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造化捉弄人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些伙计睡在店里的。
这些伙计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柜的住处,因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们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柜。
牡丹楼当然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一脚踢破牡丹楼的门板,冲了进去,一把揪起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铺觉睡的老伙计。
“不想死就带我去找吕掌柜,否则我就杀你。”
谁都不会想死的。
越老的人,反而越怕死。
何况这老家伙认得萧十一郎,一个能
着柳苏州卖耳环、能随时将上万两的银子抛上大街的人,要杀个把人当然不是吹牛的。
这老家伙的回答只有四个宇:“我带你去。”
“吕掌柜就住在这巷子里,左边的第三家!”
老家伙说完了这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位萧大爷的服衣,袋子里还有张五百两的银票。
萧十一郎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冲过去敲门。
敲门的时候,他巳开始
气。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个愤怒的芦音,是个女人的声音,“外面是什么人在敲门?”
萧十一郎故意用
气的声音让这女人听见,大声问答:“是我,我是店里的老董,吕掌柜出了事,要我赶快回来报个讯。”
他算准了两点。
吕掌柜一定不会在家。
他家里的人,绝不会完全认得牡丹楼的每个伙计。
这两点中要有一点算错,这计划就吹了。
两点都没有算错。
一个老妈子,这是个头发蓬
的中年妇人,匆匆赶出来开了门。
“什么事?吕掌柜出了什么事?”
萧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紧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我们已睡了,吕掌柜突然从后门过来,要我们不要动,他自己却钻到桌子下去躲着。”
“就在那时候,后面又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冲过来,一下子就找到了吕掌柜,三个人还打了几招,吕掌柜就被他们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地告诉我,要我回来告诉你,赶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妇人当然就是吕掌柜的
子,已听得脸都白了:“他叫我找谁去救他?到哪里去救他?”
萧十一郎摇头摇:“我也不知道,他刚一说完达两句话,就被那两个人架走了,现在我还得赶起快去报衙门。”
他又算准了第三点。
吕家的人情急之下,是不会到牡丹楼去查证的。
多年的夫
,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面有不法的勾当,就算瞒着家里,做
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绝不愿去惊动官府。
吕掌柜也是个很谨慎的人,平时很可能告诉他的
子,自己若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应该去找什么人。
现在萧十一郎已发现,他至少有两点没有算错。
他刚说要去报官,那中年妇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镇静之
,沉着脸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有法子处理助,你用不着再多事,赶快回店里去照顾要紧。”
“砰!”的—声,她居然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只有走——当然不是真的走,也并没有走远。
他走了几步,就飞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只过了片到,吕掌柜的
子就又开门走了出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她果然是去找人了。
她去找的人,会不会是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吕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转入另一条巷子,萧十一郎跟过去时,她也正在敲门。
门后也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呀,三更半夜地撞见了鬼吗?”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来开门。”
这家人原来是牛掌柜的,做文夫的出了事,
子当然要先来找大舅子。
又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出来开门:“出了什么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么办呢?”
牛掌柜当然也不会在家的,这点萧十一郎也没有算错。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就急着要人备马,登车。
她们显然巳决定了,要去找一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找的人。
马车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下无人,萧十一朗蝙蝠似的掠过去,挂在车厢后。
车厢里两个女人居然都没有说话。
丈夫出了事,最多话的女人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开着的,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女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姨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的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朗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那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子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还会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大柴,可是从灶
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本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人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樟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地关着。
萧十一郎菗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地看着萧十一郎,征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
。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晕红。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着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
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
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道,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是‘信用’两个宇,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
易了?”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
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
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巳看出她中毒极深,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朗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朗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的货
,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地买回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主。”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萧十一朗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锦被裹起风四娘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则生出来的婴儿,赤
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全安。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
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
,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満街走,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
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这夜一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很少有机会
口气。
他的酒力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于里偏偏只有一张
,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口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
上。
幸好风四
是个很豪慡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朗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
迷糊糊中。
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昑。
一种很奇怪的呻昑。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藌的黑暗,只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很玲。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发现有团火焰直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滑光,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強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地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滑光赤
的峒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几乎赤
。
风四娘梦讫般呻昑着,求他,要他,喃喃地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
那不是醉,却还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強烈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峒体仍然像少女般滑光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
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己挑起了她庒制多年的
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昑,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
萧十一郎能不醉。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绝,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而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藌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
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
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昅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
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他现在才认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舂,到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壁君,想起了冰冰,他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地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需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服衣。
从里面的內衫,到外面的衣
,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服衣,已不见了——当然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服衣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服衣,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服衣,颜色鲜
,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舂风満面,看来就像是个新娘子。
萧十一朗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脫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
上一扔,微笑着道:“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头摇,他猜不出。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
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湘绣,一顶貂皮帽子。”
她叹了曰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连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我喜欢看那些伙计拍我马庇的样子。”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风四娘忽然拾起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成个哑吧了?”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有。”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吧,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子。”
她对萧十一郎,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
风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瞪眼道:“我怎么样,你难道想说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脑袋被我打个
。”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样。
她还是以前的风四娘。
她看萧十一郎,也还是以前的萧十一郎。
昨夜的温馨和
绵,对她说来,只不过是个梦。
她似已决心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太了解萧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
就算他也能忘记这件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风四娘已转过身,推开了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萧十一郎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宁愿将这种感情收蔵起来,蔵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蔵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她也许才会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藌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等她转过身来时,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脸上又
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瞪着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在这猪窝里待下去?”
萧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萧十一郎看着
上的大包小包,道:“这些东西你不要了?”
风四娘淡淡道:“我说过,我买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价早已收了回来,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外面夕阳灿烂,正是黄昏。
萧十一郎
着初秋的晚风,深深昅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先去吃饭,再去找人。”
萧十一郎道:“找谁?”
风四娘道:“当然是找沈壁君,你难道已忘了T”萧十一郎当然没有忘,可是——“你还想陪我去找?”
风四娘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应过你,为什么要放弃主意,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看着她,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若是遇见了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说什么?
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晴,吃惊地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庇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地问:“你为什么还要到大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知道:“用我內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帐?”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朗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
去检,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门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萧十一郎长身一揖,陪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我来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宝,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帐目怎么样?”
阎宝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帐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宝道:“敝号早巳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宝陪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敞号开业一百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人存银子过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阎宝道:“那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宝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宝长长昅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的,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宝倒菗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帐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做零头,随随便便地就是当小帐一样送给了人。
阎宝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
,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开银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
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
,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蔵,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蔵?”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蔵?”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蔵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蔵,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甚至连萧十一郎的脸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四娘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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