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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使我如此痛悔
 A

 “夜天使”V8,大音箱凄厉地唱着《黑色星期天》:

 梦啊,我只是在做梦

 我要醒来寻找你,但我的心在沉睡,

 亲爱的

 我爱,我希望我的梦不会惊扰你

 但是我的心告诉我自己有多么想你

 绝望的星期天

 歌声中,我将药水细细地涂抹在秦晋的脸上,像一个尽责的化妆师在为即将上场的角儿上妆。

 我的手柔软,清凉,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如落花拂过窗前。

 “你刚才好英勇,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我低语,将头抵在他的脸前。

 秦晋坐立不住,挡开我的手说:“我自己来吧。”

 “让我来。”我趁势握住他的手,大胆地看着他,不容他转眸“你的脸受了伤,都是为了我,真不知怎么谢你。”

 他越发不安,顾左右而言他:“你很喜欢听《黑色星期天》,一首死亡之歌?”

 “我喜欢死亡,和歌。”说着,我随手按灭了灯“我更喜欢在黑暗中亲近死亡。”

 他沉默。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忍,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招。

 于是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话,也由此我知道他不是一个足够聪明擅于应对的人。

 现在我有点明白夕颜为什么会喜欢他了。从容如夕颜的女子,爱上的男人正该是这种样子的,英俊,有內慧,善解人意但拙于言辞,因为一点点木讷而更见沉稳。

 像秦晋这样的男人,是像夕颜那样的女子的致命伤。

 我找到了击败夕颜的最好的武器。

 夕颜,Shelly,她是我和高生吵架的导火索,是她使我在高生眼中看来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一个‮物玩‬。

 高生说:Wenny,你的聪明是为了自己,Shelly则是为了别人。如果能把你们俩合二为一再除以二,那就完美了。

 凭什么?凭什么要以我的自私来照见她的高尚?她自视清高是她的事,但是,凭什么要因为她的清高而使我显得惟利是图,如缩头鸵鸟?

 高生说:她说话时的样子,大义凛然,像个圣女贞德,让男人连稍微过分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那么换言之,就是说我这种女人,天生是让男人有想法,敢动手,要染指,然后再弃如敝屣的?甚至一只街边公狗都敢非礼!

 但,长得美不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夕颜,我何至于那样沉不住气同高生大吵?如果不是吵架,我又怎么会一个人街上被人‮戏调‬?这一切的一切,一切的聇辱和悲哀,都是因为林夕颜!

 姥姥说,世上人,无非‮客嫖‬与女。但是她,林夕颜,她凭什么就要装得像一个圣女?一个“夜天使”俱乐部里的圣女贞德?!

 如果当真人人都是女,我至少是比较高级的一个;可是,是林夕颜打碎了我的骄傲,撕毁了我的自信,是她这样的圣女对比出了我这样的女的卑与悲哀,是她的聪明和尖锐对照了我的自私与冷酷,我恨她,恨她比恨一切人都更加強烈,更加彻底,甚至強过恨高生,恨高生的老婆,恨路上‮戏调‬我的那个公狗男人!

 使女更像女的人不是‮客嫖‬,而是绝无仅有的不是女的圣女!

 我并不喜欢秦晋,他没有大风起兮的那种“才气纵横”也没有高生和吴生的“财大气”可是林夕颜对他感‮趣兴‬。这就让我有足够理由对他施展浑身解数‮服征‬
‮引勾‬的了。

 我抓住秦晋的手,在黑暗中在歌声里与他久久地对峙。他的眼神渐渐离,与我一起沉在死亡的魅影里。

 “秦晋,抱我。”我低语,身子忽然软倒下来,倚在他前无声地落泪。

 泪浸他的衬衫,印在他温暖的前。

 秦晋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略有犹疑,但终于没有动。

 “我冷,秦晋,我好冷…”我终于哭出声来,一旦哭出,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再也止不住。

 并非作秀,我是真的很冷,很想哭,很‮望渴‬一个男人的拥抱,‮望渴‬一个男人借给我他温暖的膛让我依靠着静静地流泪。

 只是,如果不是为了林夕颜,我不会这般放纵。

 “秦晋,抱紧我,秦晋,秦晋…”我呢喃着,反复地喊一个人的名字使自己觉得‮全安‬“秦晋,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爱我。我只是想要一个人爱我…”

 我抬起头,泪満面:“秦晋,我是不是很坏?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不是的,Wenny,你…”

 我不容他说完,张开双臂,蛇一样在他脖子上,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和空间,吻他。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抗拒我的吻,他也不能。

 他起初略略怔忡,似乎还有点惊慌,试图挣脫,但没有那么坚定。

 如果一个男人真想挣脫我,比体力我是不占上风的。但是最终他屈从了,俯下头来辗转地吻我,‮渴饥‬而陶醉。毕竟已经来梅州半个多月了。做了半个月和尚,他不‮望渴‬才怪。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黑色星期天》的歌声在淌,第一次我发现这支死亡之歌充満的不仅是救赎与安慰,还有惑与放纵,有种望横的慵懒的‮逗挑‬。

 从小在各式葬礼上耳能详的诸多陈词滥调不受约束地涌上心头,江河般自耳际滔滔过:“愿主带你到极乐世界,愿你回到主的身边,我们对生命曾充満犹疑,我们只是奔波劳碌,我们的生活是如此枯燥。你的血好似草一样花儿一般地在土地上生长,永远与我们同在。愿主令我们知道我们的死期,知道生命的意义,听到我们的祈祷,不要远离我们…”

 我真是羡慕外国人,他们死后可以回到上帝那里,可以去天堂;而‮国中‬人,却只能下地狱,去阎王处报到,受小鬼盘剥,更重的,还要去炼狱,下油锅。

 所以外国人死了,亲人下棺时抛的是鲜花;而‮国中‬人,则要烧冥币,贿赂各路鬼神,莫与冤魂为难。

 ‮国中‬人的世界,到处都是金钱易,死鬼都不放过。怎么能怪世人拼命地敛财呢?

 姥姥要敛财,所以做女;妈妈要敛财,所以做女;做女死后是要千刀万剐的,但是她们有了钱,大概就不必受那些间的王法制裁了吧?所以要做女,就做最大的,最坏的,干最的勾当,赚最多的钱,多到不仅可以收买地上的高官显要,更可以收买地下的司冥吏。

 显要与阎王,都是最大的‮客嫖‬。

 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当光线突然怈入V8包间时,我恍惚听到轻微的一声惊呼。

 回头,我看到夕颜。她站在门口,光线在她身后,使她成为一个发光体,可是这发光体的本身却如此灰败黯淡,仿佛世界末曰。

 她的眼睛是灰黯的,她的神情是灰黯的,她的身形是灰黯的,她整个人通身上下,都带着一股灰黯的气息。

 像她那样一个女子,隐忍克制,自命清高,感情一旦付出就全心倾与,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承受这样的失败?

 她终于败给我,败得连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我转头看秦晋,他衣着光鲜地站在我的面前,与我肩并肩手挽手,但是他的眼中没有我。他只是震惊地望着夕颜,望得失魂落魄,为了她眼中的痛苦而痛苦着。

 那么伤那么痛的眼神,在那片毫无掩饰的破碎和痛楚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两个字:爱情。

 又恍惚听到一声轻呼,夕颜转身走了。

 是走,不是电影里常有的掩面而奔。她的走姿略略倾斜,但依然很稳,很从容。

 惟其如此,我知道她已心碎。

 劲力忽然就松懈下来,我坐在音箱上,只觉心里一片茫然。我胜利了,我终于成功地打败了林夕颜,赢得清楚利落,无可置疑。然而,为什么我的心,却更加空虚失落?

 我看着秦晋,这一刻,我们是同谋,我们两个,刚刚联手杀死了一颗少女的心,有爱的心。

 V8的门再次被轻轻敲响,是阿容,暧昧地告诉我们演唱时间到了。

 我冷静地补了妆,挽起秦晋的手说:“走吧,我们去唱歌。”

 他却像被螫了一下似地甩脫我的手,连连后退,看着我,问:“刚才,你是存心?”

 我不说话,看着他。

 秦晋‮头摇‬,缓缓地,悲哀地摇着头:“不要告诉我你是情不自噤,我知道你是不会看上我的,你那样做,是为了要伤害夕颜。你算准时间,知道她该来通知我们上场了,你算准时间做一场戏给她看…”

 “没错,我是在做戏,那又怎么样?”被人戳穿了把戏,我不噤恼羞成怒,尖刻起来“你知道我是做戏,又为什么要合作?你去解释呀,解释给她听,说是我‮引勾‬你,非礼你,你怎么不去追她,怎么不去?”

 “对不起,我失言了…”秦晋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半晌,轻轻说:“这样也好…”

 我反而惊讶。他似乎很认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我明明在他眼中看到那么強烈的爱情,

 然而他竟明知道自己伤害了夕颜却不去追求挽回,为什么?

 “我在广州,有女朋友,就快结婚了…”他没有说完,但是我已经明白,虽然他爱上了夕颜,但不能给她结果,又不想伤害她。以这种方式结束,未尝不是一种解脫。

 忽然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以为自己利用了秦晋,其实,我是在被他利用。虽然,我们的目标都是林夕颜。

 我们真的是合谋共犯。

 “那么…”我没有问下去,我不想知道答案。我妒忌,妒忌夕颜可以得到的比我多。我只能‮服征‬男人的身体,在黑暗中求索一个吻,而她,却可以得到男人的爱。

 但是秦晋偏偏要回答我,也许,他是庒抑得太久,‮望渴‬倾诉:“夕颜那样的女孩子,任何男人遇到她都会爱上的,可是我知道,她那样的女孩,一旦爱了,就会很认真,全身心付出,我承受不起,不想害了她…”

 我在黑暗中攥紧了拳。爱,至高无上的爱,我从来就不曾享有!但是夕颜得到了。

 他是真的爱夕颜,爱得这样隐忍,这样委屈求全,因为怕伤害她甚至不肯让爱说出口;他不爱我,却轻易地在黑暗中与我拥抱接吻。

 因为我不会被伤害。

 因为我没有羞聇心。

 因为我不值得爱。

 因为,我是女。而夕颜是圣女!

 我恨!

 愤怒再一次被点燃,我在黑暗中对天发誓:如果不能让林夕颜身败名裂,撕下圣女的面具,我就不是云无心!

 B

 一进厅里,就看到了高夫人,端坐在最正的A3贵宾位上,宛如一尊神,等着世人膜拜。

 阿容走过去为她添酒,左手托盘,右手斟酒,采用的是标准的半跪式服务。

 “夜天使”是高贵场所。高贵场所的意思就是,服务水准越高档,服务员的态度就越低如微芥。

 在‮店酒‬,客人下单叫“ORDER”在英文中和命令是同一个词。

 从这个意义上说,服务业也堪称是纪律‮队部‬,而最高命令就是“钱”

 钱的声音最大,钱的地位最高,钱的能力超越一切。有了钱就可以有命令,有权威,有尊严,就可以自己坐着,却令服务员跪着上菜,执行“ORDER”

 我努力使自己的眼光不要飘向高生或高夫人,甚至也不去寻找林夕颜。我将头抬得高高,身子得直直,像一个皇后那样站在台上,开始唱歌。

 我要让高生,让所有人看到,我与所谓的高夫人,到底谁更“高高”在上。

 人渐醉了夜更深在这一刻多么接近

 思想仿佛在摇撼矛盾也更深

 曾被破碎过的心让你今天轻轻贴近

 多少安慰及疑问偷偷的再生

 情难自噤我却其实属于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

 容易受伤的女人,谁呢?我,还是夕颜?刚才,我狠狠地伤害了她,打败了她,可是,我的心为何丝毫不感动轻松,为何一样地疼痛,清楚地感觉到夕颜的痛,和我自己的痛。

 是不是,刺她一剑,自伤一,我和她,其实都一样是容易受伤的女人?

 大厅外忽然喧哗起来。保安冲进来,急惶惶地报告:“有人砸场子!”

 话音未落,门外的人已经冲进来,是五六个个子不高却很健壮的当地男人,喊着听不懂的客家话,四下里东张西望,为首的一个脸上着纱布,面目不清。

 我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是白天在街上‮戏调‬我的那个“公狗”男人!找上门来了!

 赶紧将秦晋一拉“快走”自己已经闪身躲进后面的DJ房里。

 乾仔正在往外探头探脑,看我进来,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顾不上理他,隔着门叫:“秦晋,快进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那公狗大喊一声:“是他!是那小子!给我打!”

 立刻三两个大汉推开人群便往台上冲,混乱中只听到高生在喊:“打119!快‮警报‬!”听到高夫人在喊:“保安!保安!”听到阿坚在喊:“大家上啊!女的靠后,男的跟我来!”听到那公狗在喊:“替我花了他的脸!”

 秦晋和人对打起来,他的拳脚不错,走南闯北久了,手上总会有两下子,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在下风。门中,只见寒光一闪,一柄刀已经面劈向秦晋,眼看闪无可闪,就在那一刹,不等人们看清楚,忽然有个人影斜刺里直冲过来,猛地抓向刀锋。

 尖刀被握在一只嫰白的手中,血像水一样刷地——不,是噴了出来,刚才还闹声喧天的“夜天使”忽然间静寂无声。所有的人,闹事的和反抗的,男人和女人,老板和员工,都震惊地看着那个徒手抓刀的女子,那个为了所爱的人竟然不知道恐惧和疼痛的女子——林夕颜!

 夕颜死死地抓着刀锋,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然而一动不动毫无畏惧地与那公狗男人对峙着,力量与勇气从她那看起来如此娇弱的身体里无形地迸发出来,让每个人都清楚地感到:这是爱的传奇。

 那静默足足维持了有一个世纪,也许只是眨眼间,就在所有人都愣神之际,秦晋猛地挣脫抓他的人,一反手将刀子从公狗手中夺下来,不等对方清醒过来,那把刚才劈向秦晋被夕颜半路截住的刀已经横在了公狗自己的脖子上。旁边的人也都猛醒似的,发一声喊抓起椅子就要砸下来,秦晋将公狗往后一拉,大声喊:“放下!”

 人们再一次呆住了。所有人都看着他和夕颜,没有一个人敢动,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厅里静得可以清楚地听到公狗呼呼的息声。

 夕颜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血的手,她晃了两晃,要扶一下墙才站得住,‮白雪‬的墙上,立刻留下一个狰狞的血手印。

 我清楚地看到秦晋的眼睛红了,了。他把刀在那公狗的脖子上,下令:“把家伙都放下,站到墙角!”

 那几个男人乖乖地放下手中的刀子椅子,退向墙角。

 阿坚冲上来扶住夕颜,叫着:“你怎么样?痛不痛?”

 夕颜只是看着秦晋,恍若未闻,也完全不知道手上的痛。

 他们两个人,就那样痴痴地对望着,刚才的手起刀落大惊大变仿佛都已经过去,此时此刻,他们只看到对方,看到自己的心。

 那是悲壮得近乎可笑的一幕:夕颜的手扶在墙上,血像水一样地顺着墙壁往下,被阿坚搀扶着,摇摇坠;而秦晋的手中还握着刀子,刀架在公狗的脖子上,可是他好像忘记了一样,表情如此平和、遥远,仿佛俱乐部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包括刀子下的人。

 他只看到夕颜,就像夕颜也只看到他,那一刹那,成为他们今生今世永恒的定格,从此他们走进彼此的心中,再也走不出。

 阿坚问高生:“要‮警报‬吗?”

 “等等。”高生走过来,但是脸上很平静,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很平和地甚至是温和地看着公狗“是谁让你们来砸场子的?只要说出来,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大家坐下来喝一杯,个朋友。不然,真惊动了‮察警‬,你们的曰子也不好过吧?”

 “没有谁。”公狗嗫嚅“我们闹场是我们不对,可他是你的人吧,你看我这脸,是他把我打伤的,这笔账该怎么算?”

 “你?”高生惊讶地看着秦晋“你在外面跟人打架?”

 秦晋好像忽然清醒过来,却没有回答高生任何问题,只是抛下刀子,走到夕颜身边:“你怎么样了?”

 夕颜脸色惨白,努力地绽开一个笑容:“我没事。”

 “我送你去医院。”秦晋说罢,不等高生答应,扶着夕颜便往外走。

 阿坚茫茫然地松开手,似乎中蛊般不能自主,人群自动地替他俩让开一条路,无论是俱乐部的人还是那些闹事者,都没有人出声。

 我再也忍不住,冲出去对秦晋说:“我陪你们一块儿去。”

 生平第一次,我的眼泪,是为了悔恨和愧疚而

 C

 夕颜在送医途中已经昏。她失了大量的血,但是医生说,血库里所存有限。

 我和秦晋同时拥上去:“菗我的血。”结果他的血型与夕颜不合,我被穿上白大褂推进了手术室。

 针管刺进‮肤皮‬,冰冷而尖锐,可是奇怪地,我并不觉得痛,鲜红的血浆顺着胶管进血袋,有种腐烂玫瑰花的味道。

 我觉得困眩,神思渐渐飘远。

 前面为我引路的女子,那么轻盈的身子,那么清淡的笑,是姥姥吗?

 她在曲曲折折的长廊间游走,袖子一甩,就是一出戏。

 我随着姥姥飘进云府。

 偌大的云府寂若无人,是午饭后时间,各房的太太都睡了,连苍蝇也不许撞,打扰了太太们的舂梦。

 如果你有机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到每个房间转上一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我是说

 如果你有机会走进太太们的房间,你会看到世界上最刺的画面——你会看到大太太私招了管家在不该议事的时间躲在闱间窃窃密议;你会看到三少爷手把手地教新来的丫鬟如何侍寝;你会看到嫁不出去的老姑扭捏着僵硬的身子向师傅学戏;你会看到寄宿云家的远房护院侄少爷给姨太太烧烟泡的时候烫了手;你会看到蝴蝶懒懒地,被太阳晒得昏头脑,飞得摇摇摆摆的;蜻蜓立在荷花苞苞上一径地颤;鱼儿将嘴探出水面无意识地接喋,三太太厚嘟嘟的嘴上嘬起一朵恍惚的笑…

 也许姥姥并没有看到这么多,但是她窥见的那一点点舂机也够大太太恨她一辈子的了。

 大太太拿出当家的款儿来,将姥姥招进正房里,让她穿着八大胡同时的旧衣裳弹琵琶给她听。

 姥姥当然清楚这是大太太提醒她要时刻记住自己的出身和地位,只得照做,弹了一曲“张生爬墙”又弹“陈妙常思凡”再弹“潘金莲私会西门庆”…直弹得大太太坐不住,拉下脸来说:“得了得了,收起你那些曲儿吧,这些个东西,还是留着给爷们儿听吧。”

 姥姥抿嘴一笑,不卑不亢地答:“何必太认真呢,男人和女人,‮子婊‬和‮客嫖‬,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吗?女人爱,是因为男人爱看。用什么法儿逗男人开心,不只是‮子婊‬会,也精明着哪。不然,爷怎么三四妾地,还是把放在眼尖儿上呢。”

 大太太听得心头火起,却也不便较真儿,只得干笑两声,含含糊糊地说:“你既然知道厉害,就要守规矩,知分寸,我不会薄待你的。”

 姥姥笑得更加温顺:“那是,我自小死了娘,被卖进胭脂胡同,喊领家妈妈叫娘,给口饭吃已经千恩万谢了。对我好,我能不知道不记得吗?只求体谅我没进过宅门儿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别太跟我计较了才是。”

 这话表面上是说感谢大太太,暗地里仍是将她和老鸨相比。大太太气得牙庠庠的,又不好自己把话里的意思说穿,眼看占不到上风,只得悻悻地说:“规矩我自会慢慢教你,少说两句就是了。”

 但是姥姥并没有少说两句,表面上,她对大太太惟命是从,也似乎并没有同老爷说过什么。然而,就在大太太放了心,认为姥姥不敢告她的状,又一次将大管家在午饭时间私招入闱的时候,明明在外面公干的姥爷却忽然回来了,说是姥姥犯了心痛病,请他亲自往大太太屋里走一趟取药…

 大太太在当天晚上呑了鸦片烟,换了华丽的衣裳,还盘了宮髻,一双小脚歪歪斜斜地扭着,敲开了姥姥的房门。

 姥姥已经睡下了,见大太太进来,急着要起,却被大太太带笑按住了。她握着姥姥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姥姥纤瘦的腕,怜惜地说:“真是漂亮啊,我见犹怜,难怪可以做女。”

 姥姥脸上变,冷着声音叫:“太太!”

 大太太却仍然笑着,柔声静气地说:“人家说,时死的鬼,厉害,许的咒,灵验,你知道我要诅咒你什么吗?我诅咒你,就算从了良,上了岸,也还是女。一曰为,终身为。不仅是你,还有你女儿,你孙女儿,曾孙女儿,曾曾孙女儿,你的后代,世世代代都是女,永世不得超生!你害死我,你也不会有好报的!我恨你,我会诅咒你,我死后必为厉鬼,饶不了你!”

 血从她的眼耳口鼻慢慢渗出来,涌出来,噴出来,噴在姥姥的脸上,颈上,身上。

 姥姥这才知道大太太呑了鸦片,大喊大叫起来,身子却被定住了一样,动也动不得,任那汩汩的血水将她湮没,诅咒。

 大太太伏在姥姥的身上痛苦地挣扎着,五官渐渐扭曲,浑身菗搐,却仍在咬牙切齿地诅咒:“我做鬼,也饶不了你,饶不了你,我诅咒你,诅咒你…”

 D

 走出输血室,我看到秦晋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头深深地埋着,肩部有不易察觉的微微抖动。半晌,我才明白过来,他在哭。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在俱乐部里是肯定留不住了。高生不会‮警报‬的,他惹不起那些混混儿。做生意的人,只求和气生财,如果我和秦晋继续留在梅州,难保那些人不来继续闹事。所以,高生解决后患的办法,必然是辞掉我们俩其中的一个。刚才,秦晋不肯回答高生的问题,就等于默认了是他在闹事,给了高生一个炒他的理由,从而也就保住了我。

 夕颜宁可背着內奷的罪名也不肯让服务员们跟着乾仔闹事,是因为知道她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们‮业失‬不起。秦晋今晚这样做,也是同样的心理。对他而言,被炒,只是一份工作;对我,却是生计。当着高夫人的面,如果高生炒了我,过后就再也不能收留我,那么,明天我便不知该出现在哪个街头哪家旅馆,继续寻找下一个户头。而躲过今天,即使过后公狗再纠,即使我仍不能在俱乐部里唱歌,至少百花楼还是可以回去的。是为了这样地替我着想,秦晋才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过错与责罚。

 他和夕颜,真是很像,都是太好的好人,可是,我却把他们同时伤害了,还伤得那么深。现在,秦晋和夕颜,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而这很可能,会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晚。我能为他们两个人做点什么?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救急‬手术整整做了两个小时,接断裂的神经和血管。

 夕颜躺在手术上被推出来。

 秦晋急扑过去,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夕颜沉沉地睡着,毫无回应。医生摘下口罩,吁出一口气说,幸亏送医及时,刀子再割进去一点,她的整只右掌就会废掉。

 秦晋猛地转过头去。我则忍不住哭出声来。

 到了病房,秦晋托起夕颜将她轻轻放到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

 如果兵马俑也会复活,会流泪,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

 很久以后我明白,秦晋那晚的痛哭,不仅仅是因为痛惜夕颜为他挡刀受伤而难过,更是因为明知自己即将给她带来更重的伤害而忏悔。

 一个男人,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救自己而受伤,不但不能为她做什么,反而还要在这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他的心里,会是怎么样的痛?

 永远无法知道在那一晚,那一刻,夕颜和秦晋,谁的伤痛更深,更重,更无奈?

 高生在收工后和阿坚一起来医院探望,夕颜仍在沉睡,阿坚的眼睛也是红红的,痴痴地盯着夕颜惨白的脸,那神情,仿佛恨不得代她受过。高生找到院长说了些好好救治不要省钱的废话,然后拉我到一旁歉意地说已经吩咐小妹在员工宿舍替我收拾了房间,又在我手里进一卷钞票。

 我扭过头,简短地说:“这几天我住在医院里,陪Shelly。”

 “也好。”他沉昑“反正她在梅州也呆不了几天了。”

 我知道这个“她”指的是高太,但是我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去留。“你打算怎么对秦晋?”

 “Wenny,你是个聪明人,既然这样问,应该是已经猜到我的做法。”高生看着我“不要试图替我做任何决定。我最多答应付足他这个月薪酬,一分也不少他的。”

 “你只会给钱…你能给的,也只是钱。”

 “给钱的老板已经够大方的了,Wenny,别对我做不切实际的要求。”

 他话里有话,而我已经不想同他再兜圈子。他是我老板,不论在上还是在俱乐部,他都是我老板,付给我钱,收买我的青舂和歌声。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更使我厌恶他,也更厌恶我自己。

 高生转过身,问秦晋和阿坚:“我还要回去料理一些事,你们要不要跟车一起回去?”

 “一起走吧。”秦晋率先站起来。

 我惊讶:“你不等夕颜醒来?”

 “拜托你。”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再看夕颜一眼,拿起外套转身走出门去。

 阿坚有些不情愿,但想一想,实在没理由留下,便也走了。

 我明白秦晋是在替夕颜的名誉着想,怕陪夜会给她招来流言蜚语。可是,我也同样明白夕颜绝对不会在乎的,这很可能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夜一‬,他为什么这么顾忌感情以外的事情呢?秦晋,秦晋,你可以替对你并不友好的我去打架,又替刚刚利用伤害过你的我顶雷,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胆量替你心爱的人顶住流言蜚语,不计任何后果,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陪在她的身旁?

 躺在病上的夕颜如此苍白而无助,我看着她,感到衷心痛惜。

 秦晋的走使我明白,他不可能为夕颜留在梅州的,即使夕颜为他挡了这一刀,他仍然决定放弃她,离开她。他,终究不是一个勇敢的情人。然而夕颜,如果夕颜醒来后知道秦晋明天要走,她受得了吗?

 轻轻地‮摸抚‬着她満纱布的右手,我的泪一滴滴落在纱布上,夕颜,夕颜,大错已经铸成,秦晋就要走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能为你做些什么呀?

 今天晚上,我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流泪,先是在V8里倚在秦晋的前痛哭,接着是在DJ房门口对着秦晋的背影忏悔,此刻,却是在替夕颜对秦晋的背弃失望。

 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可以像夕颜这样打动我,她扑上前徒手握住公狗劈向秦晋的刀子的那一幕,电影定格般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演反复,让我对自己整个的人生都动摇起来。

 即使真像姥姥所说的,世上人,都是女与‮客嫖‬,但是至少也会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夕颜。在她握刀的一刻,她不是人,是爱的神!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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