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崔先生对搬下楼这件事的表现风度不佳。下午他进屋来,梳洗一番,将他的东西全扔到
罩上,拉起四个角将它们包起来,然后提到楼下去。他才不要住弥顿隔壁那个房间,而是选了离管家最远、正巧也最小的一间,可是“比较有隐私,属于我自己”那个房间原来是从前面进来的仆人脫去
衣和泥鞋用的,小得可怜,只有高高的窗户面对外面的人行道…晚上会有路灯的光线照
进来;到了白天,就被过往行人踩在脚边。
好吧,云妮心想。至少他们现在处得比较好了,用自己的方式。而且她让他闭了嘴。虽然这种沉默有些怪异,是装作许多事没看见、也不拿出来讨论。很好,她再次想道。
她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才能够在书桌前真正镇定地坐下来,坐在明克的对面和他一起工作…这个她了解到自己已太过喜欢而无法放弃的工作。
明克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也不是像她原先所想的那么糟糕。他在康瓦耳上的乡下学校在基本的阅读方面教得不错,他算是受过大部分的基础教育,而且他很喜爱文字游戏,因此教他语言就成了一种乐趣。
他特别喜欢她给他做的字汇练习。不知怎地。他开始用一些她从没教过他,或是念给他听过的字,仿佛天生自然地就说了出来。
“仪态万千(junoesque)。”一天他说道。
桌子对面的她抬起头来,他正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她瞧。
他继续说道:“臋部线条匀称(callipygian)。”
她惊讶地眨着眼睛。他不可能知道这些字的意义。
可是他真的知道。“线条优美的臋部。”
“那是比喻形状像桃子,丰満的臋部。”
他笑了。“我知道,形状又大又漂亮。我真希望我知道有什么字汇可以形容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臋部,还有一双线条比小提琴更
人的长腿。”
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目光该移向何处,因而大胆地直视他的眼睛。小提琴,维纳斯的臋部。就算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的涵义也绝对改变了。
她的视线往下垂了一点,落在他曾留了胡子的嘴
上方,因而输掉这一场目光相
的战役。那个地方仍然刮得干干净净的,可是现在看起来有点像个笑话。即使剃掉胡子,他所散发的男子气概仍然锐不可当。
崔明克的言谈举止中,自有一股轩昂的气概,不管是嘲弄或说话,还是曰常琐事,甚至连他沉默不语的时候也一样。他对自己有种男
的自觉,绝不容许妥协或改变。刮去胡子并没有让他失去活力,只是变得比较温和。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学会那些字汇的,第二天晚上有了答案。
云妮在半夜两点钟惊醒,发现自己正在哭…低低的啜泣。过了几秒钟,她终于止住了泪水,虽然在揩拭脸庞的时候,她的心仍跳个不停。她躺在那里,満心困惑。她作了梦,却想不起来作了什么梦。她想要抓住一些片段,却只记得一种愤怒和沮丧的感觉…一种望渴,想要某人不肯给她的某种东西。
这两个星期她都没睡好,今晚更糟,她下楼喝了杯牛
。
从厨房要回楼上的时候,她看见从一楼走廊底端的书房还亮着灯。她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就好像飞蛾扑火,只是静静地走过去,推开了门。
他就在那里。明克坐在阅读灯旁的椅子上。看到她,他吓了一跳。他的腿上有一本书。
她走了进去.他们彼此瞪视着对方,四周更加安静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终于,他耸耸肩,笑着解释:“我喜欢看书。既然我不大可能有另一个碰到这么多书的机会,因此我想尽量多看一些。”他伸出一只手,一种让人困惑的势姿。“还有十二天。”他说道。
距离舞会的天数。时间都到哪儿去了?一天天、一分分、一秒秒就这么过去了。
他又道:“以后,再找时间睡。”
他说的正是云妮避免去想的。再过十二天,他们就没有理由在一起了。
她问道:“你在看书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吗?”
“嗯,常常。”他大笑。他身上还穿着白天的服衣。虽然领结已经松开了,背心的扣子也没有扣上。阅读灯的光线在他的白衬衫上洒下了金色的光芒。“但现在已经好多了,大部分是字汇的问题。”
“你怎么解决?”他似乎不可能自己学会那些字。
他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叠纸,大约有六、七张。
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字…线条匀称,仪态万千。也有比较简单的字,身分,驱逐,有好几页…还有些记号。字的旁边写着它来自哪里,哪本书、哪一页,还有往上或往下的箭头注明是从上面或下面数来的第几行。
“我在当天结束前查出它们的意思,回头到书中的出处以我的理解再念一次。第二天我会复习,如果忘记了,就再查一次。”他耸耸肩。“我喜欢字汇。”
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她微微一笑。“恶魔。”
“凶恶的。”
“琊恶的。”
他眨眨眼睛,
出困惑的笑容。他不知道那个字,可是很喜欢它。他又加上一句道:“黑心的。”
她大笑。“好吧,你不是不懂字汇,只是用的方式很奇怪。”
“我喜欢拿它们来玩。”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一些听起来很伟大的字,好让他说的时候气势十足。
或是好玩的字。二老,她想。“我知道。”她说。“可是到舞会那天,你可不能这么把它们拿来
说,有些字更不能用。”
他皱起眉头,脸上出现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当他沉默而严肃的时候,表情显得睿智、有判断力、脑筋
烈的活动着。不一定真是如此,她告诉自己。此时他的心中或许是一片空白,可是他脸上的表情…蹙眉、目光专注、额头高耸…让人觉得他很聪明,甚至很有深度。
她盯着他英俊的脸孔,狡猾这个字眼跃入她的心中。精明,机智,狡诈。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她就知道他是个敏锐的顾客。
而他也在打量着她。
她别过视线转开头。“我们要教你一些表达的方式,”她清了清喉咙。“让你那天晚上有话可说。”她低头看着他递给自己的那几张纸。“事实上,只要我们继续纠正你的文法和发音,你大胆的用字方式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
她抬起头来时,他仍然盯着她,似乎想要把她看透。他并不认为自己用字大胆,只是与众不同,而且他不可能会出错的。
是她的评断过于严厉,太快做出错误的结论。从一开始,她看他的方式就不对,只偶尔施恩般地告诉自己,明克还満聪明的。不,明克非常聪颖,她从没教过学习如此快速的生学。他的才华洋溢,甚至比她更聪明。
她把那些纸还给他,拉紧了睡袍的衣襟,双臂环绕着自己。
他盯着她,锐利的目光就像是深邃的大海…她真的感觉到脸颊热了起来。她转开头,手心抚着脸颊,假装不经意地躲开他。她不敢相信自己又脸红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坐在阅读灯的光线里,其余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与寂静。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他的头歪了一下。像魔力对人的行为感到困惑时那样。
很好,她被自己给困惑了,或许他也充満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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