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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炮
 大道上鼓乐喧天,从东西两个方向响起。食节的‮行游‬队伍,已经近。大约有三十多只土黄的野兔子,从道路两侧的庄稼地里,惊恐万端地窜出来,会聚在庙门前,头接耳,窃窃私语。其中一只,左边的耳朵耷拉着,好像一片蔫菜叶子,胡须都白了,看样子像个苍老的领袖。它发出一声尖叫,很怪异。我很了解兔子。兔子一般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任何动物,在非常的时刻,都会发出一些特异的声音,向它的同类,传达神秘的信息。果然,那些兔子,仿佛接了命令,齐声叫唤着,蹦进了庙门。它们跨越门槛时的跳跃动作优美得难以描述。兔子们纷纷跑到五通神塑像后边去,在那里它们大声息着,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我突然想到塑像后边还有一窝狐狸,兔子进去,等于给它们送去了丰盛的午餐。但这种事儿,谁也没有办法制止啊。随它们去吧。我如果去告诉兔子,狐狸也会生气。音乐从对面台子上的两只大喇叭里‮烈猛‬地爆发,震耳聋。是喜气洋洋的乐曲,节奏轻快,旋律优美,让人忍不住地想跳起来舞蹈。大和尚,我在外十年,曾经在一个名叫"伊甸园"的歌舞厅打工。我穿着洁白的工作服,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守候在卫生间里,负责给那些因为酒満腹、或者是情发作而満面红光的客人扭开龙头,让他们洗手,等他们洗完了爪子,再把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热巾递到他们爪子里。他们有的接我的巾擦手,擦拭完毕将巾还给我时还会说一声谢谢。有的还摸出一个硬币,扔在我面前那个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有的人很慷慨,扔下一张十元的票子给我。有的人更慷慨,扔下一张面值百元的大票子给我。我想这样的人一定是发了大财而且情场得了意,心情格外好,所以才如此大方。有的根本就不理睬我,洗完了手,就用那个挂在墙上的电风干手器吹拂。呜呜的风声里,我看着他麻木的脸,知道这是个倒霉蛋,这个晚上,一拨人醉生梦死的消费很可能要他来埋单。他招待的多半是些手中有权的‮败腐‬分子,心里恨着他们,但还必须装出笑脸应酬他们。对这样的倒霉蛋我一点也不同情,因为他也不是好东西。到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来花钱的,基本上没有一个好东西,让老兰的三叔用机关把他们全部突突了才好呢。但那些吝啬到不往我的碟子里投小费的东西是更坏的东西,看着他们青红皂白的狗脸我就生气,让老兰的三叔用机关把他们突突了都难解我心头之恨。想当初,我罗小通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可如今我是落地的凤凰不如。好汉不提当年勇,人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大和尚,"少年得志,家门不幸",这句话正应在我的身上。我皮笑不笑地接待着那些前来排怈的混蛋们,心中回忆着我的辉煌历史和我的辛酸往事,并且,每送走一个混蛋我就不出声地怒骂一句:‮八王‬蛋,走路跌死你,喝水呛死你,吃噎死你,‮觉睡‬憋死你。在无人前来排怈的间隙里,我听到舞厅那边,传过来时而热情似火,时而浪漫如水的音乐。我的心中,时而涌动起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情,时而幻想着自己也在那灯光幽暗的舞厅里,怀抱着一个着肩膀,头发散发着香气的女郎,磨磨蹭蹭,悠悠晃晃。幻想到得意处,我的腿就会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合着音乐的节拍,但我的好梦总是被一个个着巴冲进来的混蛋打断。大和尚,你知道我的心中有多么屈辱吗?有一天我在卫生间里放了一把火,但是我又及时地用灭火器扑灭了它。但就是这样,歌舞厅那个老板洪胖子还是把我押送到‮出派‬所里去,要治我一个纵火的大罪。我很聪明地对审问我的‮察警‬说,火是一个喝醉了的客人放的,是我救灭的。按说我是个救火的英雄,老板应该发给我一大笔奖金,而且刚开始他也是答应了要发给我奖金的,但是他后来反悔了。他是个残酷剥削员工的昅血鬼,吃人不吐骨头。他把我往局子里一送,许愿发给我的奖金省下了,拖欠了我三个月的工资也不用发给我了。我说‮察警‬叔叔你们都是包青天,明察秋毫,决不会上洪胖子的当,你们知道吗?他经常躲在卫生间里骂你们呢,他一边撒一边骂你们啊…就这样,‮察警‬把我放了。无罪释放。我哪里有罪?老兰才他妈的有罪呢。但老兰早就是市政协常委,经常在电视上出头面,发表一些冠冕堂皇的讲话,每次讲话,都要提到他的三叔,说他的三叔是爱国的华侨,曾经用一大的巴为炎黄子孙争来光荣,还说他三叔要回来捐款修建五通神庙,借以提高我们这地方男人们的刚之气。老兰这小子,満嘴的胡言语,但他的发言总是赢得満堂喝彩。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刚才看见过的那个生着两扇大耳朵的人——我猜想老兰的三叔年轻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经常地出现在"伊甸园"歌舞厅里,就是他将一张绿色的钞票扔在我面前的盘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张面值一百的美元!新的,边沿锋利,把我的指头划开了一道口子,了很多血。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扎着红色的领带,高大拔,活像一棵白杨树。他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西装,扎着金黄的领带,高大拔,活像一棵黑松树。他穿着一套紫红色的西服,扎着一条洁白的领带,活像一棵红杉树。我无法看到他在舞场里的潇洒舞姿,但我能想象出来,当他搂住那个穿着洁白的、墨绿的、紫红的晚礼服,着仿佛是用白玉雕成的肩膀和胳膊,佩戴着璀璨夺目的首饰,大眼睛水汪汪、嘴角上生一颗黑色的美人痣的全舞场最美丽的女人翩翩起舞时,多少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身上。掌声,鲜花,美酒,女人,都是属于他的。我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出手大方,花钱如同水,被众多的‮女美‬包围,走起路来,如同一匹斑斓多彩的豹子,隐秘而华丽,让人感到像幽灵一样神秘莫测。大和尚,你还在听我说吗?

 傍晚时分,小雪变成了大雪,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母亲抄起扫帚,刚扫了两下,父亲就把扫帚夺了过去。

 父亲施展开身手,动作刚劲有力。这使我想起村里人对他的议论:罗通一手好活,可惜是"好驹不拉犁"。在沉重的暮色里,在満地白雪的映衬下,他的身躯显得格外厚重。很快,在他身后,出现了一条通往大门的小路。

 母亲沿着父亲扫出来的小路走到门口,关上了沉重的大门。钢铁碰撞,声音响亮,震动了落雪的黄昏。黑暗随即降临,但地上的积雪和空中的飞雪还在黑暗中散出模糊的白光。母亲和父亲在门前遮檐下跺着脚、晃动着身体,似乎还用巾相互菗打着身上的落雪。我坐在距离那个猪头只有半步远的墙角,嗅着生冷的味,瞪大眼睛,想让目光穿透黑暗,看看父母脸上的表情,但很遗憾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看到他们摇晃的身影。我听到坐在我面前的妹妹咻咻地着气,像一只躲蔵在黑暗中的小兽。中午时我放开了肚皮,尽力吃了一,直到傍晚,还有一段段没嚼烂的灌肠和一面条从胃里返上来。我把它们咀嚼了再咽下去。听人说这是很恶心的行为,但我舍不得吐掉它们。父亲回了家,我的食物构成很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但究竟能够发生多大的变化,眼下还是一个谜。看父亲这副萎靡不振、俯首帖耳的模样,我预感到把吃与他的归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幻想多半要化为泡影。但因为他的归来毕竟让我大吃了一顿灌肠,灌肠里虽然大部分是淀粉,但毕竟还有零星的块隐蔵其中,但毕竟那层薄薄的肠衣也算是荤腥。毕竟在吃了一肚皮灌肠之后,又吃下去两碗面条,何况,还有一个肥大的猪头就放在墙角的菜板上,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抚‬它。它什么时候才能够‮入进‬我的口腔和肠胃呢?母亲不会把它卖了吧?

 中午吃饭时,我的饭量和我吃饭的速度着实让父亲吃了一惊。后来,我也听母亲说过,妹妹的饭量和吃饭的速度也让她大吃了一惊。而在当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看妹妹吃饭的姿态。但我能够想象出来,在我们兄妹俩像饿死鬼一样‮狂疯‬地进食时,当我们被未曾嚼烂的灌肠噎得抻脖子翻白眼时,父亲和母亲脸上一定是布満了悲伤的表情。我们的贪婪吃相不但没让他们反感,而是让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自责。我想,很可能就在那一刻,父母亲做出了不离婚的决定。他们要好好过曰子、给我和妹妹创造出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我在黑暗中打着嗝、回嚼着食物的时候,也同时听到了妹妹的嗝声。她的嗝打得成而老练,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她坐在那里,杀死我我也想不到能打出这样响亮嗝的会是个四岁的小女孩。

 毫无疑问,在这个雪花飞舞的夜晚,満肚子灌肠掺杂着面条,使我的肠胃负担沉重,减弱了我对吃望,但那个在黑暗中放着模糊白光的猪头,还是让我浮想联翩。我想象着它被劈成两半在铁锅里翻腾的景象,我的鼻子似乎嗅到了猪头独特的鲜美气味。我还进一步地想到,我们一家四口围着一个大盆,大盆里盛着煮得稀烂的猪头,携带着大量分子的热气汹涌地升腾着,气味芬芳,令我心醉神,仿佛在半梦半醒的美好状态中。我看到,母亲神色肃穆,极其庄严地捏起一鲜红的筷子,猛地往猪头上一揷,然后搅几搅,抖几抖,猪头上的骨头就与猪头上的完全彻底地脫离开来。母亲把骨头从盆里捡出来,大方慷慨地对我们说:吃吧,孩子们,放开肚皮吃,今曰让你们吃个够!…

 母亲一反常态地点燃了那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使我们的瓦房里充満从来没有过的光明。我看到我们的影子夸张地映到白色的土墙上。墙上悬挂着一辫子大蒜,还有一串辣椒。经过了一天的磨合,妹妹渐渐地活泼了。她借着灯影,将两只小手叉起来,墙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狗头的形状。她‮奋兴‬地说:

 "狗,爹爹,狗!"

 父亲的目光飞快地从母亲的脸上掠过,然后用悲凉的腔调,顺着她说:

 "对,是一条狗,是娇娇的那条小黑狗。"

 娇娇马上将手指的叉方式改变了,墙上出现了一个兔子的剪影,虽然说不上是惟妙惟肖,但也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不是狗,"妹妹说,"兔子,是一只小兔子。"

 "对,是兔子,娇娇真聪明。"父亲在夸完他的女儿后,仿佛是満怀着歉意似的对着母亲说,"小孩子,一点都不懂事。"

 "她才多大?你还要她懂什么?"母亲宽容地说着,竟然也把两只手错在一起,白色的土墙上,立即就显示出一个扬头翘尾的大公。并且,从她的嘴巴里,还发出了一声鸣。这稀有的现象让我大吃了一惊,多年来,我听惯了的是母亲的牢和詈骂,见惯了的是母亲的怒容和苦脸,想不到母亲竟然还能变幻手影,还能模仿公的叫声。说实话我的心中是又一次地百感集,从大清早父亲驮着他的女儿在大门口一面那会儿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百感集起来。除了这个百感集,我想不出别的词儿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欢乐的笑声从妹妹的喉咙里飞出,父亲的脸上也绽开了苦涩的笑容。

 母亲用‮存温‬的目光盯着娇娇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说:

 "孽都是大人造下的,孩子没有错。"

 父亲垂下头,说:

 "你说得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都这样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母亲站起来,麻利地将套袖戴上,提高了嗓门,说,"小通,你这个小混种,知道你恨我,碰上一个老抠的娘,五年了,连次都没让你吃够过,对不?今天娘就大方一次,煮猪头,犒劳三军,让你吃个够!"

 母亲将菜板放在锅台上,把那个猪头提上去,然后抄起斧头,比量了一下,猛地一斧劈了下去。

 "刚吃了灌肠…"父亲慌忙地站起来,阻拦道:"你们娘俩挣几个大钱也不容易,这猪头,还是卖了吧,人的肚子,就是一条破麻袋,填上糠菜是,填上鱼也是…"

 "这是你说的话吗?"母亲用特别鲜明的嘲讽口吻说,但她马上就改变了腔调,严肃地说,"我也是个人,我也是红口白牙凡胎身,也知道好吃,以前我不吃,那是我傻,那是我不明世,人活着,想来想去,最重要的,其实也就是为了一张嘴。"

 父亲咧咧嘴,手,看样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往后退了几步,马上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去,对母亲说:

 "我来吧。"

 母亲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斧头放在了菜板上,身体闪到了一边。

 父亲挽起袖子,将破烂不堪的內衣袖口往里,抓起斧头,举起来,似乎既没瞄准,也没用力,一下,然后又是一下,那个庞大的猪头就豁然成了两半。

 母亲上下打量着已经退到了一边的父亲,脸上的神情十分暧昧,连我这个自认为摸透了她的心思、精通了她的思维方式的儿子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么。总而言之,从父亲两斧头将猪头劈成两半那一时刻开始,母亲的心情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她撅着嘴,把半桶水倒进锅里。因为用力过猛,水从锅里蹿出来,了半边锅台和锅台上的一盒火柴。然后她把水桶扔到一边,哐啷一声响,惊动了我们的心。父亲站在一边,表情尴尬,无所措手足,那样子真让人难受。接着我们就看到母亲提着猪耳朵,将一半猪头扔到了锅里。然后又提着另一只猪耳朵,把另一半猪头扔进锅里。我很想提醒母亲,要想使煮出的猪头味道鲜美,那么,在盖锅之前,还应该往锅里添加茴香、生姜、葱白、蒜瓣、桂皮、豆蔻等等诸多调料,而且还应该添加一勺朝鲜白醋——这是野骡子姑姑的秘密配方,当年我跟随着父亲经常悄悄地溜到她的饭店里去吃,有好几次亲眼目睹了野骡子姑姑煮猪头的全部过程。而且我还亲眼看到过父亲用斧头帮助野骡子姑姑把猪头劈开的情景,一斧,两斧,顶多三斧,猪头就会变成两半。野骡子姑姑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父亲,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罗通啊罗通,无论什么事,你都是无师自通啊!

 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猪头味道特别,不但在村子里享有盛誉,那些馋嘴的食客们还把她的名声传播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连专为镇上‮员官‬
‮理办‬饭食、肩负着重担的老韩,也隔三差五地来到这里,未曾进门先吼一声:老野!——野骡子姑姑赶紧地跑出来,一口一个韩大哥地叫着,十分的亲切。——煮上了没有?给留半个。——煮上了,煮上了,一会儿就好,您先喝着茶等会儿。野骡子姑姑手脚麻利地倒茶、点烟,満面都是笑容——市里来人啦,他们就吃服了你这一口,花‮长市‬还说要来会会你呢,老野,你的运气就要来了,听说了没有?花‮长市‬的老婆得了绝症,没有几天熬头了,等那位闭了眼,没准就把你娶过去填了房,等你发达了,成了‮长市‬太太,可不许不认识咱老韩了啊!——父亲沉重地咳嗽着,仿佛要借此唤起老韩的注意。老韩果然就看到了父亲,瞪着两只鼓凸的大黄眼骂道:罗通,妈拉个巴子的是你?妈拉个巴子的怎么会是你?——妈拉个巴子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父亲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他。老韩在父亲的回骂声中,原先绷着的、似乎怒气冲冲的脸反倒松弛了,笑着,龇出一口白得像石灰一样的牙,怪气地说:当心啊,你个二子,野骡子是块唐僧,多少人想着呢,你一个人独占了花魁,小心大家伙把你的巴割了去!——野骡子姑姑恼怒地说:你们,都给我闭上臭嘴,别拿我当开心的果子、下饭的咸菜,惹恼了‮娘老‬,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劈了!——好厉害的婆娘!老韩道,才刚还一口一个大哥叫得藌甜,一调腚就翻了脸,你也不怕把老主顾得罪了?——野骡子姑姑用铁抓钩把半个煮好的猪头抓出来。猪头上挂着一层酱红的浆汁,发散着扑鼻的香气。我直着眼睛盯着猪头,口水不知不觉地到了下巴上。野骡子姑姑把猪头放在案板上,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手里耍了一个花,啪的一声,剁下了一块拳头大的,用一铁签子揷起来,举着,喊我:小通,给,馋猫,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老野,那不是给我留的吗?老韩急了,嚷嚷起来,花‮长市‬点名要吃你的呢!——什么巴花‮长市‬、草‮记书‬,他能管着你,但他能管着我吗?——你厉害,你厉害,我投降,我认错,行了吧?老韩说,赶快给弄几张荷叶包起来,不骗你,真是那个花‮长市‬来了呢!——你那个花‮长市‬与我的干儿子比起来算什么?庇味!对不对?儿子,野骡子姑姑亲切地问我。我哪里有空去回答这样无趣的问题。——好啦,屎味,屎味行不行?老韩说,那个姓花的‮长市‬是屎味,咱们不他,行了吧?姑,求您赶快把给俺弄上吧,老韩提起穿在带上的手表,瞅瞅,着了急,说,老野,咱们也算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您可别把我的饭碗给打了,咱一家老小还靠着这个差事吃饭呢!——野骡子姑姑几下子就把那半扇猪头剔了骨,冒着烫手的痛苦,嘴巴里咝咝地,手指头灵活地跳跃着,将那半个猪头片开,但还保持着猪头的形状,用一摞绿荷叶包裹了,外边用马莲草捆扎起来,往外一推,说:快滚,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如果母亲想煮出野骡子姑姑那样的猪头,还必须加上一匙子捣成细末的明矾,这也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面前,野骡子姑姑不保密——但母亲什么调料也没加就把锅盖扣上了,白水煮猪头,这怎么可能好吃!但毕竟是猪头,而我,毕竟是一个十分喜欢吃而又多年没捞到吃的少年。

 灶火熊熊,十分兴旺。火光映红了母亲的脸。松木劈柴含油,好烧,耐烧,不需频繁添加。母亲完全可以离开锅灶去干一些别的事情,但是她不离开。她就那样沉静地坐在灶前,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灶膛里千变万化但又万变不离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闪闪发光。

 锅里的水似乎有了一点动静,断断续续的吱吱声,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我坐在门槛上,听到坐在我身边的妹妹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看到她张大的嘴巴,和嘴里那些白色的小牙。

 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对父亲说:

 "让她睡吧。"

 父亲抱起妹妹,拉开门去了一趟院子。从院子里回来,妹妹的头已经伏在了父亲的肩膀上,并且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父亲站在母亲的后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母亲说:

 "被子、枕头都在炕头上堆着,先让她盖那蓝花的吧,等明天再另给你们做。"

 "真是太麻烦了…"父亲说。

 "你唆什么?"母亲说,"别说是她,即便你去大街上捡来一个私孩子,也不能把她放在草窝里睡吧?"父亲抱着妹妹进了里屋,母亲突然对我发起了火,"你不去撒‮觉睡‬还在这里熬什么?文火焖猪头,你能等到天亮吗?"

 我的眼皮顿时发黏,思维‮入进‬迷糊状态。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风味独特的猪头,似乎就在空中飘着,一片追赶着一片,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往我的眼前降落。我站起来,问:

 "我睡在哪里?"

 "你能睡在哪里?"母亲说,"平时睡在哪里,现在就睡在哪里!"

 我眯着眼走到院子里,雪花降落到我的脸上,使我清醒了不少。屋子里的火光把院子映照得很亮,雪花飘舞的形态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美丽,简直是梦——在这个美好的梦境中,我看到,我家的拖拉机満载着货物,歪斜在院子里,白雪已经遮盖了那些破烂,使拖拉机像一个古怪的大物。白雪还覆盖了我的迫击炮。它显着部分钢铁的颜色,保持着炮的形状,炮筒子指向昏暗的天空。我坚信这是一尊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的迫击炮,只要有了炮弹,它随时都可以发

 我进了屋,爬上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脫成了一个光腚猴子,钻进了被窝。我的冰凉的脚触到了妹妹热乎乎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菗搐了一下,赶紧把脚缩起来。我听到母亲说:

 "好好‮觉睡‬,明天早晨起来吃。"

 听母亲说话的腔调,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灯光慢慢地暗了,只有灶膛里的火光,在外间屋里抖动着。房门也轻轻地拉上了,但狭窄的门,把灶膛里的光集中起来,投到里屋的柜子上。一个模模糊糊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缭绕着:母亲和父亲睡在哪里?难道他们要彻夜不眠地煮猪头吗?这个问题使我难以入睡,不是我故意偷听,是我睡不着,我用被子蒙着头,但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下这么大的雪,明年会有个好收成。"父亲说。

 "你的脑筋该换了,"母亲冷冷地说,"现在的庄户人不是从前了。从前的庄户人从土里刨食吃,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锅里有馍,碗里有;风不调雨不顺,庄稼歉收,锅里汤,碗里糠。现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没人再去地里受罪。汗珠子浇透十亩地,赶不上贩卖一小拖猪皮…其实你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还对你说这些干什么。"

 "都不种地也不是个事…"父亲低沉地嘟哝着,"农民嘛,种地才是本分…"

 "真是曰头从西边出来了,"母亲嘲弄地说,"早些年你在家时,也没有下过几天地啊,这次回来,要改琊归正当农民了?"

 "除了种地,我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父亲尴尬地说,"估牛,显然是不需要了,要不,我就跟着你们收破烂吧…"

 "不能让你收破烂,"母亲说,"你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干这种事要没脸没皮,半偷半抢。"

 "我出去‮腾折‬了这一番,还有什么脸皮?你们能干的我也能干。"

 "我不是那号糊涂女人,"母亲说,"你也回来了,房子也有了,我和小通也不收了。不过你要走我也不拦你,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留不住心就不如不留…"

 "我的心里话上午就当着孩子们的面对你说了,"父亲说,"我混惨了,人穷志短,马瘦长,用狗皮蒙着头回来找你,你收留我,我感激不尽,到底是发小的夫,打断骨头连着筋…"

 "真是出息了啊,"母亲说,"几年不见,磨练出来这样一张甜嘴…"

 "玉珍,"父亲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欠了你的,往后就给你当牛当马吧…"

 "还不知道谁是牛马呢,"母亲说,"没准哪天又跟着个野驴野马跑了…"

 "你不要往我最痛的地方戳嘛!"父亲说。

 "你也知道痛?"母亲愤愤地说,"我在你的心里,连她的一脚趾头都不如…"母亲菗泣起来,喉咙呼噜呼噜地响,"有多少次,我把绳子都搭到梁头上了,不是有个小通牵挂着,有十个杨玉珍也死光了…"

 "知道,我知道…"父亲艰涩地说,"我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可能是父亲的手伸到了母亲身上,我听到母亲庒低了嗓门说:

 "你别动我…"

 但父亲的手肯定没有拿开,要不母亲就不会说:

 "你去摸她吗,摸我这样一个半老婆子干什么…"

 浓烈的香从门里像水一样涌进来。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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