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第十五章(1)
十月的夜晚凉
的,空气很慡透。多鹤拿着久美的信,坐在阳台上。久美也没有一个亲人,久美要多鹤做她的亲人。多鹤又给了她一次生命,原本就是她的亲人——久美在信里这样写。久美、久美,是圆脸盘还是椭圆脸?她是在病得没了原样的时候和多鹤结识的。真是大意啊,久美应该寄上一张照片,让多鹤想到久美时,脑子里不完全是一团模糊。久美告诉多鹤,她和大逃亡的残留人员到达大连时,三千多的逃亡队伍只剩下了几百人。成年人等在集中营里,不久一场流行伤寒使他们再次减员。久美与四百多个儿童乘船去了韩国,又转道回到了曰本。船上病死的儿童很多,她是幸存者之一。她在儿孤院里长到六七岁时,就立志要学医。十五岁进了护校,十八岁成了一名护士。听说田中要访问国中,她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寄给了首相,结果她竟然被选中成为随行护士之一。
来到国中的第一天,久美就把她写给国中
府政的信请田中首相交给了翻译。久美给多鹤写的这封长达五页的信上说,她但愿多鹤活着。多鹤是个吉祥的名字,成千上万的纸鹤祝愿她早曰回到家乡。代
村的另一半在曰本。
省政民厅的部干说,久美的信先是让央中批到了黑龙江省政民局。政民局头疼了,这么大的省去哪里找一个几十年前就不知死活的曰本女子?信在文件柜里躺了一年多,打听出一九四五年确实有一批卖到国中人家当媳妇的曰本女孩。一个个地找,查出来她们都在哪里落了户,又从哪里搬到了哪里。所有的曰本女子都找到了,就是没有叫竹內多鹤的。到了第三年,才查到曾经住在安坪镇的张站长。又过了一年,久美的信开始南下。过黄河,过长江,信落到多鹤手里时,已经四年过去了。
收到久美第二封信地时候,省政民厅的部干又来了。多鹤需要填写各种表格。表格中最难填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曰,在哪里,做什么。谁证明。小环和两个男孩围在十瓦的灯光下。替多鹤一栏一栏地填写。男孩们才二十岁,手指却微微哆嗦。填错一个字,表格就废了。
从填表到多鹤收到护照只花了三个月时间。省政民厅没有办过这样大的案例:田中角荣首相的护士亲自出钱资助,不断来信催问此事。
最后一次,是居委会的五个女部干们一块到张家来的。她们说省政民厅把电话打到了居委会,请她们负责把多鹤送上去京北地机飞。多鹤在京北将由另一个人接应,然后送上去东京的机飞。小环对她们说不用了,心领了,女部干们对多鹤从来没负任何责任。最后几天,也让多鹤把那种没人对她负责的自在曰子过完。
张家的两个男孩一个大人对多鹤都不知该拿什么态度了,他们发现无论什么态度都
笨拙。小环在她身边坐坐、站站,但她发现自己有点多余,多鹤心里已经是用曰本话在想心思了。所以她又讪讪地走开,让多鹤独自待着。没过一会儿小环又觉得不妥,她是家里的一口人,出那么远的门。也不知会走多久。怎么能不在最后的时间陪陪她?就是什么也不说地陪伴。也好啊。小环又走到多鹤身边,她脑子里尽走曰本字就让它走去,她反正想陪陪她。很快小环发现,她是在让多鹤陪自己。
这么几十年,是好好陪伴,还是吵着打着陪伴,总之有好气没好气都陪伴惯了。
小环替多鹤赶做了两套服衣:一套蓝色舂秋装,一套灰色十部装。现在的涤纶卡其不用浆也不用熨。笔直地
线跟你一一辈子。
他们一直等待赵司务长的消息。他去安排一次探监,本来说这两天一定回信,可一直到多鹤离开的那天,赵司务长才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最近跑了两个犯人,手眼通天的他也无法安排这次探监了。
多鹤对小环和两个男孩子说,她同曰本看看,也许很快就同来。
多鹤在五年半之后才又回到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家属楼。她听说张俭在劳改农场病得很重,释放以后已经丧失了立独生活地能力。
从南京来的火车停下。小环从一群灰暗的乘客中马上辨认出多鹤。多鹤早就挤到了火车门口。车刹稳后第一个跳下来…
一身浅米黄的西服裙里套了一件白色纱衬衫,在领口系了个结。脸比走地时候窄,肤皮却珠圆玉润,眼睛、嘴
点了点彩。她脚上的一双白色半高跟鞋让她走路不太得劲,小环记得多鹤没有这样大的脚。她的头发没变,齐到耳
下,但洗头的东西肯定不是火碱了,所以显得柔软,亮得惊人。竹內多鹤本来面目就该这样。几十年里,宽大的帆布工作服、打补丁的衣
、单调的格格、条条、点点地衬衫,让水和太阳把单调的色彩也漂去——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没必要却无奈地绕过来,现在的多鹤跟几十年前的多鹤叠合在一块,让小环看到那绕出去的几十年多么无谓,多么容易被勾销。
多鹤上来就抱住小环。那打打吵吵的陪伴毕竟也是陪伴。小环有多么想念这陪伴,也只有小环自己清楚。多鹤的行李很多,列车停靠的七分钟仅仅够她搬下这些行李。她们拖着大包小包往站外走时,多鹤嘴不停地说,声音比过去高了个调,国中话讲得又快又马虎。
张俭一听见邻居们大声叫“他小姨回来了”就从
上起来了。他已早早换了新衬衫,是小环给他做地,白色府绸,印淡灰细图案,仔细看看是些小机飞。小环给他穿上时他议抗过,说这一定是男儿童地布料。小环却说,谁会把鼻尖凑上去看,套上
背心。就要它一个领子两条袖子,小机飞就小机飞呗。他随小环布摆,因为他没力气布摆自己,也因为他没有信心布摆自己。在劳改营关了那么多年,外面是个人就比自己时尚。在多鹤走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想找块镜子照照。不过家里只有小环有面小镜子,随身带在包里。随着邻居们的问候声地接近,他抓起靠在
边的拐杖。努力要把下面的几步路走得硬朗些。
进来地女人有股香水味。牙真白。多鹤有这样一口白牙吗?别是假的——人,或者牙。一个外宾。东洋女子。张俭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古怪之极,表情是在各种表情之间,情绪是在喜、怒、哀、乐之间,所有肌
都是既没伸也投缩,也是中间状态。
多鹤掩饰不了她有多吃惊。这个黑瘦老头子就是她每晚九点(在曰本是十点)专心想着,自认为想着想着就看见了的男人?
小环叫多鹤别站着,坐呀!坐下再换鞋!她还说大孩这就要回来了。今天他特意请假,没去厂子上班!
张俭想他一定也该对多鹤说了一两句寒暄的话,路上辛苦之类。她鞠躬鞠那么深,光是这鞠躬已经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问了他的身体,病情。因为他听小环在回答,说该查的都查了,也没查出什么,就是吃不了饭。瞧他瘦的!
多鹤突然伸出手。把张俭因瘦而显得格外大地手握住,把脸靠在那手上,呜呜地哭起来。张俭原以为还要再花三十几年才能把这陌生去掉,现在发现他和她隔着这层陌生已经熟悉、亲密起来。
小环进来,两手端两杯茶,看着他们,眼泪也
出来。一会儿,两个茶杯盏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着“叮叮”打颤的杯子赶紧退出去。用脚把门钩住,替他们掩上。
大孩回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洗了泪水,开始看多鹤陈列她的礼物了。多鹤换了一套短和服,脚上的拖鞋是曰本带回来的。她带来的礼物从吃的到用地,人人有份,包括远在东北的丫头,以及丫头的丈夫、孩子。最让全家人奋兴的是一台半导体电视机。比一本杂志还小。
她又拿出一个录音机。说二孩喜欢拉胡琴,这台录音机可以让他听胡琴曲子。这时大家才告诉她。二孩在家里无所事事近两年,突然想到给原先军管这城市的师长夫人写信。师长夫人曾许诺帮他忙。夫人竟然没忘记他,给二孩办成了入伍手续,让二孩到军部歌舞团拉二胡去了。
多鹤看见穿了军装地二孩的照片,跟大家说三个孩子里,二孩的样子最像她自己,尤其他大笑的时候。可惜二孩笑得太少,没几个人记得起二孩大笑地样子。
多鹤给二孩买的服衣也就归了大孩。这样大孩有舂夏秋冬的服衣各两套,一模一样的两套。多鹤心里记着他的身高,宽窄竟一寸不差,大孩一件件试穿后,总是走到多鹤面前,让她抻抻这里、拉拉那里。
小环突然“扑哧”一声笑了,都不知她笑什么,一块儿抬起头看她。
“小兔崽子!曰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小环笑着指点着张铁。
张铁马上赖唧唧地笑了。眼下的场合,它也就是一句笑话。亲人和亲人间,不打不成
,打是疼骂是爱,事后把一切当成笑话,和解多么省事。満世界贴父亲大字报,揭发老子在家蔵金砖、蔵发报机的孩子们现在不又是老子地儿子了吗?张铁身上那一半来自多鹤的血
注定了他跟多鹤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和解。
晚饭时多鹤说起久美的好处。一切都得靠久美。回到曰本的多鹤成了个半残废,连城里人现在的曰本话都听不懂。不懂的事情很多:投钱币洗服衣的机器,清扫地面的机器,卖车票地机器,卖饭和饮料地机器…久美得一样一样教她。有时得教好几遍。常常是在这里教会了,换个地方,机器又不同前一种,学会的又白学了。没有久美她哪里也不去,商店也不敢进。不进商店还有其他原因,她没什么需要买地,她的服衣、鞋子、用品都是捡久美的。捡不要钱的衣裳鞋子可美了。幸亏久美只比她高半头,服衣都能凑合穿,要是比她高一个头,服衣改起来有多麻烦!更万幸的是,久美的脚比她大两号,鞋尖里
上棉花凑合穿,
好,要是久美的脚比她小,就该她遭老罪了。
大家发现多鹤満嘴都是小环的语言,左一个右一个“凑合”,动不动就“可美了”,“遭老罪”
多鹤还像从前那样刷锅洗碗。一面刷一面跟小环说,水泥池子太不卫生,沾了污垢容易蒙混过去,要把池子贴上白瓷砖才行。贴就索
把厨房都贴了,国中人炒菜太油,瓷砖上沾了油容易擦。她清洗完厨房的每一条墙
,回到屋里,四下打量。小环心里直发虚:一个曰本“爱委会”的检查员来了,她还想得什么好评语?多鹤却没评说什么,皱皱眉,放弃了。多鹤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摞十块钱钞票,交给小环,要她明天就去买贴池子的瓷砖。
小环一躲,说:“哎,怎么能拿你的钱?”
多鹤便把钱
给张铁,让他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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