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酒楼里灯火辉煌。
刚来的那两个伙计,正在摆杯筷,另外七个浓装少女,一排坐在椅子上,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子的人还没有来,柳长街却来了。
孔兰君叫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到这里来。
他偏偏要来。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见他走进来,每个人全都怔住——这个人好像不是他们在等的人。
除了他们在等的人之外,别的人本不该来的。
柳长街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入,在他们刚摆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来四个冷盆,四个热炒,再来五斤加饭。”
“加饭”也是杭州的名酒,据有经验的人说,比“善酿”还过瘾。
伙计怔在旁边,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酒楼,但柳长街却硬是要将这里当作普通的酒楼,而且还在向那七个大姑娘微笑着招手,道:“快来,全部来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时候若没有女人陪着,就好像菜里没有放盐一样。”
大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也全都怔住。
柳长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们怕什么,快过来。”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人娇笑着道:“我来了!”
笑声响起的时候,还在门外很远的地方,等到三个字说完,她的人果然已来了,就像是一阵风,忽然间飘了进来,忽然间就已坐在柳长街旁边。
来的当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已媚到人的骨子里去。
随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来陪我喝酒的。”
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这样我看不出。”
这女人道:“要怎么样你才看得出?”
柳长街道:“要脫光了我才看得出。”
这女人脸色变了变,又吃吃的笑了。
只听门外一个人道:“看来这位朋友对女人的经验一定很丰富,假女人是万万瞒不过他的。”
两句话刚说完,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五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服饰华丽,胡子刮得很干净,眼角却已有皱纹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个铁塔般的和尚,当然就是铁和尚。
“鬼流星”单一飞和“魂勾”老赵,全都又病又老,带着三分鬼气,七分杀气。
令柳长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过満脸都是伤疤,耳朵也掉了半个。
胡月儿果然没有猜错,连一个都没有猜错。
但柳长街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一共只说出了六个人,并不是七个。
现在来的人也只有六个。
还有一个人是谁?
胡月儿为什么没有说?
这人为什么没有来?
五个人里,只有唐青脸上带着微笑,刚才说话的人,显然就是他。
柳长街也笑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认得我?”
柳长街道:“若是不认得,又怎么知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唐青的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是来找我的?”
柳长街道:“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这里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不错。”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馆不下千百,你却特地到这里来喝酒!”
柳长街道:“我喜欢这个地方。这地方是新开的,我正好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铁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喜欢喜新厌旧的人。”
柳长街道:“你喜欢什么?”
铁和尚道:“我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你这种喜新厌旧的人。”
这和尚本就是凶眉恶眼,満脸横
,此刻脸色一变,眼睛里杀气腾腾,看来更可怕。
柳长街却笑了,微笑着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欢杀我。”
铁和尚道:“你猜对了。”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
铁和尚已开始走过来。
他身上也全都是钢铁般的横
,走路的姿态,就像是个猩猩。
他的脚步很沉重,很稳,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个脚印。
这和尚的硬功的确不错,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说不定真的已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手里却连把切菜刀都没有。
唐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样。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都已吓得发抖。
走了四五步,铁和尚全身骨节突然开始“格格”的响。
他显然已将全身的功力全部发动,这出手一击,必定势不可挡。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长街扑了过去。
他一双眼睛里已突然充満了血丝,张开了嘴,
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看来竟似真的已变成了条疯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断柳长街的咽喉。
柳长街竟似没有看见他。
忽然间,他已扑在柳长街身上,一双手似已扼住了柳长街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声音很奇怪。
柳长街还是坐着没有动。
李大狗也没有动,一双手还是扼在柳长街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头却已突然软软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脸上
出种奇怪的表情。
其后鲜血就突然从他嘴里噴了出来。
血并没有噴在柳长街身上。
他的身子忽然间已游鱼般滑走,从那个女人身旁滑了过去。
李大狗倒下时,正好倒在这假女人身上。
这假女人居然没有闪避,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张脸上,也带着种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表情,一双媚眼也已凸了出来,死鱼般凸了出来。
两个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个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脸也已变成死灰色,他看得出这两个人都已死了。
但他却没有看见柳长街出手。
没有人看见柳长街出手。
他杀人时,好像根本用不着动作。
铁和尚的脚步已停顿,青筋突出的额角上,冷汗已
下。
他喜欢杀人,也懂得怎么样杀人。
所以他比别人更恐惧。
柳长街在叹息,叹息着道:“我说过,我不想杀人,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杀了两个。”
柳长街道:“那只因为他们要杀我,我也并不想死,死人没法子喝酒。”
“魂勾”老赵忽然道:“好,喝酒,我来陪你喝酒。”
一壶酒摆在桌上。
魂勾老赵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长街倒了一杯,举杯道:“请!”
他自己先一饮而尽。
两杯酒是从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
柳长街看着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专程来喝酒,并不想只喝一杯。”
魂勾老赵道:“喝了这杯,你还可以再喝。”
柳长街道:“喝了这杯,我就永远没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魂勾老赵冷笑道:“难道这杯酒里有毒?”
柳长街道:“酒本来是没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魂勾老赵的脸色也变了。
他替柳长街倒酒时,小指甲在酒里轻轻一挑。他的动作又轻巧,又灵敏,除了他自己外,别的人本来决不会知道。
可是柳长街已知道。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你喝的酒里本来也没有毒的。”
魂勾老赵忍不住问:“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魂勾老赵的脸已突然发黑,突然跳起来,嘶声大吼:“你…你几时下的手?怎么下的毒?”
柳长街淡淡道:“我算准了你要用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时,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这手法其实很简单,你也应该会的。”
魂勾老赵没有再开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绞住。
然后他的呼昅就突然停顿,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扭曲。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叫我杀了三个;喜欢杀人的,却偏偏站在那里不动。”
铁和尚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转过身,大步飞奔了出去。
胡月儿说的不错。
最喜欢杀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长街说的也不错。
这和尚就因为怕死,所以才要练那种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发现别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要他的命时,他走得比谁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实上,他退走的时候,那种速度的确很像流星。
唐青却没有走。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阁下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我也是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柳长街道:“好极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们正是气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
,
个朋友。”
他微笑着走过来,坐下:“何况这里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柳长街道:“酒的确已足够我们两个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已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柳长街道:“女人不够。”
唐青道:“还不够?”
柳长街道:“这里的女人虽然已够多,却还不够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来阁下的眼光竟比我还高。”
柳长街忽然道:“其实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丑,只不过,还不够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吃惊地看着柳长街,甚至比刚才看见柳长街杀人于无形时还吃惊。
他终于明白了柳长街的意思,但却想不到这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柳长街忽然以筷击杯,曼声而歌: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还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昅了口气,勉強笑道:“阁下特地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寻找相思?”
柳长街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当然没有了。”
唐青眼珠子转了转,诡笑道:“只不过,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给阁下听听。”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听男人唱歌,实在很无趣,只不过嘴是长在你自己脸上的,你若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长街用力摇着头,道:“不好听。”
唐青道:“唱得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
柳长街居然同意:“不错,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唐青道:“阁下要找的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长街道:“你怕死?”
唐青叹道:“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
柳长街道:“我!”
他盯着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着道:“就因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带我去。”
唐青故意装作不懂:“到哪里去?”
柳长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脸,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长街淡淡道:“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老了。”
唐青连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当然明白柳长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老的。
柳长街还在盯着他,道:“据说你们都在为她看守一个山
,你们既然来了,她一定已到了那山
里接替你们,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认,也不能否认。
柳长街道:“你想死?”
唐青摇头摇。
柳长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么你还在想什么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个大翻身,一片飞砂,带着狂风卷向柳长街。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毒砂。
柳长街居然没有闪避,突然张口一噴,一片银光从口中飞出,
上了飞砂,却是他刚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间,漫天飞砂都已被卷走,洒在刚粉刷好的墙上,干百粒比芝麻还小的飞砂,竟全都嵌在墙里。
唐青脸色又变了,这种惊人的力量,他更连想都无法想像。
柳长街微笑道:“酒名钓酒钩,又叫扫愁帚,有时还能扫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还有这么多好处。”
柳长街道:“所以一个人决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长街道:“但死人却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长街道:“那么你现在还想什么?”
唐青道:“想赶快带你去找。”
柳长街大笑:“我选中你,就因为早已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只跟聪明人打交道。”
唐青叹道:“所以聪明人总是时常有烦恼。”
柳长街道:“有烦恼至少也比没有烦恼的好。”
唐青不懂:“为什么?”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没有烦恼。”
相思本就是种烦恼,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还有人可以相思,至少总比没有人相思好。
只要有山,就有山
。
有的山
大,有的山
小;有的山
美丽,有的山
险恶;有的山
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还有的山
却像是女处的肚脐,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从来也没有人看到过。
这山
甚至比女处的肚脐还神秘。
转过六七个山坳,爬上六七个险坡,来到了一个悬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见底。
对面也是一片峭壁,两峰夹峙,相隔四五丈,从山下看来,天只有一线。
唐青终于吐出口气,道:“到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唐青向对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应该可以看得见的。”
柳长街果然已看到,对面刀削般的山坡上,
发般的藤萝间,有个黑黝黝的
窟。
白云在
前飘过,山鹰在风中飞舞。
柳长街虽然看得见,却过不去。
唐青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读过诗经中‘关关雎鸠’那一篇?”
柳长街道:“没有。”
唐青道:“这篇诗的意思是说,有个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
的君子,虽然看得见她,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这山
就像那位淑女一样。”
柳长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带你来,现在我已带你来了。”
柳长街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长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学问的人若是从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没学问的人一样会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连话都已说不出,忽然蹲下来,将峭壁上的一块石块扳开,石头里立刻弹出了一条钢索,上面带着个钢锥。
“夺”的一声,钢锥已钉入了对面
口的山壁,在两峰间架起了一条索桥。
唐青躬身道:“请。”
柳长街道:“有学问的人先请。”
唐青变
道:“你要我陪你一起过去?”
柳长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学问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丧着脸,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被我带来,我也是死。”
柳长街道:“那总比现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况,我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长街道:“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说话总比较实在。”
唐青长长叹息,失笑道:“原来书读得太多也并不是件好事。”
钢索是滑的,山风強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变成
饼。
幸好两崖之间,距离并不远,他们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带着笑道:“闭着眼睛进来,我正在澡洗。”
山
的人口很深,外面看来墨黑,走到里面,就有了灯光。
红粉色的灯光,很温柔,很
人。
说话的声音却比灯光更温柔,更
人。
柳长街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闭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开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风光更绮丽。
一片锦绣中,居然还有个用白木栏杆围住的温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里,却只
出个头。
乌云般的长发漂浮在水上,更衬出她的脸如舂花,肤如凝脂。
只可惜水并不是清水。
柳长街叹了口气,他知道水下看不见的那部分,一定更动人。
相思夫人一双明媚如秋水横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说话的声音更美如山谷黄莺。
“我是不是要你闭着眼睛进来的?”
柳长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没有闭上。”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冒着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就是为了要来见你一面,现在总算已来了,我怎么肯闭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澡洗。”
柳长街笑了笑:“就因为听见你在澡洗,所以我更不肯闭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听话,而且也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来?”
柳长街道:“连砍脑袋都不怕,何况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长街笑道:“怕死?为什么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生又有何
,死又有何惧?”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来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柳长街微笑,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能看见夫人,我也一样死而无憾。”
相思夫人眼波
动,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看见了我?”
柳长街道:“朝思暮想,总算已如愿。”
相思夫人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长街道:“还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还没有看够?”
柳长街笑道:“非但还没有看够,看到的地方也还不够多。”
相思夫人瞪着眼,仿佛不懂。
柳长街盯着她,好像恨不得能将目光穿入水里:“现在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大部分都看不见。”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长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脸上,又仿佛起了阵晕红:“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长街道:“没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着嘴
,道:“我若真的让你看,你说不定又会有别的野心了。”
柳长街笑道:“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
相思夫人一双魂勾摄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悠悠道:“你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却跟别的男人有点不同。”
柳长街微笑道:“也许还不止一点。”
相思夫人柔声道:“我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
柳长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长街没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并不是叫他出去,应该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闭着眼睛出去的,他本来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
柳长街笑道:“看来他倒真是个很听话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听。”
柳长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却还能留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太听话的男人,女人的确也不会喜欢,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着柳长街,眼已媚如丝:“你也只不过像个呆子般站在那里而已,你还敢怎么样?”
柳长街没有开口。
他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
——只说不动的男人,女人也决不会欢喜。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脫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睁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你敢跳下来?”
柳长街已开始在脫别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不怕杀了你?”
柳长街已不必再说话,也没空再说话。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池子里的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柳长街根本没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这水里已溶入了种很特别的物药,除了我之外,无论谁要一跳下来,就得死。”
柳长街已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看来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仿佛在叹息:“嘴里说要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为我死的,却只有你,你…”
她没有说下去,也已不能再说下去。
因为她的嘴已呼不出气。
要服征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柳长街用的,正是最正确的一种。
人并不一定在欢乐的时候才会笑,就正如呻昑也并不一定是在痛苦时发出来的。
现在呻昑已停止,只剩下
息,魂销的
息。
的水波,也已刚刚恢复平静。
相思夫人轻轻
息道:“别人说
胆包天,你的胆子却比天还大。”
柳长街闭着眼,似已无力说话。
相思夫人却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为我来的,你一定还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较喜欢说话,而且在这种时候,体力总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杀你。”
柳长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柳长街道:“所以水里也没有毒。”
相思夫人也没有否认:“我若要杀你,有很多法子。”
柳长街叹道:“女人若真是要一个男人死,的确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来的?”
柳长街道:“现在你已舍得杀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鲜的男人,才能算是与众不同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已经不新鲜?”
相思夫人柔声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也会喜新厌旧的。”
柳长街轻轻地叹着气,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长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样,若是真的要一个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对付的是哪种女人。”
柳长街道:“随便哪种女人都一样。”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连我这种女人都一样?”
柳长街道:“对你,我也许只有一种法子,可是只要这法子有效,只有一种就够了。”
相思夫人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柳长街道:“我已试过。”
相思夫人笑得有点勉強:“你觉得是不是有效?”
柳长街道:“当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柳长街悠然道:“这水里本来是没有毒的,可是现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声音突然僵硬,失声道:“你…”
柳长街道:“我自己当然早已先服了解药。”
相思夫人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她显然还不信。
柳长街道:“毒本就蔵在我指甲里,我一跳下水,毒就溶进水里。”
相思夫人道:“解药…”
柳长街道:“解药是我在脫服衣时吃的。我知道男人脫服衣并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脫服衣的时候,女人一定不会盯着的。”
他微笑着,又道:“无论做什么事之前,我一向都准备得很周到,想得也很周到。”
相思夫人脸色已变了,突然游鱼般滑过来,十指尖尖,划向柳长街的咽喉。
这时她才知道柳长街并没有说谎——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软了,手也软了,全身的力气,竟已忽然变得无影无踪。
柳长街轻轻飘飘地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会喜新厌旧的,现在你已不新鲜,所以还是老实点的好。”
相思夫人变
道:“你…你真的忍心杀我?”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忍心。”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点了相思夫人三处
道,点在她丰満坚
的
膛上。
剩下来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密门就在山壁上挂着的一幅大波斯地毡后,千斤闸没有千斤重,也并不十分难开。
柳长街本就有一双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虽已逃得无影无踪,索桥却还留在那里。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
若是别人,一定会认为自己的运气特别好。但柳长街却决不这样想。
“一个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确,无论遇着多大的难题,都会顺利解决的。”
他做事的确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法子。
本来盖起来准备拆的酒楼,现在还是完完整整的;本来准备来拆房子的人,现在却已经死了三个,跑了三个。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往往会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却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间,本就没有绝对的规则,所以一个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认真。
酒楼里还亮着灯火,里面的人还在等。
现在天还没有亮,不等到天亮,他们是绝对不敢走的。
柳长街提着个里面包着那檀木匣的包袱,施施然走了进去。
“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又来了。”
女孩子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酒还在桌上。
柳长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现在确实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两杯的时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个眼睛长得最大,看起来最聪明的女孩子,已动扭着
肢走过来,看着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长街道:“好,好极了。”
这女孩子媚笑着,用力昅着气,使得
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长街笑了:“你的确还不错,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却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抛了个媚眼:“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这包袱里装的既不是黄金,也不是珠宝。”
如意居然没有
出失望之
,还是媚笑着道:“我要的不是金银珠宝,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这个人也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这句话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如意转过头,就看见个兰花般幽雅,孔雀般骄傲的绝
丽人,从门外的黑暗中走了进来。
孔兰君居然也来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只
,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我干们这行的,居然也会被人包下来。”
柳长街也叹了口气,道:“我干的这一行,也许还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欢你。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也愿意包你几天。”
她吃吃地娇笑着,拧了拧柳长街的脸,就拉着她的姐妹们一起走了:“看来这地方已没生意可做,不如还是回去觉睡吧。”
柳长街目送着她们出去,好像还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孔兰君已坐下来,盯着他,冷冷道:“你还舍不得她们走?”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我是多情人。”
孔兰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个人。”
柳长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都偏偏要喜欢不是人的男人。”
孔兰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长街道:“你呢?”
孔兰君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好像也快要变得不是人了!”
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竟似真的变了,从一只骄傲的孔雀,变成了只柔顺的鸽子。
对付她,柳长街显然也用对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壳果,是要用钉锤才敲得开的。
现在她就像是个已被敲开的硬壳果,已
出了她脆弱柔软的心。
柳长街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种服征后的胜利感,这种感觉也没有任何一种愉快能比得上。
于是他立刻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对一个已被服征了的女人,已用不着再用钉锤了。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孔兰君垂下头:“你…你真的知道?”
柳长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计划很不错。”
孔兰君道:“可是…可是你并没有按照我的计划做。”
柳长街道:“我是个急
子的人,一向喜欢用比较直接的法子。”
孔兰君抬起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満了关切。
“但我却还是觉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险。”
柳长街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总算已做成了。”
孔兰君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柳长街道:“嗯。”
“东西你已到手?”
柳长街指指桌上的包袱。
孔兰君看着他,显得又是喜欢,又是佩服,情不自噤地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柳长街更愉快。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听见这种话都会同样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也许已永远说不完。
就在这时,孔兰君突然用两只手夹住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脉门,一拧,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长街的身子竟被她抡了起来,一翻身,像条死鱼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着天。
孔兰君的手已沿着他脊椎上的
道一路点了下去,冷笑道:“你当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是条自大的疯狗而已。”
柳长街无话可说。
“你以为用那种法子对付我,我就会服气?”孔兰君还在冷笑,“告诉你,你错了。无论谁打了我一下.我都得还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块木板,往柳长街庇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着着实实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重。
柳长街只有挨着。
好不容易总算挨到孔兰君打完了。
“这次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看轻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东西我带走,我只希望你的运气还不太坏,不要让秋横波、唐青他们回来找到你。”
自己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别人嘴里。
听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柳长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是不能开口说话,可是现在你叫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人,唉…
柳长街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女人确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实在太多了。
现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来了,那情况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还有单一飞、铁和尚、唐青…
他们每一个都一定有很多种磨折人的法子。
柳长街却只有爬在椅子上,等着。现在他已决不像是条疯狗,却有点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好像过了几百万年一样。
天似已刚刚亮了。
幸好这里的伙计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则他就算能站起来,也得一头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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