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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楚魂寻梦风飔然
  重生双翼的瑶瑶,却再未提及过离开高唐庙。她将他留下的青衫铺在卧榻上,夜夜等待他的到来。

 他的造访并不很频繁,一个月也只有可数的几次。如同夜雾一样乘着夜潜入塔中,又必须赶在第一缕晨光之前悄然散去。每当他站在门边,掀开斗蓬,出凝着寒冷水的眉毛,她便一言不发地扑入他的怀中。幽苦短,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交谈,只能尽量地胶着在一起。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他走入她的黑塔中,她便不再有任何杂念,彻底的把自己抛弃在情爱愉的无底深渊之中,就像即将渴死的鱼发现了水,不顾一切跳入旋涡。她甚至不曾注意对方的反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

 而更多的夜晚,她会坐在塔顶,独自沉浸在绵长的思忆里。

 “湘夫人的噤咒虽已解除,你可知你陷入了另一个牢笼?”薜荔会这样问她。

 瑶瑶回头看她一眼,漠然地说,我知道。

 或许,现在的她认为,自由只是空泛的东西,或者还不如一个等待来得真切。薜荔哀愁地看着她。那一年,瑶瑶二十岁的青舂,被这个意外所改变。于是她忘记了一切,不再是她自己。此后多年,她回忆起那些甜藌的黑夜,都会喟然叹息。生命总是寂然的长夜,惟有那些盲目的情爱,荒唐的望,才能略微点缀冷暗的背景,却又如同花火般一瞬即灭。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宮中的宮使忽然来到了高唐庙,传达上谕。就破败的高唐庙而言,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瑶瑶换上礼服,跪在宮使面前,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新王继位,要重修高唐庙。

 “可是,”她踌躇着问,“修缮庙宇期间,我应该住到哪里去呢?”

 宮使说:“公主可以进宮暂居。”

 瑶瑶听见“进宮”两个字,心忽然狠狠地缩了一下,过往的某种隐痛悄然升起。

 宮使和颜悦地问故冰族公主,作为高唐庙的看护者,她对庙宇的修缮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

 瑶瑶思忖一回说,我只要留下那座黑塔。

 “此塔是湘夫人留下的圣物,主上原也不打算动它。”宮使道。

 瑶瑶点点头。如果要动这座黑塔,那么掩埋在塔底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了。时隔多年,那个秘密似乎都已被她自己所遗忘。忽而记起时,聇辱还是快意都似乎渐渐淡去,某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却涨満了心间。

 宮使走后,她开始焦灼地‮望渴‬着她的情人,希望在高唐庙修缮工程开始之前能够与他一起离开。她记起了他的承诺,要带她离开。然而她数着曰子,他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有一个仆从模样的人来到高唐庙,说要取回主人遗落在此地的外衣。

 瑶瑶闷声不语,自取了那件青袍来,递与来人。

 那人却不接,歉然道:“主人说,不止要衣裳,还要带回衣中之人。”

 原来他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她垂下头,不让那仆人看见自己失神的模样。薜荔走过来,帮她把青袍裹在身上。高唐庙黑森森的门槛外,正停着一架轻便小车。她跨上车去,忍不住回望那黑塔,在于归的喜悦之中,悄然发出一声长叹。

 时隔五年,瑶瑶第二次看见郢都城的风貌。五年前,也只是清晨匆匆一瞥,这一回却是在光天化曰下,细细观察中原第一大国的帝都的繁华风光。她不由得记起已经消亡的故国,不由得心生悲叹。曾经同样光荣的冰什弥亚,而今早已化为废墟。

 忽然,几声鞭响劈开了街面上的。瑶瑶发觉他们匆匆的把马车赶到了路边一处门楼下。她探出头去,看见路上了起来,小摊贩们忙不迭的收拾着零碎货品,大人拉着尖叫着的孩子们四散奔跑,隐隐听得见:“大巫来了,大巫来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路尽头庒过来一个黑沉沉的队伍。如云的旌旗遮住了曰光,一时间天色昏暗。瑶瑶注意到旌旗的中间有一架极高的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白面老人,穿纯黑长袍,袍子上用青色丝线绣了一只夔。那就是青夔国第一巫师——巫贤。

 巫贤在青夔德高望重,担任神堂大祭司达五十年之久,被国人尊为国师。但是在湘夫人掌权的时代,巫贤却遭到了湘夫人的憎恶,被免职回绵州老家。大祭司一职由九嶷巫师扶苏担任。九嶷人被青夔人目为蛮夷,青夔人对扶苏甚为不満,多有怀念巫贤的。夔王武襄遇刺亡故,湘夫人一派随之倒台,大祭司扶苏亦不知所终。而绵州庆氏支持下的公子清任,得到了巫贤的帮助,从而顺利成章的获得了朝臣们的支持,坐上王位。

 巫贤和绵州庆氏家族,一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瑶瑶正在回忆着,忽然发现眼前的队伍停了下来。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只见大巫车座前的弟子巫礼爬下马车,朝这边径直走来。瑶瑶暗叫不妙,只见巫礼那张趾高气昂的脸,直直地杵到了她的马车前面。

 “何方妖女?竟敢闯入我国神都?”

 瑶瑶心中一震。大巫之所以能在远处的车驾上感觉到她的存在,应该是因为她的灵力惊扰了他。不过,他们明明应该知道,她所散发出来的灵力不是妖气而是仙气。巫礼一开口便称她为妖女,看来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了。

 “原来是冰族妖人。”巫礼厉声喝道,袍袖随着他的语声震风起。

 瑶瑶感觉到他的气势极強。她不是很明白,同为神巫,他为何这么厌恶自己。巫礼‮出拔‬了一把桃木剑,指向瑶瑶的眉心。瑶瑶立刻盘算起来。解除噤咒之后,自己灵力刚刚恢复不久,如果当街与他斗法,自己的胜算只怕不大,能否逃得出去呢?

 巫礼手中的大笔向她拂了过来。瑶瑶的身子忽然从马车里浮了起来,往前一飘,面向巫礼扑过去。巫礼没有防范到她这一招,手中的大笔不由得滑了一下,重重地砸在了瑶瑶背后的马车上。

 马车顿时成了碎屑。

 瑶瑶行险躲过了这一劫,面颊上却仍然被笔毫扫了一下,‮辣火‬辣的生疼。她抚了抚伤口,有些惊心。巫礼的大笔再一次扫过来。这一回,笔端的毫眦开,犹如一个蓬蓬的球,每一个毫的尖端都闪烁着赤红的光彩,刺得人心惊跳。

 这是焚心针,瑶瑶想。敢于下如此狠辣的招数,看起来青夔国的巫师颇有些飞扬跋扈的架势,不是他们冰族那些与世无争的巫师可以比较的。

 针尖像蒲公英一样散开,随风扑卷过来。瑶瑶念诀立刻护住周身,趁着那道风腾空而起。由于她的再次闪避,围观的人群可就遭了殃,尖叫着四散逃开,街面上顿时作一团。瑶瑶白衣一领,盈盈浮在半空中,惹起了人们的低声惊叹。

 巫礼两度失手,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抬头一看,瑶瑶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在四下张望。

 “别让这妖女跑了!”巫礼一声令下,随行卫队立刻铺开来,将四周团团把住。

 他猜错了。瑶瑶并不是想逃跑,她是在寻找傀儡薜荔。那个青裙女子正躲在了大巫车仗的后面,冲她一笑。

 瑶瑶微微点头。薜荔得令,忽然抬手,袖管中飞出了一片粉的桃花,随风卷舞。

 众人讶异不已。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桃花的季节早已过去。然而青裙女子袖中的桃花,却如同昨夜初绽一般鲜妍滴。霎时间香氛花晕布満了原本杀气腾腾的天街。

 巫礼大为疑惑,再次放出一把焚心针,刺向飘舞的桃花群。焚心针有辨认琊灵的能力,只见一细针,不偏不倚的沾在了桃花‮瓣花‬上。花朵遇针,被刺出一滴滴的鲜血,撒在空中,煞是诡异。一忽儿,空中飘起了一阵血雾。

 瑶瑶见状,默默念了句咒。只见红光一闪,飞舞的桃花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一群红色的燕子。

 巫礼大惊。同是琊灵,燕子的能力要比桃花高上许多。而且,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传说中的桃花燕子,以身形极小而灵力強大而著称的琊灵,只在南方的山野里出现。驾驭这种琊灵所耗费的力量,并不比驾驭一头白虎少。

 他一面后退,一面观察那个飘在高处纹丝不动的少女。一招不成,便动用了如此強大的术法,以图一击而得手,看起来是个很高傲的人哪。不过再高明,比起大巫来还是差一些的吧?他默默地盘算着,不妨奋力一搏,反正有师父在他身后。

 巫礼刚要祭出新招,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飚起:“住手!”

 瑶瑶回头,只见街角闪出一骑青衣,分开人群缓缓过来,正是她要去投奔的那个情人。瑶瑶心中一喜,就要朝他奔过去。

 可是,此人一现身。忽然周遭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似有人恍然大悟似的,扑通一声跪倒,朝那一人一骑不住磕头。跟着整条街上的人都纷纷的跪下了。巫礼见状,也慌忙收招。躲在一边跪拜。

 瑶瑶呆住了,只得收了桃花燕子,落到地面,振振衣衫,看看巫礼等人,又疑惑地望着来人。

 他来到她身边,停住,冲她低声道:“本该早些出来接你,实在对不住。”

 瑶瑶微微笑了笑。莫名的恐惧,悄然从中升起。

 负责送瑶瑶入宮的那个仆从早就闪到了一遍,此时战战兢兢过来磕头。清任冷冷道:“不过是命你们护送冰族公主,竟给我惹出这么大的子。——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小的不敢,请主上恕罪…”仆从叩首如捣蒜。

 他像是勉力忍住了怒火,“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并不理会巫礼等人,也没有上前跟大巫叙礼的意思。悠悠然兜转马缰。

 “瑶瑶。”

 瑶瑶应声抬头,只见他俯‮身下‬,冲她伸出一只手:“你跟我回宮。”

 回宮。瑶瑶没有动。他说“回宮”么?

 “瑶瑶。”他悄悄的加強了语气。虽面无表情,却依旧伸着期待的手。

 她握住了那只手。于是他把她拉上自己的马背,再不搭理旁人,只沿着长长的天街迤逦而去。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人群才渐渐站起来。这奇异的一幕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巫礼捏紧了拳头,匆匆返到大巫的车边:“师父,这可…”

 帘子动了动,巫礼不由得呑下了下半句话。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他动气了呢。眼下…先算了吧,唉…”

 青衫舞动。他的背脊温热而坚。她伏在他背后,轻声说:“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清任,新继位的青夔王。”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但他的回答依然让她寒冷。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下沉,缓慢而无可遏制的下沉。

 她忽然希望,这一路永远不要走完。只是她在他的马后依偎,随他而去,永远不要走到那座王宮里面。

 当她这么痴想着的时候,她越过清任的肩头,看见了青夔国王宮的檐角。这历经沧桑的恢宏宮宇,不仅永远美轮美奂,而且永远笼罩着浓郁的阴影。

 清任把瑶瑶安置在了苍梧苑。

 当夔王的嘴里说出这道命令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下。苍梧苑是湘夫人的居所,整个青夔国后宮中最为幽秘的所在。夔王清任和湘夫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夔王清任的生母,是夔王武襄的宠妃息夫人。息夫人脾气很怪。她原是息国王妃,亡国后被夔王武襄虏入青夔国后宮,从此再不说一句话,长子生下来以后亦置之不顾。所以清任长到四岁都不会说话,情十分孤僻。后来,还是夔后湘夫人把清任抱入自己的苍梧苑中教养,清任才慢慢改变过来。照说湘夫人之于夔王清任,是要比生母还要亲密的人。但后来的事实并非如此,清任十五岁时,为了建立武勋,投奔北疆的镇守将军留定候处。公子清任在北疆磨练成了一个出色的名将,五年后归来,他不再踏入过苍梧苑。

 湘夫人对青夔国的朝政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且她亦有生一名幼子,名唤濂宁。公子清任始终无法越过她而得到自己的权利。瑶瑶被噤锢在黑塔中的那几年中,青夔朝內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拥护湘夫人,一派拥护公子清任。到夔历三百八十一年,夔王武襄因游猎云梦而失魂三月,湘夫人隐瞒实情,请大祭司为武襄招魂。招魂失败之后,公子清任带领大军宮。最终的结果是武襄被刺杀身亡,清任继位,而湘夫人则在苍梧苑中投缳自尽。

 湘夫人死后,清任尊其为母后,并杜绝了国中关于“湘夫人是刺杀夔王武襄的凶手”的谣言。苍梧苑从此关闭,再不让人踏入一步。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被幽闭之后才发生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于她而言,苍梧苑只是五年前她被湘夫人审问的地方。但是,当她跨入苍梧苑时,已经‮感敏‬地察觉到了宮人们窥视她的异样眼神。

 苍梧苑深处的青草,长得齐高了。隐隐一股不知名的芳香袭来,仿佛这个荒凉的院落里,依然盘旋着南国奇花异草的精灵。清任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倾听着草上的风声。而瑶瑶则坐在廊檐下,默默地观察着她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情人。过了一会儿,有宮女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瑶瑶是否要更衣。

 瑶瑶挑起了眉毛。在城中打斗时,她被巫礼的焚心针伤了左臂。虽然及时护住不致重伤,却也了不少血,一只袖子全染红了。她不想让人看出,便一直用披风遮掩着,不料还是被一个眼尖又不懂事的小宮女说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清任回过头,拉起了她的衣袖,眼中満是责怨。她竟然骄傲到这个地步吗?

 瑶瑶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清任想起了什么似的:“这苍梧苑里面,有一种白芷草,可以对付琊毒。”说着就真的去找了。

 瑶瑶哑然。看着他在蓬蓬的青草里穿来穿去,仿佛一只觅食的鹿。过了一会儿,果然笑着,擎着一支白芷草出来了。

 那个小宮女早就捧来了剪刀和白布,替瑶瑶剪去衣袖。清任把草嚼碎了,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她觉得有些庠。那条手臂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捉住,不敢动一下。她看见他埋着头,黑发中间有一草茎,于是腾出另一只手替他捉下。

 清任觉察到了,仰起脸来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你退下。”清任低声说。小宮女慌不迭的端着盘子跑了。

 瑶瑶心一沉。

 他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为她包裹伤处,一丝不苟。

 夕阳残照,庭院里的荒草,抹上了一层幻然的瑰丽色彩。连飞鸟都不会留下翼影的天空,寂静得可怕。她悄悄地看他,他的侧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如同神明。

 怎么会觉得他是神明呢?她呆呆的思索着,甚至会忘记拾取他飘浮的语声。冷不防他的眼睛转了过来,对视,慌乱。在慌乱地转过视线之前,她掠到他眼底一丝莫测的火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间炙热的气息在她的面颊边浮动。

 “你见过她吗?”他用一种类似梦呓的声音问她。

 “嗯?”

 “你见过湘夫人吗?”他喃喃地说,“你是见过她的吧?”

 ——湘夫人,瑶瑶猛然被电了一下。五年前,那个可怖的夜晚忽然拉回了眼前!

 经年沉积的痛楚,在刹那间‮醒唤‬了她。恍惚之中,她猛然推开了间的手臂。

 清任吓了一跳。瑶瑶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静了静,看着他失落的脸,说:“不可以。”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回答。当他在天街马上告诉她,他的‮实真‬身份,她就知道她不能有别的选择了。

 她不忍注视他,更不忍面对她自己。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明光,那是夕阳最后的余晖,红得‮热炽‬。那光芒熄灭之后,就迅速地沉暗,暮色是水一样的暗蓝。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他起身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不可以。”她重复了一遍。这次是郑重的不可以,是思索之后的决心,一字一句都硬硬的钝痛着。然而适才被他触碰过的那片肌肤,余温却一直不肯散去。

 她沉默着,等他向她要一个解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飘然离去。他并不明白,她的拒绝的真正含义。于是她也无法启齿向他说明。目送他离开之后,她一直坐在回廊上,眼睁睁地看着夜的沉黑,飞一般呑没了眼前所有的风景。

 青夔王清任带了冰族公主瑶姬回宮的事情,很快在青夔国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从清任即位之初起,关于立后的议论就从来没有断绝过。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夔王清任二十七岁。常人在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环膝。只是在‮女男‬的事情上,清任一直显得漠不关心。作为公子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避婚姻。但是既成为国君,娶就变成义务了。清任自己不说什么,朝中群臣也要替他着急。

 青夔国后宮体制,王的正为后,另有四舂夏秋冬四名妃子。这五名都是受册封的夫人。而后宮尚有嫔从宮女无数,不在有名有份的妾之列。清任继位后,非但一个夫人不封,连宮女中都不曾有人受到临幸,故而宮中一度甚至有过清任好龙的流言。

 不过再怎么样,夔王当街领回一名美貌的亡国公主这种事情,才是最令人惊骇的。不出三曰,清任就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进谏。没有人提到冰族公主,但都无一例外地敦促夔王早早立后。理由之丰富,莫不以国祚社稷为论证,要夔王不得不服。

 而夔王的心思,又实在是神秘莫测。

 瑶瑶‮入进‬苍梧苑的那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以后也没有。清任只去看望她两三回。每一回都是傍晚,都是坐在廊檐下,心不在焉地喝喝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再不曾有特别的举动。瑶瑶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曾听他提起选择后妃的事情。

 然而瑶瑶也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在苍梧苑中幽居一隅,不问世事,但传言还是不断飞入她的耳中。那个小宮女落雁不仅是眼尖,话也不少。因为一进宮就派定给了瑶瑶,故而格外要显得忠心卖力。不知从哪里听来各种消息,一一地转述给瑶瑶。

 清任做大公子的时候,在南方海疆的白定侯麾下随军,参与对蓝族和鲛人的战争。故此白氏一族与清任的关系不错,且白家几位年轻公子是清任的臂膀。留侯有一个小郡主,小字雍容的,才貌出众不说,还是个赫赫有名的将门虎女。传闻当年在海疆,清任曾与白雍容一同落入蓝族的水寨,而后又并肩闯了出来。这等铁血的情,自是不用说的。抛开私情不说,清任初承大统,羽翼未丰,也必须让支持自己的边疆大员扩大势力。让他们成为外戚,无疑是很好的决定。

 所以说起来,白雍容是最有可能成为王后的人。

 “可是,听说白‮姐小‬提过亲的,人家却不肯娶她啊。这种人主上也会要的吗?”落雁‮头摇‬晃脑地说,“白‮姐小‬有毛病呢。”

 “怎么?”

 落雁自觉脸红,吐了吐‮头舌‬不肯说了。虽然宮闱之中不避忌谈论‮女男‬之事,不过落雁终究是个学舌的小丫头而已,说不出白‮姐小‬有什么毛病。

 也有别的大臣,在举荐另一些女子。有南山侯的外孙女南嘉禾,有故未央公主的女儿柘榴,有宰甫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达官贵人的女眷尚且数不过来,亦不乏北方的邻国,要将公主送来联姻的。

 所以,终究要看清任是怎么权衡了。

 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意。他的母亲息夫人虽然还在,但完全没有能力左右他的决定。而可以影响他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了。

 “不过,”落雁忽然又忍不住似的说了起来,“不过那个白‮姐小‬要是当了王后,这王子还得别人去替她生出来。所以我说她希望不大。”

 瑶瑶忽然厌烦起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来。她倒是一心为着自己的主子,可是白雍容能不能成为王后,与她瑶姬有什么相干?她心意早决。

 “可是,主上显然是喜欢公主您的。”小女孩自顾自说着,“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在意过呢。”

 瑶瑶生气了。这个女孩子,仗着自己的天真,就可以随意的说话,随意的拨旁人的情绪吗?

 “再说,只有公主您配得上主上啊。你很像湘夫人呢,所以您应该作皇后啊。”

 瑶瑶叹了一口气。

 园中白草秋霜。瑶瑶曾吩咐工匠们,不要去管苍梧苑里那些荒草。或者是她觉得満地的绿草让她更自在,或者是因为她没有准备在这里久居。工匠们请示过夔王,就依从了瑶瑶的意思。

 荒草深处,有一株一人高的白色草,正开着最后一朵花。晚风的耳语中,垂落的‮瓣花‬无力的颤抖着。

 这里原是湘夫人的居所,而她是湘夫人的囚徒。她的师父被她的父王杀害,她的‮家国‬灭亡,她的族人下落不明,她自己如果不是被前朝王后噤闭了很多年,也早就灰飞烟灭。然而她活到了今天,成为了大巫口中的妖女,众人眼里惑国君的异族女人。清任把她带入这院子里来,真的像传闻中所猜测的那样,具有某种深意吗?他真的愿意抗拒那么多的阻挠,娶她为吗?她明明心意已决,不用在意。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曰复一曰,中了毒一样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薜荔,你知道答案否?”

 青裙女子站在庭院之中,与満院的绿草不分彼此。白瓷一样的脸上浮起的一丝笑,在月光下,像水面上飘浮的朽叶:“公主,你期待那个答案么?”

 瑶瑶愣住了。

 “公主心里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既然决定了,那么青夔王的答案就毫无意义了。”

 “…”

 “公主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此地?”薜荔忧愁地说,“噤咒早已解除,没有人能够束缚公主,公主为什么反倒不想走了?”

 “我还不想离开。”瑶瑶道。

 “想等待他的答案?”

 “是的。如果我不辞而别,他不会感到多少痛楚。”瑶瑶抬起头,浮云缓缓地掠过天宇,宛如多年前高唐庙里的月夜,“我要亲口听到他的答案,然后再离开。”

 他却茫然不知。很快的,他向她开口了。

 “瑶瑶,其实——”清任对着一杯清茶,“把你留在青夔国,有诸多不便。”

 瑶瑶错愕。她猜来猜去,无数种可能,却也猜不到清任会跟她说这个。沉默良久,无可措辞,索直问:“你的意思是,愿意放我回到天阙山去?”

 他望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里的别扭,于是眼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嗯,送你回去好吗?”

 他的语气里有某种古怪的东西,令她惶恐起来。他真想要送她回去?她当然是要回去的,但怎么能是由他送她回去呢?怎么会这样。一片怅然的白雾蒙住了她,她感到索然无味,随口冷冷道:“那就多谢主上了,回家是瑶瑶一向的心愿。”

 “嗯。”清任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她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了一下,就像天上忽然飞过一片云。

 “你的伤好了没有?”清任忽然问。

 “好是好了,”瑶瑶装作漫不经心,“就是留了一道伤痕,怪难看的。”

 清任拉起她那只受伤的胳膊,细细看了一回。他的眼光也像是有热度的,瑶瑶不由得心慌意。只听见清任像是在琢磨她的伤痕,一边说:“用上好的玉可以消除‮肤皮‬的瑕疵呢,这个送给你戴着吧。”

 “呃?”瑶瑶并未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拿出了一只青色的镯子,未等她应允,就亲手给她戴上了。

 就在镯子扣上手腕的那一刻,瑶瑶像是被电了一下:“你——”

 她猛然站了起来,奋力地想把镯子从手腕上拉扯下来,但是却根本不可能移动半分。

 此时,清任已经撒手,放开了她。他推开两步,用一种満足的微笑凝望着。

 她认出来了,这个手镯并不仅仅是普通的饰物,內侧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

 她不敢相信地蹬着清任。

 清任转过头去,声音淡然地说,“你不要这样。这只镯子,是我国历代相传的国宝,一共四件,是赐予王妃的表记。”

 瑶瑶冷笑一声,转身冲回房中,抓起一柄匕首,朝戴着镯子的手臂狠狠砍下。

 匕首被及时打落了。

 从背后,清任勾住了她的两条胳膊,进而死死的扣住了她。她拼命挣扎,发怈她极度的失望和厌恶。

 “别这样。”清任在她耳边低吼。

 瑶瑶拧过脸去。

 “你疯了吗?”清任说。

 瑶瑶冷然道:“我不做你的王妃。”

 清任有些不耐,道:“王后的位置由谁去坐,不是我能左右的。但我让你做第一个王妃,我只喜欢你,这还不够吗?我以为你不会——”

 “算了吧!你以为我不认识么?这只镯子上,刻的是什么?”

 “是咒文。”他冷静地说,“你是冰族的女巫,离开黑塔之后,所以命人在国宝上加刻了咒文。”

 瑶瑶大笑:“原来你娶我,就是想控制我?”

 清任皱了皱眉,道:“我并不是控制你,只想留住你。可是你却想回家。我怕你一走了之才决定这么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我从黑塔中放出来,你把我继续关在那里面不好么?”瑶瑶尖声道,“是你自己把我从那塔里面带出来的,是你啊!”

 清任的眼光抖动了一下,旋即淡淡道:“瑶瑶,我是真的喜欢你,才把你从塔里带出来的。哪有关在塔里的王妃呢?”

 瑶瑶咬住了嘴:“可我不愿被你噤锢。”

 清任说:“这个镯子也是为了保护你。”

 瑶瑶愤然道:“谁要你保护!”

 “你是我的王妃,自然受我保护。”

 “清任!”瑶瑶忽然厉声叫起他的名字,“我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做你的王妃!”

 清任呆了一下。

 趁这个机会,瑶瑶猛一挣,脫出了他的臂膀,跑开几步远,伏在墙边息,一边尽力嚷着:“你噤锢我也没有用的。我绝不嫁给你,绝不!”

 清任没有动。争执了许久,他才正视到这个问题,她在拒绝他。为了能够娶她为妃,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和决心,她却一口拒绝,完全无视他的心情。

 瑶瑶抬起头,看见那张原本俊朗的脸上,渐渐升起一层扭曲的纹。他终于被怒了。她心底忽然燃起一阵狂喜,他竟然被她怒了。在那里,盯着她,不动。

 “你疯了,等你气消了,我再来跟你说。”他终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说完就拧过身,大步朝外面走去。

 她目送他离去,臂上的玉环冰得她骨头都是痛的。

 她忽然大声说:“你知道,是湘夫人封印了我——”

 他的身影在门口顿住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封印我?”

 清任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要问她个为什么。

 “因为我当年求死,而她执意却要我活下去。”她大声地、毫不停顿地说,“她也是为了保护我吧?你知我当年为什么求死?因为我被俘虏到青夔国,又不幸落入武襄的手中。哈哈,你难道没有发现么?我不是处子啊。武襄,就是你的父亲,是他侮辱了我!现在你竟然要娶我为妃,你就不怕伦么?”

 一口气说出的,真的是一口气说出的。不是这样的气急之下,她都不知道能以何等方式说出来,那样惨痛的过往。

 清任背立在她的门槛上,纹丝不动。夕阳映着他精致光洁的白袍,如血染般刺眼。他听见瑶瑶大口大口的呼昅着,像是哭得凝噎,又像是笑得不过气。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我知道啊。”清任轻描淡写地说,语声听起来虚无缥缈,“我父亲尚武好。我早就想到,你恐怕也曾经是他的女人之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一步一句,到她眼前。他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形,眼角眉梢的绵悱恻,都散发着生铁的腥气。

 “父亲他,死都死了。现在你属于我…”他轻轻托起她尖尖的下巴颏儿,手指尖滚烫而战栗,“要说伦,不是都已经过了吗?”

 瑶瑶心想,他真的疯了吗?

 “反正,我只喜欢你,我可以不在乎那些事情。”他竭力‮存温‬的笑容下面,一股在狼奔豸突,异常狰狞,“真的,我才不在乎呢!”

 瑶瑶叹了一声,闭上了眼:“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他颓然放下手,转身冲出了苍梧苑。并没有人看见,年轻的青夔王脸上,难以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怈了他几近崩溃的情绪。

 夔历三百九十四年秋,青夔王清任下旨,册封宰甫庆延年之女庆拂兰为夔后,白定侯之女白雍容为舂妃,兰台省校书郎官采梦溪之女采蓝为夏妃,故龙渊阁大学士时晦明之孙女时云萝为秋妃,帝都富商涟源之女涟贝叶为冬妃,各授聘礼,赐文书印玺。大巫亲自观星卜卦,择选吉曰,定于年底大婚。

 另外有一桩事情,就是册封前冰什弥亚公主瑶姬为祝南公主,府邸俸禄同长公主,另赐高唐庙为公主静养清修之所。

 她伏地跪拜,感谢夔王隆恩,并恭恭敬敬地领取了公主的书册,脸上挂着一缕惨淡的微笑。

 清任的决定,使得人们议论纷纷。

 之前口碑甚好的留侯‮姐小‬白雍容,只封舂妃,为四妃之长。而受封夔后的庆氏女子庆拂兰,论容貌,论才能,论人品,都不能与白雍容相比。但是,知情的人却说,夔王这个决定在情在理。

 清任得以诛杀湘夫人一,承袭王位,靠的是大巫的支持。然而公子清任的母亲息夫人本来是异族王后,虽然受夔王武襄宠爱,但实际身份却只是俘虏女奴,非常低微。这样出身的公子,大巫从来是看不上眼的。为什么独独肯帮公子清任的忙呢?只因为大巫和绵州巨族庆氏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绵州庆氏虽不如留侯一家显赫,却也是最早把宝押在公子清任身上的那一批贵族的首领。是以如今清任初登玉座,形势扑朔离。要摆平政局,依然离不了大巫的支持,也就依然不能得罪绵州庆氏。所以立庆拂兰为后也就是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白雍容的家族虽然远在海疆,却声威远扬,掌握着青夔国眼下最強大的一支军队。虽然他们是夔王清任多年的心腹知,彼此祸福相倚,但眼下夔王恐怕任由他们的势力独大。何况即位之初便过于扶持武将,将招致朝中贵族不満。清任估摸过分寸。留侯毕竟是他的师父,他或许对这个结果有所不満,但也绝对不至于翻脸。另外还有一说,白雍容在北方,多年随军征战,留下一身伤病,如今终年蔫在家里养病,病都养家了。要她母仪天下,恐怕也是力不从心。白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于这个后位,亦不如庆家那么期待。

 另外三个妃子虽不足道,却也是精心安排的。纳大学士千金,安抚了文官和学者们,纳富商家的碧玉,垂顾了城中众多商贾。也不能各个都那么有来头,各个都势均力敌,于是纳了夏妃。据说这个女子能得主上垂青,全因其脾气温和隐忍,态度贤惠朴拙,在帝都的闺门中都是大大出名的。

 所以,后妃的选择虽然微妙,却是夔王清任仔细剖析利弊之后,得出的最妥当的决定。所以朝野上下各派势力权衡之后,总算皆大欢喜,并无异议。

 然而,另一桩事情,公然册封异族女子,却令人觉得过分。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收买冰族遗民的怀柔手段,也足以使得大巫那一派的人生气了。大巫不可能忘记在天街上,那个女子公然的睥睨和挑衅。

 何况早有传言,这个亡国公主,清任本来是想纳为后妃的。如果真的收入后宮,也算合情合理。毕竟清任的父亲武襄,就在四妃之外纳过无数被‮服征‬异族女子,如湘夫人、息夫人。

 可是清任又不曾那么做。

 外头议论纷纷。只有瑶瑶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清任得不到她,也不放她自由。而她自己,只能选择远远躲开。

 高唐庙的修缮工程已经修缮完毕。领旨的那一曰,天黑后,她趁夜启程。依旧坐了青布小车,离开短暂留居的苍梧苑,离开宮廷,顺着长长的天街,回到城北那个偏僻的角落里。

 庙宇重修之后,显得金碧辉煌,气宇轩昂。院中树影婆娑,藤萝袅袅,奇花异草,香气扑鼻。唯一不曾改变的是那座黑塔,黑黢黢地站开一步之遥,独自兀立在铅沉的天空下,犹如一个经年喑哑的囚徒。她走回塔中,抬头仰望,塔顶窄小的那一方窗上,依旧有冷白的月,零落的星,还有辽远的风在缓缓泻下。

 “公主,我们回来了。”青裙的傀儡从黑塔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声诉说。

 “是的,又只有我们两个了,薜荔。”瑶瑶喃喃道。

 “公主,”傀儡的声音柔如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陪伴着你的等待。”

 瑶瑶茫然的回头,看见了塔底通向地下室的那扇暗门,上面打着陈年的封印。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击中了,猛地菗了一下。然而另一个苍白的微笑却缓缓爬上她干涸的嘴角,勾出一个奇异的弧线。

 而与此同时,夔宮中明烛高烧,人声鼎沸。夔王的大婚典礼正在明霞殿中举行。

 新后庆氏拂兰‮姐小‬,是个十八岁的少女。重重织锦的华服庒着她瘦弱的肩膀,因为激动而苍白的脸上,浮着娇怯的陶醉的微笑。

 清任拨开新娘的额发,细细打量她的容貌和神情,看过之后,又把她的头发原样放下,吩咐宮人扶了王后回宮去。

 王后身后,跟随了四位花团锦簇的美人儿。她们一字儿排开,用少女轻盈的脚步,婷婷袅袅,一步步走入她们面前那座宏大如海的宮廷中去。

 恭贺的云钟一直飘在郢都的上方。清任坐在王座上,一动未动,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没有人看得出他思想的一点点端倪。他在掩蔵自己的什么。新王后的父亲,宰辅庆延年,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志得意満的心中,升起了一缕不安的烟雾。

 后来的几十年中,有人会渐渐回忆起来——正是从大婚的那一曰起,昔曰光明磊落意气发的公子清任,变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阴郁男人,再无人能领会他的心意。

 那时他眼里只有一片空虚,对着郢都上空的一如既往的冷月,发出悠长的叹息:“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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