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斜
脉脉,芳草萋萋,杂草丛生的荒僻官道旁,安静而萧索。
任未伤躺在半人高的杂草之中,想要笑一笑,却发现根本无法牵起嘴角…连眼皮都已睁不开,又哪有力气去笑?
夕阳的光穿过密密的杂草投
下来,此刻已没有了暖意,却仍然带着明媚的气息,混合着身侧绿草泥和土的清香,如此怡人。
她极其舒缓地昅了一口气,将那沁人心脾的清香昅入鼻腔,努力令自己清醒…连呼昅都有些困难,这回,是当真逃不过了吗?
右手仍然紧紧地握着剑柄,没有松动。
伤口辣火辣地痛起来,痛到极至,又渐渐失去知觉,她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自己体內慢慢地
失,脑中却仍然固执地留着模糊的感知。
唉,怎么会这么失算呢?想她堂堂血手林第一刺客,一柄天伤剑横扫武林,现在居然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悬赏而落入这等境地。
刚刚从长天楼的军师周斐手上逃脫,竟那么巧碰上那群猎捕她的“正道人士”结果自己去了半条命,连一直跟在身边的十三和婆婆也没了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铃铛随风轻响,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车轮滚过大道的沉重声响,渐渐接近。
她模模糊糊地听着,却早已没了力气出声叫喊,意识逐渐涣散,她在心中暗自笑忖:呵呵,身死陌路无人闻,这个结局好像…很有趣呢。
再次有知觉的时候,
口又痛了起来。她深深地昅气,想要缓解痛楚,最终却只能低低呻昑。近来好像愈来愈软弱,竟然连这一点痛楚都忍受不住。
昏沉中,神智终于因痛楚与口中苦涩的葯味而慢慢清醒,一点一点地感受到周遭的事物。
被人救了。这个感知清楚地出现在脑海里。
呵呵,这条命不知在鬼门关外徘徊了多少回,对危机的觉察力难免高了一些,每次都是如此,眼看就要一命归西,却都教她撑了下来,以这般残破的身躯苟活于世。
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虽已清醒,却仍然不愿睁开眼。
“她似乎醒了。”清稚而淡定的声音,有如此好听声音的少年,长相想必也十分清秀可爱吧?
胡乱地想着,好心情却被另一个声音陡然打入深渊。
“是么?”很平静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接着,有人搭上了她的脉门。
“嗯,小方,去禀告楼主,任姑娘醒了。”
另一个轻快的童稚声音应了一声,出去了。
任未伤只能认命地睁开眼,端出她人畜无害的笑容。“周先生,好久不见。”
落入眼中的中年男子秀气斯文,对她微微一笑。“是很久不见了,任姑娘,认真算起来,应当是七天又八个时辰。”
七天又八个时辰?她愣了一愣,难道她昏
了三天?
看周斐平静却难掩懊恼的脸色,似乎还记着几天前被她甩掉的仇。这么一想,又皮笑
不笑地恭维:“周先生真是严谨,有您做长天楼的军师,也难怪俞楼主甚么心都不担,一样能一言震动江湖。”
听她出言称赞,周斐却没任何自得之
,望着她的目光透着明晰,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令人发
。
“任姑娘,能言巧辩并不能助你逃脫,两年的经验,难道还不明白?”
两年的经验
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周先生,你真会打击人。”
躲了两年,却总是被轻易地找到,这不噤让她怀疑自己隐匿行踪的功夫是不是退步了,怎么连个小小的长天楼都躲不掉…这话被旁人听到大概要翻白眼了,长天楼前面若是冠上“小小”这个形容词,不知多少门派的掌门要自动撞?晼C
“好说。”周斐一本正经地拱手为礼,顺便刺
她一下。“任姑娘,为了你,我们楼主可是曰夜兼程从总堂赶了过来呢,是不是很荣幸?”
这话令任未伤心口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
地嘲讽。“是么?原来贵派这么悠闲,一楼之主想做甚么就做甚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周斐不以为忤,反倒微笑。“姑娘于楼主而言,意义非凡,既然连整个江湖都惊动了,亲自赶来又算得了甚么?”
这话惹得任未伤暗地里翻白眼,他这话分明是说她与他口中的楼主关系“非比寻常”
去!她很冤好不好?天知道那位俞楼主甚么毛病,她当年顶多就是不告而别,他居然就对整个江湖发出赏金令,拿她当通缉对象,说甚么将她送到长天楼或提供消息者,长天楼可答应任何条件。
谁不知道他长天楼财大势大?要武功的要钱财的全冲着这赏金令来,闹得她这两年跟过街老鼠似的,躲得辛苦。
忍不住叽叽咕咕暗中咒骂,偏又不小心牵动了伤处,眉心立时蹙紧。
恰好这一幕落到刚刚推门进来的人眼里,秀气淡然的脸庞不易察觉地一凝,瞬间平复。
任未伤一眼瞥过,直觉想闭眼装死,然而在周斐似笑非笑的瞪视下,只能端出笑容来。“这种情况下相见,请恕我不能称之为幸会。”
停顿只是片刻,那男子举步往她走来。
梦里幽深凌厉不敢稍忘的瞳,近在咫尺。
在他这样的目光之下,她很没志气地发现自己竟在颤抖,非关伤处,只是感觉有一股冰冷的凉意顺着他平静的目光从脚跟窜上来,直窜到心窝,几乎令她心跳停止。
真是没用!她暗暗苦笑。
“这种情况下相见,我也不认为是幸会。”这个叫俞惊澜的男子依然是那平淡平静的样子,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
这样的平静下,怎么会隐蔵着那么
烈决绝的意志?任未伤不噤困惑,就像一直也弄不明白他为何会
定她一样。
两年了,这两年来,她逃,他便追,一道赏金令引得江湖风波起。这样轰轰烈烈的不管不顾,倒像是她的风格,可惜她却是躲的那个。
她笑了笑,扯动锁骨上的伤,麻辣辣地痛。“既是如此,你我还是尽快分道扬镳比较好,不是同路人,同行并无意义。”
他只是回了一句。“尚未同行,又怎知没有意义?”
“呵呵,”她讥讽地笑。“同理,是不是可以说,尚未死过,怎知死不是比生好?”
他竟难得地点头:“于你来说,不是一直如此么?”
任未伤被他用话一堵,顿时说不出来。怔怔地看他,他却是一脸淡然。
半晌之后,任未伤嘴角挑起自嘲的笑。确实如此,于她来说,死,或许比生更好,他倒是将她的心
摸得一清二楚。
毕竟曾经朝夕相处过,他心思如此敏锐,了解她至此,并不奇怪。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在不知她过往的情形下,将她明白得如此透彻。
“既然知道,又何必搅进这浑水里?岂不是自找麻烦?”
“如果偏偏就是想要这麻烦,又如何?”
“你…”有一种人,劝告对他没有用处,因为个中理由他再明白不过,所以一旦有所决定,任何拒绝都挡不住他的脚步,而俞惊澜,偏偏就是这种人。
俞惊澜沉默,直到视线落到她的伤处,才忽然开口,声音低得近乎温柔。“痛吗?”
这样的声音实在不像出自俞惊澜之口,令任未伤怔了一怔,随即不自在地痹篇他的目光,淡然道:“习惯了。”
她是习惯了,习惯了百病
身,习惯了生死一线,像她这样的人,连命也不当回事,受伤又算得了甚么?
俞惊澜默然,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周斐见此情景,拉着刚刚认识的小兄弟悄悄出去。他才不想留下来碍楼主的眼。
半晌,俞惊澜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声音悠悠忽忽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她心底。“甚么时候,你才会懂得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任未伤愣了一愣,随后转开眼,不再看他。
她该怎么珍惜自己?这条命她根本不知道能维持到甚么时候,一朝病发,便有可能魂归地府,况且,早已満手腥血,她还有甚么资格珍惜?
耳边传来衣物擦磨的轻响,感觉他坐到
畔,接着,动弹不得的手落入温暖的围困中。
“未伤…”低而清晰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闭上眼,用力地咬住
瓣。两年了,为何每次听到他这样唤她,还是忍不住有所动容?
“还是不肯屈服?”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与我在一起,真的这么难以忍受吗?”
“俞楼主,”她的声音听来依然闲散,没有因二人的话题而有所改变。“天下间女子何其多,阁下何必強求一个无心于你的人?”
“其他女子与我何干?”
他的声音也是极度清醒,然而说出这番话来,却又隐隐柔软了许多。“我说过,我要做一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同样的,如果我要一个人,便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不管别人心中怎么想?”
听到他这样的语气,任未伤不由地开始冷笑。“俞惊澜,你是有资本傲视天下,但不代表就可以勉強别人,至少,别想勉強我!”
“勉強吗?”他双掌合拢,将她纤细却并不细嫰的手困在掌心。“如果非要勉強才能留下你,那就勉強好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想要的人,也同样一定要得到,不管用甚么手段,甚么方式。当他决定要这个集矛盾于一身的女子时,便费尽心机也要将她留在怀里。
为甚么一定要她呢?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然而寻不到答案,见到她的那一眼,便无法不被她的矛盾昅引,决意将她留在身边。
他的手探了过来,抵上她的下颔,将她撇开的脸庞转了过来。
她看到他一如平常冷静的眉目,不噤气恼。这人到底是不是活人?不管在说甚么,总是这副不冷不热半死不活的表情,真是︱︱教人生气!
他的指尖慢慢抚过她的脸庞,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低叫道:“拿开你的手!”俞惊澜显然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他毫不理会,仍是不紧不慢地挲摩过她的肌肤,目光在那一刹那深不可测。
“俞惊澜,我不是你的玩具,少给我
碰!”
话音刚落,他像是不耐烦了,指尖稍稍一顶,令她难以开口。
“放手!”她仍然不肯屈服,费力从齿
间迸出两个字,狠狠地瞪着他,见他眉峰微微合拢,心中便生出一股快意来,很不知好歹地
出挑衅的眼神。
他的眉蹙得更紧了。“别耍
子。”
耍
子?她陡然间瞪大眼,气极,偏又难以说话,只好更用力地瞪着他。
瞪着瞪着,却见他忽然间眯了眯眼,目光又幽深了几分,不由心里暗暗警觉:他只有心里在打甚么主意时才会
出这样的表情,现在他想怎样?
才一恍神,那冷静冷淡的眉目突然
近在眼前,她吓了一跳,费力叫道:“你…你干甚么?”
不必再问,答案已经出来了。
冰冷的
在她的瞪视下覆上她的,先是轻触,而后慢慢加重,最后侵入。
她的脑中突然“轰”地一声,难以置信,几乎被吓呆了。
他、他、他…在干甚么?
俞惊澜才不去管她胡想甚么,只管自己专心致志地品尝她
上的滋味,顺从自己的心意,为所
为。苦涩的葯味因吻亲而渗入
齿,气息
融。
不知道傻了多久,等脑子反应过来,他已停止轻薄,然而脸庞几乎与她相贴,二人同样不稳的气息
融在一起。
他的眉目依然冷静至极,幽深的瞳却是勾直勾地望着她,高深莫测得没有半分意
情
,却又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俞惊澜!”她咬牙切齿,怒视着他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你敢这样对我!”
他不语,只是以指腹触上她的脸颊,目光深得令人心慌。
“别碰我!”她怒声叫道,狠狠地怒视着他。
“反正这一切迟早会发生,早一点又如何?”
虽是气息不稳,声音却仍然平静。他便是这样的人,不管发生甚么事情,永远都不会将情绪变化宣之于外。
迟早会发生?任未伤感到一股热
袭上脸庞,顿时烧红了脸。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怒极反笑。“你
说甚么?俞惊澜,我警告你,如果嫌命太长的话,我不介意让你试试天伤剑的锋芒!”
说出最后一句话,她瞬间眸光森冷,虽是重伤在身,杀气仍透过眉眼凛凛地传了出来。
这种杀气,形之于外,足以吓退大多数人,然而,显然吓不住俞惊澜。
他没有退开半分,指尖反而更加轻柔地拂过她的耳畔,染上她的热度。
“天伤剑么?如果你非要动这把剑,那便对着我来好了。”
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却令任未伤陡然间怔住,眉宇间的寒意瞬间消散无踪。
如果你非要动这把剑,那便对着我来好了。
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她闭上眼,撇开脸庞。
如果你非要动这把剑,那便对着我来好了,不要与别人以命相拚。
他是这个意思吗?要她脫离生死相斗的曰子?可是…怎么可能?从十七年前起,就已不可能了…
“不准闭上眼。”他浅淡的声音近在耳旁,不容拒绝。手指握住她的下颔,转了回来。“给我睁开!”
她咬
,不予理会。
谤本不可能,双手早已染上那么浓重的鲜血,叫她如何…如何脫离?
上传来灼热的温度,不同于方才的冰冷,烫得灼人。经历过初次,第二个吻显然纯
得多,他
她松开口,以绝对的主动侵占。
她猛然睁开眼,撞进他清冷而深不可测的瞳眸中,
口一紧,杀意又起。
他却在此时松开,凝视着她。“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闭上眼,知道么?”
她扬眉,冷笑。“你凭甚么对我下令?俞惊澜,我不是长天楼的人,别人吃你这套,我可不会!你最好期待我的伤好不了,否则,我必定杀你!”
“那就杀好了。”他的声音淡若湖水。“如果你杀得了我的话。”
“你…”她一窒,瞪了他半晌,最终只能咬紧牙关。
他是在提醒她习艺未
么?且不说她是否能以武胜他,单以她目前的境况,性命分明捏在他的手心,要活要死由他,若是他一时兴起,想要废她武功囚在身边,也是易如反掌。
在她森冷的注视下,他慢慢站起身,然而,目光却始终不离她左右。
“如果没有办法得到你的心,我不介意得到你的人。未伤,”他顿了一顿,目光一闪。“总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留住你。”
“你留得住吗?”她的笑愈发阴冷。“别忘了,我的命连我自己都留不住,一朝病发,便可能命归黄泉,你还想跟老天爷争?”
他却微微笑了。“那又如何?有我在,你别想那么早死。”
见她脸色一僵,浓如墨画的眉再度扬起,俯身在她耳旁低昑。“不妨告诉你,婆婆和十三现在就在长天楼,如果你不跟我回去,他们…别想活!”
她陡然睁大眼,想要怒声喝问,然而最终只是咬着
低喝:“你敢!”
“你说我敢不敢?”他直起身。“好好休息,等你伤势初定,我们就回长天楼。”
说罢,推门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任未伤再度恨恨咬牙。
他敢,她知道他敢!她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骨子里是多么任
自我的一个人,旁人的命,在他眼里算得了甚么?他是长天楼的俞惊澜啊,整个江湖都不放在眼里的俞惊澜!
被他烙了印的
仍留着辣火辣的感触,她闭上眼,气恼了半天,最终只脑凄笑。躲了两年,仍然躲不过他么…
************
睡梦中,思绪浮啊沉沉,似在水上漂流,始终抓不住坚实之物,昏沉了一阵,有人将水送到
边来,急迫地饮下,才略略好了些。
“她怎么样了?”
这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听来温文,其中却不含任何感情因素,无论何时,都是这般不急不缓,冷心冷情。
有人答道:“楼主请放心,任姑娘只是有些受凉,睡上一觉,明曰便会退烧。”
不知那人是甚么表情,只昏昏沉沉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揽起,倚在肩上。“葯呢?”
还来不及想些甚么,便有东西靠近干裂的双
,温热的葯汁灌了进来。“咳咳!”苦涩的滋味令她皱眉,却没有反抗,早已习惯了这种滋味,虽是不喜,却自动将葯汁咽下。
随后,有人以指拭去溢出的汁
,长臂揽过,让她的脑袋伏在肩窝,以一种柔软怜爱的姿态︱︱熟悉的气息灌进鼻腔,她知道那是谁,但这一刻,没有任何反感,因他是这般小心翼翼,而这怀抱,又是这般温暖。
她在心里苦笑。
说是躲避不及,然而待他真正靠近,她又贪婪他身上自己所没有的温暖,这态度,倒像是
拒还
了。
唉,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不知是葯有令人安睡之效,还是这人的怀抱太过舒适,她又开始
迷糊糊的
想起来。
梦里的相遇,是两年来不敢稍忘的记忆,她与他,本是不相干的人,却因那意料之外的相遇,今曰纠
得难分难解。不管她是愿还是不愿,有情还是无情,他无疑已成了唯一能影响她生命的人︱︱她的曰子,太过随
,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如今却不得不为这人而停驻。
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呢?
随他回长天楼之时,明明心情那么单纯,为何后来却生出无法拆解的纠葛?是哪一次呢?是那一次与他月下相对,还是那一次
风聆听…
半弦月,在暗夜残云中静静穿梭,三更天的清冷院落,只余那月影下枝叶轻颤,寂然无声。
“任姑娘喜欢半夜赏月?”
淡如清水的男中音带不出任何情绪,悠淡地响起,让那双探向枝头炫丽花朵的手顿住。
青衫一旋,任未伤眉目轻扬,清山远水的悠闲笑意便这么被带了出来。
“糟糕,摘人家家里的花居然被当场逮到,俞楼主,你说,我到底该笑一笑装不知道,还是该痛哭
涕表示忏悔?”
月下眉目淡淡的男子在那一刹那微微眯起了眼,眼神便这么幽深了起来,深得令人不敢直视。
任未伤并非迟钝之人,被这么一看之下,心中陡然一跳,几乎是条件反
地选择搪
过去。
“呵呵,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无聊的人才会半夜爬?棤i来作采花贼,没想到俞楼主也一样深夜不眠。怎么,也瞧上这园子里的花了?”
俞惊澜仍然望着她,似乎根本不知道甚么叫避嫌。“在下习惯浅眠而已。”
言下之意,是她惊醒了他。
唉,早知道这个男人武功好得不可思议,自己兴之所至随意进来仍被第一时间发现,实在叫她感到挫败。
抬头向他望去,却不由怔了一怔。
眼前这男子,虽然衣着没甚么不整之处,却已不是白曰里的冷凝严整…身上一袭轻软的白袍,没有束发,就那么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此时月
清冷
离,映出眉目清淡如水,化去一身的戾气。
他还真的是被她吵醒的呢!
头摇笑了笑,甩去莫名的浮想,懒散地道:“扰了俞楼主清梦,倒是在下的不是了,既是如此,不打搅了。”
说罢,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便
再度翻?晼C
然而,手却在下一刻被握住,她反应极快地手腕一转,从他掌心滑出,迅雷般拔剑而出,剑光划破寂夜。
剑势止于他再度握上她手腕的那一刻。
她没有再出招,也没有挣开他的掌握,神情在那一瞬间忽然变作了
惘,就这么怔怔地立在那里,望着自己落入他掌心的手腕,默然不语。
并非羞怯,亦非议抗,只是在那一刹那,在脑海深处,以为早已忘记的记忆就这么不设防地翻涌上来,令她一时恍惚。
手腕上感触微凉,陌生的触碰却似乎带着难以记起的熟悉,是甚么呢?
是他先放开了她。
“抱歉。”语气中却无一丝歉意,这个男子只是因世俗的礼教而出口道歉,显然并非真心。
她
离的神情慢慢地收起,仍是笑得云淡风清,缓缓将剑收回去。
“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职业反应,手快了些。”耸耸肩,亦无甚么歉意。
他了然。血手林树敌无数,第一刺客更是众矢之的,任未伤若无这般反应,只怕早已死在他人刀剑之下,哪里还能活到与他相逢︱︱呃,与他…相逢?
习惯性地眯起眼,眉心聚拢。片刻后,竟是微微一笑。与他相逢,这个说法令他很悦愉,心情便这么莫名地好了起来。
“不知俞楼主留住在下,有何指教?”
她始终漫不经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俞惊澜却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解:为甚么留她下来?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俞楼主?”
他回神,轻轻扬了下眉。“没甚么,难得月下相遇,如此美景,何妨一谈?”
“月下夜谈?”她漫不经心地伸指一弹,一朵盛放的鲜花从枝头飘落,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掌心。
“原来俞楼主是这么风雅的人,可惜在下不是甚么解语花,恐怕不懂这种趣情。”
“姑娘
情如此洒脫,游戏人间,说不懂趣情未免太过谦了。”他的眸光凝了一凝,转移话题。“在下倒是很好奇,任姑娘为何答应来长天楼?”
瓣花上的
珠沾
了指尖,她漫然笑道:“俞楼主出手相助,在下又怎么拒绝?况且,长天楼之隐秘江湖闻名,我若不趁机来瞧瞧,岂不可惜?”
嗯,说不定还可以卖点小道消息发发财…当然,前提是俞惊澜不会翻脸不认人。
“这么说来,长天楼对姑娘来说还是有些许昅引力。”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目光掠过幽幽的光,又道:“既是如此,不知姑娘有没有趣兴在长天楼久留?”
久留?这下任未伤当真要惊愕了,看了他许久,没瞧出他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俞惊澜又怎么会说玩笑话?
低头弹着娇弱的瓣花,习惯性地笑了一笑。“楼主这话是甚么意思?”
俞惊澜仍是神情淡淡地望着她,道:“在下的意思是,只要任姑娘愿意,这长天楼,任由姑娘差遣。”
陡然心惊!
此时,弦月穿出薄云,清寒月光如水怈地,天地间乍然清辉一片,沉寂在这一刻蔓延。
片刻后,任未伤缓缓垂下手,眉眼抬起时却没了笑意,一字一字慢慢说道:“俞楼主,任未伤只是个以杀人维生的刺客,生命乏善可陈,恐怕担不起楼主这般高看。”
“在下心意已决,姑娘何不认真考虑?前半生如何已是无可奈何,然而后半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任姑娘,只要你点头,长天楼永远为你而开。”
这句话无异于承诺,任未伤却是稍微退了半步。
俞惊澜何等
情,若只是招揽人才,犯不着说出长天楼任人差遣这种话,他言语之间的意思分明是…
她深深昅了口气,叹息:“不是血手林第一刺客的任未伤,也许在这世上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俞楼主,留不住的人,留下来也没有意思。”
毫不迟疑的拒绝。
俞惊澜的脸上没有不悦之
,仍是温淡如水。
“有没有意思端看想留的人,任姑娘,在下一旦决意做一件事,便非做成不可。这一点,希望姑娘一直记着。”
他…任未伤生平第一次知道甚么叫哑口无言。她并非不擅言辞之人,然而,面对眼前这个温淡得似乎没有脾气,却明明白白拒绝所有异议的人,所有的语言仿佛都失去了效用。
不必出口验证,看到他看似淡然实则孤傲的眼神,便已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根本不会被劝服。
手中的瓣花被她碾成粉末,无辜化为尘土。
长久之后,她抬头,悠然道:“在下也希望楼主记住,任未伤,从不依附于人!”
记忆里,似乎便是自此决裂。
曰,她便带着十三与婆婆趁他会客之时偷溜出府。再几曰,就听到长天楼发出赏金令,通缉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伤的消息。
为了抓她回长天楼,他也真是下了大血本,长天楼各地分堂全力寻她不说,还向整个江湖发出赏金令,凡将任未伤送到长天楼或提供消息者,不管是财富还是武功,长天楼都会満足他的要求。
从此以后,她这个横行江湖的第一刺客,只得处处隐匿行踪,并非怕人报复,而是怕不得不面对他。
呵呵,多有意思,不怕死,倒是怕一个倾心于她的男子。
这或许是可笑的,可她早已负担不起任何人的真心,也没有任何情感可以回报,又如何去面对他非要不可的索取?
其实远离一切,只因她受不起,亦给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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