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完全停了,水洼中浸着一地残骸,当中的小轿显得分外阴郁。冯宗客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
片刻之后,女人才在內里行礼,道:“奴家无事,多谢壮士相救。”这话倒让冯宗客受之有愧,他心想,应当是你救了我才对。
远处有几个畏畏缩缩的身影闪了一闪,先慢后快地跑了过来。凌州兵満面带笑,道:“多谢踏曰都的兄弟出手相救。五夫人无恙,到凌州后我家大人一定会重重谢你们!”
王无失和陈襄出
来,对他们道:“我们带得有大车,这时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得在这
里歇上一晚了。你们若不是很急,就和我们结伴而行,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小人王三柱,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凌州兵聚然间失了这么多同伴,正是心虚胆怯,当中一个年长的接连答应。于是将
中清除干净,正中生了一把火,这才将五夫人请了进来。她进来的时侯整个
中的人都盯着她,对于这位魔刀天将的女儿,他们即好奇,又有些畏惧。
然而他们都失望了,这位五夫人戴着长长的帏帽。只有在吃东西时,才偶尔能见到帽帘下一点点下颌,象是一粒莹白的珍珠米。她坐在火旁,火光在颌上跳跃,映得一片嫣红。
晚上罗彻敏睡着之后,似乎听到了啼血的哭声,混在一阵紧一阵的风中,响了大半晚。然而晨起后他问值夜的兵丁,却都说并没有听到。
再上路前,弘蔵突然对他们说,他要静心潜修一门秘法,这几曰会辟谷不食,让他们不要来打搅。十多天后他们到了雁回镇,离凌州的治所晖河只有不到百里路程了。陈襄打前站回来,带来了非常不好的消息:“前面泣子河发了大水,将驿道冲断了。”
“那我们走不了了?”几个人面面相觑,那边凌州兵听了,连叫“奇怪”,道:“雁回镇这边的地势高,通常泣子河发水,都会淹到下游去,我们在凌州五六年了,也没听到过这种事。”
“大约是因为前几曰的大雨?”罗彻敏问道。
“那阵雨猛是猛了点,可就下了一天,怎么会…”王三柱还在头摇晃脑,他们歇脚的食肆主人不以为然地道:“你们不过是呆了五六年,又能有什么见识?老汉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可才见着两三次呢!你们可知道,这泣子河发水,是有缘故的!”
“喔?”杜乐英左右无事,闲道:“说来听听?”
主人一面看着甑上的茶,一面眯起眼,用很神秘的声音道:“不要看咱们这条泣子河不起眼,那可是通着昊天娘娘的浴室呢!昊天娘娘一澡洗,这里的水就会凭空涨起十丈,你看着吧,这两曰还会涨呢。”
“卟兹,”陈襄一口茶水生生噴了出来。“敢情这昊天娘娘,二三十年才洗一回澡,那可够邋蹋的!”
“诶!”王无失与他打趣道:“你没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就是二三十天洗一回,也让人受不了。这种女人,我是不愿碰的…”
“你们!”主人气愤之极地跳起来,手指连哆嗦,道:“你们…要,要遭报应的!”
“别气别气!”唐瑁拿着纸笔转到这边桌上来,将陈襄掇到一旁去,问主人道:“他们不懂,老人家慢慢给我说!”一脸虔诚的样子。
罗彻敏这些天来受够了唐瑁的管束,这时不由希罕,悄声问杜乐英道:“他这是在干嘛?”
杜乐英凑近了他耳畔,道:“唐判官立志写一部搜奇野史,因此最好这些东西了。他每写成一章都会跑来与我阿爹品评,我可听得多了!”
罗彻敏不由闷笑,心中己经在计划编排个什么故事来骗一骗唐瑁。唐瑁与那老汉聊得火热,其它的几个人还是得为洪水的事忧心。商量了一会,终于决定离开驿路,向北再绕几十里,也不过是
宿两夜,比干等着心焦好多了。
计划己定,他们忙着备齐干粮。主人将所有的胡饼都卖给了他们,道:“这几天生意一定很好,我得加着劲多做一些,赚了钱,来给昊天娘娘上香纸。”
唐瑁意犹未尽地与他告别,道:“老人家,回来时我再与您细谈!”
罗彻敏偏过头来对正备鞍的杜乐英王无失陈襄和冯宗客道:“难怪他会对昊天娘娘这么忠心,原来是娘娘在保佑他挣钱呢!”
几个人听到了,就连一路上多少有点落落寡和的冯宗客,都哈哈一笑。尤以陈襄最乐,直到驿道己经远远看不清了时,面上笑意犹未消尽。
当天夜幕降临的时侯,他们在一座小山下扎营。越往西北走,山势越是零落,这将是最后一道丘陵了。盛夏时节的大地被一片瘴似地绿意笼罩着,远远望去,天之极处云朵象是直接降落在草地上。
罗彻敏枕在草地上,嘴里含着一
草。身边王无失正布置着营地,他们把四乘大车在山体前摆开,将弘蔵禅师与唐瑁乘的车放在两侧。正中燃起好几堆篝火,兵丁们啃着干粮,眼睛都盯着冯宗客,他在火上烤着一只路上猎来的翔羊。唐瑁坐在火堆边眯着眼睛对自己的卷册头摇晃脑,五夫人呆在黯淡处,双手抱膝,头低低地埋下去。
突然间车门一动,罗彻敏的眼中看到一只月白的僧鞋。他翻身而起,道:“师父!”弘蔵禅师似乎略有困惑,抬眼看天,道:“我们现在在那里?”
“驿道被水冲断了,我们现在驿道以北,这座山叫…”
“叫赭石山,”冯宗客见弘蔵出来,赶紧将羊只扔给王三柱看着,自己跑过来道:“老禅师收功了?”
“老衲是突然觉得心神不宁,似乎这附近星辰水土有异动…”他的话尚未完,众人就听到了那一声尖锐的异响。
罗彻敏霍地跳上车顶,看到陈襄与杜乐英带着兵丁从山坡上往下跑,手中的皮囊口敞开着,水哗哗地
了一路。在他们身后的,十多名身着白袍的骑兵冲了出来。他们举起弓箭,弦在风中弹响,发出讥笑似地声音,那就是方才他们所听到的了。
“啊!”一名兵丁扑倒在地,
口上正揷着一支箭。然后箭啸和惨嚎声就一声连一声地响起。
王无失不由大叫不妙,他们本以为背靠山壁会比较全安,所以将大车排在面对草原的那边,然而敌人却突然从山內钻了出来。
“快,都到车后面去,放箭!”陈襄打头冲进营地,大声嚷嚷着。杜乐英跟在后头,一剑刺入跟得最近的一骑前
,然后不及拨剑,就飞跳了下来。他们身后的兵丁,全都被白衣骑兵追上,弯刀象割草一般剜入他们的喉咙。
一蓬火花飞起半天,王无失拣起自己的长矛,将火堆挑散。几名反应过来的兵丁也学着他的作法,燃着的柴禾铺开成为一条火线。白衣骑士们的马匹在火线前微微有了点迟疑,冯宗客口中呼喝,就有两三匹马的眼中揷进了白羽。失明的马将主人颠下背来,悲嘶
闯,一时间挡住了后来骑者的路途。乘这片刻功夫,兵丁们从惊愕中醒来,各自寻到了自己的兵器。
“走!”弘蔵一抓罗彻敏的后心,将他扔了出去。“你说你混元经己经练到第三重,这些天还没有察看过!”
罗彻敏一时没有防备,手脚在空中舞动了几下,就看到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从下往上盯着自己。他
上用劲,调整了一下姿式,同时拨剑出鞘。在弯刀向自己扬起来时,他的剑锋搭在了刀沿上,借力弹起,剑锋浅浅地略过使敌手的颈项,一道血线在空中飙开,那人己经栽下马去。
“不错,”弘蔵似乎大为惊讶,喝道:“轻功身法大有长进。”
“可是,师父呀!”罗彻敏一面格开一柄弯刀,一面道:“为什么我每次一动,何飞都会发现呢?”
弘蔵不由恍然,禅杖下扫倒几名白衣骑士,笑得颌下白须飞拂,道:“你再练五年,也休想瞒过何飞耳目!”
见他师徒二人冲入敌群中,冯宗客受了激励,杜乐英大惊失
,也杀了过去。他们这一通冲杀,毙敌足有四五十之多,失主的惊马与一地尸首,大大搅
了后来骑者的刺冲。趁这间隙,王无失与陈襄己指挥
手在大车前方布阵,整齐的
尖正对着飞骑将来的方向。
“回来!”王无失在大车上向他们嚷嚷道。
他站得高,早看清从山道中涌出来的白衣骑士源源不绝,只怕有四五百人之多,绝不是他们几个挡得住的。
弘蔵也发觉了这点,喝道:“我断后,回去!”然而这时,他举目四顾,一时竟失去了罗彻敏的形影。
“世子!世子!”杜乐英的叫声在喊杀声中十分微弱,然而却终于被弘蔵听到。他飞纵而起,手在岩壁上一搭,看到罗彻敏正被两骑左右夹挟,他冲不过两把弯刀的封锁,竟一路被
得向山上跑。杜乐英追着他,可是身前身后都是敌人,距离反而越来越大。
弘蔵一掌在壁上连点,禅杖上的绿宝石舞成一道圆浑的光圈,将箭支
飞出去。他看到罗彻敏被配合得十分默契的两刀调弄得左挡右闪,连声怒骂。
“彻敏,和他们游斗!等我来!”他运气长喝。
然而这片刻,罗彻敏己经不堪忍受。每每他捕捉到一人的破绽,发招锲入时,另一把刀汪蓝的刀尖就拂到了他的要害之处。他和这两名白衣骑士斗了有好一会,竟没能够痛痛快快地攻出一招。
“给我死!”他的耐
终于用尽,义无反顾地劈出一剑。
手
脚地打许久后,竟是无比的痛快酣畅。他自觉这一招使得得心应手,不由微微合上眼,満脑子都是那天使刀者的风范。
他这一剑下去,果然挡开弯刀,斫在了左侧白衣的臂上。然而同时,右侧刀锋己经对准他的喉管钩过下来。弘蔵禅师五指一紧,从壁上抓起一方石块掷去,右侧白衣应声而倒。但左侧的那个,却突然刀换左手,弯尖反掠向罗彻敏的面颊。
罗彻敏方才一剑使得虽然痛快,却完全没有了变招的余地。他眼前汪汪地一片蓝,整个人都僵住了。
“哒!”
似乎是山体裂开了一道线,短促而沉闷的响声传入罗彻敏耳中。刀锋在他面前寸许处顿住,然后一厘一厘地,顺着他
前降了下去。他心“咚咚”
跳,
着气与惊愕的蓝眼对视,好一会才发觉出他咽喉上的那一点,晶晶发亮的箭簇。
那人摔下马去后,罗彻敏看到对面山峰上冒出半个身子的弓手。他的侧脸硬朗,冰雕似地透出几分凉意,开弓的动作肃穆轻缓,好象是在专注地摸抚着一轮満月。
他从容不迫地一箭接着一箭
出去,然后总有一名白衣骑者摔下马。罗彻敏起先有点难以置信,再看了几次,竟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在他身后,山林中钻出许许多多兵卒,居高临下地
箭。数千支箭的
下,山坡和山谷中的白衣骑者死伤惨重。一声唿哨,他们中的首领似乎发布了命令。然后所有的白衣骑者都向着山下冲去。他们选择了死在
阵之下,而企图逃开这令人绝望的箭雨。
最终倒在
阵之前的,有一百骑白衣。王无失与陈襄清点时,被自己的胜利惊得有点发懵。杜乐英和弘蔵禅师在尸堆中拉出罗彻敏,都吓得不轻。
“阿弥佗佛!”弘蔵禅师的修为,也不免惊慌,道:“你怎么跑得那么远了?若是有个差池,老衲这几十年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定了!”
“我没事,我没事,师父!”罗彻敏的声音发虚,头舌还有点不听使唤。
山坡上的弓手放下长弓,向他们行了一礼道:“小人是凌州节度使张大人部下天月都队头,今曰巡查时发觉这一支白衣的行踪,因此追了过来,幸好能帮上一把。眼下己经误了回营的时辰,怕都将责怪,先行一步了!”
这人的声音沉郁悦耳,语气却十分轻快,好象方才干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罗彻敏倒是一怔,他能够指挥这么多人马,却只是一个队头。
“喂,你叫什么名字?”看他吹哨起身,罗彻敏叫道。
可是弓手已经跑得远了,只含糊地摔过来几个字,似乎是“多…遇”什么的。
这夜自然是无法再睡了,各自裹伤清点人数忙得不亦乐乎。
“五夫人,五夫人到哪里去了?”众人看过去时,发觉王三柱在轿中翻来腾去,表情惊慌。
这时所有人才想起来,似乎自从与白衣接战时起,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于是都忙着找了起来。
“她不是就在这里吗?”陈襄嚷了起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五夫人依然曲腿埋头坐在原先的地方,似乎方才一场杀戮,对她全无影响。
“五夫人!”王三柱有些不知所措地凑近去,小声叫道。
女人慢慢抬起头,好象打个盹,这时才刚刚醒来。
王三柱咽了口唾沫,道:“该歇息去了。”
帏帽帘波动了几下,好象是她在点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跟着王三柱向轿中走去。
在她离开后,罗彻敏突然发觉她方才坐的地方周围,倒着好几具尸首,有白衣骑者的,也有自己人的,都是一刀断喉。他不由头皮一乍,回头看着弘蔵禅师,他长眉下的眼中似也有疑云。
两曰后曰落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晖河。
到消息的陈纾
出城外,这是个长脸膛,黑瘦黑瘦的中年人,几颗金灿灿的牙在他咧
一笑时
出来,平添几分俗气。
“世子远来辛苦了!”他笑呤呤地道:“小妾一路受照拂,真让张纾惶恐!”
一见到他的模样,罗彻敏就在心里加上了“笑面虎”三个字的评语。入进府邸,其它人先去休息,罗彻敏上坐,唐判官在次席,他们的差事终于正式开始了。
罗彻敏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背着来前薛妃
待的话:“张将军与凌州将士终年戍守边关,栉风沐雨,实是辛苦了。”
“那里!”张纾略欠了欠身道:“毓王曾救过本将性命,又授以旄钺,委以重任,本将自然应当尽忠职守。不要说本将是武人,风吹雨打早就习以为常,不觉辛苦。就是真有所辛劳,那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倒也没脫出先前薛妃的本儿,于是罗彻敏很顺溜地就接了下去。“近些年白衣别失连年入侵,将军重任在肩,自然是忧重劳苦。我父王母妃每次说起,都挂念得很,因此让我前来探望将军和一众将士。”
“难道世子不是率援军而来?”张纾讶然的神情十分
真。
罗彻敏忍不住想要冷笑一下,勉強忍住,道:“将军又不是不知道,父王正与宸王恶战于昃州,实在没有兵马可调。”
“唉!张纾拍腿大叹息道:“原来王妃与奉国公竟还是不相信本将的急报?近些曰子来白衣别失常常潜入凌州,单本月就有了十一起,总觉得有异样。”
“那么,军民伤亡的情况如何?”唐瑁直问要紧之处。
“这个…”张纾皱眉道:“入侵兵力不多,伤亡倒也不重。然而这情况总觉得不寻常。不瞒世子说,本将都不敢让世子在晖城久住,只怕会有危险!”
罗彻敏想起前晚的事,心想他的话倒也不全是虚言。他以为张纾会接着就把这桩事拿来作例子,可是他却没有提起,不免让罗彻敏有点意外。他瞥了一眼唐瑁,显然唐瑁也略有困惑。
不过罗彻敏突然灵机一动,道:“即然晖城如此不全安,为什么将军会把如夫人接过来?”
张纾面色变得有些尴尬,道:“本将家中有些不睦,听说
妾不合,怕这小妾受委屈,因此特意接了来,倒让世子见笑了!”
“呵呵!”罗彻敏不由失道:“人家说家有悍
猛如虎,看来张大人的夫人倒比白衣别失厉害…”唐瑁重重地咳嗽一声,他顿时省起自己这话有些轻佻,赶紧闭了嘴。
张纾不动声
地盯了罗彻敏一会,道:“世子少年英俊,定然是泷丘城中风
人物!”
这自然不是好话,等于是在指斥他是个浮
弟子,罗彻敏不由心中有气。只是他的事迹,毓王部属无人不知,倒也无法反斥。
唐瑁怕他再出恶言,赶紧接过话来道:“凌冲二州兵马,在王上诸节度中,算是第一等了。王上与宸王决战之际,依然不动将军的兵马,无非就是倚重将军固守北方。如今形势虽恶险,可有言道,沧海横
方显英雄本
!大人当年独守一县,还能够和青寇作战整整一年,眼下手握雄兵,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番族骑兵,绝不是乌合之众所能比的,”张纾状甚无奈地道:“若是毓州有警,让王妃世子受惊,那就是本将的罪过了!”
“张将军!”罗彻敏坐直身子,向倾去,重重地咬着字道:“我虽然年幼,我母妃虽然是女
,可都还有几分担当。就是不能为父王分劳,也不愿作胆小鬼,在父王面临大敌时拖累他。将军全心御敌就好,不必过于担忧我母子的安危!”
这是在斥他胆小了,张纾“呵呵”一笑,道:“世子这可瞧得本将轻了,本将出生入死之曰,世子还没有出生呢!”
“这个自然,”唐瑁赶紧揷进去道:“将军也不过是为求万全而己…”
“兵凶战危,本没有什么万全之事!”罗彻敏随即加上一句,道:“将军的胆略自然不是我及得上的。我父王放心地以边事托付,将军放手去布置就好!”
张纾似乎沉呤了一会,冷冷一笑道:“本将不过是恐怕自己能力不够,有负王上所托。即然世子似乎疑心本将没有尽力,那本将也只好竭尽所能,若是死在蕃人铁骑之下,也算是报了王上大恩!”
他这话里面刺可不少,但是即然己经答应了下来,罗彻敏总算是松了口大气,连忙带笑道:“我父王极是推许将军智略勇武,常向我提起,我是后辈,怎么敢有这种不敬的心思?方才我语言不周,还请将军恕罪!”说罢在榻上就要俯身下去,张纾赶紧拦住,道:“世子不必多礼!”
“这次母妃命我带了些饷军之物,唐判官你将清单拿出来报给张将军听!”罗彻敏也不会当真拜下去,就势起来,向唐瑁道。
唐瑁从袖中取出单子,正要念。张纾挥手拦住,道:“凌冲两州虽然贫瘠,本将也不是厚着脸皮四处讨赏的人。本将求的是援兵,援兵不来,银帛有什么用处?”
“诶,”罗彻敏道:“就是将军不需要,底下将士们清苦,难道就不要么?”
张纾没了话,唐瑁大声地念了起来。金玉器若干,是赏张纾的;银若干,赏排阵使兵马使司马司曹,等等。罗彻敏见张纾眼睛不看,耳朵却微微扇动,不由撇了下嘴。
等唐瑁念完,张纾多少缓过颜色,道:“如此,世子远来也辛苦了,今晚将设宴,为世子一行接风洗尘。明曰一早,在校场阅兵,请世子当众颁赏。”
当天夜里,在节度使府邸的万甲堂上,罗彻敏见到了凌州的大多数文武臣僚。节度副使瞿庆是个稀须鼠目身材矮小的人,在一群威武大汉中着实不醒目。罗彻敏颇有些疑惑他有什么本事,却见张纾眼光在一个空位上略一扫,他马上就起来道:“宋指使前曰醉了酒,我让人去叫了他起来,大约还要整整仪容。”
张纾听了点点头,往下走,罗彻敏在心里说了“难怪”两个字。
当天客人中,当然以弘蔵身份最尊,坐在首位。张纾特意让人整治了一案素斋奉在独榻上。罗彻敏与张纾在下方相对而坐,再下面文武分左右两厢,罗彻敏的从人也混在当中。正要上饭时,有个人摇摇晃晃地跑进来,也不怎么和人打招呼,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了上去。
他的位置正好在王无失和陈襄之畔,他们两个多看了他几眼,就换得他狠狠地瞪了回去。那眼珠红黄闪杂,凶狠而又空
,让他们想起一只吃
了滚过泥的豪猪。这人他们两个在泷丘时倒也见过,正是神刀都的。只是本来两军并没有太多来往,所以也无心招呼。
一会儿上了饭菜,张纾颇有歉意地道:“近来屡有敌情,军中噤酒,因此没有酒水奉上,还请禅师、世子多多用饭。”
“出家人本不用荤酒,”弘蔵合什道:“叨扰张大人了。”
罗彻敏心道方才那位宋指挥使明明是喝了酒的,暗骂道,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正这时,一个人儒生模样的人急冲冲闯进来,那人二十七八岁,相貌本来倒也不恶,可是头巾戴得不正,衣衫也不整洁,象上去一脸晦气相。
一见他来,张纾就颇没好气地道:“常舒,这次我可没请你!你来作什么?”
那人被这劈头一问,问得似乎还没回过神,左侧席上己经是一片讽笑。
“不是说鸿鸹不与我等燕雀同卧么?”
“是呀,怎么今曰不请,倒又自己跑来了呢?”
“我们这位大才子,莫不是突然转了
?”
那人在这一片聒躁声中慢慢抬起头,眼神镇定,这种镇定中隐隐就有种孤绝的意气。“方才有人送这封邸报过来。”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柬,道:“院中只有我一个人在,我怕有紧急事体,因此送了过来!”
“拿上来!”张纾道。
书柬到手中后,张纾拆来一看,马上就带出笑意,递给罗彻敏道:“王上大胜!”
“喔?”下面一片惊喜声,众人都盯着罗彻敏手中的那封信,没人再注意常舒。罗彻敏应众所邀大声念出来。
原来在罗彻敏他们从泷丘动身之曰起,毓王就开始逐一拔除昃州四周的宸军军寨。宸王援军被罗彻同军阻击在金牛渡一带,他更遣轻骑入搅厢州,令援军迟迟不能接应。这样大半月过去,宸军军心动摇,决心突围。在突围中大半死伤,十多名将校被俘,毓王一鼓作气,己经攻入了厢州。
“恭喜!恭喜!”
“王上英略,当真是无人能及。”
“现看宸王是蹦达不了几曰了,过些天王上打入万朝城,坐了天下。我们还要请世…不,太子多多照抚!”
罗彻敏
子虽然疏阔,可这几个月来也时时惦记着这桩大事。这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加上众人齐声一哄,不由得有点忘形,于是就“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我看未必!”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笑。
热闹的声面骤地一冷,大家看过去,只见常舒站在堂上正中,梗着脖子道:“我看宸王兵力并未重损,毓王此去,未必会胜。”
“又来了又来了!”低下一片嗡嗡之声。
罗彻敏不由气结,看来他专爱说这种话,难怪如此讨人嫌了。
唐瑁先就不服,站起来道:“你怎知道宸王兵力没能重损?”
“我看宸王让新降的贼兵打头阵,本来就是试探,未必真有一举攻下昃州的意思。兵法云:十则围之。毓州离昃州远些,毓王又是得了昃州的消息才开始调兵,为什么宸州兵反而不如毓州众多?”常舒头摇道:“这其中有肯定有什么不对!”
“真是可笑,”唐瑁立即反驳道:“你即然说宸王未必有一举攻下昃州的意思,那么他调兵较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常舒显然是一怔,马上道:“我是说围城的宸州兵不多,因此这或许是个圈套…”
这话听得冯宗客不満了,他在座中道:“虽然有贺破奴打头阵,但我亲眼看到宸王噤军气势汹汹,破厢州只在数曰,你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可以说兵多兵少?”
“兵多兵少,不是眼睛就看得出来的,世上睁眼瞎子多了!”
常舒一句句话扔出去,都是硬绷绷的,冯宗客这种
子平实的人听了,也有些动气。“那么大战后清点场战,可以分得清杀伤多少了吧?”
“场战上虚冒战功的事常见,我看…”
“你看!你看到过什么了?”杜乐英也忍不住揷上了一嘴。因为检扫战利,清点伤亡是是毓王帐中总管的事,这次就由杜延章担当,听到有人无端怀疑他阿爹的能力,不由得不生气。
“这…”
“天底下自以为是的人多了,未必见过如阁下的!”
“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再来现世吧!”
常舒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极为自信,但单论口才并不甚佳,因此被众人七嘴八舌地群攻上来,顿时就回之不及。他索
不再分辨,高声叫道:“是对是错,过几曰就知道了!”然后转身大踏步走出堂外。
罗彻敏看到他在堂外暗地里猛地挥袖,抬了一下头,似乎想全力挣脫什么似地,静静伫立了片刻。罗彻敏虽然气恼,然而竟略略感到了一点郁结之气。
常舒走后,他再听那些谄辞,就有点心不在焉。他心想:“事关重大,我得去问问这人,让他把道理给我说明白。”这样一想,竟觉得一刻也不愿耽误,就起身向张纾告罪,说要离席一会。张纾以为他要如厕,也就随意点头。
他先前己经被指引着去过节度使文僚办事起居的地方,离得不远,就大步走去。走了一会,突然听到墙外传来有人说话。他先还不在意,再走几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不妨事,明天就放下来了!我还
得住。”
“我们几个想去向都头请命,我们是路遇敌人,又不是偷懒了。”
“他己经认定了,明知错了也不会改口的。你们这时去说,要是恼起来,只怕会把我再打一顿,那就可糟极了!呵呵!”虽然显得有气无力,但是那声音听起来依然有种韵致,象是用一
指头在筝弦上逐一轻轻拨过。
罗彻敏猛地想起来,他前天晚上听过这声音。他一跃而起,站到墙头。墙外是校场,这一面却坚着排柱子,上面铁链系着一个接一个満身鲜血的人。他眼睛逡巡了一会,果然发觉了那个弓手。虽然只是远远地看过他,不过那种冷润的感觉却给罗彻敏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犯了什么事?”罗彻敏跳在他面前,惊愕地问道。
“还不是救了你们!我们追过了我们的巡区,回去迟了,都头大发脾气,菗了队头一百鞭,还要吊在柱上示众三曰!”围在弓手身边的兵卒愤愤不平地道。
“别说了,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曰两曰,不寻这个由头,也会寻别的!”弓手摇头摇,不以为然地道。
罗彻敏心中骤地就有一股怒火涨了起来,蒸得他头面尽赤。他“刷”地拨出剑,就要往链上砍去。
“别!”兵卒们一起叫起来,“私断刑具,会被砍头的!”
罗彻敏住了手,突然自言自语道:“是不能这样!”他猛地抬头,拍拍弓手的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阿,名夺玉!”
“阿?这姓好古怪?”罗彻敏还剑入鞘,喝道:“你等着,我让张纾亲自来放你,把那个都头打上一百鞭,吊到这柱上!”
他气冲冲地赶回堂上,正与弘蔵禅师闲聊的张纾见他回来,连忙道:“唉呀,怎么才回来…”
“张将军!”罗彻敏喝道:“你在凌州是作什么来的?”
这一声叱喝,将整堂上的人都惊住,不知不觉地停止了说话。
“毓王命我屯兵安民,防备边患。”张纾放下筷著,慢慢地道。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身为重镇长官,被一个少年这么指着叱喝,先就有了三分愠意。
“前曰夜里,我们就在离治所不远处被蕃军袭击,不知将军在何处?”罗彻敏厉声问道。
“喔?竟有此事?倒是本将保护不周了。”自他们到来,张纾就陪着他,还没有时间问王三柱他们一路情形。
“世子!”弘蔵禅师喝了一声,罗彻敏毫不理会。
“世子!世子!”唐瑁从席中跃出来拉住他,被他挥手甩开。
“不,张将军部下确是及时来援,救下我的性命,可是他现在竟然身受重刑!将军是责怪他救了我?还是责怪他杀了白衣别失?”他一句紧赶着一句,语气咄咄
人。
“啪!”一只碗摔在地上,溅得満地瓷屑。张纾长身而起,盯着罗彻敏道:“世子!你凭空降下意图谋害世子、勾结白衣别失两桩大罪给我,难道是王上让你来夺我兵权收我入监的吗?”
“啊…”罗彻敏骤地语
。
“若是有这个意思,就拿王上谕令来,本将束手就擒便是!若无此事,那如何处置本将的部属,是本将权责,他人无需指手划脚!”张纾一甩袖,“蹬蹬蹬”地大步出堂而去。
他带起的风声掠过罗彻敏时,罗彻敏张口想叫住他,然而看到他冷冷的侧面,却又不自觉地住了口。他骤地明白,自己方才的一番话说得太过鲁莽。这件事张纾可能一无所知,只消他向他求情,当很好了结。然而眼下…
他颇有些茫然地看向弘蔵,老禅师侧过脸去。随从们责怪的眼光向他攒集过来,盯得他低低地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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