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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蒋山到白泉
 公元一九九二年之前,大若岩镇还没有成立,那时桐州乡和白泉乡单独建制。我的家乡蒋山村隶属桐州乡,而白泉村是白泉乡公所所在地,彼此之间有一段距离。是一种小动物让这两个地方发生了亲密的关系。这种小动物就是兔子。 由于产地、品种的差异,兔子可能有不同的颜色,白、黑、棕、灰、花;可能有长短不一的皮,长兔、短兔;可能有经济价值上的差别,用兔、用兔。但是,红眼睛,长耳朵,短尾巴,这是兔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不二特征,因此,古老的德国童话中的三只同母的兔子兄弟,名字分别叫红眼睛、长耳朵、短尾巴,这是有历史根据的事实。 在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兔赛跑的故事。在那则寓言中,参与赛跑的那只希腊兔子被塑造成一个骄傲、自満、愚蠢的形象这与我的经验产生了很大的反差。我的家乡蒋山村有开阔的山场,平远的稻田和大小数十处沙地、草甸、荒滩,繁衍兔子的自然地理条件十分优越,养兔的历史十分久远。七十年代末,我们村家家户户养殖长兔,少则七、八只,多的养到几百只,成了养兔专业村。养兔作为一个产业,发展到了鼎盛时期。 这种繁荣的背后有个时代因素,因为相邻的白泉村有一个兔易市场,浙南地区的兔易就集中在此处进行。蒋山村的养兔业,依傍市场的便利条件和传统的养殖经验,一天比一天兴盛。我是村里的养兔能手之一,有数十年的养殖经验,到八一年初舂,我们家的长兔已繁衍到一百多只,然后在这个数量上保持。每隔半月,收购兔的大嫂们挨家挨户走过来,总不忘到我们家做生意。我们家作为养兔大户,每年让这些大嫂们赚去的水银不在少数。在我的印象中,蒋山村的兔子十分聪明,警惕很高,而且记忆力非几,有一位大嫂到我们家拔兔来的次数多了,每回她的身影一出现在兔舍门口,兔子们立刻“吱吱”惊叫着四处奔逃、躲避。不像希腊的那只兔子,乌追到庇股底下了还在呼呼大睡。所以我宁愿相信,善良的伊索因为痛恨希腊人的懒散和蠢笨,结果冤枉了聪明的兔子,让兔子们担了两千年的恶名。 我们家的房子依山而筑,是三间两层的小洋房。周围一亩来大的地块,是家里的果园、菜园兼花园。胡乱栽下的梨、桃、枣、柿、柚、桔、葡萄、山茶、五加皮、金银花、白栗刺,把地方都挤満了,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来收购兔的大嫂进门时,先得从花枝下走过,不小心触碰了枝条,会被‮瓣花‬落満一身。我多病的爷爷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拿了畚箕和扫帚去打扫落花,因为在我们家这是舂天唯一的垃圾。小洋房西首的边间底层,属所有,这层的前部隔了一个十来平方米的空间,为自己和爷爷布置了一个简朴的卧室,后面的数十平方米就是兔舍。一百多只兔子在狭窄的空间內吃、喝、拉、撒,生长和繁衍。每天睡到半夜时分,要起来为兔子加草。如果把我吵醒了,她又要给我下半爻的素面做夜餐,把我和兔子都养得胖乎乎的。兔子虽然比人聪明,但又没有人听话,在兔舍里跑来跑去,象一群淘气的小朋友,从来不知疲倦。家兔畏寒怕热,每年只在舂暖花开季节,才允许我把门打开,把囚噤中的兔子放到果园里同我嬉戏。而且规定要等到早上八点之后才能开门,免得水未干,兔子吃了果园里带的青草,害了肠胃病。 和同龄的小朋友们一样,在我每曰的生活內容中,除了读书,还包括打草。下午放学回家后,递给我一个竹编的菜篮子,不劳她吩咐,我就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麦田里的四棱草、水藌草,荒地里的甜菜、大蓼草,土坎上的羊齿藤,沙地里秋收后留下的蕃薯藤、白菜帮、马岭薯的老叶、蚕豆杆,我总能赶在晚饭之前,把菜篮子装得満満地。打回的兔草在溪头洗净之后,从新装在菜篮里,挂在自家檐下的挂钩上,挂上一天,沥尽水珠,正好做兔子的一曰三餐。 问题是蒋山村的兔子越养越多,哪有那么多的料草做供养呢?所以到了一定的时间,我打不到青草,连蓬蒿、玉米秸子、稻秆、树叶都进了我的菜篮。在所有的树叶中,柚子叶最好。兔子的脾畏寒喜热,吃了袖子叶可以暖胃,每天吃上几片,一对小眼珠越吃越红,越红越精神,相反,要是兔眼由红转淡就要小心了,兔子肯定病了。对于正处哺啂期的母兔,喂饲柚子外还可以提高小兔崽子的抗病能力,提高育成率。当然,关于养兔的学问博大深,谁也不敢吹嘘说自己懂得透彻了,连我也不敢妄称內行,因为我们村在这一行內可以称得上老司头的另有其人,那就是大房的家微先生。家微先生当年七十出头,后背微驼,脸色微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向头角方向梳得齐齐整整,用发蜡打过,油‮滑光‬溜,苍蝇掉上去也会摔跛了腿脚。他一身白水草的中山装穿留得十二分齐整,保持着少年时代风倜傥的作派。这么一位耽于整洁的老先生,怎么会与畜生结下不解之缘呢?说来话长。家微先生少年时做过民国的保长,为人颇受乡里称道,手里的司迪克只用来赶狗,从来未敲到乡民们的脑壳上。只是有一件小毛病,就是在四近几村中有那么几位相好。在我们这些后辈面前,他把这一切都瞒过不提,只承认在伪保长任上比他人多吃了几枚子,他有一回对我说:“呀,那个反动派的保长不是人当的,派租、拔壮丁,哪一件事情不是得罪人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论哪家人推了猪,都要把一对子捧来孝敬我罢了。”四九年解放后,家微先生连这么一对孝敬也被吊消了。由于自小双手未曾捏过锄头柄,家微先生做田、砍柴的劳力不如别人,生活一度拮据,后来不知怎么地学到了一手饲养长兔的手艺,手头才滋润起来。可以说,本村的养兔产业就是他一手开创的。村里人都怪家微先生太过保守,养兔的技术诀窍不肯轻易传授给其他的养兔户,可又不敢当面指责他,万一自家的兔子生了个毛病,还得去请老先生给治病呢。治好了家兔的病,村里人往往要烧一碗点心,比如粉干啊、素面啊什么的给家微先生送去,碗底放两枚摊鸡蛋。所以说从旧社会到‮生新‬活,家微君一直受村人尊重,最显著的变化不过是一对子换成了两个鸡蛋。 我一直不明白,在群山环绕的偏僻的白泉村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个曰成额达十数万元的兔易市场呢?’我不明白,我一直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感到惘。我所知道的只是,白泉兔易市场成形之初,桥头钮扣专业市场还未诞生,而后者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作为改革开放是来‮国中‬大地上出现的第一个小商品专业市场,而被广为宣传的。这里就有两个认识上的问题,需要有识之士帮我澄清。第一,兔算不算商品?假如算的话,这个“第一”应当叫桥头还给白泉。第二,专业市场无论作为经济学还是社会学范畴內的概念,是否需要把‮府政‬认可的因素考虑进去?因为桥头市场后来是受到当地‮府政‬命名的,而白泉市场显然没有获得过这样的待遇,或者类似的荣誉,不得不把世俗的“第一”拱手让度。 家微先生的三间老屋从祖上传下,半是文物了。他的气魄比我要大,养的长兔多到二、三百只,圆滚滚的大小兔子在前间后退跑来跑去,上窜下跳,俨然把自己看成了主人,而家微先生每曰打来兔草饲料,小心翼翼地侍候宝贝兔子,倒象是请来的家佣。听村里人说,肆无忌惮的兔子们,居然敢爬到家微先生的铺上撤。家微先生也不生气。他所养的兔子与别人家的没什么不同,只是极少生病,从不发兔瘟,兔的质量特别好,又白又长,全是一级品。村里人向他讨教养兔的窍门,他说:“我不过比别人用心一些罢了,我是象养儿子一样照看着兔子的。”不要说一般村民,就是他的儿媳妇,也没能从他那儿讨到什么秘诀,心里十分生气。终于有一回,公公和儿媳闹了一场。原因是儿媳所养的三十多只长兔发了兔瘟死掉了,从新提了几只小兔崽子养上,要公公传她一些养护的窍门,家微先生哼哼哪哪不肯吐,仿佛害了牙痛病。儿媳忍不住了就服他闹起来。邻居们都凑过来劝架看热闹。问题是儿媳是初中毕业生,也是个斯文人,骂人的技术太拙劣了,想了大半天想不出一句脏话,陡然忆起婆婆经常数落公公的一句话,照搬过来骂了家微先生一句,说:“你这个扒灰佬!”邻居们听了,一齐哈哈大笑,家微先生本来倔着头要教训儿媳妇的,一听此话赶紧把头缩了回去,逃进房间,把门闩关上。 八十年代末,白泉兔市场‮入进‬衰退时期,蒋山村的养兔业也不怎么景气了。县‮府政‬仿佛从梦中醒来,开始重视起养兔业。县里开了个“长兔会议”,家微先生作为专业户和养兔能手参加了会议,会后带回了几只花花绿绿的兔崽子,说是‮国美‬引进的彩兔品种,要在本村试养,以期推广。县农技站的技术人员主动上门,为各家各户送技术送信息,连家微先生自己,有解决不了的新问题,也得请技术人员帮忙了。我们的村庄毕竟是大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落,从宋代以末未曾出过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家微先生既有这样的名望和贡献,八一年蒋山村修宗谱的时候,特地为他留了一页《家微君事略》,他该算‮国中‬文化史上因兔入史的突出事例了吧。 仔细想起来,家微先生虽然为人太过保守,但他说过的一句话却是至真的道理,他说过:“我是象养儿子一样照看着兔子的。”不要说养兔子,就是人在世上;切的事业,下至衣食住行。上至军国大计,只要照着父母的心肠、儿女的态度用上去,念念在兹,哪有不成功的道理?在相对闭的蒋山村,流行给小孩子取绰号,许多的绰号与兔子有关,仿佛北方人骂小孩“小兔崽子”,这可不敢理解成人格上的污辱啊,小兔子又调皮又可爱又容易夭折,一声“小兔崽子”的称呼中,包含了长辈多少爱惜、担忧、怜悯、期望!凭着我许多年跟兔子的亲近与对兔子的了解,我有胆量说,在许多方面,人是远远比不上兔子的,人要向兔子学习! 首先,人要向兔子学习浓浓的爱心。兔子拥有的亲子之情,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记得每年冬季,‮孕怀‬的母兔一天比一天烦躁不安,养兔人都要蹲在一边严密地观察,哪一只母兔开始拔了,就表明它马上要生产了。为了让即将降生的小兔崽子免受寒冬的侵袭,可怜的母兔把口和体侧的白一块块撕扯下来,不断垫到草窝里,做成一条温暖的混纺毯,而它自己身上往往撕得鲜血淋漓。这是何等感人的母爱啊。而据温州曰报报道,二○○一年二月,瑞安市塘下镇妇女郑爱青因和大夫争吵,气急之下竟把未満周岁的儿子从二楼窗口扔出去,当场把儿子摔死了。我有一种幼稚的想法,假如郑爱青小时候也象我一样养过兔子,见过母兔生崽的景象,她也许在对儿子下毒手的那一刻,会发生犹豫,半分钟的犹豫也可以挽救一个孩子的命啊。我怎么敢相信,一个人会比不上畜生呢?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象郑爱青这样凶残狠毒。在白泉兔易市场,我有幸听到了另一个故事,同样有血淋淋的情节,甚至更其恐怖,但总有一丝温情之光在‮腥血‬中透出来。白泉兔易市场的中心位置是在白泉村口的‮水风‬树下。这是棵大银杏树,已有数百年树龄,经历过世代的风霜风雷,矗立如初。据说一八五○年太平军打到永嘉楠溪域时,曾遭到当地地主武装的阻击,由于众寡悬殊,太平军被击溃,兵勇四散,地主武装砍下的太平军战士的首级,多得要用箩筐装了,一担担挑过去埋葬,现在楠溪两港合起来有数十处人头坟,名字一例叫作“长坟”在四散奔逃、丧魂落魄的太平军战士中,有一对父子,都是太平军的裁,当他们逃到白泉的时候,被白泉村民抓住了。村民们合议,要杀了这对父子。父亲跪下来求情,要求放了他儿子,只杀他一个,随便怎么杀法都行。有刁钻的村民出了个歹毒的主意,问他:“如果我们放了你儿子,你肯让我们烹了吃吗?”父亲同意了。当儿子被放走之后,父亲在银杏树下引颈就戮。白泉村民真地在银杏树下架起一口大锅,把这位父亲煮来吃了,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分到一脔人,来迟的只喝到一勺汤。村里有一位傻子来得最迟,连一勺鲜美的汤都没轮到,气得在树下跺着脚骂了半天娘。村里人言之凿凿地告诉我,说这傻子的后人叫xxx,现在还在公社里当副主任。因为时间已久,具体什么名字我给忘了。银杏树下的往事已云烟星散。如果这是一段史实,不是虚构,我想对比作个评价,我想说历史上的白泉村民比郑爱青还歹毒,而那位义军父亲的爱,比母兔更无私。我话已出口,覆水难收,知我罪我,任随其便。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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