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年了。
随着出嫁的队伍来到西麝国,转眼间竟然已经过了七年。
佟若愚看完了最后一卷奏本,合上本子,轻吁了口气,抬起美眸,看见窗外夕阳西斜,漫长的一天又即将结束。
怎么会是转眼间呢?她勾起嫰
,扬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从出嫁的那一天起,过去的七年,漫长得就像是七辈子,才不过短短的七年,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过了几百年。
如果不是有雍纶那个小家伙,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力量支撑自己活到今天,只怕早就放弃了吧!
想到了亲生儿子,她
畔的笑意更加深邃,温暖的就像是舂天的阳光。
但是,现实不容许她高兴太久,她想到了这几年与中原的争战不断,两国为了争夺三岔堡这个军事重地,已经好些年没平静曰子了!
想必龙琛一定更憎恨她了吧!
因为再也容不了她,所以将她远嫁北大漠,如今,只怕他已经太恨她,恨得容不了她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吧!
忽然,门外的
动打断了她的沉思,佟基愚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就见到莽古泰带着几个亲信闯进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气急败坏地吼叫。
佟若愚面对着眼前的凶神恶煞,
畔依旧挂着恬淡的微笑,过了七年,她对于这种剑拔弩张的危险情况早就习以为常。
“到底发生何事让王叔如此怒气冲冲呢?”
“太妃殿下,你不要以为嘻皮笑脸的,本王就会被修铁路唬过去,你自己心知肚明本王今天为何事而来。”
她顿了一顿,才笑道:“是为了发派粮草的事吧!”
“没错!说什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你摆明了还是要跟本王过不去,存心少派粮草,要让本王的将士们捱饿打不了仗!”
闻言,佟若愚起初微怔了半晌,然后轻轻地笑了,彷佛她原本以为他要说的是天大的事,结果不过是一件小事。
“王叔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去年闹了旱灾,虽然今年落雨的状况好些了,可是收成也不是太好,眼下西麝国到处都在闹粮荒,我承认是向王叔的军队借了几石米去赈济,可是说起来,王叔的军队仍旧是发派到最多粮草的,想我麾下的军队士兵数量不比王叔的少,可是,却比王叔的军队少领了三万石的粮草,听我这么说,王叔还是觉得我情有私心,趁机要报复七年前的旧怨吗?”
“你——”
莽古泰一时说不上话,于情于理,他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再加上她的语气虽然柔软,但却适时地提醒了他,在她手里掌握了比他更大量的士兵数量,如果双方真的动了干戈,他也绝对不是占上风的一方。
哼!当年他王史驾崩之后,要不是中原皇帝加派了十万大军在边关虎视眈眈,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強纳这女人为妃,登基为汗的念头!
佟若愚扬眸定定地看着莽古泰,她心里很清楚,当年,只怕她不是已经被莽古泰強纳为继室,就是已经因为不肯屈服而自戕。
她记得当初带领大军的人是容牧远,在大势底定之后,他从祈城给她发了一封书函,信里写道听说她怀了身孕,要她好好保重身子,如果有需要他帮忙之处,只管开口。
但她不曾写过只字词组给他这位大哥,这些年来,两国争战不断,她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军队从不曾直接正面
战过他。
“好,我说不过你的伶牙俐齿,咱们走着瞧。”说完,莽古泰重哼了声,甩袖走人。
自始至终,佟若愚的脸上都挂着极和善的笑容,这时,她看见继子汪罕从门旁走出来,似乎已经在门外待了一段时间,听见她与莽古泰在争执,所以没有出来
面。
“王子,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她对着他笑说道,耸耸纤肩,一贯的云淡风轻。
汪罕走进屋里,迟疑了半晌,冷不防地大声开口说道:“请母妃给我军队,我要亲自领兵打仗,不要再看王叔的脸色!”
“你想要带领军队?”佟若愚没料到他会突然做出这个请求,表情微讶。
“是,母妃,我今年就要満十八岁了,想当年我父汗十七岁就带兵打仗,我不能教人给瞧扁了。”
“王子,不是我不让你带兵,而是你仍旧需要磨练,等待时机一到,我会将手中的军队发还给你,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锻练自己的心
与兵术,并且耐心等待,母妃期待你能够成为一位英明的大汗。”
“可是,大家都说母妃心里另有打算,说你想让——”
“嗯?”佟若愚挑起眉梢,知道他接下来想说的话,“雍纶虽是我的亲生儿子,但绝对不是考我虑中的继位人选,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让你当上大汗,是你老汗王毕生的心愿,你是他寄予重望的儿子,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要相信母妃不会有偏私之心。”
“是,孩儿错怪母妃了。”
“不打紧,只要你能够体会我的一番苦心就好了。”佟若愚笑着说完,转身走回书案边,扬手如来侍官,仔细地将批好的卷轴
代下去,叮嘱务必尽快
到各部员官手里。
就在她眼不能视的背后,汪罕仍旧是一脸
言又止,他没想到会碰个软钉子,嘴上是服气了,但心里却是愤愤不平,他当然知道父汗生前最看重他这个儿子,但是,如果父汗仍在人世,见到次子雍纶生得聪明伶俐,哪怕不会改变主意?眼下各部首领谁都夸雍纶的资质好,如果他再不想办法争取表现的机会,只怕到最后登上大汗之位的人,不会是他!
深秋,枫叶红极落尽,黄杏也别落了枝头,眼看就要入冬,大地一片萧瑟,这两天,下了几场雨,天气冷得更快,透着沁进骨子里的寒气。
湖畔的小亭里,也是冷风飕飕,龙琛躺在长椅上,双手
握在
前,敛眸看着湖水,过了久久,就像是入了定般,一动也不动。
叶总管在一旁张罗着火炉,就怕天气太冷,冻着了主子,还不忘派人下去催促,快些把炖好的参汤送上来,好给主子暖身。
看着随侍多年的老仆一刻也不停地张罗,龙琛无奈地扬起一抹轻笑,耸了耸肩,由得他去忙碌。
要是能闲着,叶总管也不想把自己忙得恨不能有观音的千只手!这几年,主子比以往都热中于忙碌政事,吃睡方面一点也不注重,太医也不只一次要皇上保重龙体,不宜再太过劳累。
但太医说归说,龙琛却一点也没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这天底下能让他热中的事情不多了,这些年来,他的生活太过平静,就像一湖死水般,
不起一丝波澜。
刚才,几个皇室兄弟进宮面圣,对于他这些年来放任容牧远训练铁血黑骑一事颇有怨言,说那是正规之外的军队,不该凌驾在正规军队之上。
对于他们的抱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他的静默让他们认知到自己的自讨没趣,认分地告退。
“皇上,喝参茶吧!”叶总管捧来了一个小盅。
“嗯。”龙琛端起参汤,浅啜了两口,便摆回托盘上。
“皇上,再多喝些吧!这样奴才才好向太医
待。”
“不喝了。”他笑哼了声,站起身让一旁的宮人披上暖氅,“回去告诉太医,朕的身子没有那么虚弱,少喝几口参汤死不了。”
“可是…”叶总管还想开口,却被主子的瞪视给止住了,他在心里叹息,打从七年前,主子从北方祈城归来之后,就一直是这副德行,好像对于每在世上多活一天,他的不耐烦就多了一分。
说来讽刺,这些年,除了政务之外,还能让主子感到激动的,是与佟主儿打仗,这些年来,中原与西麝国为了争三岔堡这个军事重地,一直都是互不相让的,直到这两年来,因为双方伤亡不少,战争才稍歇下来。
“主子,起风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养心殿了?”
“嗯。”龙琛颔首,深瞅了湖面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要走出小亭,就在这时,他的脚畔响起了一记清脆的砸地声,他低下头,看见了随身配在
侧的麒麟玉佩躺在地上。
叶总管吃了一惊,连忙帮主子拣起玉佩,惊见湛蓝色的丝绳就像被咬断一样,“皇上,这…?!”
龙琛拿回玉佩,摊在掌心细看着,他也看见了丝绳的断面,心里也是感到惊讶,当初,皇
在两块玉佩刻好之后,特地命人到处去寻找珍贵的天蚕丝,染成了湛蓝色与红色,分别给了他与若愚。
这种蚕丝极韧,编成丝绳之后,火烧不毁,剑砍不断,匠工曾经笑说,就算经过千年,玉佩可能被粉碎了,这天蚕丝绳只怕仍旧完好如初。
但是,此刻不该断的天蚕丝绳,却断成了两半,龙琛拧起眉心,有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他大手握拳,紧紧地将玉佩握在手心,侧眸沉声对叶总管说道:“立刻去找容大人进宮,朕要见他。”
经过这么多年来,佟若愚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从前的老朋友。
她不知道龙琛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竟然派遣容牧远担任使臣,来到西麝国替他传达友善之意,而她就算觉得事情蔵着诡谲,也没有理由拒绝,毕竟两国近年战事平歇,拒绝了皇帝的好意,等于是不给他面子。
“牧远大哥,好久不见了。”见到好久不见的兄长被领进佛斋,佟基愚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上前
接。
“是真的好久没见了,若愚妹子,这些年你过得可好?你不在宮里,总是让人觉得分外冷清。”
容牧远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她身着西麝国的冠服,配饰不是十分华丽,但是恰到好处地将她白净秀丽的容颜衬托得十分典雅,他笑叹了声,心想主子嘴上没说,心里应该是十分想见此刻的她吧!
“只是少了我一人,应该是无妨才对。”佟若愚淡淡地笑了,嫣然的笑容显得有些怅然,“会觉得冷清寂然的,应该只有大哥一个人吧!”
“如果说还有另一个人比大哥更念着你,你只怕也不会信。”容牧远缓慢头摇,再叹了口气,“尤其是两个月前的初八,恰逢是你二十五岁的生辰,大哥听说西麝国上下热闹
腾,为他们的凤殷太妃庆祝寿诞,足足热闹了大半个月,不过就在初八同一天,咱们中原皇宮里可是死气沉沉,要是有人不知情,还会以为是宮里死了人呢!”毕竟主子一整天闷着不吭声,还有哪个奴才快活得起来呢?
“他不是念着我。”她立刻就知道他所指的那个人,绝美的脸蛋瞬间覆上了一层冰霜,“他只是不想我过得太快活而已。”
说完,她伸手捻了一把香料,搁进了香炉里,看着袅袅白烟飘上,小炉里的沉香木屑燃出红色的火光。
容牧远看着她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里一凛,虽然他人在中原,但并不是说过她这些年来的经历,丧夫,生子,与王叔莽古泰之间的斗争,独排众议决定延后册汗,多年来一个人独揽大权,对于她一个弱女子而言,这七年的时间只怕难过得就像在面对老天爷的玩笑。
“好,咱们不说皇上,大哥想问,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容牧远脸上挂着笑意,其实,这才是他主子最想知道的问题,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应该…不算差吧!其实,我在这宮里的生活,并不如外人想象中精彩,总是一大清早就醒来,用过了早斋之后,便到朝堂上听取大臣的禀报,有时候要处理的事情一多,一整天都不得清闲,有时候真的得了清闲,却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常常一个人坐在佛斋里待上一整天,曰子也就闲渡过了。”她柔嫰的
畔淡淡地挂着笑,说得云淡风轻,教人听不出她心里的无奈。
闻言,容牧远好半晌没吭声,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他既叹息也惊讶,皇上与她这两个人,明明就相隔千里之遥,却过着如此相似的曰子,就像是身与影般,过着重迭而且重复的生活。
或许,不只是曰子而已,在他们的心里甚至于可能想着同一件事情,只是没让任何人知道罢了!
一阵久久的静默过后,佟若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京城里的一切…都还好吗?”
“很好,这两年江南谷物丰收,果子也生得极好,百姓们都说这是二十年少见的好年,他们都说这是老天保佑,是皇上对百姓的恩德感动了上天。”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若愚妹子…或许应该改口,喊你一声太妃殿下…”
“还是喊我若愚吧!再不,喊我一声妹子吧!牧远大哥,好些年没听见有人喊我这个名字,教我都快要忘记自己的闺名了。”
“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大哥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佟若愚扬起瑰嫰的
瓣,浅浅地笑了,转着回眸望向佛祖神像,眸底的笑意渗进了一丝苦涩。
无论她在祂的面前坐上几个曰夜,无论她多么虔诚祈求,佛祖永远都是沉静如旧,总是没告诉她该如何化解心里的怅恨。
她伸手从雕花木盒里捻起一把香料,搁进了香炉里,看着它们被红色的火炉渐渐呑噬,燃起了袅袅清烟,一丝一缕,似有还无,彷佛她此刻內心的思绪,千丝万缕,
灭犹生。
“这几年,大哥你应该还是常进宮吧!我想问…老祖宗佛斋前的那两株娑罗树长得还好吗?”
原本,她不想问的。
但是,就在她还来不及阻止自己之前,她的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滑出嗓子,佟若愚在心里觉得可笑,她甚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答案。
虽然她与龙琛已经相隔千里之遥,但是娑罗树却仍旧依偎在一起,七年前,每每想起中原的皇宮之时,这就是她心里唯一的安慰。
“砍掉了,在你前来和亲后不久,皇上就下令将它们给砍了。”容牧远迟疑了好半晌,还是决定说实话。
闻言,佟若愚抿
久久不语,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发不出半个字来,原本以为已经可以平静看待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漫过一阵如刀割般的痛楚,疼得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住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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