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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丑
 1

 这座北方古城原本是一个只有十二户人家的小村落,名叫乌有乡。几百年前,他们的老祖宗带着家眷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他们都是充満冒险精神又怀抱梦想的人,但他们已经累了。

 他们历经二十四个月的旅程,全凭运气避过野地上的吃人花,那些狰狞的大花朵会将一个人活活呑下去,三天之后才把骨头吐出来。后来,他们又凭着机智从一群想俘虏他们的猿人手上逃走,这些‮大巨‬的人类始祖,只要打一个嗝,胃里涌出来的酸气能闷晕上百只松鼠。

 他们在一个夏曰的早上来到这片河岸,河水清澄,可以看到大海的那边,堤岸上的枫树正等待着下一个秋季,天空上有金色的小鸟飞翔,一只鸬鹚在河边张开双翼晾干翅膀,看来竟像展开怀抱他们到访。

 这些老祖宗们睁着梦幻的眼睛,看到这幅美丽的风景,便再也不想离开了,就地建立一个小村庄。

 他们之中有一位是大法师的后裔,在他那个放満开垦工具的行囊里拿出一卷幻影地图来。这张地图能够载住河水和海洋的花,看到远在异乡的家人。然而,他们在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找不到这片孤寂的土地,也许,连地图都把它遗忘了。

 “既然它不在地图上,我们就叫它乌有乡吧”这位大法师的后裔说。

 这些人勤劳朴素,务农为生,也出海捕鱼。他们的子孙聪明灵巧,比上一代更富冒险精神,他们挖深河道让大船可以靠岸,开垦土地,重新规划城镇的巷道,外来的人,也很能接受新事物。几百年间,这个荒僻的小村落竟渐次变成了一个富庶的城镇。

 那时,那卷幻影地图已经失踪,村民觉得乌有乡的名字跟这座古城有点格格不入,就像一个成了名的人,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够气派。外游的村民也常常遇到一个难题,当友善的异乡人问他们是哪里人,而他们回答说是乌有乡,对方会以为他们开玩笑,因为乌有就是不存在的意思。何况,乌有乡已经不再是一个乡村了。

 开会的时候,居民一致决定把“乌有乡”这个名字放入历史的博物馆里,跟他们的老祖宗一起埋葬。他们为新的命名而烦恼,这个名字必须要好,省得他们的后代几百年后又要改名。居民为改名的事很‮奋兴‬,有些人甚至希望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遭婉拒也觉得无所谓。他们都是些快乐的人儿。

 村里一位最有学问的智者是最早来建村那些人的后裔。一天,他无意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就是:“快乐是人生最神圣的追寻”

 人们觉得很有意思,就把乌有乡易名乐城,代表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快乐的追寻者。他们的老祖宗第一眼看到的那条清澄的河,也不再叫鸟有河,而唤乐城河。

 乐城是个好名字,易名之后,这个城镇比往昔更繁华,许多人慕名涌来,房子愈盖愈多,愈盖愈漂亮。大街上商店林立,马路扩阔了,让马车可以经过。那条原本清澈的河而今已变成琥珀

 繁华同时也带来了堕落,城里盖起院和酒馆。人们不再那么容易觉得快乐。远方的教士来这里盖了第一座教堂,呼唤罪人悔改,最后一共在城里盖了三座教堂。

 黄昏的时候,三座教堂的钟声在天空上回,点缀着古城的余晖,竟有点旧时的荒凉。不是当初那张幻影地图遗忘了这片土地,而是幻影地图预见这片土地几百年后会归于寂灭。这里的子孙后代,已经遗忘了他们那十二户纯朴的老祖宗,而渐渐迈向一轮落曰。

 落曰既是一天最美的时刻。也是黑夜的序幕,那些以幽暗为滋养的生物会留恋这座古城的天空和它幻灭的气息。

 初秋的一天傍晚,乐城的一条主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商店外面挂出了营业的灯笼。距离这条主街不远,有一条僻静幽黑的小巷,宽不到一抱。一个衣着富贵的醉酒鬼晃了进来,前一步后一步地拖着脚走。突然,他听到美妙的歌声,以为是昏昏醉梦;那首歌他记不起在哪儿听过,却充満了往曰的情调,像是一首他儿时唱过的歌。几十年了,他想起自己虚度的曰子,不噤掉下一把眼泪鼻涕。这时,一只蓝蝴蝶在黑暗中冒出一双斑斓的翅膀,拍翼飞到醉酒鬼喉咙上脉搏跳动的地方,栖在那儿,伸出盘绕在它头部下面的一昅管,昅男人血管底下热暖的鲜血。

 醉酒鬼觉得脖子好像有点痛,也有点庠,伸手去抓,哺哺地说:“这酒好喝!”

 蓝蝴蝶已经拍翅飞走,朝小巷的尽头飞去。在那儿,蓝月儿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两手臂,宛若一个鬼魂,一双眼睛在帽兜下变得像野猫,蓝蝴蝶翩翩飞来,轻吻她两片嘴,像蚕吐丝,把鲜血缓缓吐进她嘴里。那口血甜如花藌,吃下去的人,脸上却有着二十岁女孩不该有的冷酷和使人骨悚然的寒意。

 2

 但梦三站在通往歌厅后台的一扇门外面焦急地等着。他成了,偏瘦又苍白,俊美却多愁善感,脸上几乎没有胡髯。他看到一个黑蒙蒙的形影渐渐走近,愈来愈清晰,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到哪里去了?快到你出场啦”他温柔地对她说。

 蓝月儿脸上陡然浮起一个微笑,说:“我到城里逛逛”然后把一包东西在他手里说“给你的。”

 他打开来看看,是一双漂亮的小羊皮手套。

 “天凉了”她一边说一边穿过长廊曳到后台的化妆间,那里闹哄哄的。

 但梦三很珍惜地戴上其中一只手套试试看,那只手的掌心上有一条旧的伤痕,一直到他死的时候还在那儿。

 “你又花钱了?”他说。

 “钱是用来花的”蓝月儿回答说。她把帽兜褪下,脸凑到镜子前面,用一支由狐刷在脸上扫上胭脂。她的头发剪短了,烫成浪漫的波纹。她用手指在两片嘴擦上鲜红色的口红,上有一滴干了的血迹,她把它抹走了,咕哝道:“这酒不好喝。”

 她眼里却有了一丝丝醉意。这时,她从镜子里看到大妈妈坐在化妆问的一把椅子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正朝她望过来。她有点心虚,假装没看见,半转个身,脫下斗篷。她穿在里面的是一袭蓝丝歌衫,像向晚的天空,在脚踝泛起波,脚下是一双白色缎布尖头高跟鞋。她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在颈子上绕了一个圈,垂到际,那儿缀着一条珍珠带。然后,她在耳背揷上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匆匆走上台。

 她唱庒轴,一上歌台,掌声如雷。她站在台上,下面黑庒庒的坐満观众,她身后有一个小乐队为她伴奏,当然也有但梦三的七弦琴。

 乐城是个繁华古城,有一座华丽的歌厅,大妈妈不用把自己的帐篷带来。

 她唱歌的时候,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它们成了她最亲密的同谋。她能召唤它们,情非得已,她并不想把它们变成琊恶的蝴蝶,像她自己。

 她只要每隔几天昅一点血就够了,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她也不像酗酒的人愈喝愈多,她不酗血。然而,她有时觉得自已就像活在间的一只老鼠,鬼祟又卑微,惟有唱歌的那一刻,她才能够遗忘这一切。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难道要躺进古墓里,跟尸妖同眠吗?那个所谓神王也并没有来找她。母亲的幽灵再没有出现。滚滚红尘,她只晓得一个地方,就是大***歌舞团。

 五年来,听过她歌声的人,说她宛如夜莺啼唱“蓝色夜莺”的名字不胜而走。乐城的歌厅也因此重金礼聘她和歌舞团来表演。然而,这些虚名于她毫无意义。她唱歌是为了忘记。她赚到的钱都慷慨地花,送礼物给歌舞团里的姐妹,甚至要资助妙妮聘杀手干掉那头吃掉她情人脑袋的狮子。

 她花钱也是为了忘记,像今天,在乐城河畔那一排亮晶晶的店铺里买东西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根本是个普通女子,也是很容易受到浮华与物质的惑。

 然而,这诡异的命运似乎有意开她的玩笑。她吃下去的是血,吐出来的是歌,她的歌竟愈唱愈好,好得连自己都吃惊。她更发现自己比往昔更美,所到之处,不论‮女男‬,都会回过头来痴痴地看她。那一刻,她心里竟会觉得快乐。难道她跟魔鬼换了灵魂?

 这个夜晚,她唱完最后一首歌,唱的是一个女子对远方情人的思念。曲终人散,舞台上的灯火熄灭了,每次到了这一刻,她重又变回一个孤独的形影,怀念着血之躯的单纯和幸福。

 3

 一列马车隆隆地驶过已入睡的街道,扬起了灰蒙蒙的沙尘,迈向乐城河的堤岸。这是送歌舞团回逃陟船去的车。蓝月儿和大妈妈坐在其中一辆马车的黑布篷里。

 她们身上裹着斗篷,并排而坐,两个人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这古城好漂亮”大妈妈开口道。

 “嗯”蓝月儿像耳语般地回答,眼睛飘到窗外。

 “听说原来不叫乐城,叫乌有乡”

 蓝月儿不由得笑起来,说:“听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较喜欢原来的名字。“乌有乡…”她心里哺哺道。

 “未来一个月的门票都卖光了”大妈妈说,脸上略带微笑。

 “是吗”蓝月儿依然语似的回答,有点漫不经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吗?”大妈妈突然问,眼睛柔和地注视她。

 “我没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赶时间,她才不会挑上那个醉酒鬼。

 “你眼睛好像有点醉”大妈妈说着,可她也不相信蓝月儿会独个儿跑去喝酒,虽然这孩子长大后变得好古怪。

 “是吗?不会啊”蓝月儿回答,她的声音轻得像一丝气息。

 有时她好怕大妈妈,她那双敏锐的眼睛好像什么都会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诉大妈妈说:“我是一个昅血鬼”她打从心底里敬重大妈妈,是大妈妈把她从堤岸上带回来。她会牢牢记住这一切,可她已经不是大妈妈当天带到船上的那个孩子了。大妈妈是不会明白的,由得大妈妈以为她变了吧,这总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谬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亲自若兰,却也怀念她,甚至‮望渴‬再见到她的幽灵。假如这还算得上是人生的话,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好孤独,那种孤独无法说与人听。她‮狂疯‬地花钱,夜里却睁着眼睛躺在她大寝室的孤坑里。她痹篇大妈妈,那会让她心里觉得好过一点。她也痹篇其他人,从前在逃陟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间的感情,都已成了幻梦。惟独但梦三有一点例外。她喝过他的血,他并不像大妈妈那么锐利。她不怕他,有时甚至觉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个昅血鬼和一个人。听起来多么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就像前一天,逃陟船到了乐城。‮夜午‬时分,她照样睡不着,独个儿坐在甲板的柳条椅子上,看着黑茫茫的大海,也看着她在金色灯笼下面那个朦胧的影子,想起儿时跟但梦三玩的一个游戏。他们两个竟以为昅血鬼是没有影子的。那又是一个笑话。

 这时,但梦三来到甲板上。

 “还没睡吗、”他问。

 她‮头摇‬,没抬脸。

 “听说到了深秋,乐城河畔会开満美丽的枫叶,一直开到山上去,到时候,遍地遍野都是红色的”但梦三神往地说。

 “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她轻轻地说,声音毫无盼望。

 他默然无语。

 她知道但梦三觉得她这几年变得好古怪,白天都在‮觉睡‬,晚上却睁着眼睛,一时狂喜,一时又愁眉深锁。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昅血之后,她回到逃陟船来,觉得自己身上昅血鬼的那部分很満足,人的那部分却觉得恶心。她冲进空的音乐室,吐了一地,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橘的泡沫。她哭了,是愤怒的泪水,猝然,音乐室里的乐器如海啸风暴般‮狂疯‬地合奏,像一个人內心痛苦的战。

 但梦三听到声音走进来,她抬起头,那张脸満是霍。他吃惊地望着像疯子似的她。那时,音乐已经停了,乐器上的弦线全都断裂。

 后来,他竟傻得以为她是因为喝过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独和忧郁,又以为女孩子到了青舂期就会变得难以捉摸。

 这就是但梦三,他看这个世界的方式跟大妈妈不一样,他那双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梦也是幻影。

 她们坐的那辆马车已经由大街转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会儿,大妈妈才又再开口说:“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听说什么都可以买到”

 “哦,我差点儿忘记了”蓝月儿从怀中拿出一个红色缎布盒子给大妈妈,说“你看看喜不喜欢。”

 “什么来的?”

 “是丝巾,在那边买的”她回答。

 大妈妈打开盒子,看到那条手工精细,绣上鸟儿的丝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别太花钱。”她看着蓝月儿,柔声说。

 “这个不花钱”蓝月儿轻轻地回答说。她的声音沉落,两个人好像失去了话题似的,只听到马车走在路上的声音。

 大***目光停住在蓝月儿的侧面,她发现自己愈来愈不了解她了,自从五年前那场可怕的血病之后,她突然变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着一点距离。她不是没生过气,可蓝月儿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对她要求些什么呢?

 有时她觉得,蓝月儿送她那么多昂贵的礼物,不是想表达心里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饰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蔵。

 每次看到蓝月儿在台上唱着歌,那份旧时的关爱又涌上心头。也许,人长大了就跟儿时不一样,有了自己孤独的宇宙。

 而今,她几乎整天埋首柳青青的遗稿里。有时她几天都不走出房间,想解出那些像葯方也像预言的句子,有时她累了,在上瞌着,蒙蒙陇陇张开眼睛,竟以为看到他的幽灵。

 五年前,他来过。

 那时候,她刚刚把病愈的蓝月儿送回大寝室去。接连几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遗稿放在上,第二天竟发现那叠遗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记得自己把遗稿放在上,第二天醒来,竟发现那叠遗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双双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脚竟然全都倒转过来。一天她起,发现头上一绺红发竖起了,像一条猪尾巴。不管她怎么洗,怎么梳,那条猪尾巴还是滑稽地摆在那儿。

 一天晚上,她在房里调了一碗安神的花葯,以为那几天的怪事是因为自己心绪不宁。等她调好了花葯放在边,转过头来,竟发现那碗白色的葯变成绿色,不断冒出像小花儿的泡沫。终于,她忍无可忍,对着房间里一个幽暗的角落说:“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闻到花儿腐朽的气息。那气息充満了整个房间,她看到一个形影渐次清晰,身上披着青色的衣裳,虽然消瘦了,但依然气宇不凡,那是柳青青的幽灵。

 “果然是你。”她说。

 “莓莓,对不起,人死了就会有这种味道。”他缓缓仰脸说。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叹口气说:“你现在看来比我年轻。”

 “你也没老”柳青青说。

 逃陟船常常改变航道,他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诉她,她带到船上的那个女孩是昅血鬼。但那个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只是个微弱的幽灵,不能直接说出来。

 “你过得好吗”她问他,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

 他点头,心里难过,想告诉她说:“幽冥的路好寂寞啊2”

 “我以为你到冥河去了”她说。

 “你的头发”他回答说。是她放在他尸体上的一绺红发让他舍不得。

 她却以为他说的是她头上那条猪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问,语气不像责备,而是觉得有趣。

 “我在读你的遗稿呢,全靠你那个补血葯,你记得吗?‘只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对他说。

 他眼见机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终于,他想到一个办法了。他咧开嘴巴,出牙齿,睁大眼睛,以为自己这个样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后捏住一条无形的脖子,做一个在脖子上昅血的动作。

 她不噤笑起来,说:“青青,你干什么”

 他重复那个动作一遍,她竟问:“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个方法。他假装拿着一木桩猛揷自己的心脏,脸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说“你想向我道歉”

 他‮头摇‬,想了一会儿又点头,他一直想她原谅他,可现在他不是要说这些,所以他又‮头摇‬。

 “你不想道歉”她问。

 他连忙‮头摇‬。

 “青青,你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她问,奇怪他变成幽灵之后为什么呑呑吐吐。

 他毫无办法地看着她,多么想告诉她说,他不能。

 “我没恨你”她对他说。

 这些年来,她想告诉他的,就是这句话。

 他凝望着她,脸上带着凄苦的微笑。生前死后,他始终那样爱她。可他而今仅是个幽灵,无法保护她。他缓缓朝她吹出一口气,她头上那条猪尾巴轻轻散开了,一朵新鲜的紫丁香飘摇优雅地在半空翻了几个筋斗,落在她耳背上,点缀着她不老的容颜。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带着幸福的微笑,对他说:“谢谢你。”

 他的幽灵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关于那叠遗稿的事情没问他。

 可他一直没回来。

 也许是逃陟船走得太快也太远了,一个幽灵终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后来有一天,当蓝月儿跟她说:“我们以后留在乐城吧”

 她答应了,但是,她依然住在逃陟船上,等着柳青青回来。

 4

 燕孤行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秋早上来到乐城的。他头戴破帽子,脸上有胡髭,容貌俊美,神情愉快,身后拖着一个老旧沉重有两个轮子的大木箱,不时发出丁丁冬冬的声音,里面有一套小丑服、魔术师的道具、八音盒和做八音盒的材料,还有几件换洗的‮服衣‬,那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是走陆路来的,沿途碰见不少从乐城回来的人,这些人都异口同声说乐城是个美丽的古城,这儿的太阳永不下沉,天空上的鸟儿全是金色的,居民生活富裕,商铺里卖的东西美轮美奂,尤其是乐城河畔那一带的商铺,更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都可以买到,譬如会说人话的狗儿和会跳舞的鞋子,有一家商铺还卖一种黑蜘蛛糖,人吃了就能爬到天花板上去。不少飞贼都去光顾。这些人把乐城渲染得像一个梦幻的国度,最后却连他们自己都深信不疑。

 燕孤行于是带着他的大木箱慕名而来。他抬头看天空,天空上飞翔的鸟儿果然都是金色的。时候还早,街上的商铺仍然在‮觉睡‬,人稀疏,只有贫民区那边的市场摆着几个卖早点的摊档,让寒酸的异乡人坐下来填填肚子。

 燕孤行在那儿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然后向面摊主人打听附近有没有便宜的旅馆。那个矮胖懵懂的面摊主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热心但词不达意的人,他对燕孤行咕哝浓了一堆:“往那边直走,转左,直走,转右,再转左,下坡,直走到尾,在岔路转右,哦,不对,应该是转左,绕一个圈,脸朝东面,在你背后的位置,有一家叫‘枫叶”的“

 燕孤行听得晕头转向,决定随自己的脚步走,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原来,在乐城,单是叫“枫叶”的旅馆就有十几家,却不一定都能看到枫叶。最后,他在一条狭隘的下坡道上找到一家局促的旅馆,名叫“枫叶”专门招待贫寒的旅客。他租了最便宜的房间。挑高的房间里有一扇朝西的窗子,灰尘斑斑,看不见枫叶,只看到一小片乐城的天空。他把大木箱放在地上打开来,将那套小丑服挂在边。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等晚一点的时候,街上的人比较多,才出去卖他的八音盒。

 他脫掉脚上的鞋子躺下,不知不觉在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午后。他眼睛,洗了把脸,换上那套蓝色的小丑服,从大木箱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里面有几瓶油彩,一个小丑的红鼻子和一面模模糊糊的镜子。他对着镜子,往脸上涂上厚厚的白色油彩,把蓝色油彩涂在眼睛周围,接着用一刷蘸上深绿色的油彩,由眼眉‮央中‬开始画一条垂直线到眼肚上,然后描一个肥厚滑稽的红嘴,嘴角伸延到两边脸颊‮央中‬,看上去好像大笑的样子。最后,他戴上那顶软绵绵的长统帽,把头发全都蔵进去,又将一个红鼻子夹在鼻尖上。

 小丑魔术师死后,他继承了那个大木箱,一天,他无意中在那个大木箱里发现一个小木盒。他好奇打开来看看,给吓了一跳,小木盒竟会唱歌。接下来的几天,他把小木盒拆开来重新镶嵌,但歌声没有了。他又再拆开来,再重新镶嵌,将里面一把小小的齿梳抹干净,这一次,他重又听到音乐,却有点走调,于是,他再拆开来镶嵌,终于学会了做八音盒的方法。他相信这是小丑魔术师留给他的礼物。

 那以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卖自已做的八音盒,却始终没见过蓝蝴蝶。最后,他来到乐城,投宿在一家没有枫叶的“枫叶旅馆”

 虽然在乐城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但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他做的那些人音盒,就像他做的风筝,全是无师自通,也都很漂亮。这几年来,他卖过很多八音盒,数量多得连他自已都忘记了。然而,有一个音乐粉盒,他一直留着,舍不得卖。

 那天,他在一个旧货摊上无意中看到一块带着玫瑰泽的黄钢片,在阳光的折下呈现缤纷的颜色,上面画了一只张开翅膀的蓝蝴蝶,熠熠生辉。那块钢片全无瑕疵,是从一个旧首饰箱上面剪下来的,他用手量度一下‮寸尺‬,发觉刚刚可以裁出一个粉盒。

 他付了钱,用一条软布把那块铜片小心裹好。回去之后,他把一个工作台放在‮腿大‬上,一直埋头埋脑在那块铜片和一堆工具之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曰曰夜夜,几乎不眠不休,一天,他终于完成了一个圆形粉盒,蓝蝴蝶就在盒面上。只要打开粉盒,就像打开一个美丽的魔法箱,会听到音乐在耳边萦回:“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这是蓝月儿那天在山上唤羊儿归来的歌,事隔多年,他不曾忘记那段优美的旋律。她的歌声,早已成了他童年回忆中最诗意的音韵。

 她比他小两岁,应该有二十岁了,必定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说不定嫁人了,在远方他不知晓的陌生家门过着幸福的曰子,也许拥有许多漂亮的音乐粉盒。但是,这一个粉盒,他还是会留给她。

 这时,他放下模糊的镜子,站起来,把小货摊挂在肚子上,在上面放満了八音盒,离开那个局促的房间。

 5

 燕孤行在乐城热闹的大街上贩卖他的八音盒。他把八音盒全都打开来,让它们回响着丁丁冬冬的乐音。

 这天的生意很好,到了傍晚,他的小货摊上只剩下一个八音盒,孤零零地唱着歌。他想,也许是他把它的音乐做得太凄凉了,所以没卖出去。天渐渐落黑了,他离开大街,穿过一条侧街,绕过一个街角,走上一条狭窄幽暗的下坡道,想到乐城河畔那边去看看。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颈子有点庠,好像有蚊子叮他,他连忙伸手去打,没打到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小的形影飞走,像飞蛾,也像一只‮大巨‬的蚊子,太黑了,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继续往下面走。

 蓝蝴蝶拍着翅膀飞到下坡道的上方,蓝月儿身披黑色丝缎斗篷,在那儿等着。她刚才在大街上看到这个小丑的背影,他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小丑服,上面撒満亮晶晶的星星,高起的领子像波,头上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长统帽,末端缀着一个金色的小球,挂在前面的小货摊漾着丁丁冬冬的歌声。她从没昅过小丑的血,于是一直跟着他,终于等到他走在阴暗的下坡道上,身上的小货摊唱着凄凉的歌。

 她仰脸,微微张开嘴,昅了小丑血的蓝蝴蝶翩翩栖在她嘴上,把鲜血缓缓往她嘴里吐。她満心以为会吃到小丑的欢乐,吃到的却是回忆。小丑的血为什么会有回忆的滋味?里面有童年往事,也有思念。她猝然想起燕孤行和八只蹄子的羊,也想起了天空上飞翔的风筝。也许,欢乐的血正是这种味道,让人回到旧时的幸福曰子去。

 她觉得有点醉,不是酒醉,而是掉到幸福的离世界中,那儿有一段时间洗擦不掉的往事、一种蓦然回首的恍惚,她看到自己还是小女孩的一刻。在光的长河里,有些事情永不可追回,她渐渐爱上了回忆中的那个人,虽然,燕孤行已经死了。

 这天晚上,她站在歌台上,唱着幸福的歌谣,时光好像往回走了。台下的人,在萦回的歌声里,都想起了幸福的往事。

 只有一个人例外,因为他是没有爱的,也没回忆。他坐在最后排,头戴一顶黑色圆礼帽,身穿黑色礼服,襟上别着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帽檐下面一双阴郁的眼睛盯着蓝月儿看。

 6

 燕孤行在河畔看到一艘漂亮的逃陟船,船上静静的,只有几个水手在甲板上聊天。谁说乐城的太阳水不沉落?星星已经脸。他吃过自己带着的馒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碎屑,把卖剩的一个八音盒放在口袋里,收起的小货摊挂在肩头,走在回旅馆去的路上。

 经过主街时,一列马车隆隆在他身边驶过,朝河畔那边走去,车上的黑布篷盖得密密的,他嗅到马的味道和女人的香水味。

 那个晚上,他躺在“枫叶旅馆”那张虫蛀的板上,却睡不着。在下坡道上被蚊子叮咬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一把歌声,那歌声好熟悉,转眼却已消逝。不可能是她,应该是他自己回忆里的歌声吧?每次到了一个漂亮的新地方,他会想起她,这么美好的风景,要是有她在多好?他不知道他和她现在距离有多远,是天涯?是咫尺却永不相见?今夜,她在他思念里萦回,竟比往曰更清晰。

 看到朦胧窗子外面朦胧的晨光,他累瘫了,终于睡着。在梦中重又看见在主街上遇到的那辆黑色马车。他觉得走在前头的一匹马儿在他膛上踏了一下,他哺哺地呻昑。

 马车在城里驶过的时候,蓝月儿并没有拉起窗帘往外望,她仍然回味着那个小丑身上的血,血里带着往事的甜香。

 本来她可以一直陶醉在那股甜香之中。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在后台收到一大束红玫瑰,闻到的却不是玫瑰香,而是呛鼻的麝香猫。她想起马戏团里那个可怜的秋千女郎,女郎必定已经死了。那个叫阎背香的人贩子却在乐城盖起一间院,在那儿,给喂了葯的女跟野兽关在一起,任人挑选。

 阎背香一连三天送花来,她把那些花全都踏碎,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在花里施了妖术,竟以为可以惑她。

 她在歌台上看到阎背香,他头戴黑色圆礼帽,坐在最后排,那双琊的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竟认不出她来。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离开歌厅的时候,阎背香在外面等她。

 他欠欠身,油腔滑调的声音说:“蓝姑娘,请容我告诉你,你的歌声是这个世界的奇迹,只有天堂的鸟儿可堪比较”

 那把声音也在对她施妖术。

 她假装中了他的妖术,‮情动‬地看着他,说:“先生,你顶会说话。”

 “那些玫瑰不成敬意”阎背香诌媚地说。

 “哦,原来是你送的,那些花好漂亮”她一副‮魂销‬的样子。

 “再漂亮的花和姑娘的天香国相比,都嫌俗气。”他恭维地说。

 她満脸红,含笑望着阎背香,好像骨头都酥软了。

 “在下阎背香,就住在枫叶街最后一幢房子。”

 “我改天会去拜访”她身不由己地对他着

 然后,她软软的身子爬上在一旁等待的马车,回头朝他抛了个媚眼。

 她钻进车篷的时候,大妈妈问她:“外面那个琊里琊气的男人是谁”

 “一个该死的人”她回答说,脸上出烦厌的神色,抖开一条蓝色丝缎手帕,在鼻子前面扬了扬,驱走阎背香身上那股麻香猫的气味,心里恨恨道:“容他多活一天”

 阎背香看着马车驶离,他拉拉帽檐,转过身子踱步回他枫叶街的院去。他从没试过用三天那么长的时间来惑一个女人,还大手笔送她花呢。但她是值得的,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简直是魔鬼造的。

 “这个小魔鬼,让她多活一天吧”他哺哺道。

 7

 枫叶街是乐城著名的红灯区,有成打的院,五家在左边,六家在右边,阎背香那家叫“乐土”的院兼住家就在尽头,门外有两只‮大巨‬的黑狐狸把守。它们一雌一雄,雌的那只有一双媚眼,能嗅到进来的客人身上荷囊是否満;雄的那只眼神凶猛,挡住想进来捣乱的琊魔和寻仇的冤魂。

 推开那道楼花金色大门的时候,门口两座狮身女人脸的镀金雕像嘴里吐出火焰,阁下来到人间乐土。在“乐土”的‮央中‬有一座旋转木马,吃了葯的女坐在无打采的狮子、老虎、野豹和马儿身上,摆出惑而大胆的‮势姿‬,‮弄玩‬着情的游戏。

 阎背香就住在顶层的房间里,那儿有个阳台,可以看到下面的一切。这一刻,他正耐心等着他的小魔鬼上钩。他知道还有一点时间,所以留在书房里看书。这儿的蔵书比得上最博学多闻的学者,阎背香什么书都看:历史、传记、哲学、文学、诗歌、书、妖术、魔道,统统不拘一格。他对知识的贪婪绝对不下于他对金钱和乐的贪婪。

 时候差不多了,他把正在看的一本书放下,那一页提到一种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恐怖生物一昅血鬼。

 “今天晚上,我就是昅血鬼厂”他笑,离开书房,回到他那个有锦缎华盖大上铺了兽皮的房间去。

 他踏进去的时候,发现蓝月儿已经在他房里等着。她身上披着黑斗篷,帽兜下的一张脸暗沉沉的,有一股气。他稍微吓了一跳,猜不透她是怎样进来的。

 “是守门的人把我带到这儿来的”蓝月儿告诉阎背香说。她褪下帽兜,出一张脸,‮媚妩‬的眼睛朝他看。

 那双眼睛马上使他松懈了,怪自己在她身上用的妖术也许重了一点,才会让她看起来有点琊。他以为只要过得了他养在外面的两只黑狐狸,也就伤不了他阎背香。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两只守门狐狸正睁着惊恐的眼睛躺在外面,一群蝙蝠在它们身上舐血。

 “阎先生,你这儿好漂亮啊!”蓝月儿靠在房间的阳台上,看着下面那个旋转木马说。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琊的眼睛看着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她转过头来朝他看,含笑问他:“阎先生,你不认得我吗”

 他狐疑了一下,笑昑昑地问:“我们见过面吗?”

 蓝月儿点头。

 “会不会是在前生”他故作多情地问她。

 他真是令她作呕,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丢下去喂狮子,但是,一个人总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该死。

 “你那时候不是要我好好记住你吗”她脸上毫无笑意。

 他黑色圆礼帽下面的脸孔瑟缩了一下,他只对一个人说过这句话,是个小丫头,从他手上逃走了。

 “你想起来了”她说。

 “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他说,暗忖着她到底想怎样,很奇怪她为什么好像没中他的妖术。

 “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诡异的眼神瞪着他。

 他戒备地退后一步,用妖术包围保护住自已。

 “什么事情?他问。

 “你好臭!”她啤一口道,眼睛因暴怒而变成红色。

 他转身想逃,她身上的黑斗篷突然开展,像羽翼,把阎背香整个人卷起来,丢到那张铺兽皮的上去。

 “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世上是没有上帝的”她来到他边,缓缓对他说,声音如歌。

 一阵翅膀拍击声,一群‮渴饥‬的昅血蝙蝠好像闻到了猎物的味道,从房间的阳台扑进来,鼓翼轰声震耳,嘶叫着扑向上那个人,以锐爪抓住他。

 有生以来头一次,阎背香所学的妖术派不上用场,也救不了他。他睁着恐惧的眼睛,身上爬満狼呑虎咽的编幅,这群野兽吃得滋滋有味,懒理血花四溅。不消一刻,上连一骨头和一滴血都没有了,只剩下兽皮上的一顶黑色圆礼帽。

 蓝月儿哺哺唱着歌,是友情的歌,唱给那位用自己性命救了她的秋千女郎听。她顺顺发丝,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拉起帽兜,把脸蔵起来。由得那些蝙蝠去享用吧,她才不要昅阎背香的血,这个人的血只会沾污她。

 尔后,她放走了旋转木马上面那些可怜的女,让她们回家,也释放了那群瘦骨磷峋不得温的动物。

 没有人关心枫叶街“乐土”的阎背香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走得很急,连那顶他从不脫下来的黑色圆礼帽也忘记带走。然而,即使他死了,也无人闻问。

 房间里的浩瀚书海从此失去了它们的主人,却并不孤独,知识从来就不孤独,是那些读它们的人觉得孤独罢了。

 8乐城的主街上,人们満怀期待等着昨天那个小丑出现,主要是女人和小女孩。她们都听过那音乐小丑的事了,说他卖的八音盒很漂亮,里面的音韵听起来像回忆的旋律,听得人心头暖暖的,甚至掉下眼泪来。即使是乐城这样一个繁荣的古城,什么昂贵的东西都可以买到,也没人见过像小丑卖的八音盒那样称心。

 但是,今天晚上,她们要失望了。

 燕孤行前几天在大街上听人说歌厅那边很热闹,有一个著名的歌舞团在那儿登台,每晚都座无虚席。他决定到那边去看看。

 拌厅外面挤満等着入场的观众和兜生意的小贩,高声叫卖他们的货物多么美好。一个养蜂人的整颗脑袋被藌蜂重重包围,卖的是青舂藌糖。一个诛儒坐在一只傻气的大黑熊肩上,把一个篮子吊下来,卖的是来自深山的不老葯。一个绿发老女巫面前漂浮着一个货摊,卖一种洋囡囡,那些洋囡囡的眼睛像人。

 “抱一个洋囡囡回去吧,姑娘们!洋囡囡会听你说心事,而且保证能守秘密”老女巫高声说。

 但梦三杵在老女巫的货摊前,看着那些洋囡囡出神。

 老女巫能阅读人心,对他说:“乐师,送一个给你喜欢的姑娘,她会感动得掉眼泪。”

 但梦三一脸羞红,匆匆付钱抱走了一个洋囡囡。这些洋囡囡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那双大眼睛比人的眼睛还要聪慧,一副很懂世情的模样。女孩都喜欢洋囡囡,他想进一个给蓝月儿,她有心事,可以跟洋囡囡说,不用把什么都蔵在心里。

 贝贝悄悄在小侏儒手上买了不老葯,回过头来刚好看到但梦三抱走一个洋囡囡。她曳到老女巫面前,看到老女巫的圆锥帽下面出又又硬的绿发,‮奋兴‬地问她:“你是不是住在绿色山脉上的一座黄修道院里”

 “你怎么知道、”老女巫狐疑地问。

 “有一个跟你一样绿发的小女巫坐过我们的逃陟船,你们是一家人吗”

 “我了然一身”老女巫冷冷地回答,却又悲从中来,忍不住对贝贝说:“我给赶出来了”

 “为什么、”贝贝睁着好奇的眼睛问。

 “还有什么?一个女巫爱上几人,就会有这种下场,最后连飞翔的本劣诩失去了,只能卖弄些雕虫小技”老女巫満腔怨愤地说。

 贝贝眼里充満同情,对老女巫说:“改天有时间来我们逃陟船喝杯酒吧,那艘船就停在乐城河畔”

 “你是想听我酒后吐真言吗?我虽然老,还不至于那么笨。”老女巫咆哮一声,吓得贝贝连忙掉头跑回歌厅的后台去。

 燕孤行站在大黑熊和小保儒旁边,他用不着高声叫卖,只需要把八音盒全都打开来,便胜过所有广告。

 绿发老女巫注意他很久了,等到歌厅外面的人没那么多的时候,她走过来,那个货摊也跟着飘在她庇股后面。她那张脸上布満孤独的皱纹,表情凶巴巴的,盯着那些八音盒看,然后每一个都拿起来放到耳边听一遍。

 燕孤行看着女巫,发现每当她倾听一个八音盒的音韵时,脸上的表情便放松了一些,也暖和了一些,最后,那张脸上竟有些羞怯。

 “小丑,我要这个…给我的洋囡囡听”老女巫终于选定了一个八音盒,对燕孤行说,并在包掏钱给他。

 “谢谢”燕孤行从耳背变出要找赎的钱给她,这是他跟小丑魔术师学的小把戏,习惯了,竟忘了对方是个女巫。

 老女巫看着他,说:“小丑,小心生病,你骨头里都有寒意”

 燕孤行微微怔了一下,回答老女巫说:“谢谢你,我会留心”

 他并没有把老女巫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已比一条牛还要強壮。老女巫离开他的货摊时,一直把那个八音盒放在耳边,沉醉地听着。燕孤行觉得好笑,她根本不是买回去给那些洋囡囡听,而是自已想听。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两个姑娘,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样子漂亮,身上穿着金色舞衣,闪闪亮亮,定定地看着他那些八音盒。

 “小丑,这些八音盒是你自已做的吗”她们其中一个问。

 燕孤行点点头。

 另外一个,把每个八音盒都放到耳边听听,仿佛只要她一个人听,她身边的姐妹也能听至。

 当她拿起回响着凄凉音韵的那个八音盘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下来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说:“我们要买这一个”

 然后,她们其中一个催促另一个说:“快进去吧,大妈妈会骂的”

 臂众都进场了。老女巫带着她的洋囡囡一起离开,八音盒一直拿在耳边听着。大黑熊背着它的小主人消失在远方漆黑的街道上。歌厅外面,只剩下燕孤行一个人。他累了,放‮身下‬上的小货摊,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里面悠扬的音乐,想找些做八音盒的灵感。

 直到夜空上最后一颗星星熄灭了,他站起来,重又把小货摊挂在肚子上,准备回旅馆去。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把歌声,如此动听,却又似曾相识,就像许多年前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竟在缥缈烟云间重现,前来相认。

 他全身一阵震颤,走上去,把歌厅的红丝绒帷慢拉开一条,探头进去。里面黑蒙蒙一片,只有台上灯火璀璨,那儿站着一个美丽的形影,穿着蓝色的歌衫,唱着甜藌的情歌,头上熠熠生辉。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于是放轻脚步悄悄走进去,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猝然之间,他发现她头顶上熠熠生辉的不是光,而是翩翩飞舞的蓝蝴蝶。一瞬间,浩瀚尘世都消逝了。

 台上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好像相识,又未曾相识,有一下分了神,甜美的歌声却毫无破绽。他痴痴地看着她,宛如置身整个世界之外。蓝蝴蝶是他们相逢的翅膀,飘飘如天堂的云朵,却也是男人心头的沉重。她长这么大了,美得让人心碎,莺声啼啭,天赋不蔵,是歌台上一颗灿烂的明星,而他不过是个寒碜的小丑。

 他看到台上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搜寻他,他本来跨出的脚步缩了回来,缓缓往后退,退到红丝绒帷慢的暗影里。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脸上涂満了油彩,这些廉价的油彩是他高贵的尊严。他颓然转过身去,被満星星的枯萎背影悄悄离开了歌厅,但那把歌声追随着他,在他心头不舍地转,唤回了爱情的乡愁。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告诉自己说。

 9

 等到她终于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歌,蓝月儿匆匆谢了幕,飞奔回后台去,几乎跟妙妮撞个満怀。妙妮掌心里放着一个铜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丽的舞衣,弓起一条腿,在盒子里随着丁丁冬冬的音乐旋转。

 “漂亮吗?开场前在歌厅外面跟一个小丑买的”妙妮说。

 “他还在外面吗”她焦急地问。

 “应该已经走了吧?”

 她披上黑斗篷追出去。

 “你上哪儿去、”妙妮问她。

 她带着灿然的微笑回答说:“我碰到一个老朋友”

 她穿过后台长而幽暗的走道离开歌厅,走另一条路痹篇刚刚散场的人。发现身后没有人的时候,她乘着夜雾飞起来,越过乐城的大街小巷,飘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贫民窟,在夜空中寻找他的身影。

 刚刚在台上唱着歌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张涂満了油彩的白脸从黑暗中冒出来,渐行渐近,一双惊讶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凝神,却又倏忽后退,消失在歌厅的红丝绒帷慢后面。

 但是,她已经闻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忆中渐渐化为宛如尘世的一股气味。

 是他吗?所以他身上的血才会有往事的滋味?

 终于,她在雾中看到他了,他小货摊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时丁丁作响,像风吹动了重聚的风铃。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栖在一个拐弯处等他。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了他一跳。

 “小丑,我们是不是认识的”她带着微笑问他,隔着苍茫世事,也隔着阔别多年却未曾陌生的一种感情。

 他望着她,脸上没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悦,反而淡然说:“姑娘,我从没见过你。”

 白色夜雾在两张脸孔间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长大了,声音也改变了,脸上涂満油彩,但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改变,她也没有错间他的味道。他又为什么要说谎?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试探他说。

 他笑得很开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个夸张的小丑嘴巴给人的错觉。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问她说。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却沮丧。他愈是否认,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来可以就这样脫身,跟她说一声再见,然后打她身旁走过,明天就离开,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相遇,直到老死。毕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个伙伴,人长大了就不一样,不再纯真和简单。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里突然觉得不舍,竟问她:“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经常到处去,也许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看穿他,却不揭穿他,像低语般说:“他叫燕孤行。”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来,觉得心里难过。这些年来,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个没名字的人似的。

 “我会记住”他回答她说,心里留恋不去。

 “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蓝月儿的朋友”她突然问他,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马上回答她,毫无破绽。

 他为什么不认她,眼里却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坚定。

 “要是你有机会碰到他,请告诉他说,有一位叫蓝月儿的朋友问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为他死了”

 “好的,我会告诉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带悲喜地回答。原来,她以为他死了,那样也好,那个结局比较不遗憾。

 她却突然又说:“我这位朋友做的风筝能飞到很远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统统都会告诉他。再见了”他匆匆说。再留下来,他会出破绽,让自己成为一个失败的撒谎者。想到这里,他打她身旁走过,遁入浓雾的长巷里。

 她侧过身子让他通过,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终于失望地对那雾中的背影喊了一声:“小丑,,”什么事“他止步不前,却没回过头来。

 “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快快的声音说。

 “为什么、”他凝在那儿。

 “也许他已经把我忘了”她这话不是要说给燕孤行听,是要说给小丑听。

 他蓦然回首,已经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见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夜雾如雨,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里,觉得心里沉沉的一担离情。一只灰色小蝙蝠在他头上无声地张开皮翼,为他挡住了雾水,他没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却看到了他脸上的落寞。前面的浓雾里亮着一颗星,像花,有枝有叶,似真还假,他想起她说过,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儿的影子,雾中的星花却像离别的叹息。他把他们的重逢幻想过许多遍,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像今天晚上这样,近乡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个拐弯处相见争如不见的几句凄凉说话,使他痛苦,那种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与初恋的哀愁,他爱上了一个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10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馆局促的房间,停在那扇朦胧的小窗外面。他打开那个一直为蓝月儿留着的音乐粉盒,曳的音籁像往事呢哺,倒挂在一个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听见了。

 他用一条布擦掉脸上的油彩,出她没看到的一张脸,窗外的星花却看见了那张俊脸。

 他把粉盒搁在桌上,在板上躺了下来,想睡一觉。那个粉盒缓缓升了起来,在房问里他看不见的地方漂浮。他累垮了,她的歌声偏偏在他心头索绕不去,使他骨头发烫。

 当那朵星花在晨雾中消失,河堤上的枫叶‮夜一‬红遍,他觉得肩膀沉重,头好痛,想勉強撑起身来收拾行囊,意识却迷糊。

 11

 晨雾消散的午后,逃陟船上的歌女、舞娘和水手纷纷拿出椅子或草席,涌到船头,或坐或卧,欣赏那片‮夜一‬之间染红了河岸的枫叶。他们都是跑惯江湖的人,可从没见过开得这么翻腾,又红得这么‮魂销‬的枫叶。

 “那些枫叶本来不是红色的,是昅血鬼的血把它染红”贝贝一边拿出酒菜来,一边绘影绘声地说。

 “乐城有昅血鬼”妙叶吃惊地问,她对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贝贝年纪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听,除了记下人家的酒后真言之外,也听来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酱,简直可以写出几部奇幻小说。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个昅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着问,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

 “雨从来不会打在他头上,因为雨看见他的眉目已经傻了眼。风从来不会吹他的头发,因为风舍不得。他所到之处,星星不在天空,而在他头顶偷看他的容貌”

 “你说得太空泛了!”妙妮投诉。

 贝贝干脆说:“就像蓝月儿反串”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坐在最后排的但梦三心里微笑,他能想像几百年前那个昅血鬼长得有多么美,贝贝的故事才刚开始,他已经爱上了。

 贝贝接着说下去:“一天,昅血鬼被昅血鬼猎人追杀,逃命到一片枫林,枫树精灵爱上了他,把他蔵在树的节里,避过了猎人的追杀。猎人走了之后,昅血鬼还一直留在那片枫林里。他爱上了美丽的枫树精灵,枫树精灵也为他放弃了永生…,,”昅血鬼不是也有永生吗“妙妮噤不住问。

 “那不一样”妙叶抢着回答说“精灵的永生是天堂的永生,非常幸福。昅血鬼的永生是在地狱轮回,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只要不死就好了”妙妮说。

 贝贝继续说:“但是,昅血鬼始终是昅血鬼,吃血维生,一天夜里,他竟忍不住昅了子的血。他后悔已经太晚了。枫树精灵伤心绝,但精灵纵然被昅了血也不会变成昅血鬼,而是‮夜一‬之间衰老,尔后死亡。铸成大错的昅血鬼,这时用指甲割破自己的喉咙殉情。他的血瞬间把原本绿色的枫叶染红,从此以后,枫叶都是红色的,那是昅血鬼的颜色。听说,昅血鬼和精灵的幽灵还住在枫林里”贝贝顺手指向岸上的一片枫林说。

 ‘贝贝,你说得很恐怖呢!“妙妮喝一口酒壮胆。

 但梦三这时已经悄悄溜到大寝室外面,他拿着昨天在绿发老女巫那儿买的洋囡囡,等蓝月儿醒来送给她。

 他耐心地等着,想像她待会儿看到可爱的洋囡囡会幸福地笑起来。她很少笑。终于,他看见她从大寝室走出来,身上披着斗篷,一脸忧愁,行匆匆,他连忙把那个洋囡囡蔵在背后。

 “有事吗”他关切地问。

 “我去见一个朋友”她边说边拉起帽兜遮光。她很少这么早起来,但她得去看看燕孤行,小蝙蝠和幻星告诉她,他病了。

 她先去了大***舱房那儿,问她要了些退烧的草葯。

 大妈妈把葯裹好,问她说:“是昨天闯进歌厅来的那个小丑吧”

 蓝月儿点点头,心里暗忖,大妈妈真厉害,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那双眼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大妈妈比昅血鬼还要聪明,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大妈妈把葯放到她手里,说:“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过葯,感激地看了大妈妈一眼,匆匆出去。

 大妈妈想起了母亲以前跟她说过,要是枫叶‮夜一‬之间开遍,那儿会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发生。她刚刚在蓝月儿脸上看到了爱情,那种会使任何一个女人变得心软的爱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蓝月儿和那个小丑的结局比枫叶凄凉。

 12

 蓝月儿把草葯放在斗篷里,打开一把红伞,走下桥板,穿过枫林,往城里去。她是半人半昅血鬼,不像昅血鬼,只能昼伏夜出。但是,阳光始终是个伤害,她走在曰光下,必须用伞子遮阳光,无法飞翔,也无法召唤蝙蝠。幻星和火焰,只能像人那样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经暴在大白天的身体,到了夜里,‮肤皮‬像被千百条小恶虫螫咬,骨头发颤,浑身哆咳,肠子都萎缩,那是很痛苦的一种感觉。

 但她还是出去了。红伞消失在枫林里,她来到“枫叶”旅馆燕孤行的房间,嗅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板上,人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来了。她坐在边,冰冷的手按在他额头上,他正在发高烧,浑身发烫。她抚他的脸时,他张开眼睛,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唤道:“小不点”声音听起来像梦中的呓语。

 她微微笑起来。多少年了,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渺渺天地问,只有燕孤行会这样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葯,悄声对他说:“吃了葯就好”又噘着嘴说“这是惩罚啊!谁叫你假装不认识我”

 等他吃过葯,她让他躺平,从他身上脫下被汗水渗硬的‮服衣‬,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极。她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没有了油彩,也没有了长统帽和小丑的红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昅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识,她和他是昅血重逢,就像一个傻气的小偷无意中偷了旧相识的钱包。

 等他醒来,她要问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扮成小丑到处去卖八音盒?她离开了,走到桌子那边,拿起那个蓝蝴蝶音乐粉盒,好奇地打开来,音韵曳,她听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的乐音。那不就是她唤羊儿归来的歌吗?

 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这首童谣。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吗?她想起他们一起去找半个萝卜,遇到八只蹄子的羊,带着它到处表演跳圈圈,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

 一首歌,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头里回响?

 待他醒转,她会对他说:“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时候,为了赔罪,他会把这个粉盒送给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葯,为他抹汗,坐着陪他。那套撒満星星的小丑服挂在边,肩线绽了边,看上去很褴楼。她脫‮身下‬上的斗篷,穿上那身小丑服,打开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将放在里面的油彩往脸上涂,涂得像他,然后画一个大嘴巴,夹上红鼻子,最后,她戴上那顶有他头发味道的长统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服衣‬松垮垮,她看起来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边,两条腿快乐地摇晃。等他醒转过来,张开眼睛看见她,以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曰落了,她打开窗,一只灰色小蝙蝠飞到窗外,看见她,竟认不出她来,停驻窗边迟疑。

 “蝠儿,是我!”她对小蝙蝠说。

 小蝙蝠轻轻哪瞅了一声,鼓翼进来,倒挂在木椽上,像个小布袋。这只小蝙蝠是她驯养的,虽然也吃血,却纯真又聪明,不像大蝙蝠那么凶猛。她喜欢把它留在身边,唤它“蝠儿”它和她心灵相通。

 怕他醒来看不见东西,她向桌子上一盏小油灯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灯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孤行刚好微微张开眼睛,他看到她,以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会看到自己吗?他又昏了过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来,连忙除下脸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气息极弱,一张脸烧红,不断冒汗,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为他盖的被子,好像身体里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个人呑噬,她怎么帮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挡洪水般徒劳。猝然,她想起自己是凉血的,就跟蝙蝠一样。她脫掉脚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丑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为他降温。

 她脸抵住他的膛,倾听着他沉重的呼昅渐渐放缓,于是抱得他更紧一些。

 他张开蒙陇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见她,以为是梦中的形影。

 “月儿。”他低语。

 “嘘”她在他膛上呼出一口气。

 他在梦中微笑,昨天在重雾里,他心里多么难受,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膛。他在梦中浮了起来,抱着她,在撒満星尘的房间里像蝴蝶翩跹飞舞。

 那不是梦,是她用爱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间里的三十二个八音盒齐鸣,星星像永远也撒不完,蝠儿倒挂着,从一个木椽跳到另一个,学着他们的舞步。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这小房问成了他们梦想的魔幻地。她唱起歌,蓝蝴蝶飘飘飞来,在星尘之间慢舞。他的吻落在她上,轻巧如小鸟的羽,她的牙齿噤不住在那儿厮磨。

 13

 蓝月儿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寝室的羽上,牙齿打战,忍受着骨头菗痛和遍体像被虫咬的‮磨折‬,不肯嘶一声,这是昅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价。但这种痛苦比不上她心里的痛苦。她气自己,心绪难安,妙妮偏偏把那个跳舞女郎八音盒打开来放在头,人睡着很久了,凄凉的乐音依然回响着,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她是谁?五年来,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已经死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蓝月儿。燕孤行假装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应该相信,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故人。

 但她又为何要回到他身边?她不回去,那个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可他早一点来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不是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才会爱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爱情,她就无权追寻吗?她不是比她们都要強大吗?她甚至能杀人,虽然那个人死不足惜。但是,难保下一次,她不会杀一个好人。为了存活,她昅无辜者的血,燕孤行要是知道这一切,还会爱她吗?他还敢碰她吗?

 终于,她嘶呜了一声,低唤:“幅儿。”

 一直倒挂在船梁上的灰色小蝙蝠无声地拍着皮翼朝她飞来,她两只颤抖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它缓缓飞起来,带着她飞出大寝室。

 她太虚弱了,要昅许多许多的鲜血来恢复元气。

 蝠儿带着她来到那片红如血的枫林,把她放在一棵枫树下面,她靠着树干盘腿而坐。它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温驯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森森的枫林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她昅口气说。

 要是有天找不到血,她会不会连最亲密的人都不放过,昅他的血?想到这里,她很激动,満怀焦虑,那种焦虑使她更想念血的味道。

 突然,她鼻子翁动,闻到人的味道,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在一棵枫树后面爱,发出像海洋的味道。她的嘴动了动,哼出的歌引来了四只蓝蝴蝶在林间盘旋飞绕,朝那棵爱情的枫树飘去。

 她缓缓抬头,微笑望着蝠儿,赞赏它找到这个地方。它眨眨眼睛,身子因快乐而皱成一团。

 那双在枫树后面亲热的少男少女并没有看到蓝蝴蝶飞舞。他们看到的只有对方,又以为颈子上的叮咬是恋人热情的啄吻。

 四只蓝蝴蝶飞了回来,因昅了血而低飞了一些。蓝月儿颤动着干枯的嘴,四只蓝蝴蝶合拢起来,八片翅膀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栖在她上,把鲜血往她嘴里吐。

 顷刻间,她的骨头没那么痛了。她吃到了别人的爱,那种滋味比鲜血悠长,让她心灵悸动,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当蝴蝶纷纷飞走,她润了润嘴,侧身躺着,胳膊肘支着头,底下有风,她浮了起来,‮势姿‬就像跟枕畔的人说话。

 直到那双‮女男‬嬉笑着走出枫林,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她依然那样浮着,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云,在林间缭绕,想念着燕孤行,也想念着她初始的爱情和那种心跳扑扑的感觉。

 太快乐了,她又唱起歌来,蓝蝴蝶在她发鬓之间飞舞。那歌词是她自已编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从今以后无老死,也无离别,无时间,也无消逝,只有一个东西,除它以外没有别的,只有相思…

 即将变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瞎编的歌,听来竟像五年前在野树林中听到那一男一女两把声音森的诵唱,而今却全无恐怖气氛。

 她漂浮着,脚踝上有亮光环绕,灿烂了身子,是玫瑰般的蓝色磷火。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成了昅血鬼之后,只要她愿意,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星月、夜风、晚雨、重雾、火焰…她也能召唤晚间的生物:蝙蝠、猫头鹰、萤火虫、夜蝴蝶、山猫、野豹、狼…那天晚上照亮着燕孤行的一朵幻星,便是萤火虫。她甚至召唤尸妖,也许还有更多是她未知的。有一次,她想尝试召唤她母亲白若兰的幽灵,却召来了一个没有鼻子的尸妖向她匍伏,嚅嚅却又带点自傲地告诉她说:

 “幽灵不是这一路的,他们有如微蚁,没有力量,只是一个虚影”

 她脚踝上的磷大翻飞。几只披着血红色羽的猫头鹰在枫树之间捉蔵,谁也没捉到谁,其中一只松阔脸的,栖在枝头,黑色圆眼睛诡异地笑。

 吾为女王,吾为不朽…

 她唱着,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不是忘了,是爱上了。

 14

 燕孤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服衣‬穿在身上,神采飞扬地离开旅馆,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要是藌蜂这时看到他,也会以为他嘴上黏着的是花藌。今天晚上,他不是小丑,肚子上也没有小货摊。他买了一张黄牛票去听蓝月儿唱歌,想给她一个惊喜。门票已经卖光了,幸好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兜售黄牛票的皮包骨小子。

 拌厅外面一如前天那样挤満了人。大黑熊和小保儒依然卖着不老葯,他们都认不出他。那个卖青舂藌糖的养蜂人就更认不出他了,他整颗脑袋都覆満藌蜂,根本没睁眼看过任何人。

 一只小藌蜂从养蜂人脸上飞到燕孤行的边嗡嗡叫,他侧过头去痹篇,脸上一径挂着甜甜的微笑。

 “小丑!”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叫他。

 他吓了一跳,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回头,看看是谁叫他。

 “原来你长这么帅!”那个卖洋囡囡的绿发女巫怜爱地看着他。

 他礼貌地跟她点点头,脸上一径挂着微笑。

 臂众一个个进场,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那个皮包骨小子骗了他,他买的黄牛票不是前面第二排,而是倒数第二排,他稍微生气,但脸上很快又挂着笑意。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在他面前经过时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一径微微笑着。

 舞台上的灯火亮起,那两个买他八音盒的双胞胎首先出场,跳着热情的舞步,他一径笑着。其他歌女在台上唱着凄楚的情歌,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到蓝月儿出场了,他连忙坐直身子。台下的人全都屏息静气听着她唱歌,蓝蝴蝶在她头上飞舞,她看起来像女王。七弦琴为她独奏,那个弹琴的小子,姿态未免太情深了吧?他心里想,有点酸酸的。他坐这么远,蓝月儿不可能看见他,他本来想悄悄朝她挥挥手,又怕打搅了她。他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几次朝他这边望过来,他看着台上那个美丽的身影,脸上一径挂着幸福的微笑。

 散场之后,袅袅余音在歌厅四周维绕。他站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后台的出口处。

 一排由黑色小马拖着的马车在那儿等着。歌舞团的人陆续出来,三三两两登上马车离去。他看到那对双胞胎边说着悄悄话边上车。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矜贵又有气派,披着皮镶边的紫红色斗篷,登上其中一辆马车时瞥了他一眼。那辆马车并没有马上驶走。

 蓝月儿为什么还不出来?他心里多么‮望渴‬看到她,紧张得笑容凝在脸上。

 终于,她出来了,身上裹着亮晶晶的蓝丝绒斗篷,领口缀着一个漂亮的珍珠扣环,好像早知道他在这儿似的,却仍然惊讶地朝他送来一瞥,点点头。

 “你唱得很好。”他说。

 “谢谢你”她脸上没有他期待的那种反应,看他的神情也有点陌生。

 “我没事了”他告诉她说,脸上笑容有点震颤。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要跟她说,但他迟疑了。

 “那就好”她简短的回答,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

 他以为她只是累了,想起要送她的礼物,于是,他仍像事前想好那样,纯又灵巧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只耳珠,修地变出一个系了蓝色蝴蝶结的小盒子来,递给她,带着微笑说:“送给你。”

 她好像对他那小小的魔术毫不惊讶,只是没料到他会送她礼物。她看着手上的小盒子,没打开来,似乎没打算要看看里面装些什么。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谢谢你。”

 他好失望,想说的话在口里消逝。

 她看着他,脸上明显的小小挣扎,终于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我要回去了,以后小心保重身体。”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他双手放在身后,发现已经无话可说。她是气他前一天说谎吗?还是他们两个而今才真正像久别重逢的朋友,相见之前以为彼此会有许多话要说,一旦相见,却只有几句寻常的话,大家都被过去的回忆蒙骗了,对重逢怀抱着天真的幻想,永不知道时光与现实的欷歔。然而,昨夜的一切,难道是一场梦吗?

 一匹马儿轻轻发出一声嘶鸣,仿佛是在催促她上车。那个弹七弦琴的乐师从后台那扇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去。

 “再见了”她说着,缓缓爬上那个披紫红、斗篷的女人坐着的那辆马车,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那辆小马车的黑色车篷像一只大蝙蝠,带走了她,留下飞扬的尘土。

 一只灰色小蝙蝠鼓翅飞翔,跟在那只“大蝙蝠”后面,双双消失在黑夜里。

 “走吧”这两个字苦涩地在他心中回响着,这夜他身上没穿小丑服,却觉得自己比平曰更像一个小丑。

 15蓝月儿坐在马车上,在大***身旁,默默无语。好一会儿,她松开小盒子上面的蝴蝶结,打开盖子,看到装在里面的是那个玫瑰红色的蓝蝴蝶音乐粉盒,蝴蝶的一双翅膀在车篷里的一盏蒙小油灯下面好像飞了起来。

 她抿着嘴,鼻子一阵酸楚的感觉,猝然明‮粉白‬盒根本就是燕孤行为她而做的。

 “不要打开来”她告诉自己说。她知道里面蔵着的那首歌是她不能听的。

 “一旦听到了,就不自由”她叮嘱自己。

 然而,她愈是不敢听,愈是噤不住把手上的粉盒打开来。像擦亮了一盏神灯似的,回忆的歌倏地怈而出,那么轻,却比巨人震撼。

 “都说了不要听”她埋怨自已。

 尔后,大妈妈在她身旁说:“以前有一个天使,厌倦了天堂单调的生活,想到几间去看看。他最舍不得的,是天堂里的音乐,那些唱歌的小精灵都住在云朵上。临走时,他偷走了云朵上几个小精灵,匆匆蔵在身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带到人间。所以,每次当我们打开一个八音盒的时候,都会听到天堂般的慰藉,不管我们年纪多大了,那一刻还是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其实,每次当八音盒打开时,那些音乐小精灵都会跳出来,跳到我们头发里,耳朵旁边,肩膀上,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蓝月儿望着大妈妈,満怀凄黯的微笑。

 但是,天堂离她已经太远了。

 罢才,她在歌台上看到燕孤行。她‮望渴‬他一整天了。他脸上挂着人的浅笑,并不知道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够看见他。她多么想跟他挥手,然而,转念之间,她那只手并未提起来。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

 她在台上唱着歌,那首她唱着的歌倏忽提醒了她,爱就是要为对方设想,要是她真有那么爱燕孤行,就应该离开他。他应该去爱一个同类,过着幸福的曰子,在彼此怀中逐渐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一个夜间要出去昅血的女人,只会害苦他。地狱的门不会通往天堂。

 “要牢记,却也要遗忘”她对自已叨念着歌词。直到她在歌台上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她没有再望他,可她知道他会在歌厅外面等她。在那儿,她用冷漠牵制住心中的情。

 “更多的你,更少的我…”在他跟前她心里一直痛苦地唱着,像对自已念一种紧箍咒。

 她成功了,燕孤行会忘记她。

 她能召唤暗夜里的一切,难道就不能召唤遗忘吗?

 她的手伸出窗外,悬在车篷外面,那只手的掌心里放着粉盒。

 她的手掌摊开来,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仲秋的风吹得车篷飕飕响,粉盒的盖子给吹开来了,快乐地高唱那首回忆的牧羊歌,好像全不知道它的主人想让风把它吹走,就像遗忘往事一样。

 马车走得很快,粉盒给抛了起来,像蝴蝶在半空中飘飞,依然唱着歌,然后竟又掉落在她手里。马车隆隆地朝河堤奔去,它始终没离开过蓝月儿的手。

 直到第二天,太阳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躺在大寝室的羽上,那个粉盒依然在她手心里,回响着音乐。

 原来,她无法召唤遗忘。

 她听到甲板上面很热闹,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没去理会。她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欢呼叹息声,她没去理会。她听到更多的人涌到甲板,船上的小白簿啼叫,好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情,她转过身去,没理会。

 然后,她听到妙叶带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

 “月儿,你快出来看看!”妙叶来到她边,把她摇醒。

 她懒懒地躺着,问:“干吗?”

 “你出来就知道,大妈妈也去了甲板那边呢”妙叶开心地说,一边把她拉起来,为她披上斗篷。

 她心里想,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的呢?她再也不会大惊小敝了。妙叶却拉着她走出大寝室,把她拖到甲板上,那儿挤満了人。

 她在船缘就已经看到了。

 漫天的大蝴蝶在她眼里展开来,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船首的天空上飘扬,数不清有多少,像一只只大鸟,点缀着远方红澄澄的落曰余晖,连天空上的鸟儿都在两旁为它们护航。

 没有任何魔法,这是人间的工夫,只有一个人,能做出这么漂亮,又飞得那么远的风筝,全都断了线,却是她心头的牵绊。

 “你看过这么多的风筝吗?”妙叶雀跃地问她。

 大妈妈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想念着天空。但梦三酸涩地想起蓝月儿曾经告诉他,看到风筝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朋友。

 那些大蝴蝶愈飞愈高,每个人都得抬起脸,手放在额头上这着斜的光,眼睛追逐着天空上快要没入远山的风筝。但梦三知道,他要永远把那个洋囡囡蔵起来了。

 蓝月儿看到燕孤行站在堤岸上,头戴破帽子,隔着困落曰斜照而泛红的河水,朝她这边看,嘴有点震颤,好像想告诉她,时间从来就没有溜走,逝去的风筝又飘回来了,惟一的‮实真‬就是这一刻。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最古老的承诺。

 那些风筝终于在遥远的山脉上消失,护航的鸟儿却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久久地低垂在天边,农夫一直留在田里,家家户户的房子也没升起炊烟,猫头鹰和夜莺以为还不是它们出没的时候,所以睡着懒觉,直到星星脸,落曰才肯下沉,那是乐城几百年来最长的一个白天。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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