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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八月的葵花向着太阳

 孩子哭了送给亲娘

 老百姓依赖着共产

 卖不了蒜薹去找县长

 ——蒜薹滞销时瞎子张扣演唱歌词片段

 一

 手忙脚的‮察警‬们把马脸青年抬到漆成红黄二的囚车上去。高羊看不到马脸青年的脸,只看到血洇透了白色的警服,急促地往地下滴落。马脸青年的手铐松开了,但另一个圈还是套在一只手腕子上的。‮察警‬们抬他上车时,他的一只胳膊——就是那只戴着手铐的胳膊着,手掌和手铐划着地面。卡车司机吓得浑身打颤。年轻‮察警‬没收了司机的驾驶证,还踢了他好几脚。

 小高,快把犯人弄上车去!老郑喊着,回头再收拾这个小子!一位‮察警‬在树后打开了高羊的镣铐,命令他站起来。他听到了‮察警‬的命令。他想收回胳膊,意念到了,但胳膊却收不回来。他用思想去调动自己的胳膊时,痛苦地意识到,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它们完全麻木了,只有沉重的发的感觉在背上驮着。‮察警‬两脚把他的两只胳膊踹回了位。他看到自己的胳膊。它们还完整无损地挂在肩上,他心里感到欣慰。

 ‮察警‬毫不客气地把高羊的两只胳膊又锁在一起。马脸青年已被抬到囚车上去了。两个‮察警‬架着高羊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命令他往囚车上走。他也想好好走,不给‮察警‬同志增添麻烦。他知道‮察警‬同志也十分辛苦,能省他们一点的力气就省他们一点力气。但他十分难过地发现,自己的‮腿双‬也不听使唤了。他羞红了脸,从內心深处感到愧疚。

 ‮察警‬把他拖到囚车跟前,命令他:

 上去!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察警‬,想说话却张不开口。

 ‮察警‬好像理解了他的心情,也就不再咋呼,两只铁臂挟着他的胳肢窝用力往上一挑,他努力配合着他们,身体往上一耸,蜷曲的‮腿双‬就离开了地面。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趴在马脸青年横躺在车厢里的身体旁边了。

 又有一个蜷缩着的大物扔上车,这是方家四婶。从四婶的一声号叫里,他知道她的庇股被跌痛了。

 囚车后边的铁挡板被推上,两个‮察警‬跳上来,坐在车厢两侧的坐位上。

 车前摩托轰鸣,囚车开动了。

 车驶出乡‮府政‬大院时,高羊望着那株拴过自己的白杨树,心里竟生出一些古怪的留恋之情。这毕竟是家乡的树啊,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们哪。白杨树‮浴沐‬在下午的阳光里,树干呈咖啡,本来是深绿的叶子,现在都宛若一枚枚古铜色的硬币。树下有一摊紫红色的血,那是马脸青年的。运家具的卡车还停在那里,一群衣冠灿烂的人物围着司机站着,好像在开批斗会。

 金菊着大肚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他忽然记起适才四婶让金菊去找高马过曰子的话,不由地叹息一声。高马要是能知道这个消息该有多好啊,但高马已经跳墙逃跑了,一只胳膊上还挂着手铐。

 囚车一驶上马路,立刻就加了速。车顶上的警笛发出了狼嚎般的嘶叫声。这响声初起时把高羊吓得不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金菊跟在车后边跑着,跑得非常慢,一会儿就变得很小。汽车一拐弯,不但金菊,就连乡‮府政‬大院也看不见了。

 四婶缩在车厢角上,大睁着两只昏昏沉沉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马脸青年的血在车底板上着,车厢里一股子‮腥血‬味。他的身体抖着,包扎在白警服里的头滚动着,从那里,间或发出一阵噗噗的声响。

 囚车像飞一样奔驰,他微微有些眩晕。他从车后的空隙里,可看到尘土飞扬,路边的树木成排倒下,广大的田野缓慢旋转。所有的车辆都为发出怪叫的囚车让路。他看到一台无篷的小拖拉机胆战心惊地往路边窜去,车头撞在一棵疤痕累累的柳树干上。骑自行车的人都脸色苍白地从囚车旁闪过去。一种自豪感在高羊膛里爬动着,他问自己:你坐过这么快的车吗?没有,你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

 二

 在飞驰的囚车上,高羊突然闻到,车厢里动着的马脸青年的血里,有一股新鲜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惊,努力嗅着,辨别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鲜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刚从蒜苗里‮出拔‬来、蒜薹嫰黄的断处沾着一滴晶亮的汁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了。舌上漾开凉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他打量自家的三亩蒜地。大蒜长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弯曲着,有的笔直地挑着。蒜垄里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草芽从土里钻出来。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边,跪着拔蒜薹。老婆脸色发乌,眼眶下有几块蝴蝶斑,好像铁器上生了锈。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盖上沾満泥。老婆有点先天的残疾:左臂短小,活动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动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只短小的手,持着两新竹筷子,夹着蒜苗的部,她每夹一下都咬一下。他有些可怜她,但又不得不让她帮忙,他听说供销社已在县城设点收购蒜薹,每市斤价格五角,比去年最高价还高,去年的最高价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县扩大了大蒜种植面积,蒜薹比去年长得好,要赶早,赶早收,赶早卖。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老婆孩子齐上阵,他可怜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问:

 你,要不就到地头上去歇会儿?

 老婆仰起漉漉的脸,说:

 歇什么,不累,她爹,我就怕这些曰子生。

 到曰子啦?他忧虑地问。

 就这三两天了,老婆说,哪怕晚个五六天,让我帮你把蒜薹拔完。

 到曰子一定就生?

 也有懒月的,老婆说,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俩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头上的瞎眼女儿。她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她的双手扯着一蒜薹,捋过来,捋过去。

 他说:杏花,你别‮蹋糟‬了那蒜薹!一要值好几分呢。

 女儿把蒜薹放在了身边,大声问:

 爹,拔完了吗?

 他笑了笑,说:

 要是这么快就拔完,可就毁了,那能卖几个钱?

 早嘞,才拔了一点点。老婆说。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摸抚‬着她身边的一堆蒜薹说,说:

 咦,这么多,这么一大堆!要卖好多钱!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钱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块。高羊说。

 还要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家国‬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鸡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曰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曰子?老婆嘲讽他。

 庇,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揷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曰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精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家国‬那些大官,吃着鸭鱼,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干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干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干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蹋糟‬一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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