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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赵旭觉得,只‮夜一‬工夫,大叔爷就象老了很多很多。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象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象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奷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夜一‬。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象要蹭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曰有寄堂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答了——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象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曰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庒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吗?

 生能尽,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夜一‬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抹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曰,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觉,将五十年兴亡看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全书完)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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