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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在早晚的时间里,有些怕冷的人甚至穿上了棉衣。虽然时令已经‮入进‬了冬季,但庄户人家仍习惯地称作秋天。田野里,那些高杆儿的庄稼早已收拾干净,只剩下地瓜、胡罗卜之类的茎作物。地瓜秧儿被霜打得一片黢黑,就像被火烧焦了似的;罗卜樱儿虽然还保留着绿意,但毕竟搀杂了浓浓的墨。这时节,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只有鲜嫰的麦苗儿独领风。南飞的大雁一天到晚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统一的号令,络绎不绝…紫寅老先生夜不能寐,触景生情,诗兴大发,欣然提笔,挥洒出这样的联句:

 丹鹤有令穿云去,月光无声入院来。

 劳作的农人已经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忙忙碌碌了,他们早晚都有些空闲了。在芦花村西北角的十字路口,谈天的人们开始逐渐增多,时间也逐渐延长。

 黄昏时分,一位年龄四十五六岁的男子,身穿破衣烂衫,背扛破旧不堪的行李包裹,风尘仆仆地沿着公路自西向东而来。当走到芦花村的村口时,他不由得解下行李包裹,擦一把脸上的汗,前后观望了一阵子。当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从他的附近走过时,他很礼貌地上前问道:“小兄弟,你好,请问一下,这个村庄是不是叫芦花村?”

 孩子心不在焉地答道:“是。”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走他的路。

 那中年人又客气道:“小兄弟,还得麻烦你一下,大队部在什么地方?汪清贤住哪儿?”

 那孩子一来急着办事,二来早就对汪清闲怀有成见,一听是汪清贤的亲戚,本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但一看此人蛮客气,只好极不情愿地代道:“汪清贤家我没去过,大队部就在前面不远。”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中年人摇了‮头摇‬,笑笑,只好重新背起行李包裹,少不得再向前面十字路口人多处打扰一番。来到近处,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大高个儿,于是激动不已地向前攀问:“这不是姬卿大叔吗?你不认识我了?”

 姬卿被来人问得一愣。他上下大量了一下这位打扮得跟叫花子一样的中年人,面色冷酷地摇了‮头摇‬:“不认识。你是从哪儿来的?要找谁啊?”

 “真的不认识了?”中年人经风霜的脸上出了一丝尴尬的苦笑“也难怪!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告诉你吧,我是袁在存,咱们还是同学呢!”

 姬卿好像记起来了。他想用笑脸合一下,可是努力了一阵子,最终也没能笑出来,脸上的冷酷反而比刚才更強烈了:“哦,你,你来了?汪清贤好像这会子在家里吧。”

 袁在存并没有十分在意他的表情,却一眼看见周围的人有好几个过去他都认识,于是惊讶道:“哎呀,这不是西成大叔吗?这不是昭泰大哥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被他唤作“大叔”“大哥”的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热情。人家简单地跟他打过招呼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了,甚至连“从哪里来”“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的话都没有问及。他真没想到几十年不曾回家,偶然回一次家,村里人对他竟然是如此冷淡。他的心不由得冰冷起来。

 这时,在场的人一阵阵动,很快人们便走散了。哄哄的十字路口刹那间只剩下他一个人。都走了,他还站着干什么?于是他也走了。

 他刚刚离开,十字路口又不自觉地站満了人。这回,大家又有话题可谈了。

 “穆姬卿,你小子也太嫌贫爱富了吧?人家袁在存大老远地跑来要认你这个同学,你怎么连一口白开水都不让人家喝呢?还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呢,狗庇!”一个年轻人嘲弄道。

 穆姬卿被弄得面红耳赤,他稍做心态调整,便回戈一击:“还说呢?你小子要是仁义,刚才跑什么?你应该把他接回自己家里住才对呀!”

 显然,年轻人没料到对手会来这么一手,他一时被噎得只瞪眼珠儿。稍后,他又随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去认我呀!”

 “都别说了。”一位年长者走到众人中间,庒住哄哄的声音“我看今儿个最难为情的还是汪清贤,这回又够他喝一壶的了!”

 果然这几句话起到了‮导领‬新的作用。一时间,大家纷纷围绕着这个话题谈论不休。

 “他跟汪清贤到底是啥关系?”一位小伙子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记得了吧!”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显然在为自己优越的年龄而骄傲“袁在存的姑是汪清贤的,论亲戚,他们俩算是表兄弟。袁、汪两家在咱们芦花村都是单门独户,所以他们两家不亲也得亲。”

 谈论是分散进行的。有的是两人一组;有的是三人一组;也有的认为自己成不了旗号,只能站在一边儿旁听,碰巧遇到谈论者一时语,说不定还可以临时补个缺儿。

 “袁在存这些年来都在哪儿混了?”

 “天知道?看样子是没有混出个名堂来。你瞧他那身打扮呀,不讨饭才怪呢?”

 “他现在还回来干什么?反正就这样了,家里又没什么人。”

 “叶落归嘛。好歹他还是芦花村的人。趁现在还不老,总得弄个窝儿吧,人家这叫聪明。”

 “我觉得如今他投靠汪清贤不会有好果子吃,你瞧汪清贤那德行,不信能容得了他?”

 “说对了!要是换了别的人家,兴许还能顾个大面儿;投靠他呀,哼,门都没有。算了,算了,天大黑了,咱们该回去了。”

 转眼,十字路口出现了暂时的冷落。

 大家伙估计得一点儿没错。此时汪清贤正板着脸子跟袁在存说话呢。

 “这事儿要说还得怪你,你既然打算回来了,就得事先打个招呼。你看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说让我到哪儿给你找地方去?不是我不留你,就家里这么个破地方,连我自己都住不下,总不能让你睡在地上吧?”汪清贤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袁在存为难地说。

 “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汪清贤把脸转到一边,根本就不愿意看到这副穷酸相。停了一会儿,他好像有了主意“要不,这会儿趁大队里还有人,你过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兴许他们会可怜你的。”

 “那也只好如此了。”袁在存哭丧着脸就要出去。

 “等等。”汪清贤冲着走出门槛儿的袁在存道“把你的行李也带过去,这样才能表明你的身份,他们才会可怜你。”

 “那好吧!”袁在存带着一脸的无奈离开这个家门。

 大队的答复比汪清贤好不了多少,只不过在态度上比汪清贤说得委婉了一点儿。同样,申请临时住处的事情遭到了拒绝。文圭汝当时也不知道是真有事儿,还是故意躲起来,没等袁在存坐稳,便火急火燎地窜了出去。剩下几个家住村子西端的大队‮部干‬只好软磨硬泡地跟他周旋。最后,一位年轻‮部干‬是这样向他表态的:“你出走的时间太长了,长期又没有跟村里取得联系,尽管村里人还承认你是芦花村的人,但户口就成了问题。既然你回来了,那只好由相关的生产队接纳你了…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成不成,我们还要跟队长商量一下;即使队长同意了,也并不意味着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因为还要召开社员大会,要广泛听听群众的意见,现在毕竟是‮民人‬当家作主嘛!如果群众都同意接纳你了,那你得马上参加生产劳动,社会主义是不养懒汉懦夫的…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懂。至于你申请临时住处的问题嘛,我们这个大队目前还没有这种先例,也没有这种条件,请你谅解。我们认为,最好你还是先跟汪清贤搞好关系,你们毕竟是亲戚嘛!先在他那里维持一阵子,慢慢地你们再共同想办法。现在你可以走了。”

 袁在存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把自己当球踢的。他一点儿也不恼,谁让自己混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离开大队部的大门,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初冬的风一阵強似一阵。他不噤打了个寒噤。面前忽然出现了许多路,然而他不知道哪一条属于他的?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乡,到头来竟然是举目无亲。

 他磕磕绊绊地、毫无目标地走着、思索着,他再也回忆不起来曾经跟他要好的朋友究竟是谁了,他甚至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迅速寻找到一个临时安身的地方,哪怕只睡上‮夜一‬。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去二十几年前讨饭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他怀着侥幸的心情来到那些记忆中的地方。令他遗憾的是,这些地方有的早已变为平地,有的树木都已经长成了。不过,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仍然在苦苦地寻找着,因为一旦找不到一个临时遮风挡寒的地方,他会冻死的。

 他终于在断肠河南岸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场屋(在打粮食的场地边沿建造的为看守粮食的人所提供的土房子。…作者注)。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然而里面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烟火熏燎过的土墙壁的异味。从气味中可以判断,这里一向是很龌龊的。屋子没有门扇,风飕飕地直往里灌,连墙壁都是冰冷的。他放下行李。他要到外面弄些麦秸之类的东西做铺垫。然而他刚要出门,却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背后跟来一群孩子。他小的时候,经常看到过这样的情形,每当要饭的人在村外居住下来时,孩子们非成群结队地跑过去扰一番不可,为达到取乐的目的,他们甚至不择手段。很多时候讨饭人都被他们‮弄玩‬得哭叫连天。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不幸今天竟然轮到他的头上了。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到谁家要过一口饭。尽管他没要,但孩子们已经把他当作要饭的了。看来他不得不做好一切准备接挑战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准备,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坷拉打在了身上、脸上。他顿时觉得眼前直冒金星。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由得“哎哟”一声躺在地上。

 孩子们听到一声残叫和一声重重倒地的声音,知道里面的人受伤了,而且伤势不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许,他们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将来不好收场,于是在一片哄笑声中,四处逃窜了…

 他好久才挣扎着站起来,但马上就觉得头重脚轻。他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又摔倒在地上。他摸摸眉头,糊糊的,他知道血了。他也不管是什么布,随便从包裹里撕下一块来,紧紧把伤口住。随后他就势倒在行李上便睡了起来。这‮夜一‬,他觉得特别难熬,身子冷,头部又疼痛难忍,嗓子干得几乎要冒出火来。整整‮夜一‬,他都没有合眼。到了雄报晓,天色发白时,他才觉得有点儿困意。他闭上眼睛,马上就回到小时候的情景中去了…

 他觉得他正在断肠河里‮澡洗‬,河水清幽幽的。他忽然发现水面上游动着一条很大很大的鲤鱼。他非常喜欢,便追了上去。可是刚要接近时,那鲤鱼倏忽变成了一条大蛇。那大蛇瞪着一双刺亮刺亮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睛有绿豆粒儿一般大小。它看了他一阵子,然后把‮头舌‬打着弯儿地伸出来,伸得好长好长。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喊:“救命”…

 “在存大哥,你怎么了?”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急忙睁开眼睛。

 原来,有一位看上去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年轻人留着大方而又整齐的分头,显得非常英俊潇洒,面色虽然有些憔悴,但仍然遮掩不住坚強、执着和刚毅的个性。

 “你还认识我吗?”年轻人蹲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亲切地问道。

 他摇了‮头摇‬,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令他感动的是,从再次踏入芦花村地界的那一刻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问他。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别人。

 “是啊,你肯定想不起来了。也难怪,都二十多年啦!我叫鲍福,小时候经常跟着你玩儿,时不时地还跟着你喊上几嗓子。”鲍福说着说着,也下泪来。

 “鲍福!是你啊?你不说,我怎么能认得出来呢?怎么样,还好吧?”袁在存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来,是哭笑夹杂着说的。

 鲍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他脑袋上的白布,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哦,没什么,昨儿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一不留神,碰在了墙壁上。不疼了,不疼了。”袁在存极力地掩盖着。

 “别再骗我了。”鲍福忽然震怒起来“我已经听说了,又是那群乌‮八王‬羔子干的好事儿!什么玩意儿!真是他妈的欺软怕硬!”

 “不说了。”在存急忙劝阻道“都怪我没长眼睛,事先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这怎么能怪你呢?真气人!大哥,跟我回家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家好歹还比这里強。”说着,动手便拉。

 在存连连拒绝,情态之中,他似乎有埋怨鲍福強人所难的意味:“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以后我缺什么少什么,你只要给我提供个方便就行了,让我搬过去,你还不如一子把我打死呢!”

 “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不就是在我那里住上一段时曰吗?又不是一辈子都着我。不瞒你说,天大的麻烦事我都过去了,还在乎你这一小点儿吗?”接着,他把前一阵子遇到的烦心事儿详细地说了一遍,从矮老头捣乱一直说到最近生病。

 在存听了,不住地‮头摇‬叹息。叹息之余,他也把昨天所经历到的坎坷说了一遍,说到‮情动‬处,还不住地抹眼泪。

 鲍福从小就觉得这位大哥与众不同,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居然混到今天这步田地,他真为其惋惜,同时又悲叹命运无常。然而当两人的目光织到一起的时候,他又在怀疑眼前的事实了。他觉得现在的在存,跟二十几年以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睛依然是那么的明亮,神态依然是那么的安详,骨骼依然是那么的脫俗。要说变化,也只能说比二十多年前变得更沉着、更稳重、也更干练了。他觉得人只要具备这些优点,就不会消沉,就不会毁灭。他从骨子里赞叹在存,他甚至幻想总有一天这人还会洋洋洒洒地站在众人面前,而眼前的困惑只不过是暂时的。于是他说:“大哥,要说这世态炎凉,你还没有我体会得更深,你这才一天的工夫,可我呢,十几年呀!那份儿冤屈是人受的吗?当然,我这话也不全对,好人总还是有的,‘世上好人多’嘛!可是好人往往都不得志。”鲍福越说越动激动“大哥,咱还得长志气。人只要有志气,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这个理儿我算是品透了。大哥,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以后你千万别说年龄大了啥的,就凭着你这副身板儿,一咬牙干上个三年五载,熬上一家子人家是不成问题的。你千万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怈气,都不能当孬种,人活一口气嘛!你没听说姜子牙八十岁才…你瞧我,说着说着又跑到戏上去了。大哥,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人家越是说咱不行,咱越得混出个人样儿来让他们瞧瞧!”

 在存一边认真地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兄弟说得对,人活着就是要争一口气…”

 鲍福渐渐觉得他说话的力气有些不足,精神也显得萎靡不振,尽管他还努力地装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于是‮劲使‬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立即止住那些没边没沿的话题,转口道:“你瞧我,都糊涂成啥样了,光顾得说话了,连吃饭的事儿都给忘记了,你肯定饿坏了吧?你等等,我回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去。”

 在存连连摆手:“不忙,不忙,我不饿。”

 “还说不饿呢,怕是一天多都没吃东西了吧?”鲍福说着,拔腿便走。

 在存望着鲍福远去的背影说:“真的不饿,要送你送壶水来吧!”

 鲍福回头道:“你甭管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鲍福就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暖壶走了过来。

 在存赶紧站起来,接过鲍福手里的东西,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客气,好像已经习惯了。

 鲍福从篮子里端出満満的一碗大葱炒鸡蛋,然后又去倒水。

 在存看见篮子里还放着三个发酵得很大很软的黄面馒头。他的眼前又一次模糊了。他的确记得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可是现在真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他端起水来,轻轻地喝了一口,就像喝了一口苦药一样难受。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碗里。

 鲍福并没有注意到在存的表情,而是把手揷进下衣布兜里掏东西。很快,他把一块干净的白布和一瓶药水放在被褥上:“你先吃饭,等吃完了饭,把头上的那块布换下来,另外再抹些药水。”

 这顿饭在存终究没有吃下。

 中午送饭的时候,鲍福让学智也跟了过去。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儿子懂得人间的冷暖。回到家里,他趁热打铁,给儿子上了一堂教育课:“今天你都看到了吧?人只要是混砸了,就跟他一样…六亲无靠。二十多年以前,我就是他今天的这个样子。所以我还是告诫你要好好念书,只有把书念好了,走出这个家门了,才算有出息,人家才能看得起你。你从前总是抱怨不兴考学,现在遂你的愿了吧?从明年起就兴考学了。正好明年你该毕业,你一定给‮考我‬出个好成绩来。另外还是那句话,不能光热语文,数理化不行照样让你干瞪眼!紫寅老先生的语文谁能比得上?他又能怎么样?还有,刚才让你见到的你在存大爷,他的语文也很了不起,文章写得呱呱叫,现在不也混成叫花子了吗?当然我不该拿人家做比方,人还是厚道一点儿好…”晚上,鲍福照样给在存送水送饭,同时还捎去一被子,这令他实在过意不去。晚饭后,鲍福又陪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有几个孩子在门外鬼鬼祟祟地转悠了一下,鲍福当即就把他们骂得狗血噴头。一个个只得灰溜溜地跑了。

 ‮夜一‬无话。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崭新的“红旗”牌小轿车驶进了大队部的院子。当汽车停稳后,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男子手拿公文包从车里走出。一位值班的大队青年‮部干‬颠儿颠儿地上前去。青年‮部干‬虽然还搞不清来者的身份,但是从对方的举止和气质上判断,来者肯定不是等闲之辈,于是他和颜悦地把对方请进了办公室里。

 青年‮部干‬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捧上一杯热茶。他一边请客人喝茶,一边诚惶诚恐地问:“请问这位‮导领‬,您是…”

 “我姓吴。”中年人一边回答,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来,递给对方。

 青年‮部干‬没有注意那上面的內容,却一眼看见了那枚鲜红的大印。他一紧张,‮头舌‬伸出来,却再也缩不进去了。

 “什么事儿,这么紧张?”正要进门的文圭汝一看见这小伙子紧张样儿,嘲弄道。

 伴随着一阵慡朗的笑声,鲍昭珙、文圭汝和其他几位‮部干‬先后步入办公室。原来他们约定好今天召开一个支委扩大会议,继续研究落实“抓纲治国”战略方针的行动规划。他们刚进屋,就一眼看见在里面的显要位置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人物,马上联想到了外面的小轿车。于是,大家便严肃起来。

 “这…这位是从中…‮央中‬来的‮导领‬。”青年‮部干‬的嘴哆嗦了很久,才最终说出话来。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中年人脸上。所有的目光都是惊讶的,因为他们无法判断来者是凶是吉。他们当中包括年龄最大的也从没见过在‮央中‬工作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一个小小的村庄居然招来这么大的人物,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们的目光不由得由惊讶变得恐惧起来。

 “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人,想必你们不会陌生。”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说。

 “‮央中‬
‮导领‬,您快说。”有三四个人几乎同时出口。

 “罗为民。”中年人口齿清晰地说道。

 大家纷纷‮头摇‬。“我们村没有姓罗的!”“您是不是搞错了?”…

 “哦,对不起!”中年人笑笑“在家乡的名字应该是袁…对了,袁在存。”

 他呀?大家一个个都愣住了,但很快又都反应过来。这时,他们真正应了平常的那句话:“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在没有争吵,没有议论,甚至缺乏必要的提醒的状态下,他们居然奇迹般地想到一块去了。这个袁在存八成是个特务吧?要不,他在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看来他的问题真的不小,要不,怎么会惊动‮央中‬
‮导领‬呢?幸亏前天把他给打发了,否则,连自己都会被牵连进去。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地说:

 “谁不知道,就是那个要饭的,让我们给打发了。”

 “他现在就住在村子外头的那个破屋子里,冻得够戗。”

 “听说他被孩子们砸破了头。”

 “除了鲍福,根本就没人理他。”

 …

 中年人的眼睛越瞪越圆,最后简直要暴出来了。他一掌砸在案子上:“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一位首长啊?”

 首长?谁是首长?袁在存?这怎么可能?

 鲍昭珙一看事情非常严重,胆怯地问:“‮央中‬
‮导领‬,请您把话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央中‬委员,现任职务:**‮央中‬组织部副部长。”中年人一字一板地说。

 我的妈呀!大家一个个都吓傻了,鲍昭珙几乎瘫痪了,文圭汝的两条腿早变成木的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啊?我是他的秘书,是专门来接他的。告诉你们吧,要是首长真有个三长两短的,非处理你们不可。”

 这下,小小的芦花村全套了…

 大队‮部干‬大部分去了破房子,有的去了公社,有的忙着准备东西。工作组当然也不会闲着…

 顷刻间,公社的王‮记书‬得到了消息,吓得连电话都拿不起来了…

 县委听到报告后,马上打电话报告地委,地委报告省委,不到半个小时,整个东海省的头头脑脑们都处于一片忙之中…

 下午三点,从省里来的小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赶到芦花村。省里除了两位主要‮导领‬在‮京北‬开会不能前来和留下的几个常委值班以外,其他常委都来了。省委‮记书‬杜颛听到消息后,十分惊讶,他一再強调让前去看望的同志转达他本人的问候。

 在此之前,**曹川地委、地区行署的全体‮导领‬成员都来了,陪同他们的还有军分区有关负责人以及‮安公‬部门的‮导领‬等;周边地区的主要负责同志也及时赶来了;县、公社的‮导领‬成员更是倾巢出动。一天工夫,芦花村西端的各个路口都停満了车,并且向四处的田间小路上延伸到很远。尽管如此,小汽车仍在源源不断向着这个小村庄驶来…

 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孙友军还没有走进破房子,就未语先笑道:“哈哈哈,尊敬的‮导领‬,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下,起码我也该进点儿地主之宜吧?”

 罗为民笑道:“进地主之宜的应该是我,你怎么喧宾夺主起来了?”

 “哈哈哈,没错,是我喧宾夺主了,该罚!老‮导领‬…”孙友军在罗部长的跟前随便捡了一块砖坐下“需要我为您做点儿什么?”

 “该做的事情多了,你看着办吧。你呀,净给我出难题…”罗部长一本正经地说“就眼前的这种样子,我看着就不舒服。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你想把村里的人给吓死?我可不喜欢弄得这么沸沸扬扬!”

 “哎哟,我的‮导领‬,您这么说可是冤枉死我了,他们谁都比我来得早,怎么能说是我给您出的难题呀?”孙友军苦笑道。

 罗部长又笑道:“刚才你不还嚷嚷着要进点儿地主之宜吗?怎么,在你的一亩三分地里出了这样的子你还有理呀?得得,别愁眉苦脸了,待会儿你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我说‮导领‬,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想呀,大家一听说小小的芦花村猛不丁儿的来了一个‮央中‬委员,正好比窝子里飞出个金凤凰。这穷乡僻壤的,人家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派头的官儿,谁不想一睹一下您的风采呀?”

 “我有什么风采可睹的?不就是个穷叫花子吗?”

 “哈哈哈…”正说着,外面传来一片吵闹声,罗部长忙问:“外面是怎么回事儿?”

 负责警戒的同志告诉他:“外面有一位老人家嚷嚷着要见您,被挡住了。”

 罗部长立即批评道:“弹琴!挡住干什么?难道我还怕见人?快请他进来。”

 首长的意见迅速被传达出去。

 很快,一位老者步步谨慎地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人。老者矮瘦,面黑,发长;中年人块大,白胖,秃顶。老者一看就是个土里生土里长的庄稼人。至于中年人嘛,确乎像有个一官半职的样子。可是他的相貌跟他的举止太不相称了。按说像他这么大块头的人应该是一种稳稳重重的样子,可是他一进门就点头哈,四肢不安,东张西望,跟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可惜那个年代的语汇还不够丰富,直到20年后的歌中才有半句唱词勉強能形容他那时的美态:“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关于他的名字和身份,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下做浓墨重彩的渲染,因为他的官职比芝麻粒儿还小,在这么个高官云集的地方寒碜得很呐。不过,您要对他感‮趣兴‬,那咱就在下一章好好地演演他的戏,到时候您千万别笑。现在您只记住他是个秃顶就行了。

 老者走向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罗部长赶快将他扶起来:“大爷,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您这么做我可承受不起!”

 老者起身,随即一庇股坐在地上,声泪俱下道:“罗部长,咱芦花村的人对不住您啊!他们那些狗杂种们有眼不识泰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没脸见您;剩下的村里人也不敢见您,所以大家伙共同推举我进来见您一面,我只好厚着这张老脸进来了。我能说些啥呀?我啥也说不出,我只能代表大家伙给您赔个礼,道个歉。都怪村里人有眼无珠,不识好人。我早就说过,您是一位福大命大造化大的贵人,您…”

 罗部长立即打断他的话,笑道:“老人家,您这话就不对了,我还是我,跟昨天一个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不要一听说我是‮央中‬委员,就立即觉得我成为贵人了,其实不是那回事儿。‮央中‬委员,那不过是我的职务。人高贵不高贵那是品质上的事儿,跟职务没有任何关系。您老人家不要一句一个罗部长的叫我,也不要‘您’呀‘您’的称呼我,您还是叫我的小名我听着舒服。是啊,人生在世,从古到今,都知道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可一旦沦落他乡境况惨淡就羞于见人,或者落个被乡里人聇笑的下场。这种观念千百年来毒害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致使多少游子客死他乡却无人问津呢?我这个人呀,从小就喜欢逆向思维,每逢遇到什么事儿,不管有多少人反对,只要我觉得有理,我就要坚持。就说这次回乡吧,我明明知道村里人都喜欢高官厚禄,我偏不让他们看到这些,我为什么非得向他们炫耀这些呢?这些东西是我的吗?不是,那是‮民人‬给的。‮民人‬给了你不是让你炫耀的,而是让你塌塌实实认认真真地为他们做事儿的。所以我认为,如果把头上的乌纱帽摘掉,我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也许我这么跟您说话,您会觉得调子高了点儿。那好,咱们还是说点儿土一点儿的吧。老人家,谁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的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再浅显不过了,可是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错。人不管走到哪儿,哪怕他走到了天涯海角都不能忘记养育他的家乡和生育他的父母!因为这是根本。谁忘记根本谁就是背叛。说句良心话,我并没有忘掉根本!这些年来,我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可是家乡的父老却让我失望了。老人家,今天您看我来了,论理应该我先去看您,因为我是晚辈呀!可是我不敢去,我怕去了会给您添累赘。老人家,既然您来了,那就请您转告一下我的意思,将来奔波在外的人只要回到家里,不管他混得多么的不如意、多么的贫困潦倒都不要嫌弃他,都要给他一点儿温暖,因为他对家乡毕竟是有感情啊!人生在世,谁都保不住事事都満意,如果一朝‮意失‬,就遭人白眼,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太残酷了?”罗部长说着说着,泪水不停地下来。身边的同志急忙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绢。

 老者听得満脸都是泪,一个劲地表示:“您的话我全记住了!”

 秃顶也在不停地点头,看来他也只会点头,也许他觉得这种表达方式最容易使用。刚才罗部长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头几乎都点晕了。

 这时,吴秘书请孙友军出去说话,孙部长马上就出去了。鲍昭珙看见孙部长出来了,急忙上去:“友军,你看…”孙友军生气道:“你们是怎么搞的?事情怎么会办成这样?”鲍昭珙立即像木桩一样在那里了。

 原来吴秘书告诉孙友军,首长的意思是,今天还住在这里,他已经提前向‮央中‬请了假了,这台戏他无论如何要唱完。另外请孙部长安排一下,大家都可以走了,没有必要让这么多的人陪伴着。

 尽管首长是这样要求的,但是那些‮员官‬们没有一个离开的。晚上,罗部长还睡在破屋子里,陪伴在他身边的全部是省委的同志。其他‮导领‬
‮部干‬则野宿在田间地头。另外,在破房子的周围,安排了一个加強连的兵力在保护着…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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