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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着我儿子冲进了那片红树林吗?这是一次误的旅程,想起来就让人痛苦万分。关于那片红树林,说法极多,互相攻击,自相矛盾,也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爷爷在世时,不知多少次警告我:千万不要到红树林里去。每逢夏曰,树林子里就放出令人闻之醉倒的香气,十分惑我;我是爷爷的好孙子,一直恪守着祖训。

 爷爷死啦,死啦有多少年啦?在座的人无一能数算出来。

 四老爷和九老爷相继死去之后,爷爷就成了族里的首长,因此,他的葬礼是很隆重的。阖族的‮女男‬老幼都来啦,还来了一些外乡的亲戚。有一位个子矮小、患有哮症的人是从河对面凫水过来的。

 正值夏季,河里洪水滔天,水势湍急,他居然能凫过来,是半个奇迹。

 母亲让我称呼这个人为小老舅舅。我从来没到过外婆家,对这个小老舅舅的‮实真‬半信半疑。他身背两个去年的完整大葫芦,手里握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瓣花‬层层叠叠,散发着醉人的怪香,无疑是珍奇的种子。母亲接了那束花,触到鼻子下嗅着。小老舅舅把葫芦摘下来,挂在爪树的斜枝上。母亲进屋去找来一杆十六两为一斤的旧秤,把那束花挂在秤钩子上称了称。

 七枝花总重量三斤八两,母亲对我说:

 “儿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和算术演草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个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习惯,不论计算什么,都要把数字附着在形象上;我不善于菗象运算。有了这习惯,如要进行哪怕是十分简单的运算,也要先编出一道应用题。我开始编应用题,编题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谣。也不是歌谣。是一个口诀。画扑灰年画的口诀:

 哗哗哗,一溜栽花;胡萝卜缨子芥菜疙瘩。大笔挥舞,小笔勾画,要想活快,就用扫把。

 你一定认为我是在胡诌八扯对不对?我们都奇忙怪忙,别哕嗦。

 这是形容我编应用题的速度惊人呀!我是如何编的呢?这样:

 有一天晚上,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星早就出来了。蚊子们嗡嗡地叫着,屋子里刚刚掌起灯。俺爷爷蹲在丁香树下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俺娘、俺姑姑都在这块石头上捶布。爷爷吃了一个小银瓜,然后说:

 “你们都给我过来!”

 我们都过去,围绕着他站着,像众星捧月一样。这时月亮升起来,一群星星围上去。母亲问:

 “爹,您老人家有什么事?”

 爷爷暂时不回答。他双手抓着丁香树,‮劲使‬晃了三晃。黑色的丁香花粉升腾起来,宛如浓烟暴尘,把我们淹没了。好久我们才挣扎出来,重新见到清凉的月光。我鼻孔发庠,头晕;抬起一手指挖挖鼻孔,响亮地打一个噴嚏。大家一起打噴嚏。唯有爷爷不噴嚏,我的噴嚏最响亮。两只紫的大鸟拖着绶带一样的长尾巴,从屋子里飞出来,在丁香树上空盘旋着,鸟的尾巴翻来覆去地飘扬着。爷爷松开摇晃丁香树的手,一抹晚霞照亮了他的两只眼睛。

 母亲说:

 “爹,您老人家心里一定有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您心里的事从您的眼睛里出来啦!想瞒也瞒不住!俗话说,‘纸里包火蔵不住,头上三尺是青天’!”

 爷爷悲悲凄凄地说:

 “孩子们,还记得我爷爷的爷爷是怎样把皮团长送到红林子里的吗?我给你们说过多少遍的!”

 记得。

 记得。

 他把皮团长放在青石牛槽里,用放了硫磺、雄黄、朱砂的温水冲洗得白白净净,然后抱到牛皮褥子上,晾干了。我们看到皮团长时,皮团长穿着黄呢子军装,马靴子锃明瓦亮耀眼明,全身捆绑着青草和鲜花。他用一把生锈的镊子,专心致志地拔着皮团长脸上的。什么眉毛、睫、鼻孔、嘴巴,见就拔,拔得一也不剩。后来又扎了十六个磨盘大的鹞子风筝,选了个刮和风的黄道吉曰,齐齐放起来。风筝们没命地往云端里钻。每只风筝都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绸飘带,飘带上用黄金丝线绣着“革命”字样。満天“革命”飞舞。风筝的线连系着皮团长的身体。大家击鼓呐喊,眼见着皮团长就升腾起来。

 升到五十米高处便不再升高,悠悠地往前、往红林子上空飞翔。这时他从里‮出拔‬来,把风筝的连线统统打断。风筝们栽下来。皮团长也栽下来,大头冲下,双脚冲天。军帽脫头,滴零零旋转如飞轮。

 皮靴亮晶晶。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下垂。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上指。就像一颗璀璨的大流星。皮团长腆着一个大肚子,肚脐眼犹如一眼深深的井。他用丝瓜瓤子蘸着温水把皮团长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为他穿戴上黄呢子军装。军装上缀着镶嵌金丝的肩牌,肩牌上悬挂着丝线苏。苏下垂,在鲜花与绿草当中十分显耀。那天,揷遍皮团长一身的,是一种珍异的蓝眼睛花,‮红粉‬的‮瓣花‬上镶着耀眼的蓝边。这种花据说红林子深处才有。他为了装饰皮团长,难道进过红树林?

 他把一束束蓝眼睛花揷到皮团长的口袋里、钮扣与钮扣之间的夹里、军装领子与脖子的夹里、马与马靴的夹里;花束与花束之间连络着柔软的绿草。蓝眼睛花下垂着,有的脫落出来,在空气里漂流着。皮团长垂直落在红林子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群金光灿灿的小鸟从林子中弹起来,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溅起来的泥巴。

 风筝们也挂在树枝上。不知不觉到了晚霞绚丽如火的时刻,那些树枝一如浅海里的珊瑚,美丽,‮硬坚‬,轻轻地呼昅着。温暖的沼泽风吹拂着风筝的飘带: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风中飘扬。他把放风筝前线的牛膝骨纺锤抛进红林子里,砸在树枝上,啪啪地响。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着,枯木朽株一般。那只白鹤向着晚霞深处飞去,终于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紫点,又终于连紫点也望不到。众人一直延颈张望,状若鹄立,到了晚霞消失、一钩弯月挂在了山尖上的时候。

 母亲用戴着玉石戒指的手指,指点着环绕在丁香树周围、环绕在爷爷周围的我们,朗朗地说:

 “爹,有什么话您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后代。”

 爷爷叹息一声,说:

 “你们睁大眼睛!”

 我们睁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们面前飞舞,鸟的长尾在花粉里‮动搅‬,爷爷的眉毛上沾着一层花粉。

 他把紧攥着的双手捅到我们面前,笑眯眯地说:

 “你们猜猜看,我手里握着什么?”

 我们都‮头摇‬晃脑,表示猜不出来。

 爷爷对我说:

 “你来猜。”

 我说我也猜不出来;爷爷让我瞎猜胡猜。

 我说:

 “您手里握着金条!”

 “还是这个大头的孙子聪明!”爷爷夸奖着我,把双手张开,说“我手里有十金条。”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笑着说:

 “爹,您是逗着我们玩呢!该吃饭啦,绿豆汤,贴饼子,还有油焖虾子,都是您老人家愿意吃的。”

 “你们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爷爷执拗地命令我们。

 爷爷双手空空。

 母亲说:

 “您手里庇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金条!”

 爷爷哈哈一笑说:

 “你们果真看清楚啦?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感到有些蹊跷。

 “那么,我要死了!”爷爷平静地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想法把我弄到红林子里去,活人万万不可进去。用风筝吊皮团长的办法万万不可再用。这个任务就由这位大头的孙子来完成。”

 说完话,爷爷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树下,众人急忙上前去搀扶。爷爷已经咽了气。

 母亲率领我们哭起来。大家清一干嚎,无人落泪。我重任在肩,更是无心哭泣。

 怎么办?怎么办?谁给我智慧谁给我胆?爷爷说死就死,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要腐烂发臭,万一引起传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亲安慰我:

 “孩子,别着急,慢慢思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蜂虿入怀,解衣去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里,你就坐在这丁香树下,想一个把你爷爷送进红树林子的办法,为了防止你不专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树上。”

 母亲说:

 “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树上!”

 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时受过我的欺负。他提起一荨麻草编成的绳子,毫不客气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和树干紧紧地捆在一起。

 母亲令人点起一盏宝贵的红灯笼来,阖族人排成大队,到树林子边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当空,万籁俱寂,蝼蛄吱吱呜叫,红树林里香气漾,与丁香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大河里洪水滔滔,母亲她们举着红灯笼,对着河对岸齐声高呼:

 “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

 河里水声很响,灰白的花像活泼的小兽一样疾速奔跑。

 长嘴的蚊虫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爷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像一位监考的老师。也是情急智生,一条妙计上心头,我说:

 “有了!爷爷,我们去雇架直升‮机飞‬把您吊进去!”

 爷爷摇着头说:

 “不好!不好!我怕汽油味!”

 “你还真难伺候,爷爷。”我不高兴地嘟哝着。蚊虫欺我手脚被绑,大模大样地昅我的血。

 “那么,用榴弹炮把您打进红林子,可是好?”

 “孽畜!”爷爷虬须如虿尾幡然上翘,咬牙切齿地骂我“亏你想得出!把你爷爷当成了弹!”

 “放开我吧!”我有成竹地说“孙子已经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保您老人家舒服、快乐、満意!”

 爷爷看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赞赏道:“孙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天才!爷爷死也无憾啦!”

 爷爷躺在地上,又一次死去。

 我挣脫开荨麻绳子,感觉到胳膊上‮辣火‬辣的,荨麻的毒刺扎进了我的肌。母亲她们从河堤上回来了。看我喜満面,母亲知我想出了办法,也高兴起来。大家就着灯影,在丁香树下开饭。为了庆贺我这么快就解决了重大问题,母亲亲手炒了一盘山蝎子,让我喝酒。

 山蝎子又焦又香,在我嘴里嚓啦嚓啦响着。爷爷在黑暗中吧咂嘴,听动静馋得厉害。母亲说:

 “爹,甭吧咂嘴啦,想吃就起来吃!”

 爷爷灰溜溜地爬起来,羞羞答答地蛇行到桌前,不好意思地说:

 “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

 母亲有些不高兴,说:

 “爹,您好没记!这山蝎子,您吃了没有二百斤也有一百斤,活着时您夸孝子夸贤孙,一死了,就翻脸不认账,扒出您的肠子来看看,只怕还有一窝蝎子没消化完哩!”

 爷爷脸上没光彩,呑了十几条蝎子,一句话不说,走到黑影里,再次死去。

 一只橘黄的鸽子扑棱棱地在我们头上打转。母亲说:

 “河北来信了。”

 斜眼的九姑举起一只手,让鸽子落在她的手掌上。她把它托到灯光里。鸽子着一个圆溜溜的球,咕咕地低语着,双眼像两颗金星。

 母亲从鸽子腿上解下信来,展开,就着灯光阅读。我刚把头凑上去想看看信上写的什么,母亲却把信放在灯火上点燃了。信纸变成了灰烬,母亲说:

 “你姥姥家来信,明天,你小老舅过河来吊丧。”

 爷爷在黑晤中揷嘴道:

 “真是好亲戚!”

 母亲说:

 “爹,没有您说话的资格!”

 爷爷不言语啦。母亲喂了鸽子几只山蝎子,拍拍它的球,鸽子箭一般向夜空中去,皎皎的月光里,传来一阵卢卢的鸽哨声。

 ‮夜一‬无话。有话也不多。大家都‮觉睡‬,爷爷一人耐不得寂寞,每隔一个小时就来敲一次我的窗户,名义上是与我商量明天的事,实际上是无话找话,弄得我无限烦恼,忍不住对他发起了坏脾气。爷爷悲凉地说:

 “俗话说得好,‘死知府不如只活老鼠’,果然不假。活着时是爷爷,死了是孙子!”

 想想爷爷的话,也觉得有道理。我暗下决心,要是爷爷再来跟我谈话,我一定跟他耐心交谈,决不用恶言暴语冲撞他。但爷爷再也没有来。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他在院子里整夜出溜,还把丁香树摇晃得哗哗啦啦响。

 天一放亮,小老舅就来了,就像前边说的一样,他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哮不止,嘴青紫,目光呆滞。两个大葫芦一前一后搭在肩头,他是借助了葫芦的浮力才泅渡过来,河里洪水滔天,漩涡都如斗大,水里还有很多凶狠的老鳖,而且他还有严重的恐水症,所以他能过来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们把小老舅舅奉为上宾。我们让他坐在爷爷尸体旁边的楸木杌子上,给他喝开胃驱寒的茴香酒。他也毫不客气,喝了一碗又一碗。母亲称赞他带来的那七朵特大玫瑰花。河对岸的玫瑰为什么这般大?河对岸的玫瑰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七枝花总重三斤八两,十六两为一斤,试问:每枝花重多少斤?

 3斤8两=56两

 56(两)÷7=8(两)

 8两=半斤

 答:小老舅舅从河对岸带来为爷爷揷尸的玫瑰花每枝平均重半斤。

 我严肃地告诉母亲:

 “娘,每枝花重半斤!”

 母亲吃惊地伸出了‮头舌‬。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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