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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三把薄刀
 浓雾、水。梅花傲然。

 今夜居然有雾。

 雾在水上,在梅花林中,在小木屋旁。

 溪水在黑夜里默默动,梅花在黑暗中依然立。溪上的雾浓如烟。

 凄凉的夜、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小木屋也一样凄凉。

 蔵花走人梅林,走过溪水,走近小木屋,她停足凝望着小木屋。

 她看得很专心、很仔细、很有感情。

 ——看得很有感情,蔵花眸中的感情浓如雾,浓如秋。

 她和小木屋一点关系也没有,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为什么她的眼中会有如此浓的情感,有风吹过。浓雾被吹散了些,但随即又漫在小木屋的四周。

 雾中的蔵花一步一步地走近小木屋,她伸手‮摸抚‬着小木屋的木墙。

 摸得很慢,摸得很轻。

 就仿佛异地游子回到家乡时,在‮摸抚‬他所熟悉的一切。

 蔵花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她的手竞然有些抖。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举动?

 蔵花将手缓缓地伸向门把,握着门把上的锁,另外一只手拿出一把钥匙。她将门打了开来。

 木屋里依旧只有一桌一一椅、一个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

 蔵花走入,屋內漆黑如墨,她却仿佛很熟悉地走至椅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有瓦灯,她没点,也不想点燃。

 浓雾随着打开的门飘了进来,立即漫整个房內,也笼罩了蔵花。

 她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着屋內的每个地方,就宛如游于在凝望家乡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蔵花依然连‮势姿‬部没有改变,她就这样地坐着,直到‮腿双‬感到有点发麻,才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至左边的墙角,蹲了下去。

 夜未深,瓦灯里还装満了油,但没有点燃,所以屋內依然是漆黑的。

 蹲在地上的蔵花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考虑,最后她终于伸手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

 然后从木板下的地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她深深地注视铁箱子。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宛如夜星。

 她轻轻地打开铁箱子。

 铁箱內摆着一个火褶子。她终于拿起火招子,打亮了火招。

 光芒立刻出,照亮了蔵花,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铁箱子。

 病房內灯火亮如白昼。

 杨铮虽然在问戴天,眼睛却望着窗外。

 “她去了?”

 “去了。”戴天回答。

 “她的胜算有几成?”

 “四成。”

 “四成?”杨铮望着窗外,“大多了。”

 “不多,正好。”

 “哦?为什么。”

 “如果她有十成的把握,我们的计划一定失败,她只有两成,计划更失败了。”戴天说:“青龙会会相信你‮出派‬这样的一个人来拿离别钩?”

 杨铮同意地点点头。

 “菜人人会炒,可是好不好吃,就得看功夫了。”戴天说。

 杨铮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夜星上,他的心却在夜星下,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

 火摺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一道寒光,直蔵花的眉睫。

 她不噤打了个颤抖。不知是为了寒冷,抑或是……蔵花注视手中的离别钩,喃喃自语。

 “离别钩,有人让你出世是为了相聚,可是没有想到你所带来的,却只有离别,”离别钩无语,寒光却闪动得更厉害,仿佛在‮议抗‬。

 “你既然已死了二十年,为什么有人还要你再复活呢?”

 离别钩在火光下,竟然发出淡淡的幽怨。

 “你这次的复活能带来相聚吗?”

 “不可能。”蔵花自己回答。“你带来的只有痛苦、无奈、悲哀和断肠。”

 离别钩如果有灵,会说话,它是否能反驳蔵花的话?

 蔵花仍然望着它,望得好深好专也好静。

 四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已经拿到了离别钩,”杨铮这次是望着戴天。

 戴天望望窗外的夜。“照时间,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

 “那就是指,如果有攻击,现在也应该展开了?”

 “是的。”

 灯光灭了,大地间只有浓雾。

 蔵花走出木屋,关好门。她手中抱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梅林中好像一点异样都没有,水依旧在默默地动着。

 浓雾依旧笼罩大地,梅花依旧拔。

 蔵花走过溪水,走人梅花林中。

 在溪水的尽头仿佛有一点亮光在闪动。

 ——在此时此地怎么会有这么一点亮光在闪动,蔵花显然没有发现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她继续走人梅林。

 梅林中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蔵花却如临旧地般地疾步而行。

 哪个地方该拐弯,她就拐弯,哪个地方有石头绊路,她就绕开。

 她在浓雾的梅林中走,竟好像是半夜里走在自己家中,不开灯一样的熟悉。

 残秋如雾,深夜寂静。

 蔵花走在静寂的梅林中。

 浓雾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异声,很轻很轻的声音来自聋花的头上。

 声音轻微得令人不会去注意它,蔵花却听见了,她立即警觉地抬头望。

 空中除了雾,还是雾,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蔵花却忽然纵身而起,冲向声音发处。

 就在她刚飞起时,左边突然发出一声“咻”的响声,紧跟着一团火球向蔵花刚刚站立处,然后就看见一团火迅速燃起。

 一圈一图地往上燃起,一圈一圈地逐渐缩小,最上面的一个小火圈正好是发出异声的地方。

 数圈火圈形成“塔”状,正好将蔵花围住。

 蔵花刚才纵身而起时,在空中她就已看见来自左边的火球,所以当火圈燃起时,她立即落下。

 她为什么要落下呢?为什么不飞出?

 蔵花是想飞出去,可是在她飞起时,她的头却已顶到绳圈的‮端顶‬。

 一顶到绳圈,她就知道已无法闯出了,这种绳圈用的绳子,是来自苗疆地区的一种山藤,将皮取起,然后浸泡在酒中八八六十四天后,再编结而成的绳子。

 这种绳子用刀剑是砍不断的,而且又耐烧。

 被这种绳于套住后,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的。如果碰到蔵花现在这种情形,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等着被烧死。

 火越烧越大,圈子却越来越小。眼看着快要烧到蔵花了,她却一点也不急。

 ——不急才怪。

 她望望四周,看看是否有空间能逃出去。

 没有。

 一点空隙部没有。

 浓雾中的火焰,看未就仿佛来自地狱。

 蔵花也快入地狱了。

 孔明灯內的火焰也很旺,所以房內也特别亮。

 杨铮凝视火焰。“如果遭遇攻击,会是种什么样的招待?

 戴天想了想。“离别钩是青龙会势在必得的东西,蔵花虽然是个女人,却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的真功夫,如果要我和她手,我还真有点怕,”他望向杨铮,接着说:”如果青龙会这一次出手,一定会让蔵花吓一跳的。”

 ‮辣火‬辣的招待,的确令蔵花吓一跳。

 火圈越缩越小:蔵花已感觉到那刺骨的热气,也已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

 杨铮轻轻吁了口气,转头望向夜空。

 “蔵花这个人,我倒欣赏的。”杨铮笑了笑。“在某些方面,她跟我満相像的。”

 戴天没有回答,他知道杨铮一定还有话说。

 “我现在的心情,竟然有一点患得患失。”他苦笑。“希望青龙会这一次的招待,不要令她受不了。”

 蔵花”誓下次一定不再吃烤鱼了,她终于知道被烤是什么滋味了。

 她的‮服衣‬已有几处烧了起来。她赶紧拍熄掉。一手抱着铁箱子,一手还要拍多处的火苗,实在很不方便。

 铁箱子。

 蔵花突然想起饮箱子。然后她的脸上就出了笑容,带有泪水的笑容。

 就在她笑容刚展开时,她双手抱着铁箱子,高举过头,她的人也已冲趄,冲上火圈的‮端顶‬。

 铁箱子碰到火圈‮端顶‬,蔵花的入仍向上冲起,于是火圈跟着飞起。

 人带着火圈飞向溪水。

 “嗤,’的一声,接着河面上就冒起白烟,河水也冒着气泡。

 过了一会儿,蔵花才从水底站起,深深地呼了口气,然后満足地摇‮头摇‬。

 “老盖仙真‮忍残‬,居然喜欢烤鱼。”

 蔵花用手庒了庒头发,等水稍微庒掉些,才向河边走去。

 走了三步,蔵花脸上突然出痛苦之,左腿接着弯了下去,然后河面上迅速冒起鲜红的血。

 她一、咬牙,右脚一蹬,人立即离水落向岸边。

 河里紧跟出一人影,手持东武士刀,一刀扫向蔵花的部。

 蔵花人一落地,马上就地向前一滚,躲过那凌厉的一刀。

 人影落下,左手按地,右手持武士刀,横举过眉,右脚伸直贴地,左腿弯曲,双眼如刀锋般地向蔵花。

 蔵花左脚略弯,左小腿中有一道血痕,鲜血不断地出。

 她一看持武士刀的人,就知道他是来自扶桑的忍者。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忍者神秘的‘忍术’之一,‘水杀’?”蔵‮心花‬想:“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了这种迹近琊术的武功?”

 古老相传,“忍术”是~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或是突然出现的武功。

 要学会这种神秘的”忍术”,便得断绝情,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蔵花忍住左腿的疼痛,大敌当前,她不能有一点疏忽。

 ——疏忽就是死。她注视忍者。“阁下来自东,”“是。”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冷。

 “阁下大名?”

 “天枫十四郎。”

 “天枫十四郎?”蔵花眸中出惊疑之

 昔年中原武林来了一位东伊贺谷的忍者,他带着两位儿子来到中原,先向丐帮帮主任玄挑战,结果身中一掌。接着他又战少林掌门天峰大师。

 这位忍者就叫夭枫十四郎。

 蔵花的目光,上忍者的目光。

 “伊贺忍侠,神能无敌,三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莫非便是前辈,”“正是。”

 “前辈数度前来,令我等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后辈实在不胜之喜。”蔵花问:”却不知前辈今夜在此出现,又是为何?”

 “寻回昔年的一拳一掌。”忍者‮势姿‬还是未变。

 “可惜任老前辈和天峰大师均已仙逝,不然定可満足前辈的愿望。”

 “不必。”

 ”小必的意思?”

 “你就可以代表。”

 蔵花一愣,随即笑了。

 “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蔵花说:“改曰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首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梅林的梅花部籁籁落下,浓雾仿佛也淡了些。

 蔵花面诧异,也不知他笑什么?

 “改曰再来请教?”忍者狂笑着说:“当年我受了一拳一掌,含恨重归东,发誓再来中土之时,必定会战一万一千一百个人。”

 他如刀锋般的眼睛直蔵花。“你是第八十三个。”

 六

 “你是第八十三个。”

 话声刚落,就见一道闪光自忍者的左胁飞出。

 蔵花只觉得光芒耀眼,一道鹰钩般的银光已面而来,来势快如电击。

 她身子立即一扭,滑开七尺,谁知那银光竟仿佛像是有眼睛的,如影随形地跟着飞了过去。

 蔵花双脚连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但那银光就宛如夜星般的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蔵花的右手,忽然向前伸出,由左往右,顺势划了一个圆圈,在她所划的圆圈內,突然有两点乌星飞出。

 “呛”的一声,満天银光忽然消失了。

 “八格野鹿!竟然破了我的‘死卷术’。”忍者双眼暴怒。“哼!好,再瞧瞧我的‘丹心术’。”

 忍者翻身,手一扬,一片紫的烟雾仿佛海般地卷向蔵花。

 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

 紫烟一起,蔵花的身子立刻后退,立刻冲天跃起。

 “轰”的一声大响,如电闪雷鸣,紫烟立刻暴剔“而开。

 本来在蔵花身后的一棵梅花,竟然被从中间炸成两段,炸开处如遭雷击般地被烧成焦炭。

 一阵寒凤吹过,梅花片片飞飘,一棵傲然拔的梅树,一瞬间竟然全部枯死,纯白如雪的‮瓣花‬也一刹那间变成枯黄

 蔵花有点吃惊。”东忍者,神通果然广大。”

 忍者双眼突然出一种既‮奋兴‬又哀怨的光芒。眨也不眨地凝注蔵花,目光中逐渐散发出一种妖异之光,也仿佛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蔵花脸上虽然有着笑意,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満了警戒之意,眼睛却只盯着忍者手中的武士刀。

 忍者横举过眉的刀,缓缓移向前,缓缓竖直起来,左手也缓缓靠向刀把,然后双手一握,一用力,一扭。

 刀身的光芒,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一望见忍者这种姿态,蔵花眉头微皱。“风一刀斩?”

 “是的。”忍者狞笑。“这‘风一刀斩,乃剑道之华,剑出见血,剑出必杀。”

 刀锋朝着蔵花,忍者妖异的目光凝注着她。

 刀光和目光已将蔵花笼罩。

 刀,未动。

 刀虽未动,但自刀锋出的杀气却越来越重。

 蔵花不敢动。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一定有空门出,对方的“必杀”之刀,一定就会立刻砍了下来。

 以静制动,本就是武功的最高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指便可分出胜负。

 浓雾漫,风声瑟瑟,天地问充満了肃杀之意。

 柔柔的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已听不见了,大地间只剩下忍者和蔵花有节奏的呼昅声。

 越来越重。

 “静”的对峙,实在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固为“静”比“动”还要难。

 “动”你可以看得见,你可以随时预防。

 “静”却充満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

 ——谁也无法预测忍者这“凤一刀斩”的第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在这残秋酷寒的夜里,蔵花已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她鼻尖沁出。

 忍者双眼依然闪着妖异之光,甚至连刀尖部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缕寒风,直袭蔵花的脸上。她眼睛眨了眨。

 眼眨,刀也动。

 忍者轻喝一声,掌中的武士刀已急斩而下。

 这一刀看来平平淡淡的,但是却很快,快到今人无法感觉它在动。

 快到很平淡。

 这一刀实在太平淡了,但平淡中却带有武术之华,临敌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已全部包涵在这平淡的一刀中了。

 忍者目光已红,満身‮服衣‬也已被他身体內所发出的真力,鼓动得振振有声。

 这一刀,已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凤一刀斩”真的能无敌于天下?

 刀凤来到时,蔵花身子已躺下,手中的铁箱子已飞出向刀锋。

 “哨”的一声,火花四

 铁箱子竟然被斩裂开了。

 火花一起,人的杀气就消失了。

 铁箱子一裂,刀口竟崩开一个缺口。

 火花一失,蔵花的人就已翻至忍者的背后,双手凝力,拍向忍者背部。

 “嗯”的一声,忍者向前扑倒,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之,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蔵花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汗水却已从她的额头下。

 她的双手竟已有血丝沁出,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忍者大笑站起,拿起已裂开的铁箱子。

 蔵花没有动,她只眼睁睁地看着铁箱子被忍者拿去。

 “这是伊贺独创的‘无悔术’。”忍者大笑。“轻拍者,一个对时必死无疑,你刚刚那么用力,最多活不过两个时辰。”

 蔵花的嘴已困用力咬着,而沁出了血,她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没有痛苦,没有后悔,没有情感,却有着一丝恨意。

 忍者再次狂笑。

 狂笑声中,他的人影已消失在梅林深处。

 离别钩当然也已随他而去。

 天地间只剩下蔵花。

 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似乎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大。

 大地凄凉,浓雾依旧漫。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阵萧的声音。

 七

 寒风吹着。

 浓雾漫的溪水上,那一点亮光逐渐明亮。

 不是灯光,是炉光。

 炉火在舟上,萧声也来自舟上。

 一叶孤舟,一个小小的红泥炉,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而坐在船头的一个老人。

 青斗笠、棕蓑衣,満头自发如雪,他正专心地吹着萧。

 带声低沉、凄凉。

 风中夹带着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

 香味来自炉火上的瓷罐。

 炉火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支萧。

 萧声哀怨。

 对这舟上的老人来说,生命中所有的悲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

 他是不是也已将死?

 听见萧声,本来不动的蔵花忽然动了,她转身望向舟上的老人。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萧声停止。”你要干什么?”

 “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吹萧,我一个人站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无情漫漫的‮夜一‬。”

 老人没有开口,萧声却又响起,轻舟已慢慢地靠了过去。

 炉火上的小瓷罐,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这是茶?”蔵花已坐上舟。“还是药,”“是茶。”老人淡淡他说。“是药。”

 老人看着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接着说:“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有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我却知道,一定要苦尽才会有余甘。”

 老人抬头,看着她,逐渐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也都有了笑意。

 一种经过风霜的笑意。

 老人提起小瓷罐,倒了一杯。“好,你喝一杯。”

 “你呢?”

 “我不喝。”

 “为什么?”

 “因为世上的各式各样苦茶,我部已尝过了。”

 这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他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问得好。

 “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年纪轻的人,当然还不太明白。

 蔵花接过已斟満昔茶的杯子。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杯子虽却很大,她一口就喝了下去。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她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快。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会结束得很快?

 昔茶已喝干,人是否已将死,“有句话我若说出,”蔵花笑着说,“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说吧!”

 “我已是个快要死的人。”

 “人只要一生下来,就已开始在等死。”

 “我说的是真的。”

 “我看得出。”

 “你不准备赶我下船,”“既然让你上了,又何必赶你下呢?”老人的话充満了哲理。

 “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蔵花说:“死在你面前。”

 “我看见过人生,也看见过人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这是实话。”老人说,”可惜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蔵花大惊。”为什么?”

 “因为你遇见了无十三。”

 “无十三?”蔵花问:“无十三是谁?”

 “我。”

 “你?”蔵花又问:“遇见你,我就不会死?”

 “是的。”老人的声音很冷淡。”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听见这句话,蔵花笑了。

 “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你只看见我的伤。”蔵花看看自己的双手。”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哦?”

 “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上,毒却来自遥远的地方,毒已在骨头里。”

 “哦?”老人没有表情。

 “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连一个都没有?”

 “或许有一个人。”蔵花望着凄的河面。

 “谁?”

 蔵花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衣裳,站起来。“这个人绝不是你。”

 “所以你想走,”“我不想死在你的船上。”

 “你走不了的。”

 “为什么?”

 “固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昔茶?”蔵花说:“你要我赔给你?”

 “赔不起。”老人拨弄着炭火。”你赔不起。”

 蔵花想大笑,却已笑不出,她忽然发觉手指和脚尖都已开始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你知道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什么茶?”

 “五麻散。”老人淡淡他说:”一二三四五的五,麻木的麻,散开的散。”

 “五麻散?”蔵花说:“这不是华伦的秘方吗?华伦死后,就失传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他花了十六年的工夫,总算成功了。”

 在说这句话时,老人迟暮的眼中竞仿佛有了泪光。

 “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不答,目光却又变为冷冷的。“像这样的一杯茶,你能赔得起?”

 “我赔不起,”她苦笑。”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一杯什么样的茶,说什么也绝不会喝下去。”

 “只可惜你现在已经喝下去了。”

 蔵花只有苦笑。

 “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不会觉得痛的。”

 “真的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拿出了一个深棕色的皮匣。

 八

 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固为人手常年的‮擦磨‬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

 老人慢慢地打开了这个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色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

 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

 老人凝视这十三把刀,衰老的眼睛里忽然出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我就要用这十三把刀来对付你。”老人一脸严肃。

 “这么薄的刀,割下去一定不会痛的。”蔵花想笑却笑得很僵硬。

 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她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嘴巴还能动。

 她正在看这十三把刀,她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地动,炉火己渐渐微弱,雾仍浓。

 老人拈起一柄狭长的刀。

 九寸长的刀,宽只有六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老人抓起她的手。

 “你手上这些已经开始腐烂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这一把刀对付你。”老人又拈起一柄钩镰般的刀。“用这把刀撕开你的血。”

 “然后呢?”

 老人放下如钩镰的刀,又选了一把刀。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把你骨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都挖出来。”

 这老人既想割开蔵花的血,又要将骨头挫开,她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眸子直望着那十三把刀。

 老人却凝视她。

 “我保证你那时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蔵花抬头望着他。

 “就困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不错。”老人说:“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种毒至极的毒,也只有东小人才会用的。”老人注视她的手。“无悔术?真亏那些小矮人想得出这种名字。”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蔵花双眼直老人。”

 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园为我欠人家的情。”

 “人家?人家是谁?”

 “一个人。”老人望向浓雾深处。”一个很老很老的老朋友。”

 “这个人是谁?”

 “老人总是很容易忘记事情的。”老人说:“我已忘了他是谁。”

 这是句谎话。

 蔵花知道,却也不拆穿。她从不強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

 她只淡淡地问,“他要你来救我?”

 “是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救呢?”

 在蔵花说出这句话时,她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她的脑,她的心。

 她听见老人的声音。“你想不想死?”

 她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想。”

 九

 蔵花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她自己的骨头。

 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天亮了,浓雾也散了。

 多曰不见的白雪,又开始飘了。

 天黑了。

 白雪依旧下着。

 梅‮瓣花‬上已覆盖了一层雪。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总有美丽的一面。

 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死?

 ——又有谁真的想死?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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