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个故事
一
四月十九,夜。
空舱里空气渐渐混浊,因为这一层空舱已经在湖面下,是绝不会有一点通风之处的,如果有一点空隙,湖水就会灌进来,船就要沉了。
但是元宝现在关心的并不是这里的空气,而是郭地灭这个人。
有关这个人的每一件事,本来都应该是不可能会发生的,当然也没有人能解释。
元宝却不服气。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这些事的解答,想得头都痛了,还是找不出一点头绪来。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头,”他忽然问郭地灭,“你看不看得出它已经变了?”
“我看不出。”
“可是我知道它已经变了,变得比平时大了三倍。”元宝苦笑,“我的头虽然本来就不小,可是现在我一个头最少也有平时三个头那么大,简直已经变得头大如斗了。”他又问郭地灭,“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头为什么会忽然变大?”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通。”元宝终于承认,“有关你们夫
父子的事,我完全想不遁。”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本来我自己还认为自己蛮聪明的,这个世界上大概还没有什么我想不通的道理。可是只要一想到你们的事,我的脑袋马上就会发
,
得又大又重,重得好像连我的脖子都快要被它庒断了。”
“你本来就不该去想的。”郭地灭说,“这本来就是件应该永远湮没的秘密,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谁都不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个秘密就像是把凶刀,是会伤人的。”郭地灭说,“如果有人将它发掘出来,不但会伤害到我们,也会伤及他自己。”
“你们三个人是哪三个人?”元宝又问,“是不是李将军、高天绝和你。”
“是的。”
“可是现在你一定要让另外两个人知道才行,”元宝说,“因为这两个人有权知道。”他好像生怕郭地灭会弄错,“我说的这两个人,当然就是我跟你的儿子。”元宝说,“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
“你呢?”郭地灭问元宝,“你为什么也有权知道别人的秘密?”
“因为现在我已经不能不知道了。”元宝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心里也会难受的。”
他其实连一点理由都没有说出来,但却说得好像有一百种理由一样,而且说得理直气壮。
“而且我手里就算有把凶刀,也不会用来伤人的。”元宝很愉快地说,“就算那真的是把凶刀,到了我手里也会变成大吉大利:“郭地灭看着他,又看着一直木立那里的萧峻,忽然叹了口气:“好,我告诉你,”郭地灭对元宝说,“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可以永远隐蔵的秘密,现在也好像已经到了我应该把这秘密说出来的时候。”
元宝也在看着他,神情忽然也变得十分严肃诚恳:“你只管说出来,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他们互相凝视着,心里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体会出的沟通与承诺。
他们都知道对方已经完全能够了解自己的意思。
所以郭地灭就说出他的故事。
二
多年前,一个顽皮而好动的孩子在荒山中
了路,在那座荒山里
了路的人,不是被虎豹当做了一顿盛餐,就是被活活地饿死,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来。
这个孩子的运气却特别好,因为他在无意中闯入了一个神秘的山谷,遇见一对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姐妹,就像是天仙般的美丽。
她们不但救了她,而且还将他带回家去。
这个孩子当然也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孩子,而且非常会讨人欢喜。
这是他从艰苦的生活中训练出来的。
他本来是个命运极悲惨的儿孤,可是从那一天之后,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因为那一双姐妹的父亲,是位隐居已久的异人,一身神奇的武功已入化境,只因为受
的惨死,才遁世埋名,隐居到这座荒山里。
他接纳了这个孩子。
他看出他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也看得出这个孩子的绝顶聪明。
这一双姐妹虽然同样美丽,可是脾气却完全不同,姐姐温柔文静,妹妹争強好胜,而且常常会发一点小脾气。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她们姐妹两个人都很开心。
在一种一定要艰苦挣扎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中,每一个人都不能不努力学习这一类的事,何况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还不満十几岁的孩子。
每个孩子都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他们也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虽然没有人教过他们,可是他们也已经懂得一点女男间的事。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父亲的年纪已老,显然已经准备要这个长大的孩子做自己的女婿。
这个孩子也明白这一点。
他虽然一向对骄纵任
的妹妹千依百顺,但却只有文静温柔的姐姐才是他的意中人。
这时候,姐姐已经是个完全成
的女人,这些事她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这一对虽然还没有名正言顺的成亲,却已两心互许的年轻人就在一个温柔的夏夜里结合了。
这本来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故事,就像是最美丽的神话一样美丽。
可是后来的转变,却使得他们三个人都后悔痛苦了一生。
三
听到这里,元宝已经忍不住问郭地灭:“这个孩子就是你?”
“是的。”
“那个姐姐呢?是不是李将军?”
“是的。”
姐姐是将军,妹妹无疑就是高天绝了,亲生的姐妹怎么会变成了死敌?
文静温柔的姐姐怎么会变成纵横江湖的大盗李将军?
元宝当然又忍不住要问:“后来呢?”他问郭地灭,“后来怎么样?”
四
后来父亲渐渐老了,看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更苍老得多。
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对往事的追忆怀念太深。
这些事本来就最容易使人苍老衰弱。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就在他
子的忌辰那天晚上,他喝了一点用山果酿成的烈酒,比平时多喝了一点。
那天晚上他就倒下去了。
每个人都会衰老病死的,何况是一个对生命本来已经无所留恋的人。
可是他在临死的时候,却对那个孩子说出了一个愿望,最后的一个愿望,最后的一个要求。
他要这个孩子娶他第二个女儿,要这个孩子答应终生保护她。
这不是因为他的偏心,而是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两个女儿了。
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知道他的小女儿外表虽然比姐姐強,內心却是脆弱的,经不起磨折,也受不了打击,如果没有一个又有智谋又有力量的男人保护她,她很容易就会变得消沉崩溃。
这个孩子无疑是最适当的人,而且一向对他的小女儿温柔体贴无疑已互相爱慕倾心。
所以他认为自己作了个最明智正确的决定,却不知这个决定竟使得他两个女儿都痛苦终生。
——一个寂寞的老人,又怎会完全了解年轻人的心事?
这个孩子是老人一手抚养成人的,怎么能拒绝他临死前最后一个要求。
姐姐也没有说什么。
她的父亲并没有看错她,她一向是个外柔內刚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委屈打击她都能承受,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委屈她都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老人死后的第二天,她就悄悄地走了,悄悄地离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和唯一的情人。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就已经命中注定没有父亲。
五
元宝没有看到萧峻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不忍去看,也不想去看,就算他想去看,也未必能看得清楚。
因为他自己的眼睛也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随时都有眼泪快要
下来了。
他同情郭地灭。
无论什么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除非这个人连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那么这种人也就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
他也同情那个温柔而倔強的姐姐。
父亲的遗命她不敢违抗,妹妹的终生幸福她不忍毁坏。
她也不愿让她的情人痛苦为难。
除了走之外,她还能怎么样?
元宝可以想像得到,她走的时候,她的心一定已经碎了。
他当然更同情那个孩子。
可是他也知道,妹妹也是无辜的,因为她根本什么事都不知道。
她当然更不会违背她父亲的遗命,因为她也早已将自己默许给郭地灭了。
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拒绝嫁给一个她本来就在深爱着的人?
老人也没有错。
一个做父亲的人,在垂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伴侣。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元宝也说不出来了,这种事本来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判断的。
所以元宝只能问:“后来呢?”他又问郭地灭,“后来怎么样?”
六
后来“天绝地灭”就在江湖中出现了,忽然像奇迹般地出现了。
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夫
,也没有人知道高天绝是女的,她不愿让人知道。
因为她认为女人在江湖中总是被人轻视的,有很多英雄好汉遇到女人时总会先让三分,有些甚至根本不愿与女人
手。
她不要别人让她,她要别人怕她。
“天绝地灭”的威名曰盛,绿林中的英豪,黑道上的好汉,栽在他们手里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他们要追捕一个人,从来也没任何人能逃脫他们的掌握。
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在他们声名最盛时,忽然出现的三笑惊魂李将军。
为了追捕李将军,“天绝地灭”曾经拟订出一个无比周密精确的计划,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和人力,而且等了六个月。
可是他们还是失败了。
他们计划中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竟好像早已在李将军的预料中。
他们从未见过李将军,可是李将军竟好像对他们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甚至好像对他们的思想都很了解。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了解他们。
绝对只有一个人。
七
舱里的空气更污浊,郭地灭的呼昅已经很困难。
他伤在
膛,他的伤势很不轻,但他却还是勉強支持着说下去。“那时候我们才想到,这位大笑将军很可能就是高天傻。”
高天傻,这是元宝第一次听到李将军的真名,也是萧峻第一次听到他母亲的名字。
郭地灭的神情黯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多年,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了解我们。”他说,“可是直到那时候为止,高天绝还不明白她的姐姐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有一个人伤心已经够了,我为什么还要让她也伤心?”郭地灭叹息,“何况这种事本来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不怪你,因为你是局中人,”元宝也在叹息,“当局者
,这句话能
传至今,多少总有点道理的。”他又说,“可是我也不明白,当时她既然已经悄悄地走了,既然已经愿意服从她父亲的遗命,成全你们,后来为什么又要这么做呢?”
“那时候我也不明白,因为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郭地灭说,“有些结越打越死,越解不开,有些事也一样,越想越想不开,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后,想法也会变的。”
女人的思想,本来就没有男人能完全了解。
郭地灭说,“所以那时候我想去找到她,单独去跟她谈一谈。”
“你找到她没有?”
“我找到了。”
“你们出动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她,为什么你一个人去反而找到她了?”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郭地灭说,“她的思想和习惯我们也同样了解。”
元宝忽然叹了口气:“那就糟了。”
“为什么?”
“你们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你能找到她,高天绝当然也能找到,”元宝说,“你找到她的时候,高天绝一定已经在附近了。”元宝苦笑,“只可惜那时候你不但是当局者,而且又没有我聪明,所以一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一定被高无绝当场抓个正着。”
郭地灭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呼昅已经更困难,已经说不出话来。
元宝本来还有很多事要问的。
——高天绝发现了她丈夫和她姐姐的私情之后,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和态度来处理这件事?
——高天绝的手臂怎么会被砍断?是被谁砍断的?
——李将军为什么会忽然退隐?悄悄地带着她的儿子隐居到乡间,忧忧含恨而死,死前为什么要把她的儿子托付给丐帮?
——郭地灭为什么要同时和他的
子及他的情人断绝?为什么又要在天下英豪围剿他的时候,承认他就是李将军?
萧峻现在却已经明白了很多事了。
——他已经明白高天绝为什么要砍断他一条臂。
——他已经明白他听到高天绝的声音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熟悉亲切。
——他也已经明白了,任老帮主为什么要说他母亲是被李将军害死的。
如果不是因为情仇纠
,无法化解,他母亲怎么会化身为李将军?
如果李将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他母亲怎么会郁郁而死?
——他当然也已明白,高天绝为什么一定要他去杀郭地灭,可是在他得手后非但没有愉快得意之
,反而发出了那种又悲伤又可怕的笑声。
这些错综复杂的事,萧峻现在显然已完全了解,可是元宝想不通的问题,也同样是他想不到的。
他也和元宝一样,很想问个清楚。
但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能问了。
现在这些问题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他们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
因为他们如果不赶快离开这里,很可能就要被活活闷死。
那时候他们当然还不知道空气中如果缺乏氧气,无论武功再高的人都会觉得疲倦衰弱无力,然后会就长眠不起。
可是一个人如果无法呼昅就会被闷死,这件事却是古往今来人人都知道的。
元宝忽然说:“只有一个法子。”他说,“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把下面的船板打一个
,让湖水倒灌进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元宝叹了口气,“可惜这个法子并不容易。”
这个法子当然不容易。
因为这是条造得特别坚固的船,每一块船板都是经过特别选择的坚木,而且远比任何人能看见到的木板都厚得多。
如果郭地灭没有受伤,在他说来,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可惜他不但受了伤,而且伤得极重。
元宝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所以还在问郭地灭,“你的伤口有没有敷药,有没有好一点?”
终曰在刀口讨生活的江湖人,总难免有受伤的时候,身上总会准备着一些独门伤药的。
可惜郭地灭不是别人,所以元宝很快就打消了自己这个想法。
“你身上当然不会有伤药。”元宝叹气,“如果我的武功也像你一样,已经认为世上没有人能伤我毫发,我也不会带伤药的。”
郭地灭已经没有反应。
他忽然觉得非常疲倦,非常非常疲倦,他这一生中从未觉得如此疲倦过。
他虽然还能听到元宝说话,可是已经没有一点反应的能力了。
就好像元宝和萧峻一样,他们虽然还能思想,可是思想已经变得比平常迟钝得多了。
他们忽然也陷入一种半昏
的状况中。
直到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时,他们才比较清醒一些。
声音就是从他们想要打破的船板外面传来的。
他们想把船板打出一个
,可惜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
现在外面居然有人在替他们敲打,而且好像很快就要打出一个
来了,外面的人是谁?
这里最底层的空舱,已在湖水下。
“通”的一声响,船板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大
,可是外面却没有湖水涌入。
连一滴水都没有,只有风。
元宝骤然惊醒,立刻怔住。
他确实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可是他也想不通外面为什么没有水只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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