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坐在办公室里,灌下第二杯黑咖啡,杨士伟还是精神不济,毕竟整晚没睡,睁眼到天亮。
早上出门前,那扇房门一样是紧闭的。
刷子蜷在门外睡,听见他的脚步声,只半掀眼皮,赏了他一声“喵!”——口气同样很冲、很不慡。
都是他,害牠睡了走廊夜一!
骂他,算是便宜他了。
门前有恶猫看守,杨士伟想去敲门、想看看那巴掌有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想开口道歉、想跟她说“下次不可以再偷东西、说谎,你想要什么,直接开口告诉我”的心情,down到谷底。
于是,他选择放弃,也失去吃早餐的食欲,提早到公司上班——清晨六点不到的时候,一直发呆到现在。
八点半才到的秘书,正准备进办公室,将一些文件整理、归档,顺手打开灯,被办公椅上的人影吓到,定睛一看,更惊讶了。
“杨、杨先生,您今天好早进公司哦。”
“早。”他整个人有气无力。既然秘书到了,他直接递上空杯,“帮我泡杯咖啡吧。”
“好的。”秘书接过杯子,正要出去,门外碰上打扫的清洁阿姨。
“阿姨,杨先生已经进办公室了,你今天比较晚哦,下次要记得,主管来之前,打扫工作就要做完。”秘书
代她。
清扫工作有两阶段,一是早上七点半,二是下班后六点半,避开员工工作时间。
“拍谢拍谢,送孙纸去学校,摩托车又坏去惹,才比较晚来啦。”清洁阿姨一口湾台国语,很是亲切,笑着不断弯
道歉。
“没关系,让阿姨进来扫一扫。”杨士伟在里头出声。
同是上班吃头路,难免有突发状况,互相给个方便——这方面,杨士伟很善解人意。
“你进去吧。”秘书也不多嘴了。
清洁阿姨踏进办公室,开始勤劳打扫,抹窗户、擦柜子,扫地擦地,动作很利落。
杨士伟翻动桌边文件,试图专心在上头,不让“小薇”占据思绪太久。
清洁阿姨扫到他脚边,他把椅子往旁边滑,方便她打扫。
“谢谢你哦。”清洁阿姨很客气,杨士伟回她一个笑。
办公室里,只有扫把刷过地板,发出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纸张翻动的声响。
“ㄟ…”清洁阿姨突然发出怪声,引他抬头,用眼神问:你怎么了?
她抓抓脸,一脸古意,“前几天我打扫会议室,捡到一个小盒纸,我有一个一个问,还没问出素随掉的,我好像没有问过你厚?”
“小盒子?”
“这个。”清洁阿姨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来。
眼
的红粉色礼物盒,摆上桌,杨士伟瞪大眼,错愕不已。
是装金饰的包装盒!
“你在会议室捡到?”
“素呀,你掉的厚?”看那表情,她终于找到失主了!
“里头有一条小金饰,还挂着一颗蓝色小宝石。”他说完,才打开盒子,內容物和他所说一样,证明他确实知道它的来历,不是随口胡扯。
“对对对对对,你说对惹,太好惹,捡到这个,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啦,一直问人、一直问人,差点叫我孙纸做一张那个…苏物招领啦,给我贴在大门口。”
过度纯朴的人,会在捡到失物的地方,站上几个小时,也不会想到送察警局,清洁阿姨恰巧属于这种人。
“确实是我掉的,我有单据可以证明,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用啦!哪有那么多怀疑呀?素你的,你就拿回去,不要再掉惹,我下回不一定能捡到,厚,金纸现在贵松松ㄟ。”
是金“子”,说成金“纸”也差太大了,两者的使用方式,完全不一样,好吗?
不过杨士伟没回嘴,乖乖受教,点头再点头。
“阿姨,谢谢你。”
“不用客气啦。”
“阿姨,所以…这个金饰,这两天都在你身上?”
“不素呀。”
“不是?”
“我回到家,把它放菗屉,没在身上,怕它不见啦。”
“我不是这意思…算了,我明白了,还是要说真的非常谢谢你,它对我很重要。”
清洁阿姨被谢到有点腼眺腼腆,连“呀三八啦”都脫口而出,只差没往他肩膀一拍。
手握粉
小盒的杨士伟,心中的疑虑已经涨満,満到他无法冷静待在办公室,去猜想为什么这块金饰,一下在她身上,一下又跑到清洁阿姨家?
他要弄清楚,现在,立刻,马上。
“蔡姐小,我今天请假,不进公司了。”
他起身,连公文包都没收,直接与端咖啡进来的秘书闪身而过,丢下一句
代。
“咦?那咖啡——”
“你喝,趁热。”他的声音是从走廊底传来,人影早就看不见了。
“没有想到,羊叔叔年轻时,是这种人…”
“喵喵!”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凶的羊叔叔…”
“喵喵喵!”
“别说是打我,他连讲话大声一点点…都没有过。”
田藌薇踏出杨士伟住家的大楼中庭,忿忿踩上人行道,与刷子一块儿说“臭羊叔叔”的坏话,不到十分钟,“危险”立刻降临——
发现她独自走在浓密绿荫之下,碎金般的阳光透过叶
洒下,璀璨了她一身,
炫了雷沛之的眼,他不假思索将车停在她身旁。
“小薇。”低魅的声嗓轻喊。
她停下和刷子的“对话”,本能偏过头看去——
重重倒菗口凉息。
雷沛之笑弯眼,心情悦愉,开车门下来,走近她。颀长的阴影,瞬间笼罩她。
“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好倒霉,在这里遇到你。她也很有感,可惜,是恶感。
“你在哭吗?眼睛好红。”他表达关心。
“没有。”她不想跟他多说话,只想绕过他赶快走。
“和杨士伟吵架了?”他又问,脸上的笑意好浓。
“不关你的事。”
她往右一步,他挡向右方;她往左挪去,他如影随形,左方通路重新被堵上,她一脸气恼,仰头瞪他。
他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她怀里的刷子护主心切,发出尖厉叫声,猫爪挥动着,想要叫他别靠近。
“看来不只你怕我,就连你的猫也很讨厌我。”
雷沛之向来高傲,鲜少低声下气,但在她面前,他显得耐心充足。
此时,他脸上还挂着温和微笑,对她,也对她的猫,轻声细语:“你为什么怕我?我并没有做过任何失礼的事,只除了吃饭那一次,我盯着你看,情不自噤…”
因为你在十四年后,对我一见钟情,说我像你的初恋情人,然后对我死
烂打、紧追不放,足足两年…
严格说来,我现在会沦落到这里,罪魁祸首也有你一份呀,雷先生。
你叫我怎么能不怕你呀…
我一看到你,寒
都丰起来啦…
“请你走开,我没有心情跟你说话,我要去…”她渐渐没了声音。
去哪儿呢?
她留下的纸条上,虽然写着“我自己想办法回家,回十六年后的家”,但应该怎么做,她根本不知道。
她完全没有头绪。
“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不要你多管闲事。”她只希望别和雷沛之扯上半点关系,所以故意无礼说着,要他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走人。
偏偏事与愿违…
“还以为你是小白兔,没料到是有脾气的小白兔。”雷沛之不怒反笑,笑声宛如低沈弦乐,“很好,更对我的胃口了。”
“你一点也不对我胃口——”她才说着,他突然动手,抢走她怀里的刷子。
田藌薇措手不及,想伸手阻止,为时已晚,刷子落入敌人手中。
“喵喵喵喵喵…”刷子死命挣动,扭得像只胖
虫。
“把猫还我!”她追了上去,但步伐没他大,只能眼睁睁看他把刷子丢进车后座,关门。
“喵喵…”刷子双掌拍打车窗,大声求救。
“你——”
她正要开轰,雷沛之却优雅转身,面向她,笑容甜美——恶魔引
人犯罪之前,也会装出的和煦良善——打开副座车门。
不用多嘴解释,行动已经很明白:想抱回猫咪,就上车吧。
她抿着
,怎么瞪,他都不为所动的与她对峙。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为了她,他今天自动放假一天,这是身为老板的特权之一。
田藌薇气鼓双颊,又不能弃刷子于不顾,再不甘愿也只能屈服,她钻进副驾驶座中,乖乖坐定。
她没忘赶快探身到后座,把笨刷子抱回怀里,这样方便等会好逃。
“好女孩。”
他夸奖她,那声音让她忍不住哆嗦。
“你心情不好,我带你去海边走走?”他坐进驾驶座时说。
海边?
她偷偷探向车门开关的手,猛地停顿。
对厚,我会来到这里,不就是因为我掉进海里吗?
从哪里来,从哪里回去…
也许,可以试试。
田藌薇收回手,
上刷子颈背,梳理它的软
,不再一心想逃跑。
起码找到一丝丝曙光,给予她方向。
无论可不可行,总要尝试了才能确定,不是吗?
见她不吭声,雷沛之视为默许,发动车子,开往蔚蓝海岸。
“羊叔叔,刷子怎么好几天没有来?”
藌藌失望的小脸,正仰高高看向他,小嘴红嫰嫰,微微嘟撅。
眼前,好像浮现另一张神似的脸蛋…
那张脸蛋充満委屈,泪水还挂着,上头甚至有他的手掌印。
“你也好几天没有来…”小女孩又抱怨着。
“藌藌,对不起。”他给小藌藌一个拥抱。
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
不只对这只小的,同时也对另一只大的,虽然大只的目前行踪不明。
他来到田家,怀抱一丝希望,猜想无处可去的她,会不会走到“家”的附近?
但他失望了。
踏进田家之前,他把方圆几里的巷弄、树丛、车底,全检查了一遍。
只要听到猫叫声,他的反应都很
烈,冲过去把猫捉出来看,换来手背上伤痕累累,全是猫抓痕。
“没有那么严重啦,羊叔叔,干嘛说对不起呀?”小藌藌反过来抱他,短短的、细瘦的手臂,努力想环紧他,体温那么暖、身上那么香。
他轻摸她的发,梳弄那丝绸一般柔亮的感触。
“对不起,羊叔叔打了你一巴掌。”他小小声说。
“唔?”小藌藌听不清楚。
“羊叔叔是说…对不起,没带刷子来…它跑出去了,羊叔叔还没找到它——”
也还没找到你。
“咦?——刷子跑出去了?那会迷路耶…它不知道怎么回家了,对不对?”小藌藌好焦急,揪着他服衣的小手,紧得都泛白了,“我帮你一起去找它!”
“藌藌,别担心,羊叔叔会把它找回来,不会放弃。”
不只是猫,更重要的,还有她…
小女孩还是很烦恼,眉头皱皱的,像硬呑一大匙苦瓜一样。
杨士伟认真握着她的肩,神情好严肃,但口吻好软,“藌藌,答应羊叔叔,以后长大,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离家出走!不可以只留下一张纸,就抱着猫跑出去,这会害大人很担心,好吗?”
小藌藌哪听得懂,点头只是给她喜爱的羊叔叔一个面子。
“好。”
“藌藌最乖了。”小脸蛋太可爱,他忍不住用脸去挲摩,藌藌被逗笑,也学他的动作,一大一小玩起蹭脸游戏。
“藌藌最喜欢羊叔叔了。”她最爱把这一句挂在嘴边。
“以后不管你有多气羊叔叔,都不可以一声不响走,羊叔叔找你找到快累死了…你到底在哪里?”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好庠哦!”小藌藌咯咯笑不停,杨士伟却完全笑不出来,他只想叹气。
…你能去哪里?
在这个你才七岁的世界,除了你家和我家,还有哪个地方是你所熟悉的?
唉,等一下再继续开车去找人吧,否则他根本难以安心。
“离我女儿远一点。”
森寒的嗓,从两人背后冷冷传来。
藌藌她爸双臂抱
,表情近似冰雕。
眼前,那一大一小的距离有多近,爸爸额上的青筋就有多暴凸。
还给我脸贴脸?!信不信我告死你!
爸爸把女儿抢回身边,像要消毒一般,也用脸去蹭女儿的,要把杨士伟的气味盖掉。
“不要——爸爸脸好刺!藌藌不喜欢——”女儿根本不买账,被胡碴磨得不舒服,小手直推爸爸的脸颊。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爸爸大受打击,于是,只能迁怒。
倒霉鬼,非杨士伟莫属。
“听说你跷班好几天?我派你去『苏氏营造』,不是让你打混摸鱼!”
“我实在没心情工作,根本坐不住。”杨士伟没有任何狡辩,全部坦承。
“就为了走丢一只猫?”
向来以工作为重的大老板无法苟同,加上方才遭女儿嫌弃——后者,比重占九成——让大老板面目微狞。
“呃…”还有你的宝贝女儿。这句话他哪敢说?
说了,死路一条。
要是被爸爸知道,他打了自家宝贝一巴掌,他今天也别想走出这扇大门。
“猫主人也离家出走了。”杨士伟只能这样回答。
“小薇走了?”藌藌她妈恰巧由厨房出来,接话问:“为什么?”
“一些误会…是我的错,我以为她偷东西,不认错,还扯谎,所以…我打了她一巴掌。”杨士伟愧羞低头,深切反省饼。
歉疚的眼神,落向天真无琊的小小脸蛋上。
藌藌她妈很惊讶,“你打她?士伟,你…”男人打女人,根本没有任何狡辩立场,直接黑掉!
“你不是说她像藌藌?怎么出得了手?!”藌藌她爸一脸唾弃。
换成他,打藌藌像在打自己心肝一样,就算只是外表相似,也很难动手。
杨士伟重重叹口气,抹了抹脸,“我一出手,马上就后悔…”指节上的伤,还是明显的瘀紫
。
那时,不相信她是藌藌,掴向她的那只手,恨不得断掉算了。
现在,信了她是藌藌,未来的藌藌,那只手,挫骨扬灰都便宜它了。
“就算我向她道歉,也得先找到她的人,我连她会去哪里都没有头绪,她根本不是这——”杨士伟停了声,将那句“她根本不是这个年代的人”,锁进喉头。
原来,她只能用“失忆”诓他,是因为她害怕,没有人会相信她。
害怕说了,反而被当成疯子…
有口难言,就是她的感受吧。
他完全尝到了。
“她失去记忆,还一个人跑出去,太危险了!要不要警报协寻?或者我们也帮忙找!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藌藌她妈是行动派的,嘴里还在说着,人已经轰然而立,完全不顾自己
着几个月身孕。
“你当心一点!”藌藌她爸第一胎没尝过的“孕期”等待,全补给这第二胎,对老婆的一举一动,自然加倍紧张。
“我没事,现在小薇的事更重要!”
“老板娘,我自己找就好,你不要出力…”杨士伟绝不敢劳烦她。
“我身体很健康,宝宝也健康,不妨碍找人的工作——”
藌藌她爸干脆把老婆圈进怀里,将她困在他腿大上动弹不得,他手劲是轻的,要老婆别冲动的低哄,也是软的。
独独瞪向杨士伟的眼神,像两道冷箭,“我记得你那栋大楼,配有最先进的监视器,你去调来看了没?查她往哪条街走,把整条街的监视器全调过来,一条一条找!”
“对,这一招,我没想到…”杨士伟猛地击掌,恍然大悟。
心急果然坏事。
这么简单的做法,他竟然忘了,还傻乎乎开车
绕。
“坐着干嘛?去呀!”
快滚!没看到他的老婆和女儿,全都一脸很想帮忙找人、找猫吗?
杨士伟不用谁来催促,他比任何人更急,一秒都无法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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