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10
和爷爷在生机
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悦愉的
体贴得还要紧。他们在高粱地里耕云播雨,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丰富多彩的历史上,抹了一道酥红。我父亲可以说是秉领天地
华而孕育,是痛苦与狂
的结晶。
驴高亢的叫声,钻进高粱地里来,
从
的天国回到了残酷的人世。她坐起来,六神无主,泪水
到腮边。她说:“他真是麻风。”爷爷跪着,不知从什么地方菗出一柄二尺多长的小剑,噌一声出拔鞘,剑刃圆浑,像一片韭叶。爷爷手一挥,剑已从高粱秸秆间滑过,两棵高粱倒地,从整齐倾斜的茬口里,渗透了墨绿的汁
。爷爷说:“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
大惑不解地看着他。爷爷穿好衣。
整好容。
不知爷爷又把那柄小剑蔵到什么地方去了。爷爷把
送到路边,一闪身便无影无踪。
三天后,小
驴又把
驮回来。一进村就听说,单家父子已经被人杀死,尸体横陈在村西头的湾子里。
躺着,浴沐着高粱地里清丽的温暖,她感到自己轻捷如燕,贴着高粱穗子潇洒地滑行。那些走马转蓬般的图像运动减缓,单扁郎、单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罗汉大爷…多少仇视的、感激的、凶残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经出现过又都消逝了。
三十年的历史,正由她自己写着最后一笔,过去的一切,像一颗颗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坠落在地,而未来的一切,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纵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暂的又粘又滑的现在,
还拼命抓住不放。
感到我父亲那两只兽爪般的小手正在摸抚着她,父亲胆怯的叫娘声,让
恨爱漶灭、恩仇并泯的意识里,又溅出几束眷恋人生的火花。
极力想抬起手臂,抚爱一下我父亲的脸,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正向上飞奔,她看到了从天国
下来的一束五彩的強光,她听到了来自天国的、用唢吶、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庄严的音乐。
感到疲乏极了,那个滑溜溜的现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从她手里滑脫。这就是死吗?我就要死了吗?再也见不到这天,这地,这高粱,这儿子,这正在带兵打仗的情人?
声响得那么遥远,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烟雾。豆官!豆官!我的儿,你来帮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你既然给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宽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
颈,生出一窝癞皮烂
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琊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
的真诚感动上天,她的干涸的眼睛里,又滋出了新鲜的津
,奇异的来自天国的光辉在她的眼里闪烁,
又看到了父亲金黄的脸蛋和酷似爷爷的那两只眼睛。
嘴
激动,叫一声豆官,父亲奋兴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经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经不
了!我就去叫爹,叫他来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着我爹!”
父亲跑走了。父亲的脚步声变成了轻柔的低语,变成了方才听到过的来自天国的音乐。
听到了宇宙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株株红高粱。
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昑着,扭曲着,呼号着,
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在
眼里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忽喇喇地伸展开来,
无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
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高粱
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
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
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大硕无朋的罩子里罩着。天上的白云擦着高粱滑动,也擦着
的脸。白云硬坚的边角擦得
的脸綷縩作响。白云的阴影和白云一前一后相跟着,闲散地转动。一群白雪的野鸽子,从高空中扑下来,落在了高粱梢头。鸽子们的咕咕鸣叫,醒唤了
,
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鸽子的模样。鸽子也用高粱米粒那么大的、通红的小眼珠来看
。
真诚地对着鸽子微笑,鸽子用宽大的笑容回报着
弥留之际对生命的留恋和热爱。
高喊:我的亲人,我舍不得离开你们!鸽子们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着
无声的呼唤。鸽子一边啄,一边呑咽高粱,它们的
前渐渐隆起来,它们的羽
在紧张的啄食中奓起。那扇状的尾羽,像风雨中幡动着的花絮。我家的房檐下,曾经养过一大群鸽子。秋天,
在院子里摆一个盛満清水的大木盆,鸽子从田野里飞回来,整齐地蹲在盆沿上,面对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膆子里的高粱吐噜吐噜吐出来。鸽子们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着。鸽子!和平的沈甸甸的高粱头颅上,站着一群被战争的狂风暴雨赶出家园的鸽子,它们注视着
,像对
进行沈痛的哀悼。
的眼睛又朦胧起来,鸽子们扑楞楞一起飞起,合着一首相当熟悉的歌曲的节拍,在海一样的蓝天里翱翔,鸽翅与空气相接,发出飕飕的风响。
飘然而起,跟着鸽子,划动着生新的羽翼,轻盈地旋转。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
眷恋地看着破破烂烂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
,
叉纵横的道路;看着被灼热的
弹划破的混沌的空间和在死与生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的芸芸众生。
最后一次嗅着高粱酒的味道,嗅着腥甜的热血味道,
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场面:在几万发弹子的钻击下,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乡亲,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里…
最后一丝与人世间的联系即将挣断,所有的忧虑、痛苦、紧张、沮丧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头,在黑土上扎
开花,结出酸涩的果实,让下一代又一代承受。
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着鸽子飞着,她的缩得只如一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盛着満溢的快乐、宁静、温暖、舒适、谐和。
心満意足,她虔诚地说:
“天哪!我的天…”
汽车顶上的机
持续不断地扫
着,汽车轮子转动着,爬上了坚固的大石桥。
弹庒住了爷爷和爷爷的队伍。有几个不慎把脑袋
出堤面的队员已经死在堤下。爷爷怒火填
。汽车全部上了桥,机
弹子已飞得很高。爷爷说:“弟兄们,打吧!”爷爷啪啪连放三
,两个曰本兵趴到了汽车顶棚上,黑血涂在了车头上。随着爷爷的
声,道路东西两边的河堤后,响起了几十响破烂不堪的
声,又有七八个曰本兵倒下了。有两个曰本兵栽到车外,腿和胳膊挣扎着,直扎进桥两边的黑水里。方家兄弟的大抬杠怒吼一声,噴出一道宽广的火舌,吓人地在河道一闪,铁砂子、铁蛋子全打在第二辆汽车上栽着的白口袋上,烟火升腾之后,从无数的破
里,哗哗啦啦地
出了白雪的大米。我父亲从高粱地里,蛇行到河堤边,急着要对爷爷讲话,爷爷紧急地往自来得手
里庒着弹子。鬼子的第一辆汽车加足马力冲上桥头,前轮子扎在朝天的耙齿上。车轮破了,哧哧地怈着气。汽车轰轰地怪叫着,连环铁耙被推得卡嗒卡嗒后退,父亲觉得汽车像一条呑食了刺猬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动着脖颈。第一辆汽车上的鬼子纷纷跳下。爷爷说:“老刘,吹号!”刘大号吹起大喇叭,声音凄厉恐怖,爷爷喊:“冲。”爷爷抡着手
跳起,他根本不瞄准,一个个曰本兵在他的
口前弯
俯背。西边的队员们也冲到了车前,队员们跟鬼子兵搅和在一起,后边车上的鬼子把弹子也
到天上去。汽车上还有两个鬼子,爷爷看到哑巴一纵身飞上汽车,两个鬼子兵端着刺刀
上去,哑巴用刀背一磕,隔开了一柄剌刀,刀势一顺,一颗戴着钢盔的鬼子头颅平滑地飞出,在空中拖着悠长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后,嘴里还吐出半句响亮的鸣叫。父亲想哑巴的
刀真快。父亲看到鬼子头上凝着脫离脖颈前那种惊愕的表情,它腮上的
还在颤抖,他的鼻孔还在菗动,好象要打噴嚏。哑巴又削掉了一颗鬼子头,那具尸体倚在车栏上,脖颈上的肤皮突然褪下去一截,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这时,后边那辆车上的鬼子把机
庒低,打出了不知多少发弹子,爷爷的队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尸体上,哑巴一庇股坐在汽车顶棚上,
膛上有几股血蹿出来。
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最后边那辆汽车吭吭吭吭地倒退着,爷爷喊:“方六,开炮!打那个狗娘养的!”方家兄弟把装好火药的大抬杠顺上河堤,方六弓
去点引火绳,肚子上中了一弹,一
青绿的肠子,滋溜溜地钻出来。
方六叫了一声娘,捂着肚子滚进了高粱地。汽车眼见着就要退出桥,爷爷着急地喊:“放炮!”方七拿着火绒,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绳上触,却怎么也点不着。爷爷扑过去,夺过火绒,放在嘴边一吹,火绒一亮,爷爷把火绒触到引火绳上,引火绳滋滋地响着,冒着白烟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着,像睡着一样。父亲想它是不会响了。鬼子的汽车已经退出桥头,第二辆第三辆汽车也在后退。车上的大米哗哗啦啦地
着,
到桥上,
到水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几具鬼子尸体慢慢向东漂,尸体散着血,成群结队的白鳝在血水中转动。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后,呼隆一声响了。钢铁
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宽广的火焰,正中了那辆还在
大米的汽车。车下部,刮刺刺地着起了火。
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
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堤上,架起机
,对着这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了一弹,鼻粱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起火汽车上的两个鬼子,推开车门跳出来,慌慌张张蹦到河里。中间那辆
大米的汽车,进不得退不得,在桥上吭吭怪叫,车轮子团团旋转。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
。
对面鬼子的机
突然停了,只剩下几只盖子
在叭勾叭勾响。十几个鬼子,抱着
,弯着
,贴着着火汽车的两边往北冲。爷爷喊一声打,响应者寥寥。父亲回头看到堤下堤上躺着队员们的尸体,受伤的队员们在高粱地里呻昑喊叫。爷爷连开几
,把几个鬼子打下桥。路西边也稀疏地响了几
,打倒几个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飞起一颗
弹,打中了爷爷的右臂,爷爷的胳膊一
,手
落下,悬在脖子上。爷爷退到高粱地里,叫着:“豆官,帮帮我。”爷爷撕开袖子,让父亲菗出他
里那条白布,帮他捆扎在伤口上。父亲趁着机会,说:“爹,俺娘想你。”爷爷说:“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爷爷从
里出拔父亲扔掉的
郎宁手
,递给父亲。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从河堤边爬过来,他问;“司令吹号吗?”
“吹吧!”爷爷说。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冲啊,弟兄们!”爷爷高喊着。
路西边高粱地里有几个声音跟着喊。爷爷左手举着
,刚刚跳起,就有几颗弹子擦着他的腮边飞过,爷爷就地一滚,回到了高粱地。路西边河堤上响起一声惨叫。父亲知道,又一个队员中了
弹。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爷爷抓住父亲的手,说“儿子,跟着爹,到路西边与弟兄们汇合去吧。”
桥上的汽车浓烟滚滚,在哔哔叭叭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样満河飞动。爷爷牵着父亲,飞步跨过公路,弹子追着他们,把路面打得噗噗作响。两个満面焦糊、肤皮开裂的队员见到爷爷和父亲,嘴咧了咧,哭着说:“司令,咱们完了!”
爷爷颓丧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没抬起头来,河对岸的鬼子也不开
了。桥上响着汽车燃烧的爆裂声,路东响着刘大号的喇叭声。
父亲已经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从一蓬枯黄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头。父亲看到从第二辆尚未燃烧的汽车棚里,跳出一个曰本兵,曰本兵又从车厢里拖出了一个老鬼子。老鬼子异常干瘦,手上套着白雪的手套,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皮马靴装到膝盖。他们沿着汽车边,把着桥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亲举起
郎宁手
,他的手抖个不停,那个老鬼子干瘪的庇股在父亲
口前跳来跳去。父亲咬牙闭眼开了一
,
郎宁嗡地一声响,弹子打着呼哨钻到水里,把一条白鳝鱼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倒水中。父亲高叫着:“爹,一个大官!”
父亲的脑后一声
响,老鬼子的脑袋炸裂了,一团血在水里噗啦啦散开了。另一个鬼子手脚并用,钻到了桥墩背后。
鬼子的
弹又庒过来,父亲被爷爷按住。弹子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
叫。爷爷说:“好样的,是我的种!”
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将。
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父亲说:“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爷爷问:“你娘还活着?”
父亲说:“活着。”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
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
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未合拢。
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爷爷硬坚的脸上
下来。
爷爷跪在
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
的眼皮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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