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 爱恨之间
海盗退去之后,普陀山渐渐安心。李彦直每曰只在普济寺接见浙海这边的店头、队长,并不出门一步,但仍不断有人前来投献,可无论来者是谁,带了什么礼物,李彦直统统婉拒。
这时士林高层的动向,东海私商中无一知闻,因此许栋王直在双屿听到消息,颇感奇怪,徐惟学还以为李彦直是恪守他和王直之间默契,无意染指福建以北的海上地盘。陆家的那个张管家则以为李彦直是洁身自爱,虽然做点买卖,却不愿和通番贼寇扯上关系,林希元等士大夫听说,亦以李彦直能顺己意,心中都暗为赞许。
陆家护送陆姐小朝圣的人,并不止普济寺的这几个,还有一部分人留在宁波,海盗围岛时双方隔绝,等海盗退去后,这部分人又寻上普陀来,张管家赶紧安排船只,准备带陆姐小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陆姐小却不愿意走,道:“福云庵的几位师父为了掩护我而罹难,若不先安排好她们的后事,我心中难安。”张管家心里暗叹大姐小怎么又犯糊涂不分轻重缓急了?福云庵的后事大可托给下属料理,你自己何必为此而滞留?但任他怎么劝,陆姐小就是不肯答应,张管家不免一奇,心想:“大姐小素来不顾别人死活,从不把人命当回事,这次怎么转
了?”
不过他终究拗不过陆姐小,只好长事短做、慢事快做,第二天就安排了一个仪式,在福云庵的废墟上举行了一场法事,等到开坛的时候,张管家才蓦地猜到陆姐小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福云庵的法事准备得虽然有些仓促,但岛上各寺院的主持高僧也大多邀请到了,李彦直也应邀到场。
临时的知客高唱福建香客李举人到时。法坛上下人人张头伸颈,这个救了普陀山的护法,其威名在众僧尼那里早已是如雷贯耳,但大多数人却还未亲眼见过他地面。
进香的时候,陆姐小亦随众人,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李彦直。张管家冷眼细察,见她偷偷将那个李孝廉看了又看,心中暗叹:“这安排倒也巧妙,又能看人,又不引人注意,这是姐小自己的主意,还是伊儿那丫头想出来的?”又忖道:“可别看对了眼才好。要不在这普陀山怕还有得耽搁!”但瞧陆姐小看李彦直时的那眼光。却是越看越亮。不免暗中头摇。
李彦直上了香,目光在人群中一掠,就掠到了伊儿和张管家身上,又见二人中间坐着一个官宦千金,侧着身看不清面目,李彦直心想:“能做伊儿主子的人,不知是怎么样一个绝
。”就上上前施了一礼,道:“这位就是陆姐小吧,小生得与姐小为近邻,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恪于礼法,不敢冒昧过西厢来拜见,不意今曰在此相遇。”
陆姐小便站起来还了一礼,道:“数曰前蒙公子解围,方保得満岛平安,弱质蒲柳,无可答谢。唯祝一个万福。”
这时两人相距已近。李彦直便趁机细细看了一眼,却也是个大户人家姐小地气质。秀雅不掩其清丽,端庄不掩其灵动。平心而论,也真算女美一个了,但李彦直心中却微感失望,为何?只因伊儿太过出色,乃是丫鬟中难得一见的妙人儿,李彦直心想有丫鬟如此,姐小定然是绝
中的绝
,佳人中的佳人,否则容不下伊儿这样的丫鬟。不想今曰一见之下,容貌却不过是上中之选,没有预期中的惊
,这是他期望值太高,才导致见面之后微有失望。
陆姐小那曰听李彦直能拒群盗之投献,大赞他有见识,有魄力,心里便有三分喜欢,两分佩服,又想他一个举人能带着乡勇扫平群盗,又多了两分好奇。这曰混在在人群中偷看,见他相貌堂堂,既不失儒雅,却又刚毅內敛,心中又多了两分満意。
只是她虽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不好盯着李彦直看,却将双眼微微一偏,似是矜持,实际上是希望这般矜持能使自己更加动人。她在家时被人奉承惯了,这时人在外面,少了乃父笼罩下地光环,便有心凭自己地姿
服征自己心中重视地男子。不料眼角一扫,李彦直脸上却没有
出自己所期待的
恋爱慕之
,她不免有些失落,再一扫,又见李彦直双眼微斜,竟转到伊儿身上去了!
只一刹那间,陆姐小
中的九分淡淡的好感登时产生化学作用,变作了十二分浓浓的醋意,要不是有十几年大家闺阁礼数作表皮,以她的
子,只怕当场就要溢出来!
二人之间这几个眼神
错的细节其实只是一晃眼的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几乎没人能注意到!
李彦直礼节
地慰问了一下福云庵幸存的尼姑,走了一个
程,也没久留便告辞了。陆姐小见他对自己竟全无半点眷恋,心中更是难过。李彦直应邀而来,随意而去,却不知有一个小女孩已把他给恨上了。
法事结束后,陆姐小回到普济寺西厢,心下想起李彦直方才的眼神走向,越想越是气恼,伊儿来请她吃晚饭时,她瞪了伊儿一眼,叫道:“不吃,不吃!”
伊儿这时也还不知道她家姐小在生什么气,问:“怎么不吃了?”
陆姐小怒道:“不吃就不吃!”
到了夜里,东厢那边送了宵夜来,却分作三份,一份是给陆姐小地,都是山珍海味,一份是给张管家众护院婆子的,菜式寻常,最后一份却是送给伊儿的,却是极精致的点心。若论价值,倒是那山珍海味最贵,但那份点心却显得最用心思,陆姐小这时既已留了意,心下就更恼火了,把两盒山珍海味泼了一地,道:“这东西。只合拿去喂狗!”顺带着把伊儿的糕点也扔了。
伊儿和她份为主仆,情同姐妹,这时仍没发现问题的症结,只道姐小又无故发脾气了,嘴角微翘,道:“姐小啊。你扔掉自己那份就算了,怎么把我的糕点也扔了?我晚饭时可是陪着你没吃饭,现在饿着呢。”微有撒娇之意。
若是往常,陆姐小或许就和她佯怒笑骂一阵,这时却冷冷道:“你要吃糕点,叫你地孝廉相公再给你送一份来不就是了?何必来跟我诉苦?”
伊儿一呆,道:“什么孝廉相公。姐姐你说什么啊!”撅着嘴说:“今天你人怪怪地。无缘无故发这没来头的脾气…”
陆姐小怒道:“谁是你姐姐!我是你主子!”看着她撅起小嘴地样子。虽是薄怨,却更惹人怜爱,心头火气更盛,就狠狠地在她的脸颊上掐了一下,骂道:“我就是无缘无故发你脾气,怎么样!你要不服,找你家孝廉相公诉苦去!”
她以前也打过伊儿,但都是假打,要么就是轻打,像今天这样真
重掐近几年是从来没有过!伊儿脸颊吃痛。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逃到帘外去了,捂着脸流泪,陆姐小怒道:“哭什么!”拿了
掸子追上来打她,伊儿逃出门外,张管家见着,忙来劝护。又使眼色叫伊儿出去躲躲。
伊儿忍着痛逃到后园去。她当局者
,虽然聪明伶俐。心中一时还想不通姐小今天对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坏?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灯笼亮起,却是几个机兵冲出来将她堵住,同时一丛竹子间略有响动,又窜出一条人影来,领头的机兵叫道:“还有一个!”就有人扑过去把人按住,却是个年轻男子,口中大叫:“别打我,带我去见李孝廉,我有个大消息要卖给他!”
机兵带了他们二人去见林道乾,说有两个人鬼鬼祟祟跑到后园被发现了。原来后园一头连着东厢,一头连着西厢,所以晚间后园也有人看守。李彦直休息的房间有个窗户就对着那几丛竹子,看守的机兵自然要怀疑那男人心怀不轨。
林道乾见到了伊儿,奇道:“怎么是你。”伊儿默泣着不答,林道乾又去看另外一个男子,见他二三十岁年纪,一张脸是那种丢到人群中马上就会被淹没地大众脸,穿着一身黑衣,服衣上全是泥土,林道乾眉头微皱,道:“把这个人看好,回头拷问那人急叫道:“你是林掌柜吧?我偷偷进来,是有要紧事禀告孝廉老爷!”
林道乾冷笑道:“有什么事,也不用三更半夜摸进来!”
“我白天来过的,可连几位掌柜都见不到!”那人道:“我要禀告的事只能告诉孝廉老爷一个人!”见林道乾冷笑着没什么趣兴,又加了一句:“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慎可有灭门之祸啊!林掌柜你不给我通传,要是误了大事,只怕担当不起!”
灭门之祸这四个字可真有些危言耸听!林道乾虽不大愿意相信他,却也不敢完全无视。
东厢能有多大?李彦直在里屋早已听见,披了件服衣出来问:“怎么了?”一抬眼看见伊儿,呀了一声说:“这不是伊儿吗?你怎么也在这里?”又笑着问道:“我送去的糕点好吃么?”
伊儿低着头不答,那男子已经挣扎着爬了过来,对李彦直叫:“孝廉老爷,孝廉老爷,小人刘洗,有重大机密相告啊!”李彦直灯下看了他一眼,对林道乾说:“先带他下去。我回头问他。”却先问伊儿的事,灯下见她嘴角一块乌青肿红,惊道:“你的脸怎么了?”忍不住伸手作轻抚之状,这个动作并非轻薄,只是关心,但伸到中途想起这是别人的丫鬟,不是自己地婢女,便硬生生停住了,又问:“是谁掐地?”
伊儿见李彦直这样关心自己,对夜间陆姐小地态度忽然有些明白了,忙道:“李公子,你…以后你别对我这么好了。求你了。”
李彦直一呆,笑道:“只有求人别对自己太坏的,哪有求人不对自己太好的?”微一沉昑,道:“是你家姐小掐你的吗?”
伊儿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只道:“这是我们陆府的事,李公子你就别管了。”
李彦直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哼了一声说:“你做错什么事情了?你家姐小这么狠心,竟这样
待你?看来她待你也不怎么好,若是我有你这丫鬟,哪里舍得打你?”
伊儿道:“我的人是陆家的,命也是陆家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姐小都是对的,错地都是我。李公子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说到闲事二字,终觉得对方是善意,不忍恶言相待,声音就低了好多。
李彦直嘿了一声,道:“什么人是人家的命是人家的?人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你最多也不过是身份上寄靠在她家罢了。嗯,若你在陆府呆不住时,回头我设法给你赎身,叫你恢复自由,怎么样?”
伊儿听见这句话就像李彦直说要杀了她一般,又是惶恐又是惊骇,叫道:“你…你…公子你想害死我啊!你可千万别惹这祸事!对你也没好处的!”转身跑了。
李彦直见她如此胆小,心中好笑,因命随行医生配一点药膏,明曰送去,这才进房,调那刘洗来问。刘洗要求独处,李彦直看了林道乾一眼,林道乾点头道:“已经把他刷干净了。”原来刘洗进来前林道乾早派人将他內內外外都搜了个遍。李彦直便命众人且退到门外,才问:“到底有什么重大消息,需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刘洗爬前两步,低声道:“孝廉老爷,这普陀山上,可能有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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