作,跳起来吼道:“你回来得正好,我问你,你到底还要不要脸,竟然跑去睡牛家?!”
“爹,我那天不舒服,就在牛家妹妹房间睡下了。”七巧想到那晚竟被小虫吓晕,不觉脸蛋又热燥了起来,但她仍很镇定地继续道:“后来丰富之家的米家姐妹见我没回去,赶来看我,她们来,孩子也带过来,既然孩子来了,安老板和陈先生也跟着过来帮忙照顾,接着大夫来了,多多小爷煮的消夜又特别香,牛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全过来瞧着…”
然后,整个苏州城都知道她那晚睡在牛家了。
清者自清,七巧倒觉得好笑,她何必解释得这么清楚?
“很有趣。”周文德依然笑容満面,勾直勾地盯视七巧。“但毕竟还是败坏大家闺秀的清誉了,这下子苏州除了我,可没人敢娶你了。”
七巧不作声,懒得理会他的“善心”
“虽然你和令尊在开店这方面意见不同,不过你放心,你若嫁来周家,我照样让你出去开店,还要再帮你扩充店面,广开分店。”
“谢谢周三公子,可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嫁你。”
“周兄,我妹妹实在太无礼了。”夏仲秋忙着先安抚周文德,又急道:“妹妹,人家周三公子亲自上门谈婚事,他是尊重你,这番诚意你要心领…”
“周三公子若尊重姑娘,就不会写出这种文章!”
七巧早有准备,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纸,抖了开来,标题正是最近
传江南一带的“金莲颂”作者就是周文德。
“哈,果然是知书达礼的大姐小。”周文德见她珍蔵自己的文章,喜出望外地道:“还请夏大姐小指正一二。”
“是的,我读过了,亏你写得出这种文章!”七巧稳住自己的气势,今天她单打独斗,一定要赢。
“你将姑娘当作货
品评,还分类各种形状的小脚,安上什么好听的『莲瓣』、『金月』、『香柳』名称。你有没有想过,你玩赏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満足你这种怪癖而几乎残废的女人小脚啊!”夏公明和夏仲秋不料从小文静温柔的七巧竟会阔论高谈,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因为过度震惊,反而忘了责骂。
“还有,我知道你已经有三个小妾了,就凭这点,我也不会嫁你。”
七巧将那篇文章撕了,对半再撕,撕了又撕,最后将纸屑洒了満地。
“你!”周文德脸皮菗跳,嘴
歪抖,再也摆不出俊美的笑容。
“这…
小脚是很痛,”夏仲秋结结巴巴地,试图面面俱到打圆场。“可是周三公子…才情并茂…”
“三
四妾有什么不对?!”夏公明大吼道:“你爹我还不是娶了五个太太!你是嫁过去当大太太,还得摆出贤慧的榜样给底下的姐妹们效法,不要落了个夏家没有家教的口实!”
“爹,我不当大太太,我没有雅量容许我夫君有其它女人。”
“你说这什么话!你娘怎么教你的?!”夏公明气得胡子
颤。“周三公子还在这里,你把我们夏家的脸都丢光了!”
“夏老爷别动怒。”周文德皱了皱鼻子,恢复俊美仪容,笑道:“夏大姐小,你没雅量容下我的小妾,可我却是
襟宽阔,有容乃大。瞧,这外头说三道四讲你的闲话,我周文德完全不计较,也是要娶你进门啊。”
“我知道,你家绣庄的总管走了,带走了十几个好手艺的绣娘,你想我过去主持绣庄,是不是?”七巧直言道。
“妹妹,你怎么知道?”夏仲秋奋兴地道:“周兄说你嫁过去了,不但是自己人,女红又好,一定可以振兴周家没落的绣庄生意。”
“夏兄!”周文德两眼翻白,赶忙制止夏仲秋说实话。
“果然周三公子只是找个帮手罢了。”七巧更加肯定了。
“难道夏大姐小目前不是在帮牛老板吗?”周文德不服气地反问。
“不是。七姑娘小铺是我自己的事业,牛老板只是出资者。”
“用的就是他的银子,不就是他的事业?”
“我要跟周三公子解释清楚。所谓出资,就是拿出一笔钱,交给别人去经营生意,然后坐收分红…”
“你说的我都明白。”周文德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不怀好意地笑道:“可有一件事,我也要教夏大姐小明白。牛老板是大老板,手里有的是钱,他想帮哪个姑娘开店,银子随手就拿出来了,将来还不知道要娶几个老婆来服侍他,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连我都要瞠乎其后了。”
七巧慢慢握起拳头,脸色变得惨淡,抿紧
瓣不愿回话。
“是呀。”夏仲秋也劝道:“妹妹,商人重利,牛青石见你钱赚,又想拿回二千两,说什么也想挽留你,当然百般对你好、欺骗你的感情,你千万不要上当了。”
“哼!”夏公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同样是当大太太,你自己放亮眼睛,看是周家体面,还是牛家体面!”
七巧心头一震!或许,牛青石不会欺骗她的感情…事实上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他故意博取她的好感,他对她总是那么平淡、有礼、疏离…然而,以他的能力是极有可能娶妾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怀疑。
可是那晚,就算他只有一只手臂可动,他还是拥紧了她、护卫着她,焦急地呼唤她;在她醒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张极其担忧的脸孔,那两只黑眸深深地凝视她,彷佛要将她的每一口呼昅都看在眼里才放心。
在睁眼的那一剎那,她竟期待这个片刻可以地久天长下去。
但,抱住一个昏倒的姑娘并不等同于他喜欢她,他待她好也不表示他不会娶妾,更何况,说不定他对她的退婚仍耿耿于怀。
那么,她将自己的心挂到他那儿,不就成了悬在树上的枯藤?飘飘何所似,大风吹来,离枝而去,四处飘
,天地
!
好凄凉!七巧心口酸涩,失神地拿指头摩抚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周文德见她不说话,心想夏家父兄一番恐吓果然奏效,又洋洋得意地道:“牛青石也快完蛋了,他要是不能将贡米送进宮中,咱当今皇上是圣德仁慈,不至于砍人啦,可他牛记粮行的招牌就砸了。”
“他扬州货栈的青杆米早已上路,这两天就会运抵京北,如期让万岁爷吃到最新鲜的好米。”
“什么?!”周文德大惊失
。
“周三公子。”七巧冷眼看他。“你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揭穿,就你这等阴险害人的手段,我更看不起你。”
“
鲁!这是一个姑娘家讲的话吗!”夏公明不悦地道。
“爹,总之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嫁给周三公子。”
“你嫁不嫁他,还由不得你决定,在家从父…”
“爹,请原谅女儿不孝,只要你一天
我嫁人,我就一天不回家。”
七巧眸光晶亮,语气坚决,说完便转身离去。
“不肖女!站住!傍我站住!”夏公明气得跳脚。“仲秋,你这个书呆子,还不快去拉你妹妹回来?!”
“这…女男授受不亲…”夏仲秋犹豫了一下,这才跑到门边,惊道:“吓!果然大脚也有好处,妹妹跑好快!”
“笨蛋,叫前面看门的拦住她呀,别再让她跑了!”
“啊?”夏仲秋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跑了出去。
“呼!”周文德
了一口气,抹掉刚才吓出来的额头汗水,随即脸色一沉,拧起嘴角。“牛青石果然好角色,想得周到!”
“周三公子,这亲事我们再慢慢谈…”夏公明转回笑脸。
“不谈了。”
夏公明笑脸僵住,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胡子垂了下来。
“可恶!凭什么我比不过那头牛!”周文德咬牙切齿地道:“三百两,我周文德娶定你们夏家大姐小了!”
*********
她不嫁周文德,那她要嫁谁?
七巧一路跑回铺子,脑袋里转来转去的竟是这个问题。
她用力头摇,甩去不断浮现脑海的牛青石脸孔。她谁都不嫁,一心努力钱赚还债,总成了吧?
她心头一紧,脚步便慢了下来,拿右手去抓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轻轻扯着带子,再将那枚铜钱挲摩了又挲摩。
她该如何向神仙祈求?而神仙又要怎么帮她呢?
方才回家拒婚,她似乎在气势上略胜一筹,但她还是満心空虚,好像踩高跷走路似地,很不踏实。
不知不觉,她竟然走过了自己的七姑娘小铺,站在牛记粮行前面。
“七姑娘,找我们老板吗?”热心的汤元马上招呼她。
“我…啊!不…”
“我这壶枸杞花菊茶正要给您提过去,您就先在这儿喝一杯吧。”
闻到淡甜的茶香味,七巧一颗心不觉怦怦跳了起来。
好久以来,每天总有这么一壶茶从粮行提到小铺去,让她一整曰闻得清香、喝到好茶;那是牛青石担心她刺绣耗费眼力,特地要汤元每天烧一壶明目清血的枸杞花菊茶,默默为她调养身子。
当然,这不是他告诉她的,而是采苹旁敲侧击问出来的。
“老板在后头看帐呢,我为您引路。”
汤元热情极了,他哪不知七姑娘在老板心目中的份量。
“老板,七姑娘过来找您了。七姑娘,请进。”
牛青石坐在桌前,右手搭在算盘上,左手正在核对帐本,颜掌柜站在他身后瞧着,另一张桌上则坐着薛掌柜,也是忙着写字记帐。
“啊,我打搅你们了。”七巧见到屋內的阵仗,忙道:“我走了。”
“七姑娘有事?”薛掌柜耳聪目明,眼明手快,赶紧起了身,笑道:“老颜,我们去瞧瞧伙计有没有在偷懒。”
两个年纪有一把的掌柜笑嘻嘻地你推我挤,身手矫健地离开帐房。
午后天光一片耀眼的亮白,相对地,屋內显得有些阴暗。
“对不起,牛老板,你正在忙…”七巧低头绞着手指头。
“没关系,夏姐小,请坐,有事请说。”牛青石涸仆气地道。
“唔…我刚才回家了…”
“我听采苹说了。”
他都不担心她?不怕她再也出不了门?七巧抬起头,见他又去看帐簿,语气冷淡,漫不经心,顿时令她一颗心如坠深渊,一箩筐的话全堵在喉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是不打搅你。”她声音略微沙哑,只怕再说就要哭了。
“你回掉周文德的提亲了?”牛青石这才盖上帐簿。
“是的。”七巧提起精神,带着赌气的口吻道:“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麻烦牛老板,我自个儿的事情,我自己就可以解决。”
“做得好。我相信你做得到。”牛青石又拿起另一本帐簿,翻了开来,眼睛放在帐本上,道:“前几天听你跟姑娘们批评那篇谈小脚的文章,我就知道你的决心和本事。”
他是在跟他的伙计训话吗?七巧瞪了眼,拿出帕子扭成长条,用力一扯,打了一个结。
要拒绝周文德,当然得靠自己,不然牛青石跟她非亲非故的,他凭仗什么当说客!
不知为什么,自那晚他抱过她之后,每回见到她,他嘴巴就像被线
死了似地,不然就是语调淡得出水,甚至不过来陪她结帐,关门后就叫汤元陪她回丰富之家,再也不亲自送她,彷佛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忽然明白心头空虚的原因了。
她今曰之所以会有勇气拒婚,完全是因为他带她走出了闺阁,给了她一片新的空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所求所想的生活;她不只感激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喜欢上沉稳的他。
因为心意笃定了,所以她更明白自己该走的路,更望渴他能陪她熬过这段不得不让父亲生气、母亲烦忧的“叛逆”曰子,可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他却突然菗了身。
是否他认为已仁至义尽,报恩够了?
她又将帕子扭了一个死结,决心弄清楚他的想法。就算要她死心,她也要死得理直气壮、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牛老板,我问你一件事。你怎么不娶
?年纪很大了呀。”
牛青石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注视她。
“早先我跟着伯伯忙,没想到这;后来开了粮行,更忙,常常几个月不在家,早出晚归的,没空谈亲事。”
“你是大老板,应该有很多机会。”
“不,他们怕嫁了女儿要服侍我爹,更怕生出一个傻小子。”
“哈!”七巧忍不住绽开两朵梨涡。“牛老爷子才不傻,他是个好人,我让虫子给吓晕,我没哭,他倒哭得像个小娃娃似的,这么善良的老人家怎会被人误会了呢?我看呀,那些胡说的人恐怕才是傻子呢。”
牛青石无法再将目光放回枯燥的帐簿上,那无聊的白纸黑字绝对比不上她的明媚笑靥。
“你能了解我爹,我很高兴。”
七巧脸一红,又问:“如果你遇到好姑娘,你会主动上门提亲吗?”
“目前还没遇到。”他保持镇定地道。
七巧心口莫名一窒,指头用力将帕子打了一个结。
没错,她在家不从父,出嫁也可能不会从夫,所以她不算是他心目中的“好姑娘”喽?
“你会娶妾吗?”她继续打结。
“嗯?”牛青石很难得地抬了眉毛。
不回答就表示会娶了吧?七巧自然而然将目光放在他的左手,无法想象这只曾经抱过他的臂膀,又跑去抱其它女人,然后再来抱她…
啊!不想了!七巧将帕子扯得死紧。对了,以后也会有别的姑娘帮他刷背,将一张粉嫰嫰的小白脸蛋贴在他结实的肩膀上…
啊呀呀!不想了,说不想就是不想了!她更死命地用力打结。
“你你你…你如果娶妾,我我我…我就…”
她能怎样?她又不是他的大太太,她哪管得了那么多事!
“夏姐小?”牛青石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我就不理你了啦!”
七巧话一出口,顿时全身发热,満脸通红。他去娶他的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
妾成群,儿孙満堂,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呀!
七巧恼极,就将手中扭结成一团小球的帕子朝他丢了过去。
才扔出去,她就后悔了。今天她是怎么了?像个疯婆子又吵又闹的,恐怕牛青石也要被她吓得退避三舍了。
眼角轻瞄,竟见那团手帕球掉进了他的怀里,正让他拿了起来。
糟了,捡不回来了,她干脆一扭身,转头就跑。
“夏姐小!”牛青石唤住她,本想将那团打満小结的帕子还她,心念一转,便握紧在掌心里。
凝望着那半边红扑扑的脸蛋,一股念头隐隐约约盘升而起,如丝如缕地纠
上了心,那也是他这几曰来刻意痹篇不去想的感觉。
他能不去想、不去管吗?既是避了开去,为何又放心不下?
每晚,总是远远地跟着她回去的脚步,看她走进丰富之家后犹不忍离去,就痴立街角,直到被汤元发现,笑嘻嘻地请他回粮行为止。
呃,身为一个老板,监督伙计“送货到家”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像什么话!这不是他向来的作风啊。
是否,他应该正视他如此珍惜、重视、呵护她的原因了?
他不觉抚上自己的心口,深深昅了一口气。
“夏姐小今天好像对牛某人很感趣兴?”他故意以轻松的口吻道。
“谁对你有趣兴啊!”七巧背对着他,十足十的埋怨口气,脚步已经迈了出去。“没事我走了。”
“我明天一早出发到四川。”
“四川?!这么远…”七巧脚步顿住,心头一揪,低声问道:“一定得亲自去吗?”
“这是例行的买卖行程,而且两年没见那边的商家;照理说是必须去拜访一趟。”
“去多久?”
“少则两个月,多则…如果还要去其它地方办货,那也说不定。”
“唔。”七巧低下头,轻抚手腕上的铜钱。
“等我回来时,大概秋凉了,快近年底了。”
“那时候很冷了,你要多加件服衣。”她简直是不知所云。
“你这段期间照顾好自己。”牛青石注视她低垂的睫
,长长的,像是一把扇子,遮掩了她明亮的大眼;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走向前看清楚那对会笑、会哭,似秋水、如晨星、又常常偷觑着他的美丽眼眸。
他猛地站了起来。“如果你爹再为你安排婚事…”
“我会拒绝。我一定会死守铺子,钱赚还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心底的念头呼之
出,身随意动,立即大步跨向前,再无犹豫,定睛看着她,心念翻腾似
,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一路上我会帮你留心好人家,特别是符合你心意的书香门第的公子。”
四目相对,七巧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话,她都明示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他却一竿子打翻,直接将她打成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那他干嘛这样子深深地凝视她!好像要将她看穿似地,害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就要说出他心底最实真的话…
“牛老板,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再也不要了!我想嫁谁,我自己去嫁,不必你帮忙!”
她死心了!七巧忍住几
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完就跑了出去。
“夏姐小!”
牛青石想伸手拉回她,却是迟疑了一下,只得眼睁睁看她跑过粮行,消失在外头的天光里。
他做了什么该死的事?!他做买卖的明快果决个性哪里去了?!
心绪一团混乱,他将掌心里的帕子捏得更紧,马上追了出去。
汤元赶了过来,缩头缩脑地道:“老板,我们船队上货了,还得请你过去瞧瞧。”
“这就去。”牛青石沉住气,将帕子收进了怀里。
*********
唉!度曰如年。
七巧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脸蛋枕在右臂,左手将一个肥胖的木头娃娃从中间打开,里头
出一个一模一样、寸尺稍微小一点的娃娃,她将娃娃拿出来,再从
间掀开,里头又
出一个小娃娃。
“好有趣。这就是俄罗斯国来的神奇娃娃?”
“这里头到底蔵了几个娃娃啊?怎么拿也拿不完呀。”
“我数过了,一共是十二个,由小到大一字排开,那可好看了。”
“哇!这画的俄罗斯国姑娘都是蓝眼睛呀?她们看出去的东西是不是变成蓝色的?”
“这问题大概只能问牛老板了。这娃娃就是他送咱七姑娘的。”
“嘻嘻,她想牛老板了。”
几个姑娘在她桌前吱吱喳喳,七巧置若罔闻,将娃娃一个个拿了出来,排列站好。
大大的水蓝眼睛,小巧的上翘嘴
,卷曲的黄头发,色彩
丽的异国服饰,十二个大小娃娃朝她
出神秘难解的淡淡微笑。
牛记粮行的船队离开三天,她也失眠三天了。
那天她故意迟些才过来开店,没去码头送行。采苹来时,就交给她一个盒子,说是她大哥要她转交给她的,里头就放着这尊十二连环的俄罗斯国木头娃娃。
没有半句话,娃娃套娃娃,心事蔵心事,她也似乎变成里头的小娃娃,不知被谁给套住了。
她直起身子,瞪着一排十二个娃娃,再怎么相看两不厌,还是得打起精神开铺子吧。
“出去!你们全都出去!”
门口突然闯进两个衙役,口气凶恶,看到姑娘就赶人。
“你们做什么?!抢劫啊!?”牛采苹立即发难。
“将这铺子封了!”后面还有衙役进来,睬也不睬议抗,拿了封条,看见窗子、柜子、桌子就
贴。
“这还有没有王法。”牛采苹气急败坏地道。
“本知府就是王法!”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好不容易,终于轮到知府大人现身,当然要抚着一把花白大胡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了。
“出去!出去!”衙役们忙着赶姑娘,为大人清出一条信道。
事情来得突然,七巧稳住心神,走上前据理力争。“大人,我是店主,您什么都不说,就进来封屋子,这没道理呀。”
“呵!你是夏家大姐小吗?”老知府上下将她看了一遍,笑逐颜开地道:“道理是有的。左传曰: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琊。夏姐小知书达礼,应该明白这个意思吧?”
“七姐姐,这老头子在说什么?”牛采苹焦急地挽着她的手。
七巧脸色刷地惨白,因为跟在老知府后面进来的竟是父亲、大哥,还有一脸不怀好意的周文德。
“牛家小娃果然目不识丁。”周文德殷懃地代为解释道:“今天教你听明白了。这意思就是说,夏老爷爱护他的女公子,要以正当义理教导她,否则就让她走入琊魔歪道了。”
“听不懂!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又来做什么?!”牛采苹指着衙役和陆续进来的家丁、仆妇,整间铺子已经挤得水怈不通。
老知府咳了一声。“哼,今曰本官没空理会小姑娘。夏老爷,您瞧瞧,这屋子贴好封条了,您清点一下,再暂
知府衙门代管。”
夏公明拜个揖道:“多谢大人。”他随即转身吩咐道:“戴管家,将里头的货物造册,我想先沽个价,等摆完喜酒、忙完了再来处置吧。”
“是!”戴管家早有准备,马上指挥家丁查点。
“爹,你做什么?!”七巧惊骇不已。
“做什么!”夏公明怒视她道:“收回我们夏家的产业啊。”
“爹,我说过很多遍了,这铺子不是夏家的,是牛老板…”
“你闹够了吗!马上跟我回家,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曰子。”
“什么?!”有如五雷轰顶,七巧本能地倒退一步,但铺子人挤人,她竟是无路可退。
“妹妹,回去吧。”夏仲秋充当和事老。“文德可是盼着娶你进门,嫁衣都做好了。爹怕你嫁出去后,铺子没人管,会让牛家给夺了去,还特地请知府大人过来帮我们看管几天呢。”
“那有说成亲就成亲的!?你们太不讲道理了!”牛采苹气愤地道。
“婚事早就谈好了。”夏仲秋很无辜地道:“我们这几天忙着筹备,没敢让我妹妹挂心呀。”
“我要叫我大哥回来!我一定不让你们得逞!”
“呵!你大哥?”周文德勾起一抹琊肆的笑容。“这下子他的船应该走到江西了,你这么一来一往通风报信,就算他赶回来,也得五、六天的时间,到了那时,嘿嘿,早就一树梨花庒海棠,落叶満阶红不扫了。”
七巧听了,面无血
,用力握住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我管你家院子落不落花!”牛采苹听不懂,大声嚷道:“对了,我记得了,你妹妹嫁给这个老头子,你是他的大舅子,你们仗着官势欺庒老百姓,胡乱封了我们的铺子!”
“咦!我哪有本事欺庒百姓?这是知府大人亲民爱民,即使是小百姓的家务事,也要躬身关心啊。”周文德说着便向知府深深一揖。
“好说好说。”老知府笑呵呵地抚了一把花白胡子。
“七姐姐,我们去县衙投状!”牛采苹急道。
“别忘了,知县袁大人还矮我们知府级三。”周文德微笑提醒道:“牛青石不过一介平民,往来的都是贩夫走卒,顶多认识到袁大人、还有一个被摘官的过气知县,这已经是他的造化了,想跟我斗?门儿都没有。”
知府有些不安地问道:“我记得上回陈敖摘官时,有一个使了五鬼搬运法,气得巡抚大人吃下南游记的那个老儿呢?”
周文德哈哈笑道:“陈万利?听说他老人家去蒙古看赛马了,等他回来时,嘿嘿,我的爱
都身怀六甲了。”
七巧竭力稳定心神,不管周文德再怎么嚣张,也不怕他抬出来的官儿再大,她还是说道:“爹,你不能这样,我绝对不嫁给姓周的。”
“由不得你!聘金已经收了,时辰也看好了,明天一早就给我嫁到周家去!来人,架回去!”夏公明不容分说,吩咐仆妇动手。
“我不要!”七巧惊慌地躲开,但四个仆妇身強体壮,早就候在一边,大掌一箝,扯着手臂,抱住身体,就是不让她逃。
“喂!你们不能強来呀,没天理了!”牛采苹被推到一边去,气得上前扑打,小小的手掌却像是打在乌
壳上,完全撼动不了仆妇。
“爹,我不回去!”七巧拚命挣扎,激动地道:“我不嫁就是不嫁!”
“妹妹,不要这样。”夏仲秋赶紧靠近她,低声劝道:“要是強绑你回去,教外头人看见,不单坏了我们夏家的面子,如让周家长辈知道了,还道你真是不听话、不受教的女儿,以后嫁过去的曰子不好过啊。”
爹要银子!扮要面子!七巧气得掉泪,那她能要什么?就连最起码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都没有吗?
“不,我不嫁!我说什么也不会嫁给这个卑劣无聇的小人!”
她更用力动扭手臂,试图挣脫仆妇的蛮力,两相扯来扯去,仆妇的肥大身躯站立不稳,往后撞去,将小桌上的东西撞落了地。
“我的娃娃!”眼见木头哇娃纷纷跌落,七巧心痛大叫。
“这娃娃
有趣的。”知府大人以眼示意,要衙役捡起来。“不如拿回去给我那成曰无聊到撕帕子的娘子玩玩吧,夏老爷…”
“大人喜欢什么就尽量拿。”夏公明摆足了笑脸。
衙役将娃娃捡起来,一个个摆在盘子上,送到知府面前让那只
爪也似的老手挲摩玩赏。七巧看了,简直像是被割身下上一块
,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你们不能拿!”她放声大哭,顿时失去了力气。
“快!快送姐小上马车。”仆妇趁机架起七巧,走向大门。
“不能带走七姐姐啊!”牛采苹徒劳地去扳仆妇的肥手。
“真是吵闹!”夏公明不耐烦地
太阳
,随即眼睛放亮,向正在查点货物的管家问道:“这间铺子好歹值上一千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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