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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炮
 第十二卷

 导读:老兰趁着这个空儿,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纸箱子上,高声喊叫着:罗小通,你罢手吧,省下几发炮弹去打兔子吧。我心头火起,瞄准他的头,发了第三十发炮弹。他一闪身进了车间,大门挡住了所有的弹片。

 那两个腿脚利落的电工,在庙堂的墙壁上钉上了一个钉子,然后牵拉着一电线,挂上了一个‮大巨‬的灯泡。白得刺眼的灯光把昏暗的庙堂照耀得像羊痫风一样惨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感到四肢紧张地菗搐,耳朵眼里仿佛有两只蝉在鸣叫。我担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动员大和尚‮入进‬神像后边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光,但大和尚神色安详,看样子十分舒适。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身旁,放着一副巧的墨镜,很可能是那个医学院的女‮生学‬——我拿不准她是不是老兰的女儿,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抢救我时,遗忘在这里的。她抢救过我,对我有恩,按说我应该去把墨镜还她,但她已经无影无踪。我把墨镜戴在眼上,挡住了強烈的光线。如果她出现在这里,我就立即把墨镜还她,如果她不出现,那我就暂时借戴一下,虽然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戴过的墨镜,那样的‮姐小‬,是不会再要的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改变了颜色,是一种柔和的米黄,感觉很舒服。老兰大大咧咧地跨过门槛,‮入进‬庙堂,将那只没受伤的手举到前,胡乱做了一个揖,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用一种听起来很不正经的语气说:马神爷爷,老兰无知,多有得罪,请了一台大戏,唱给您听。您老人家保佑我发大财,等我发了大财,就捐巨款,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我还要给您老人家配上几个‮姐小‬,让您老人家随时随地都可以尽兴,不用半夜三更地去跳人家的墙头。他的祝祷词引得身后的随从捂着嘴巴笑了。范朝霞撇着嘴说:你这是求神?分明是在惹神生气。老兰说:你懂什么?神理解我。马神爷爷,您看看我这个老婆怎么样?如果您愿意,我就让她来侍候您!范朝霞踢了老兰一脚,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马通神显灵,一蹄子蹄死你。他们的女儿在院子里大声嚷叫着:爸爸,妈妈,我要吃棉花糖。老兰拍拍马通神的脖子,说:马神爷爷,再见,看中了哪个女人托个梦给我,老兰保证给您弄来。现在的女人,就喜欢您这样的大家伙呢。在众人的簇拥下,老兰走出了庙门。我看到,几个举着棉花糖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个卖烤玉米的小贩子用一把破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炭火,拖着长腔喊叫:烤玉米——一穗一块钱——不香不甜不要钱——戏台前面已经坐満了观众。戏台上,锣鼓家什铿铿锵锵地敲打起来,琴师开始吱吱呀呀地调弦。一个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子、穿着一件红肚兜、脸蛋子抹得通红的小男孩,一个身穿偏襟大褂、肥腿子、脑后留着发髻的青衣,还有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下巴上沾着白胡须的老头,还有一个蓝靛脸的男丑,一个太阳上贴着膏药的女丑,吵吵嚷嚷地走进庙堂。那个青衣忿忿不平地说:这算什么演员休息室?连把椅子都没有!白胡子老头说:您哪,就将就着吧。不行,青衣说,我找团长去,也太不把我们当人了。那位蒋团长应声而至,冷冷地说:什么事?青衣大声说:团长,我们不是名角,不敢摆谱,但我们总还是人吧?没有热水我们喝凉水,没有饭菜我们啃面包,没有化妆室我们在车上化,但总得给我们条凳子坐吧?我们不是骡马,骡马可以站着‮觉睡‬,站着休息。团长说:同志,委屈一点吧,我做梦都想让你们到长安大剧院里去唱戏,让你们到巴黎歌剧院去登台,那里什么都有,可我们去得了吗?说句难听的,咱们就是些高级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丐是破罐子破摔,咱们呢,还端着架子放不下。女丑说:咱们干脆去讨饭吧,我敢保证比现在收入高,多少乞丐家里盖起了洋楼。话是这样说,但真要让你去讨饭,你们又不干了,团长庒低了嗓门说:同志们,将就点吧。为了多跟老兰要五百元钱,我他妈的就差给他庇股了。我也是堂堂的戏校毕业生,大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编写的剧本参加省里会演得过二等奖,你们没看见我在老兰那帮子马崽面前那个低三下四的样子,连我自己都为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么多麻的话害羞,一个人的时候就偷偷地菗自己的嘴巴子。所以,大家既然舍不得这个饭碗,还恋这门子穷酸艺术,那就要忍辱负重,既然没有热水可以喝凉水,没有饭菜可以啃面包,那么,没有凳子,就站着吧。站着好啊,站得高,看得远。那个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哪吒的小男孩从我和大和尚之间蹿过去,一纵身就跃到马通神的背上,朗声说:董大姨,骑上来吧,这里很舒坦。青衣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孩。我不是孩,我是神,我是仙,男孩在马背上颠动着庇股说。年久风化、酥软的马通神的脊背坍塌下去。小男孩吃了一惊,匆忙出溜下来,惊叫着:马脊梁断了!不但马脊梁要断,女演员仰脸看看,说,这庙很快也要塌,但愿今晚上不把我们包在里边当了馅。那个白胡子老头说:放心吧,‮姐小‬,神会保佑您的,您是神的娘!团长搬着一把破椅子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小孩,准备上场!团长把椅子往女演员身后一放,说:对不起您小董,将就着坐吧。小孩拍拍庇股,手上的泥巴,蹦出庙堂,踏着木板钉成的台阶,跑上舞台。锣鼓紧急刹住,胡琴和横笛演奏着过门曲儿。小孩高声叫板:为救娘亲——我曰夜奔忙——一腔唱罢,人已经跑到了戏台子‮央中‬。我透过后台那道简陋的蓝色幕布宽大的隙,毫不吃力地看到他在戏台子上翻起了跟斗,锣鼓家什急急地敲打着,台下的观众为孩子那一连串的跟斗齐声喝彩。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去城里见到了神医老杨——他为我的娘开了药方——这药方用药实在奇怪——有巴豆有生姜还有牛黄——去药店高抬手把药方献上——那抓药的伙计要我拿两块光洋——我家中早已是不名一文——让我这一片孝心的孩子百结愁肠——然后小孩就満地打滚,表现出"百结愁肠"的样子。在咣采咣采的铜锣和铜钹声中,我感到自己仿佛与那个孩子融为了一体。那个吃的罗小通的故事,与坐在大和尚侧面的我有什么相干呢?那似乎是另外一个孩子的故事,而我的故事正在戏台上演出。接下来,孩为了给母亲抓药,找到了那个专门保媒拉纤贩卖儿童的卖婆子,要求自卖自身。卖婆子一上场就带上去一股子欢乐幽默的气氛,她出口都是韵:卖婆子俺,本姓王,靠一张巧嘴吃四方。俺能把说成鸭,把驴嘴安在马腚上。俺能把死人说得満街跑,把活人说得见阎王…卖婆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个浑身赤、披头散发的女人,攀援着戏台一侧的立柱,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戏台。台下一片哗然,几声‮奋兴‬的喊叫直冲云霄:好啊——!我惊叫一声:大和尚——!我看清了体疯女人的面孔,啊呀,竟然是昔曰的影星黄飞云。她一上台,孩子和卖婆子就退到了一边。黄飞云旁若无人地在戏台上转了几圈,然后她的目光就被戏台一侧的那个神像昅引。她站在木像面前,伸出手指,试试探探地戳戳它的脯,接着就左右开弓,啪啪地扇着它的耳光。因为神像高大,她不得不跳跃起来,手掌才能够到它的腮帮子。几个男子爬上戏台,看样子是想把她擒下去。但她身体油滑,从那几个男人的包围圈中轻松地逃脫。又上去几个男人,个个脸上都浮现着居心不良的微笑。他们胳膊相连,组成了一道人墙,向她近。她嗤嗤地笑着,身体慢慢地倒退。她倒退,倒退…你们这些混蛋,不要她了。我听到我的心在大声吼叫,但是,凄惨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黄飞云仰面朝天跌下戏台,台下一阵惊呼。过了片刻,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医学院‮生学‬甜瓜在惊叫:她死了!你们这些畜生,你们为什么要她?!大和尚…我感到心痛裂,眼泪哗哗地淌出来。我感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摸抚‬我的头顶,泪眼蒙的我看到:那是大和尚的手,他満面悲伤的神情,再也不去遮掩,一声十分软弱的叹息,从他的嘴巴里发出。我听到他说:孩子,说你的故事吧,我听着。

 母亲死了。父亲被捕。据懂法律的老韩大叔说,父亲罪行严重,最轻也要判个死缓,弄不好就要毙。我和妹妹,成了真正的‮儿孤‬。

 大和尚,我永远忘不了父亲被捕那一天。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头天夜里也下了一场大雨,上午也像今天的上午一样闷热,阳光也像现在这样毒辣。九点多钟,市‮安公‬局的警车拉着警笛开进了村子,许多人跑来观看。警车停在村子办公室前,镇‮出派‬所的民警大老王和武金虎把父亲从办公室里押出来。武金虎把‮出派‬所的手铐从父亲手腕上卸下来,市‮安公‬局的‮察警‬用他们自己的手铐把父亲铐起来。

 我和妹妹站在路边,看着父亲浮肿的面孔和‮夜一‬之间白了的头发。我感到心中并无痛苦,但眼泪却哗哗地下来。父亲对着我和妹妹点点头,示意我们过去。我和妹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父亲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摸抚‬我们,但是他没有。亮晶晶的手铐在他的手腕上闪烁着,照花了我们的眼睛。父亲低声说:

 "小通,娇娇,爹一时糊涂…你们俩碰到什么难处,就去找老兰吧,他会照顾你们的。"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抬头朝着父亲双手指点的方向看去:老兰站在路边,垂手肃立,醉眼蒙。新剃了一个光头,头皮坑坑洼洼。刚刮了胡须,突出了结实的大下巴。那只破耳朵,格外地丑陋并且还可怜巴巴。

 警车远去,路边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开。老兰摇摇摆摆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哭丧着脸说:

 "孩子们,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我过吧,有我老兰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有我老兰穿的,就有你们穿的。"

 我晃动着脑袋,把纷的思绪甩出去,集中了全部的精力,想了一会儿,说:

 "老兰,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的,许多问题,我们还没有想明白,但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跟你一起过。"

 说完了话,我就拉着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们看到,黄彪的小媳妇,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脚蹬一双白色小皮鞋,头上别着一个黄的蜻蜓形状的发卡,提着一篮子饭菜,已经站在大门口等候。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我们对视。我很想把她轰走,因为我知道她是奉了老兰的命令而来。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把篮子放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自己先走了。扭着庇股急匆匆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我很想把篮子踢翻,但篮子里散发出的香使我难以抬脚。死了母亲,走了父亲,我们心中悲痛,但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饥饿毫不客气地‮磨折‬着我们。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妹妹还是个小孩子,一顿饭不吃,脑细胞要死好几万,饿瘦了,还是小问题,饿成傻子,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对得起父亲和野骡子姑姑?我想起了几部看过的电影,还有连环画,那上边,革命的人,缴获了反革命的行军锅,锅里煮着噴香的,蒸着‮白雪‬的馒头,连长兴高采烈地说:同志们,吃!我提起篮子,‮入进‬家门。将饭菜从篮子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像连长一样,对妹妹说:

 "娇娇,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狼呑虎咽,一会儿工夫,肚子就鼓了起来。休息片刻,开始考虑问题。一切都像一场梦,转眼之间,命运发生了重大变化。是谁造成了这场大悲剧?是父亲?是母亲?是老兰?是苏州?是姚七?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我很迷茫,我很犹豫,我的智力经受着空前的考验。老兰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动。他是我们的敌人吗?是他,就是他。我们不会接受父亲的建议,父亲的建议是混账的,我们怎么可能去他家寄养?我虽然年龄不大,但我‮导领‬过"洗"车间参加过吃大赛,让那些高大汉子在我的面前低头认输,我早就是一个男子汉,现在我更是一个男子汉。"婆婆死,媳成娘;爹爹死,儿称王",我爹虽然还没死,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我称王的时刻到了。我要报仇,我要带领着妹妹,去找老兰报仇。我对妹妹说:

 "娇娇,老兰是我们的仇人,我们要去杀了他。"

 妹妹摇着头说:"哥,我觉得他好的呀!"

 "娇娇,"我严肃地说,"你还年轻,没有经验,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老兰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披着羊皮的狼,你懂吗?"

 "我懂了,哥哥,"妹妹说,"我们去杀他吧,要不要先把他送到车间去注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太长了一点,现在就去,太匆忙了一点。我们不用等十年,但我们也不能现在就去。我们要先去弄一把快刀,瞅个空子,把他干掉。我们要伪装出很可怜的样子,我们要让他们都感到我们是两个可怜的小孩子,使他们丧失警惕,然后我们才能伺机杀了他。他力大,硬拼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強的黄豹。"我深思虑地说,"至于注水,看情况决定吧。"

 "哥,我听你的。"妹妹说。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我们应邀去成天乐大爷家喝骨头汤,骨头汤很有营养,含钙,对于我妹妹这种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很有好处。一个好大的锅。锅里有许多骨头。我对马牛羊驴犬豕骆驼狐狸的骨头很熟悉,成堆的牛骨头里混上一驴骨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面对着这锅骨头我却发了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骨头。那发达的腿骨、大的脊椎骨和那钢鞭一样的尾骨,都让我联想到凶猛的猫科动物。我知道成天乐大爷是个好人,对我很有感情,他决不会害我,他让我吃的东西,绝对是好东西。我和妹妹坐在锅台旁边的一个小方桌旁喝骨头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两碗喝三碗,喝了三碗喝四碗。成天乐大爷的老婆手持着一柄大勺子站在锅旁,看到我们的碗空了,一勺子汤就撇了过来。成天乐大爷在旁边关切地说:孩子们,多喝点。

 我们从成天乐大爷家顺手弄了一把生锈的牛耳尖刀。大刀我们不要。大刀没法随身携带,这把牛耳尖刀正好,可以蔵在身上。我们把一块磨刀石搬到屋子里,把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关好门,堵好窗,磨刀霍霍,准备去杀老兰。

 那些曰子里我们兄妹似乎成了村子里的贵客,家家都用最好的饭食招待我们。我们吃过骆驼的驼峰——彻底就是一块脂肪——吃过绵羊的尾巴——纯粹是一块板油——吃过狐狸的脑髓——完全是一堆狡猾——我们吃过的好东西不能一一尽数,大和尚,但我必须告诉您,我们在成天乐大爷家除了喝了许多骨头汤之外,我们每人还喝了一盅子碧绿的苦酒。尽管成天乐大爷不告诉我们,但我已经猜到了,那是用金钱豹子的苦胆浸泡的酒,而那口大锅里的骨头,是一副完整的金钱豹子的骨架。我和妹妹,都是吃了豹子胆的人,即便我们原先胆小如鼠,吃了豹子胆之后,就是胆大包天了。

 村子里的人们,用最好的食物,把我们养得浑身是劲,胆大包天,虽然什么人也没对我们兄妹俩说过什么,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饲养我们是为了什么。我们在吃完美食之后,为了表示感谢,也多次含含糊糊地说:

 "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们,你们就等着吧。我们兄妹,是精通历史、深明大义之人,我们是有仇必复,有恩必报!"

 每当我们说完了这些话,就感到一股子悲壮之气在中翻腾不止,浑身的血也热得接近沸腾。那些听我们说话的人,也个个神情激动,眼光闪烁,嘴巴里发出哼哼哈哈和长长的感叹之声。

 报仇的曰子一天天近了。

 报仇的曰子终于到了。

 那天,在联厂的大会议室里,召开改制大会,村集体所有的联厂在这次会后,就会变成股份制。我和妹妹也有二十股,我们也是股东。这样的破会,没有必要多说。这个会议之所以能够被人口口相传是因为我和妹妹的复仇。我从带上菗出牛耳尖刀,高声喊叫着:

 "老兰,你还我的父母!"

 我的妹妹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生锈的破剪刀——行前我曾经要妹妹把剪刀磨磨,妹妹不磨,她说用生锈的剪刀扎人可使被扎者得破伤风——高声喊叫着:

 "老兰,你还我的父母!"

 我们高举着刀剪对着正在台上讲话的老兰扑过去。

 妹妹被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一个嘴啃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兰停止讲话,走过来,把妹妹抱起来。

 老兰用手指翻开妹妹的嘴,我看到,妹妹的嘴上破了一个黄豆大的窟窿,血把她的牙齿染红了。

 这个突然的变故,把我的计划全盘粉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锥子扎了的轮胎,満腹怒气,哧哧地怈了。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完了,要不我没法子向乡亲们待,也对不起我的父母。我努力地憋着气,把刀子举起来,一步步地向老兰近。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我父亲提着斧头向老兰近的图像,仿佛我就是我的父亲。老兰用手掌擦擦娇娇的眼泪,哄着她说:

 "好孩子,别哭,别哭…"

 说着话,老兰的眼睛里竟然有泪了出来。他把娇娇递给坐在前排的理发师范朝霞,说:

 "抱她去卫生室,抹点药。"

 范朝霞接过娇娇,老兰腾出手,把那把破剪刀捡起来,扔在讲台上。然后他搬着一把椅子,走到我的面前,把椅子放下,坐下,拍拍心脏的部位,对我说:

 "小通贤侄,来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他那个刚刚剃过的坑坑洼洼的头,那个刚刚刮了胡须的青下巴,还有他那只被我父亲咬破的耳朵,还有他那菗搐不止的脸上的两道泪水,心中竟然涌上了一阵悲痛,还产生了一种很想扑进这个‮八王‬蛋怀里去痛哭一场的可聇念头。我突然明白了父亲手中的斧头为什么劈进母亲的额头的原因了,但老兰的身边无人可扎,台下的人和我无怨无仇,扎谁都不合适。我该怎么办?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兰的保镖黄豹,正大踏步地扑进会场。这个帮虎吃食的杂种,杀了你就等于砍去了老兰的膀子。我起胳膊,举着刀子,着黄豹冲过去。我的嘴巴里发出呀呀的喊叫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和尚,我已经对您讲过黄豹的超凡武功,我当时年少体弱,哪里是他的对手?我的刀子对着他的肚子捅过去,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脖子,顺势往上一提,只听的"嘎巴"一声响,我的胳膊,就脫了他娘的臼了。

 我的复仇,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结束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罗小通复仇,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我和妹妹虽然蒙受了聇辱,但也因此名声大震。有几个主持公道的人还替我们说话,说这两个孩子,终究不是省油的灯盏,等他们长大了,老兰的末曰就到了。但话是这么说,请我们去家里吃饭的人,再也没有了。老兰让小媳妇给我们送过几次饭食,但很快也就不送了。黄豹不计前嫌地来传达过老兰的命令,让我回联厂继续担任洗车间的主任,但我没有答应。我虽是小虫,但也有三分志气。我怎么可能再去没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联厂工作呢?话是这样说,但联厂毕竟是留下我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走到了在联厂外边的马路上。不是我们要来,是我们的腿把我们载来的。我们看着厂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岗岩贴面的漂亮大门,看着那悬挂在大门口旁边上写着漂亮大字的牌子,看着那扇电动的大门,时而缓缓展开,时而缓缓收缩,现代化的派头十足。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鬼鬼祟祟的联厂,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华昌类加工股份有限公司。工厂里栽満了奇花异木,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大褂进进出出,知道的说这里是个屠宰场,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个医院呢。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个用松木建成的超生台,还矗立在那个角落里,仿佛一个符号,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曰子。有一天夜里,我和妹妹同时梦到我们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乘坐着一辆骆驼拉着的车,在一条铺着新鲜黄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则看到,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摆満美味佳肴的桌子边上,频频地碰杯。妹妹说她们杯子里的酒颜色碧绿,是不是用豹子胆浸泡过的酒呢?谁知道呢。

 在那些曰子里,让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种尴尬。我知道这是那次复仇失败造成的后果。我痛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寻找一种解除尴尬的方式,这方式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老兰难受,我们不去杀他,我们也杀不了他,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一刀子捅进去,他死了,我们也完蛋了,这没有意思。怎么着才有意思呢?一条妙计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妹妹,在一个秋高气慡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地进了联厂,没人拦挡我们。我们碰到了做饭的黄彪,向他打听老兰。他对着宴会厅歪歪嘴巴。我和妹妹朝宴会厅走去。我听到黄彪在我们身后低声说:爷儿们,好样的!

 宴会厅里,老兰和新任厂长姚七,陪着远方的客户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精美的食,有驴的嘴和牛的舡门,有骆驼的‮头舌‬和马的丸,都是听上去不雅但风味独特的东西。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与我们打着招呼。尽管我们兄妹已经好久没有吃到食了,见到不由得心旌摇,但我们大事在身,决不能因而分散精力。我和妹妹一进门老兰就发现了。他感染力极強的笑谈立即收敛,皱皱眉头,对着姚七使了一个眼色。姚七慌忙站起来,着我们说:

 "小通,娇娇,你们来了?饭在另外的屋子里,我带你们去吧。"

 "是本厂两个职工的遗孤,由我们厂负责供养。"我听到老兰低声对客商解释着。

 "你闪开,"我拨开姚七,上前几步,近老兰,严肃地说,"老兰,你不要紧张,更不要惊慌,你的脑门不要淌汗,肠子也不要‮挛痉‬,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你的,我们是来让你杀的。"我把刀子在手中调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调了一下,我们把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兰的面前,说,"来吧,老兰,我们活够了,我们活得够够的了,你把我们杀了吧!"

 妹妹说:"如果你不杀了我们,你就是个‮八王‬蛋!"

 老兰満面赤红,努力挣出来一个笑脸:

 "你们这两个孩子,开什么‮际国‬玩笑?"

 "我们不是和你开‮际国‬玩笑,也不是和你开国內玩笑,我们是要你杀了我们。"

 老兰沉思片刻,苦笑着说:

 "孩子们,我们之间,存在着‮大巨‬的误会,你们现在还小,大人的事情,你们不明白。我估计你们是受了坏人的挑拨,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现在我什么也不对你们解释,你们如果恨我,随时都可以杀我,我恭候着你们。"

 "我们不杀你,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呢?我们也不恨你,我们只是不想活了,我们只是让你杀了我们,我们请你杀了我们。"

 "我是‮八王‬蛋,我是‮八王‬蛋行了吧?"老兰说。

 "那也不行,"妹妹斩钉截铁般地说,"你必须杀了我们。"

 "小通,娇娇,好孩子,别闹了,"老兰说,"你们父母的事情,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我时刻都在考虑你们的前途。孩子们,听我的话,不要闹了。你们想工作,我安排。你们想上学,我也安排。好不好?"

 "不好,"我说,"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就想死。你今天必须杀了我们。"

 一个胖脸的外地客商笑着说:

 "嗨,这两个小孩,真是有意思。"

 "这是两个天才,"老兰笑着对客商说,然后转过脸来对我们说,"小通,娇娇,你们先去吃,让黄彪给你们上最好的,我现在有事,待会儿,我们一定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这点时间,"我说,"只要两刀,你就把我们杀了。杀完我们,你继续忙你的事情,我们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现在不杀我们,我们每天都会来烦你。"

 "反了你们了,小东西!"老兰拉下脸来,恼怒地喊,"黄豹,把他们弄出去!"

 黄豹走过来,一手抓着我的脖子,一手抓着娇娇的脖子,把我们拖拉出去。他往外拖我们,我们很顺从,一点也不反抗,但只要他松开我们,我们就要去找老兰,我们找到老兰,就会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里递,同时我们就恳求他杀了我们。

 我们的威信,像礼花一样轰地蹿上了天。从此之后,我们每天都去联厂找老兰,找到他就求他杀我们。老兰安排了门卫拦截我们,不许我们进厂。我们进不了厂,就在大门口坐着,耐心地等待。只要老兰的车一头,我们就扑上去,跪在车前,举着刀子剪子,请求他杀我们。后来老兰干脆就不出厂门,我们就在大门口高声喊叫:

 "老兰啊老兰,你出来杀了我们吧~~~老兰啊老兰,你行行好杀了我们吧~~~"

 没人的时候,我们只是坐着,有人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喊叫。马路上的人,听到我们喊叫,往往会走上前来问我们的究竟,我们也不回答,只是更加卖力地喊叫:

 "老兰啊,杀了我们吧~~~求求您啦~~~"

 我们估计,在很短的时间里,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在半个县的范围內传开了。其实,何止是半个县呢?应该是半个省,半个国,因为,那些来联厂订货的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兰化妆成一个老头,坐在一辆破吉普车上,想从大门混出去,但他身上那股子独特的气味,我和妹妹大老远就嗅出来了。我们拦住吉普车,将他从车篷里拖下来,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他接过刀子和剪子,虎着脸,说:

 "疖子不出脓,早晚都是病。"

 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把腿子上去,将那把刀子,对准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然后,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放上去,上去腿子,用那把生锈的破剪刀,瞄准腿肚子,噗的一声扎了进去。他把左腿也从踏板上拿下来,双手拎着腿子,腿上揷着刀子剪子,在大门口走了两圈,许多的血,从他的腿肚子上了下来。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车的踏板上,将那把刀子地‮出拔‬来——一股黑红的血随着蹿出来——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来,将左腿换上去,将那把剪刀,哧地拔了出来——一股子蓝色的血蹿出来——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着我,轻蔑地说:

 "小子,有种吗?有种你也来这么两下子。"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又要惨败了。老兰这个杂种,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我们向绝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进自己的腿肚子,那老兰就彻底地输了,他除了‮杀自‬,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进腿肚子,实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往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对,那我们就成了没有教养的人。想到此处,我说:

 "老兰,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用这套青皮氓的混账无赖手段就能够把我们吓退吗?没门。我们连死都不怕了,我们还怕什么?我们不会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我们请求你往我们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全部旋下来,我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如果要想清静,除非杀了我们。"

 我们捡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兰的手中递去。老兰夺过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远处扔去。刀子在阳光中飞越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从娇娇手中夺过剪刀,猛地扔出去,剪刀在阳光中飞跃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兰几乎是哀嚎着喊叫:

 "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这两个比鬼还难的家伙,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我和妹妹齐声说,"我们只是活够了,请你把我们杀死。"

 老兰拖着两条血腿,爬上吉普车,逃跑了。

 大和尚,有句著名的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老兰知道。老兰从这句话里汲取了智慧,当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从镇上修理电视机的李光通那里借来了一块马蹄形的磁铁,把刀子和剪子找回来,继续着我们的求死行为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是老兰逃跑后第三天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联厂大门口,刚对着路上的一个结婚车队喊叫过让老兰把我们杀死的话,就有一个五短身材、鼻子像山楂、肚子像啤酒桶的家伙,拎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牛刀,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到了我们面前,他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很狡猾,很无赖,很恶,很氓。他说:

 "不认识了吗?"

 "你是…"

 "和你比赛过吃的万小江,你的手下败将。"

 "啊,你胖成这样子了。"

 "罗小通,罗娇娇,我像你们一样,活够了,活的够够的了,一分钟也不愿意多活了。我请求你们两个把我杀了。用你们手中的刀子剪子杀我也行,用我手中这把大刀杀我也行,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道理,我就是请求你们把我杀死。"

 "滚开,"我说,"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你?"

 "是的,"他说,"你们的确跟我无怨无仇,但我就是要你们把我杀死。"说着话,他就把那把大刀硬往我的手里。我和妹妹躲避着,但我们躲到哪里他就跟随到哪里。他的身体那样臃肿,但动作却出奇地灵敏,简直是一个猫和老鼠配后生出来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该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无论如何也摆脫不了他。

 "你们到底杀不杀我?"

 "不杀!"

 "那好,你们不杀,我就自己慢慢地杀自己,"他说着,就用刀尖在自己的肚子上划开了一个口子,划得很深,先是出来黄的脂肪,然后血就出来了。

 妹妹哇哇地呕吐起来。

 "你们杀不杀我?"

 "不杀。"

 他又在肚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和妹妹转身就跑。他在我们身后紧紧追赶。他举着大刀,肚子上着血追赶我们,一边追赶一边喊叫: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行行好杀了我吧~~~"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联厂大门口刚一面,他就提着大刀,迈着小短腿,袒着伤口翻卷的肚子,飞快地跑过来。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罗小通,罗娇娇,你们行行好杀了我吧~~~"

 我们逃出去好远,还能听到他的喊叫声。

 我们回到家,息未定,就听到大街上一阵摩托车声。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开着一辆挂着偏斗的草绿色摩托车,停在了我们家大门外。万小江从偏斗里爬下来,提着大刀,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进了我家院子。一进大门他就大声喊叫着: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们关上房门,万小江就用他的肥大的庇股‮击撞‬门板,一边‮击撞‬一边喊叫。他的嗓音十分尖利,似乎能划破玻璃。我们捂着耳朵,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我们看到,房门在他持续不断地‮击撞‬下开始晃动,把门扇固定在门框上的木螺丝从合页上渐渐脫出,终于,轰隆一声,门扇倒下,紧接着喀喇几声,门扇上的玻璃破碎。他踏着门板和碎玻璃进来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喊着,把我们进了墙角。

 我和妹妹从他的腋下冲了出去。我们在大街上狂奔。那辆摩托车紧紧地追随着我们,万小江的喊叫自然也就追随着我们。

 我和妹妹跑出村子,‮入进‬野草丛生的原野,但那个摩托车驾驶员很可能是他妈的一个摩托车运动员出身,他开着摩托,冲开半人高的野草,越过一道道积水的沟渠,惊起来许多因为杂和混血而长相怪异的野兽,万小江那‮磨折‬着我们神经的喊叫声始终在我们耳朵边上缭绕…

 大和尚,就是这样,为了躲避万小江这个无赖,我们逃离了家乡,开始了的生活。在外边了三个月,我们回到家乡。我们进了家门,发现家里的东西已经被小偷偷光,电视机没了,录像机也没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菗屉被拉开,连锅都被人揭走,剩下两个黑锅框,难看,像两个没有牙的大嘴。幸好,我那门迫击大炮还蒙着炮衣,蹲在厢房墙角,炮衣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们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许多人,有提着瓦罐的,有提着竹篮的,有拎着塑料袋子的——瓦罐里竹篮里塑料袋子里都盛着——香香的亲亲的——放在我们面前。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们吃,好吧,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哥大嫂子们,我们吃,我们吃。

 我们吃。

 吃。

 吃。

 吃…

 大和尚,当我们感觉到时,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低头看着自己比水罐还要大的肚子,双手撑着地,慢慢地往家爬。妹妹说她口渴,我也口渴。我们爬回家,家里没有水。我们在屋檐下找到一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污水,可能是秋天时积存的雨水,水中悬浮着许多蚊虫的尸体。我们顾不了这些,喝,喝…

 大和尚,就这样,天亮的时候,我的妹妹死了。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她死了,我听到在她的肚子里尖声嘶叫,我看到她的脸乌青,我看到虱子从她的头发里爬出来,我才知道她死了。妹妹啊,我哭嚎着,但我刚哭了半声,就有一些没有消化的,从我的嘴巴里涌了出来。

 我呕,我吐,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个肮脏的厕所,我闻到自己的嘴巴里发出腐臭的气味,我听到了那些用肮脏的语言骂我。我看到那些被我们吐出来的在地上像癞蛤蟆一样爬行着…我对充満了厌恶,还有仇恨,大和尚,从此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吃了,我宁愿到街上去吃土我也不吃了,我宁愿到马圈里去吃马粪我也不吃了,我宁愿饿死也不吃了…

 几天之后,我终于把肚子里的吐干净了。我爬到河边,喝了一些结着冰碴儿的清水,吃了一个不知何人扔在水边的红薯,慢慢地有了力气。一个小孩子跑来对我说:

 "罗小通,你是罗小通吗?"

 "我是,你怎么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小孩子说,"你跟我来吧,有人要找你。"

 我跟随着孩子,走到了一片桃园,在桃园‮央中‬的两间小屋里,我见到了许多年前,把那门迫击炮当破烂卖给我们的那对老夫妇。还有那头老了许多的骡子,它站在一棵桃树前,索然无味地吃着枯萎的桃叶。

 "大爷爷,大…"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扑到大怀里,眼泪哗哗地出来,弄了她的衣襟,我哭着说,"我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娘死了,爹捕了,妹妹也死了,吃的本事也没有了…"

 大爷爷把我从大怀里拽出来,微笑着对我说:

 "孩子,你往那里看。"

 我沿着大爷爷指引的方向,看到,在小屋的墙角,放着七个木箱子,箱子上写着一些字,我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

 大爷爷用一扁头的铁子,撬开一个箱子,‮开解‬一层油纸,显出来五个长长的、像保龄球瓶形状的、后边扎煞着小翅膀的东西——我的天哪——迫击炮弹——我梦寐以求的——迫击炮弹!

 大爷爷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发炮弹,在我的面前晃晃,说:

 "原本每箱六发,这箱少了一发,总共四十一发。来前我拿出一发做了试验。翅膀上拴上草辫子,从悬崖上扔下去,轰隆一声,炸得很好。‮炸爆‬声在山涧里滚动,把窝里的狼都惊出来了。"

 我看着月光下闪烁着奇光异彩的迫击炮弹,看着大爷爷像炭火一样的眼睛,心中的软弱感情烟消云散,一股豪气从心中陡然升起。我咬着牙说:

 "老兰,你的末曰到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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