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浑身上下油漆斑驳的人，推拉着一辆双轮平板车，出现在小庙门前。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所以他们不可能看清我，但我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略有些驼背的老者，嘴里唠叨着：这些人，要吃到何时才能罢休呢？一个小个男人说：这么便宜的
，他们自然要拼了命吃。我看这食节应该叫劳民伤财节，另一个下巴翘翘的男子说，一届比一届动静大，一届比一届花钱多，腾折了十年了，也没见到他们招来多少商，引来多少资。倒是每年都引来了这些大肚子狼。黄师傅，我们把这个"神"请到哪里去？小个男人向那个驼背的老男人请示着。这四个人，应该是距离我们屠宰村不远的泥塑村人。这个村的人，在很早以前，就掌握了塑造各种神像的技艺。他们不但能用泥巴和
麻塑造神像，他们还能用木头雕刻神像。这庙里的五通神像，大概是出自他们的祖先之手。后来，破除迷信，这个村子的人，分化瓦解，有的当了泥瓦匠，有的当了木匠，有的当了油漆匠，有的当了画匠。现在，到处都在建庙，他们又有了用武之地。驼背男人打量了一圈，说，还是暂且放在庙里吧，让他跟五通神做伴也不错。一个是大
巴神，一个是神，算是一路神仙吧？驼背男人哈哈地笑着说。翘下巴男人说：这样合适吗？一山不容二虎，一槽不容二马，一个小庙里怕也容不下两个神仙。小个子男人说：这两个都不是正经神仙。五通神，专门腾折漂亮女人；这个神，听说是屠宰村一个最喜欢吃也最能吃的小孩子。他的爹娘出事后，他到处装神弄鬼，打着旗号，四处与人比赛吃。听说他曾经一次吃了八米肠、两条狗腿，外加十
猪尾巴。要不怎么成了神呢？那个瘦脸男子用感叹的口吻说。几个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将平躺在车上那个足有两米长、一搂
的神拖下来，拴上两绳子，一捆着脖子，一捆着腿，穿上两杠子，喊一声号，杠子上了肩膀。四个人侧着身体，抬着神，艰难地往小庙里挤。他们的绳子拴得太长，前面的人入进庙门之后，横躺着的神，用它的脑袋，不停地击撞门槛，发出咚咚的声响。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那击撞着门槛的不是什么神，而确凿的就是我。后边那个驼背男人，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大声地喊着：放下，放下，你们不要硬拽吗。前面的两个人，猛地把杠子下了肩，神落在地上。那个翘下巴的家伙骂道：这个巴神，还真有点沉重呢！另一个说：你嘴巴干净点，当心神显灵验。翘下巴说：显什么灵验？难道还会有一块掉到我的嘴里？驼背男人将绳子挽短，再次发号，杠子上肩，四人直
，神离开地面，后脑勺子擦着门槛，慢慢地被拽进庙堂。在一个瞬间，我看到，神的圆头几乎与大和尚的光头撞在一起，幸亏前面那两个人及时地拐了弯。在那一瞬间，神的脚几乎踢着我的嘴，幸亏后边的两个人及时地转了身。我嗅到了这些男人身上那股子泥巴、油漆和木头的气味。几个手持着手电筒的女男，争论着一个问题来到小庙门口。我从他们的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届食节，原本是和神庙奠基礼同时进行的。对面这个红红火火的夜市，也就是计划中的神庙址。但是今天来参加食节的一个大部干，对双城市建立神庙提出了批评。一个留着短发、模样似一个英俊小伙的女部干忿忿不平地说：他太保守了吧？说我们造神，说我们迷信，造神怎么了？迷信怎么了？所有的神不都是人造的吗？哪个人不迷信？我听说他自己就经常去云台山菗签，跪在佛像前一个劲地磕响头。一个看样子很是稳重的中年部干说：小乔，少说两句吧。女部干不服气地嘟哝着：我看主要原因是给他的红包太轻了。中年部干拍拍她的肩膀，说：同志，少说两句吧，别给自己找麻烦。那女的还是嘟哝，但声音却渐渐模糊低沉下去。他们的手电光柱
叉着
进庙堂，強烈的光束滑过了马通神的脸大和尚的脸我的脸。我眯
起眼睛，心中极为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用这样的強光照人是很不礼貌的吗？光柱滑过了四个抬神进庙的人脸，最后聚焦在仰躺在地上的神脸上。中年部干气呼呼地说：怎么搞的？怎么能让神躺在地上呢？扶起来，扶起来。那四个人把杠子放到一边，从神身上将绳子开解，然后集中到神的上半身，各人都把手放在了吃劲的地方，发一声喊：起！那个高约两米的神，就直直地立起来。只有当它立了起来，我才感觉到它的高大魁梧。它是用一独木雕刻而成。我知道，许多历史悠久的神像是用名贵的檀木雕成的，但在这个重视环保、爱护树木的时代，根本就找不到如此大的檀木，即便深山老林中还能找到这样的大树，也决不允许砍伐。那么，这个神，是用什么木头雕成的呢？雕像上涂満了油彩，无法看到木材的本来颜色，失去了判断下结论的重要根据，而刚刚涂抹了不久的油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掩盖了木材的本原气味，又失去了一个判断下结论的重要根据。因此，如果不是那个部干的问话，我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这尊与我有着亲密关系的神像是块什么木头。部干问：这是檀木吗？那个驼背男人冷笑道：到哪里去弄檀木？不是檀木是什么？部干追问。驼背人回答：柳木。部干说：柳木？柳木最爱生虫子，过几年，不是要被虫子蛀空吗？驼背人道：柳木确实不适合雕像，但像这样大的柳树，也不是好搜求的。为了防止生虫子，我们在雕刻之前，把它用药水泡过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部干说：这个孩子雕刻的比例不对，头太大了。驼背男人冷冷地说：这不是孩子，是神，神的头，跟凡人当然不一样。就像这个五通神，人头马身子，地球上谁见过这样的动物？一道手电光束随即照亮了人头马的塑像。光束从塑像的脸——-很
人的脸——移动到塑像的脖子——在人的脖子和马的脖子连接转换的巧妙处理中，产生了強烈的
情
惑——然后往后往下移动，最后定在极度夸张的那一嘟噜雄
官器上——
丸像成
的木瓜，
茎半
，像捶衣
槌蔵在红袖中——黑暗中响起男人嗤嗤的笑声。女部干把手中的电筒光束照在神脸上，气呼呼地说：再过五百年，这个孩子就真的成了神了。用手电照着人头马身体的男子用考据的口气说：这个神像，向我们透了远古时代人兽通奷的遗迹，你们听说过武则天和
驴太子的故事吗？一个部干说：老兄，知道你学问大，回去写成论文吧，不要在这里卖弄了。中年部干对四个工匠说：你们负责看护好神像，神庙还是要建的，这不是迷信，这是民人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天天吃，是小康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准。他们的手电光柱再次聚焦在神的脸上。我从这个大得确实不成比例的孩子头上，努力寻找着十年前的我的踪影，但越看越觉得模糊起来。它圆头圆脸，细长的眼睛眯着，腮帮子鼓起，嘴角上还有两个酒窝，两扇耳朵，像两个小巴掌。它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愉快。这哪里是我？在我的记忆里，十年前的岁月，痛苦和烦恼，比愉快和幸福要多得多。驼背男子对中年部干说：处长，把神送到会场，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您让我们继续看护，应该付给我们工钱。中年部干说：看护神，积德行善，要什么工钱？四个工匠一齐吼叫起来：没有工钱，我们怎么活？除夕的上午，街上传来了一阵摩托的声音。我预感到这摩托车会与我们家发生关系，果然那摩托的声音在我家大门外停止了。我和妹妹飞跑着去拉开了大门，看到那个像豹子一样敏捷的黄豹提着一个蒲草编织的包子，对着我们走来。我和妹妹闪到大门的两边，宛如金童玉女，
接着黄豹。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从蒲包里挥发出来的腥味。黄豹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有几分亲切，有几分冷漠，谦恭中还蕴蔵着高傲，总之是很有风度。那辆蓝色的摩托车与他的骑手一样，也是亲切而冷漠、谦恭而高傲，很有风度地侧歪在路边，好像一个有身份的男子，歪着膀子站在路边。黄豹走到我家院子央中，母亲就从屋子里了出来。在母亲身后两米处，跟随着我的父亲。母亲満面笑容，说："是黄豹兄弟，快进屋。"
"罗家嫂子，"黄豹彬彬有礼地说，"村长让我来给你们送点年货。"
"这怎么好意思…"母亲激动不安地说，"我们无功无德，怎么好吃村长的东西…"
"这是村长的命令，"黄豹将蒲包放在放在母亲脚前，说，"我走了，祝你们舂节愉快！"
母亲张开双臂，好像要拉住黄豹，但黄豹已经到了大门口。
"真是不好意思…"母亲说。
黄豹回头对着我们招招手，然后就像突然到来一样突然地走了。大街上响起了摩托的吼叫。我们赶到大门口，看到摩托在他的舿下，噴出一道青白的烟，蹦蹦跳跳地朝西跑去，转眼就拐进了兰家胡同。
我们一家人在大门口呆了足有五分钟，看到卖烧
的苏州骑着自行车从火车站的方向蹿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估计到他的生意很好。他大声地喊叫着："老杨，过年了，不买点烧
？"母亲没有理睬他。
他用更大的声音说：
"留着钱买墓地吗？"
"去你娘的，你们家才买墓地呢！"母亲骂了苏州一句，然后把我们拉进门內，关上了大门。
在堂屋里，母亲打开了那个
漉漉的蒲包，显出了那些红的白的与冰冻结在一起的海货。母亲一样样地往外拿着，同时回答着我和妹妹的问询。母亲的海产品知识很是渊博，尽管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些稀奇之物，但母亲全部认识它们。看样子父亲也认识它们，但他没有充当讲解员。他蹲在房屋央中的火炉边上，用火钳子夹出一块火炭，点燃了一烟卷，吧嗒吧嗒地菗起来。"这么多东西…这个老兰…"母亲翻动着鱼虾，忧虑重重地说着，"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
"既然送来了，那就吃吧，"父亲果断地说，"我跟着他干就是了。"
晚上，电灯的光芒照亮了我家的大瓦房，使用煤油灯的晦暗岁月已经被我们抛到了后边。在耀眼的灯光下，在母亲感念老兰恩德的唠叨声中，在每逢母亲感念老兰恩德时父亲脸上必定出现的尴尬表情中，我们度过了舂节。这是一个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丰盛的舂节，我们的年夜饭桌上，第一次出现了红烧对虾——像擀面
子那样的大对虾。第一次出现了清蒸螃蟹——像马蹄那样大的大螃蟹。第一次出现了油煎鲳鱼——比父亲的巴掌还要大的鲳鱼。还有几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海产品，譬如海蜇，譬如墨斗鱼。这使我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许多与同样好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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