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落叶他乡树
风雪中,京兆城外的魁斗镇。
黎明时分,低低的灰色云雾依旧蒙在天空之中,天,没有丝毫转亮的痕迹。雪花又大又密,狂风怒吼着,一阵強过一阵的盘绕着,发出声声怪叫,吹送着小巷墙瓦上那些嫚舞着的雪花,凄厉而无情,呼啸声似乎把整个天地都动搅了起来。
罕有人迹的街道上,此时出现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疯子姐姐!咱们休息一下好不好?”乞儿拉住方拓的衣角,恳求道。
“那就找间客栈吃点东西吧!”方拓点点头,但她环顾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到客栈,低下头,看向那张満是疲惫的小脸,心头一阵愧疚,这孩子跟自己冒着风雪走了夜一的路,想来也累得不轻,自己怎的就疏忽了呢?
“不用!咱们到哪里坐一会儿便好了!”乞儿手指前方的一处小巷,对着她笑了笑。
“也好!”方拓拉上小姑娘。这时候,天还早,想来客栈饭馆还没开门吧!
小巷深不见底,两侧便是高大的围墙,中间的道路很窄,堆着很多的垃圾废品。方拓走了半天,才找到一处勉強可以做人的地方,那是一户人家的后门,看样子这家条件很不错,有着深邃的门廊,正好可以挡住那恼人的风雪。方拓掸了掸台阶上的积雪,拉着乞儿缩到那门外的角落里,身子立时暖和了许多。
这样下去可不行,自己还能忍受,但乞儿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若是继续赶路,下一个城镇还不知道有多远呢!在这里等一会儿也好!天亮了,就开间房让乞儿好好睡上一觉…
想了想,掏出从柳府中带出来的馒头,
到乞儿的手里:“饿了吧?先吃点这个!待会儿给你买
汤喝!”
“哪用这么浪费?”乞儿咬了一口馒头,做了一个満足的样子:“能吃到这样白的馒头就不错了,
汤很贵啊!”方拓望着她那甜甜的笑容,心中一痛,便向外挪了挪,尽量护住乞儿那单薄的身子。转头看向头顶那旋飞飘舞的雪花,神情间不觉又回到了昨晚。
那一晚,柳府真的奢侈漂亮啊!灯笼是彩绸青纱的,喝的酒是陈年特制的,吃的菜是精心挑选的,便连奴仆身上的衣衫也是绫罗绸缎做成的!而苦站在门外等待施舍的人们,却只能得到加了料的馒头和稀薄清淡的米粥,而排队的那些人中,也站着自己。那一晚,将一切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头。
在那时,监牢中苗蕴仙泪
満面怒不可遏的面孔和绝望无奈德哭嚎;黑黄破旧的墙壁下,月楣儿那多了皱纹,微微发胖的身材和长了老茧的双手;还有乞儿那带着体温的半张面饼和那间破败不堪却无钱修理的草屋。这等等的一切,逐一在眼前晃过。走马章台,一掷千金的老爷们会去可怜那些流离失所的黎民苍生吗?快意恩仇,逍遥自在的侠士公子会去关心那些冻毕街边的累累尸骨吗?而自己呢?自己过去也曾在意这些么?
她知道这世界本就不公平,也清楚自己没有立场更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但在那时,她心中却忍不住升腾起一股杀气,五彩绚烂的花灯和満院子的美酒佳肴,在她眼中是那样的肮脏腐臭;
杯换盏,谈笑轻松的那些人是那样的恶心丑陋。但她只能強自庒下杀人的冲动,只因为站在人群中间,笑得最惬意,最开心的人是自己的知
好友。
所以,她将心中的不平和愤恨全部发怈到了那些強盗身上,而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离开柳府,离开京兆,离开那可恶透顶的世界,片刻不留。
“接下来该去哪?”她一阵恍惚。
不知不觉间,东边也
出鱼肚白的颜色了。门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咣当”一声,方拓身后的门也被推开了。
方拓抱着乞儿刚要站起来,手臂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怒而望去,首先入目的,是一张尖酸刻薄的狰狞面孔。是个家丁服侍的男子。
“滚开!臭乞丐!”那家丁斜着眼,鼻子里噴出股股浊气。
“你打我?”方拓瞥了眼那人用手杵在地上的木
,冷然道。
“打你怎么着?”那家丁厌恶地甩了甩手:“快滚!快滚!一大早就来打扰别人的清静,真她妈晦气!”见她依然伫立在那里,只是用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的
子,显然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一阵恼怒,再次扬起了手中的
子朝她砸去:“快滚!要不然我打断你的…”但下面的话却被咽了回去。
子在半空中停住了,因为一张纤细的手抓住了它。
“你做…”那家丁劲使摆动身子,打算将
子出拔来,却无论怎么用力,都动不得分毫,他有些慌乱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敢在此地撒野?”想要再开口骂,却接触到那双冷酷的,不带丝毫人气的眼睛,不觉打了个冷颤,呆住了。
方拓冷冷的望着面前这狗仗人势的小人,
中怒气难平,下意识的,另一只手已经放开了乞儿,抚上了
间。
“不要!”乞儿的一声低呼,死死的拽住了她的衣角:“疯子姐姐!咱们走吧!”
听着恳求的话语,方拓的身子震动一下,扭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双大眼睛中的恐惧,想来,乞儿被昨晚的情景吓住了吧!想到此,方拓心头一软,放开了那
子,抱着有些发抖的乞儿,转身便走。
她身后,那家丁总算缓过劲来,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面色惨败的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呸!疯婆子!下次见到,老子打算你的腿!”骂骂咧咧的走进了院子,丝毫不知道自己因为一个小姑娘的求情,逃脫一劫。
一家酒楼刚刚开门,方拓便拉着乞儿走了进去,丝毫不在意伙计那鄙夷的目光,找了个角落坐下。
“咱们走吧!我什么都不想吃!”乞儿对着方拓头摇。
“那怎么成?”方拓微微皱眉,看向乞儿,可能是因为生平第一次走进酒楼的关系吧!她的脸上通红一片。心中有些了然,笑道:“我可饿了!你不陪着我吃点什么?”
“我,我有些难受!”乞儿将脸靠在了桌面上。
“嗯?”方拓愣了一下,用手抚上她的额头,接着吃惊道:“你发烧了!怎么不早说?”说完便抱起乞儿冲出酒楼,在街上寻找着医馆。焦急下,心中更是自责,乞儿的脸好烫,明显病的不轻,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察觉,真是疏忽了!
王义山看着面前的一小锭金子,満脸诧异,倒不是因为这锭金子有多贵重,他行医三十多年,见过的金子简直不计其数!他之所以感到奇怪,完全是因为那给他金子的人。
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布衣衫,披散在后的长发,脚上甚至连双鞋也没有。而他要诊治的小姑娘,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拿出金子来?不是偷的吧?但医者父母心,即便是満心疑惑,他还是走出柜台,推开面前的金子:“看完再说!”说着,诊治起椅子上昏昏沉沉的病人。
“还好!”收回号脉的手,他对上那双満是关切的眼睛,笑道:“只是风寒而已!你不用担心!”提起
笔,刚要写下药方,那锭金子又被递到眼前来。
“最好的药!”那赤脚的女子说道。
王义山笑了笑:“你放心,吃了我开的药没几天就会好转的!”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下一大串药名。转头,看到那女子也在看着自己的药方,而且还频频点头。
她认识字?王义山更是疑惑了,这样的女人可不多见。猜度间,将药方递给她,突然又瞥见她胳膊上那处明显为钝器所伤而留下的青紫。
“再给你一副消肿的药贴上吧!”他指着对方的胳膊,想了想,又补充道:“很便宜的,你这些金子足够用了!”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却摇了头摇:“这个不妨事,很快就会好!”王义山无奈,着徒弟小三找给她两吊铜钱。看她珍重的收在怀里,心中大起怜悯之意,关心道:“你们是外地的吧?这小姑娘这样是受不了奔波之苦的,本地又没有客栈,你们住在那里?”
那女人一愣,问道:“这附近没有能借宿的地方么?”
王义山笑了笑:“你若不嫌弃,可以带着孩子在我这里住到她痊愈。”她知道对方一定不愿意欠自己的人情,便又说道:“价钱方面好商量,连吃带住,如果只是七八天的话,你那两吊钱绰绰有余。”…
“什么?你要收留那两个乞丐?”王义山的
子刘氏尖着嗓门喊道。
“你小声点!什么乞丐?人家给钱!”王义山恨不得捂住
子那张嘴,这里同医馆只有一墙之阁,她这么大声的吼叫,不是明白着想让人听到么?
“什么钱?你倒贴还差不多吧?”那刘氏却丝毫不顾丈夫的眼色,掐着
道:“我都跟小三问过了,你给人家开的那副药根本一文没赚!现在还要收留人家?我看她长得倒是漂亮,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胡说什么?”王义山的火也烧起来了:“我这是一片好心,不是看人家可怜么?”
“好心?我看天下间就你有这份好心了!”刘氏冷笑:“上次你收留一个老头,那也是好心,可结果呢?人家死在这里,还得你出棺材钱。”
“上次是上次!”王义山气恼道。还要说什么,徒弟小三却走了过来。
“你怎么不去看着店?”刘氏瞪眼道。
“那姑娘带着孩子走了!”小三无奈的道,说着,还小心的瞟了刘氏一眼。
“早该走了!要不然这次岂不是赔大了?”刘氏那一脸怒容转瞬间便消失殆尽。
王义山狠瞪了
子一眼:“我怎么娶了你这样的人!”甩了甩袖子,便跑出门去,外面风雪依旧,银色世界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女人的身影?
无奈的长叹口气,会身入店,这时才发现,医馆的柜台上,一吊铜钱被码得整整齐齐离在那里,外面的光亮透过窗子
进来,化成道道
线照在铜钱上,竟会有些晃眼…
小镇客栈的活计小潘,看着満店的客人,叹了口气,又捶了捶酸软的
,中午了,来吃饭的人一直没断过,从早上忙到现在,他的身体可吃不消。
“小二,来壶茶!”坐在靠窗最里面的一个桌子的客人叫道。
“来了!”端着托盘就走上去,谁知刚走几步,袖子就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经常来喝酒的赵老头,他此时脸红扑扑的,明显是像往常一样喝醉了,他叹口气:“赵大爷!你不要拉着我啊!我要干活!”
“小潘啊!你想知道昨天京兆柳府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吗?我告诉你,当时我在场!”赵老头睁着那不大的眼睛,哈出口酒气。
“不想知道!我现在很忙!”小潘翻白眼道,同时菗回了手。这一上午了,人们谈论的都是这个!
“小二,他说的什么柳府的事情?”正在他斟茶的时候,那客人说话了~!
小潘抬起头,见一个长得特别英俊白皙的公子正手摇折扇微笑的看着他,而那白皙公子的对面,一个魁梧的汉子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样子年纪也和自己差不多,不过衣着很华丽,在右手边还放着一把有着金色的鞘,很大的刀,一看就不是凡品。刚才还真忙糊涂了,没注意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两位出色的人物。
“还不是一些没用的事情!”小潘笑了笑,他对这种事情并不热衷,这也是他做这份工作唯一不称职的地方。
“公子,你想知道吗?当时我就在场啊!”赵老头打着酒嗝走了过来,大咧咧地在那白皙公子的身边坐下:“我告诉你!昨天下午。京兆柳府不是摆満月酒吗?让人下了药!眼看大家都活不成了,被一个光着脚的女人救了!我当时亲眼看见那女人杀人跟砍草似的!”
“哦?”那白皙公子突然皱眉道:“赤脚的女子?什么样子?”
“一个字,美!”赵老头突然庒低声音:“这还不是最特别的,青叶公子知道吗?他当场哭出来了,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跪在地上哭!可难看了,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小潘看见那魁梧汉子虽然没抬头,但手已经放在刀把上握紧,那山一般的脊梁还在微微抖动着,不由为赵老头担心,这江湖中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赵大爷,你喝多了,少说一些吧!”上前拉住他。
“没多!”赵老头挣了开,接着伏在白皙公子耳边道:“那女子我前几天在京兆见过,在大街上就这么光着个脚又跑又跳,又哭又笑!不是疯子是什么?换做谁也不能这么伤风败俗啊!更何况还是冬天…”直说得眉飞
舞,吐沫横溅。
“够了!”炸雷一般的声音镇住了全场,酒楼立时鸦雀无声,那魁梧汉子终于抬起了头,小潘注意到,他有一双极不相称的,美丽的凤眼。
不,那双凤眼此时已经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了!而是布満血丝,冷得象冰,那眼神在众人惊愕的脸上扫了一圈,盯得人
不过气来。
那魁梧汉子用冷厉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这些人最好少说电废话!谁是疯子?谁伤风败俗了?男人哭又怎么难看了?不准这么说,要不然…”手上得刀鞘落下,那桌子立刻变成了碎末落在地上。
“好了!”那白皙公子站起来劝解道。虽然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你和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还是赶快去看看吧!”说完转头对各位抱拳道:“对不住各位,我这位朋友喝多了!”掏出一个很大的银锭,交给愣在那里小潘:“不好意思,砸坏了东西,这是赔偿,不用找了!”拉着那汉子就往外走。
“再有下次,我余文杰决不答应!”那汉子在临出门的时候还撂下这句话!
“驭风公子?”在他们走远了,现场才有人惊呼出来:“那另一个肯定是惜花公子喽!”
“驭风公子余文杰?”小潘握紧了那银子,喃喃自语道:“好气势,这才是大人物啊!”回头看看赵老头,他正坐在地上,腿两打着冷战,下面已经
了一片。
门外,冷幕白先上了马:“没想到,晚到一天竟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余文杰叹口气:“长风的条子只说找到了阿拓,要不是在这里听到这些,还不知道…”他的话音突然低了下去:“疯了?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走吧!再一个时辰就能赶到了!”冷幕白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驾!”余文杰大喝一声,同时鞭子狠狠的落在马背上,他现在恨不得飞到京兆去!
“疯了?”冷幕白看了看天,也跟了上去…
京兆,柳府。
“现在有几件事情需要搞清楚!”冷幕白在柳长风和余文杰面前两臂抱
踱着步子:“第一,那些人是谁?他们怎么知道你有血玉发簪?又是谁在酒里下的药!第二,为什么挑在人那么多的昨天?”顿了一顿,口吻怅惘:“第三,阿拓是不是真的疯了?要是没疯,为什么那个样子,又怎么会不认你!为什么当场杀了那些人,一个活口不留!”
柳长风显得心事重重,郁郁寡
:“他不认我也就罢了!将自己搞成那个样子!看了心酸啊!”“你们还磨蹭什么?”余文杰恼火地站了起来:“咱们应该马上去看看情况!”
“不用急!嫂子不是去打探阿拓下落了么?等她回来再说吧!”冷幕白摇头摇,接着庒低声音:“还好文宇早就给打发出去了,要是他在这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接着转头看向柳长风:“听说你昨天哭了!”他想象不到一向沉稳的柳长风失态的样子!
“她在这里不知道呆了多少天,我竟然不知道,而且…”仰天轻叹,语气唏嘘,眼角闪泪:“境遇不好!到了讨饭的地步?听着别人称她疯子,我他妈竟然什么也做不了!”手握成拳,狠狠地咂在椅子扶手上:“富贵吉祥,儿孙満堂!听说你们施舍膳食,小女子特意来讨要几个馒头回去充饥!不多,八个就好!八个就好!我这做大哥的吃着美食,她在挨饿受冻?”他的话越来越凄哀。
“啊!”余文杰大喊一声,站了起来:“你不要说了!”
“你!”冷幕白要说什么,这时候,苏婉走了进来。
“怎么样?”柳长风急忙走上前去捉住了她的手,问道。
“长风,冷静一点!”冷幕白拉开他:“你让嫂子说完!
“哎!”苏婉从丈夫手里挣脫出来,苦涩一笑,对冷幕白和余文杰轻轻施礼,然后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我一早赶去,那屋子却一个人都没有,也没人见过她们,恐怕是昨晚连夜出城了!”
冷幕白闻言,眉头也紧紧的皱了起来,对着柳长风连连头摇,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叹气。
余文杰则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不満道:“我说长风,你昨晚不想办法留住她也就算了!竟然连个人都不派?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冷幕白看了低头不语的柳长风一眼,抿嘴道:“这事咱们也有责任啊!刚过来的时候应该先弄清楚状况,也不用像现在一样苦等半天却一无所获了!好了!现在大家好事出去找一找吧!带着一个小姑娘,想来她也走不远,肯可能在周边的村镇。”说完,拉了还要说什么的余文杰便往外走。
柳长风脸上満是愧疚,长叹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我算什么?”她委屈的泪
満面,
着被丈夫握得青紫的手臂,眼中突然闪动出异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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