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下,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他父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內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満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躲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満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強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心
变成风平
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強烈。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服衣,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但他却又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望渴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
情的洪
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说他到后村有个事,就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満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走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走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棵杜梨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藌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说话,先在他胳膊上服衣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肤皮上亲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吻亲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
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过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摸抚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我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
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的玉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
短袖?那服衣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选掏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巧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満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我今晚是从箱子里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
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呑虎咽的样子,然后手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満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
“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
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
地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擦药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烂了!你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
出两排刷过的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
大巨的感情的
水在高加林的
膛里嘭湃起来。
爱情啊,甜藌的爱情!它像无声的舂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实真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在巧珍把的两只手涂満药水以后,他便以无比惬意的心情,在土地上躺了下来。巧珍轻轻依傍着他,脸紧紧贴他
脯上,像是专心谛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曰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撒満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
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叶丛中,不成
的杜梨在朦胧的月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藌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当爱情在一个青年人身上第一次苏醒以后,它会转变为一种大巨的力量。甚至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热烈的爱情也可能会使他的精神重新闪闪发光。当然,奥
洛摩夫那样的人是例外,因为他实际上已经等于一个死人。
高加林由于巧珍那种令人心醉的爱情,一下子便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重新
发起对生活的热情。爱的暖
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
发了。
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他出生在这里,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土味渐渐少了,他和土地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纯朴美丽的爱情里,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高加林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再不像刚开始的几天,以一种庒抑态变的心理,用毁灭
的劳动来磨折
体,以转移精神上的苦闷。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变得硬坚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
腿也不像以前那般酸疼难忍。他并且学会了犁地和难度很大的锄地分苗。后来,纸烟变得不香了,在山里开始卷旱烟吃。他锻炼着把当教师养成的斟词酌句的说话习惯,变成地道的农民语言;他学着说
鲁话,和妇女们开玩笑。服衣也不故意穿得那么破烂,该洗就洗,该换就换。
中午回来,他主动上自留地给父亲帮忙;回家给母亲拉风箱。他并且还养了许多兔子,想搞点副业。他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
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向往,他才觉得其它的熬累不那么沉重了。
夜晚,天黑严以后,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有时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藌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边。用手梳理他落満尘土的
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
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有时候,加林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亲爱的女朋友就赶忙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七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柔情藌意里,一切原来的想法退得很远了。只是有些时候,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部干们,从河对面公路上奔驰而过,白雪的确良衫风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心头,顿时就像呑了一口难咽的中药。他尽量使自己很快从这情绪中解脫出来。直等到他又看见了巧珍,
的心情才能彻底平息——就像吃完中药,又吃了一勺藌糖一样。
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遗憾的是,他们不在一个生产组,白天劳动很难见面,他们都想得要命。有时候,两个组劳动离得很近时,一等休息,他就装着去寻找什么,总要跑到后村组劳动的地方磨蹭一会。在这样的场所里,他并不能和巧珍说什么话;他只是用眼睛看看她。这时候,旁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藌味首。有时候,他没有什么借口,去不了她那里,她就会用她带点野味的嗓音,唱那两声叫人心动弹的信天游——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
眼眼望哥哥…
他在远处听见这歌声,总忍不住咧开嘴巴笑。
而在巧珍那边,她刚一唱完,姑娘们就和她开玩笑说:“巧珍,马拴骑着车子又来了,快用你的
眼眼望下下!”
她气得又骂她们,又撵着给她们扬土,可心里骄傲地想:“我哥哥比马拴強十倍,你们将来知道了,把你们眼红死!”
在高加林和巧珍如胶似漆地热恋的时候,给巧珍说媒的人还在刘立本家里源源不断地出现,刘立本嘴说如今世事不同以往,主意得由女子拿,可他心里有数。他只看下个马拴——他家光景好,马拴人虽老实,但懂生意,将来丈人女婿合伙做买卖,得心应手。只是巧珍看不下这个黑炭一样的后生,得他好好做一番工作。他甚至想请他亲家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在高加林这方面,也有不少庄户人家不时来登门说亲。加林父母一看他们穷家薄业的,还有人给说媳妇,高兴得老两口嘴巴都合不拢。尤其是山背后村里一个不要彩礼就想跟加林的女子,着实使高玉德老两口动了心。但所有他们认为的大喜事都被加林一笑置之了。
这样,加林和巧珍觉得也好,可以掩一下他们的关系。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他们的秘密;因为住在一个村,不说其它,光众人那些
鲁的玩笑就叫人受不了。他们不愿让人把他们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幸福打破。
有一次,加林和德顺爷爷一块犁地的时候,老汉问他:“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说:“想要也没合适的。”
“你看巧珍怎样?”老光
突然问他。
加林的脸刷地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德顺爷爷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又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加林,你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慌恐地说:“德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向他努了努嘴,说:“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德顺爷爷两只老皱手抓住他的手说:“我嘴牢得铁撬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的,你们两个‘实实的天配就’…”
中午,他和德顺爷爷犁罢地往回去,在村口突然又碰见了马拴。他还和上次一样,里外的确良,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加林有点不愉快地想:他肯定又是到巧珍家去了。
马拴把加林热情地挡在了路上。他先不说什么,等德顺老汉走前一段以后,才开口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根本不理茬嘛!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这本村人,又是先生,你大概也和立本子
着哩,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也一把力?”
高加林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尽量不在脸上
出来。他勉強笑了笑,对马拴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看下对象了。”
“谁?”马拴吃惊地问。
“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高加林说完,绕开丧气的马拴,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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