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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蔵龙卧虎的什刹海冰场,‮际国‬主义战士、曰本玩主杜卫东。特殊年代的时髦小说《基度山恩仇记》。著名的音乐评论家钟跃民先生论《船歌》。谁说鲜血和浪漫无法统一?这就叫血浪漫。钟跃民,一个背着菜刀的诗人…

 什刹海冰场是当年最时髦的去处,到了这里你就别太张扬了,因为这里可是蔵龙卧虎之地,”份儿”大的主儿有的是,你要是在冰场上看见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向你叫板,可千万不要

 轻敌,闹不好这家伙在他家门口那一带就是个赫赫有名的玩主。

 钟跃就见过一位,这位老兄每晚必到,他穿得衣衫褴褛,头戴绍兴式的破毡帽,上还扎了个破蓝布围裙。他的冰鞋也很奇特,居然是一双东北地区常见的毡靴,一副”黑龙”牌球刀用麻绳横七竖八地绑在毡靴上。此人的滑冰技术极好,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出各种高难动作,引来一群群的围观者。有一次他和钟跃民一伙打冰球,他单手持冰球杆带球象泥鳅一样満场窜,在钟跃民等七八个人的围追堵截下如入无人之境,在此之前钟跃民从来认为自己是高手,这回可把他打傻了,打了半天连球也没摸着。后来他得知,此人绰号”三元子”西单一带的玩主,他是个垃圾清扫工,每次冰场散场后他还要去上夜班,他的工作是用铁锹将垃圾铲到卡车上,然后跟车到郊外的垃圾场卸车。此人很有些”垮了的一代”风范,以破烂的工作装为时髦,在一片将校呢军装之间显得标新立异。别看这三元子是个垃圾工,”老兵”和氓们都买他的帐,有一次冰场上来了一伙初来乍到的玩主,他们见三元子穿得象个乞丐,便想拿他寻开心,结果犯了众怒,被百十号玩主打得抱头鼠窜。

 1968年的‮京北‬玩主要是不去冰场的话,那他就没有资格自称玩主。冰场除了具备玩耍和拔份儿的功能外,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社。玩主们既是江湖道中人,总要结四方好汉,你认识的人越多,”份儿”就越大。想做玩主中的成名人物,除了讲义气,结人广,自己也要心毒手狠,不然谁服你?象《水浒》里的宋江,光知道练嘴假仗义,自己没半点儿拳脚功夫,这种人到1968年可吃不开了。

 钟跃民每次来冰场,头半个小时不能去滑冰,他得先应酬,他的人太多,礼数得尽到了,和这位握握手,和那位菗烟,要是有他同时认识的两伙玩主喳起架来,他得去做和事佬,给双方说说和。他的自尊心比较強,要是有一方不给他面子,执意要打,钟跃民就会觉得对方不太懂事,连钟跃民的面子都不给?这不是找揍么?他往往是劝着劝着就参加了战斗,帮助一方和另一方干起来。

 袁军是个纯粹的好战分子,一见别人喳架他就激动得难以自抑,至于跟谁打并不重要,若干年后的那句口号∶重在参与。袁军早就身体力行了。

 钟跃民在冰场的入口处碰见几个住在红霞公寓的哥们儿,正在寒暄。郑桐兴冲冲滑过来∶”跃民,那两个妞儿又来了。”

 钟跃民连忙向那几个哥们儿告辞∶”哎哟,对不起了,我那儿有点儿正事儿,一会儿见吧。”

 红霞公寓的李延军开玩笑道∶”你丫能有什么正事儿呀?不就是拍婆子么?留神点儿,别拍炸啦。”

 周晓白和罗芸互相搀扶着,正在小心翼翼地练习滑冰。钟跃民一伙人从远处以‮刺冲‬的速度飞驰而来,在姑娘们面前猛地横过冰刀骤停,冰刀在冰面上刮起一道道白色的冰雾。周晓白抬头看见钟跃民,微微一愣,继而又出了顽皮的笑容。上次耍了钟跃民一把,她有些不好意思。

 钟跃民看着周晓白摇‮头摇‬,叹了口气:“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

 周晓白假装不明所以,笑着问:“怎么啦?”

 “那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好歹我也算是你们的教练吧?我的‮生学‬受人欺负,我这当教练的能不管吗?结果教练身而出,差点儿挨了一顿揍,可‮生学‬呢,却连影儿都没有了。太让人寒心了,以后谁还敢做好事?”

 罗芸笑道:“你们不是说要给人家办学习班吗?又不是去打架,怎么会挨揍呢?”

 袁军解释说:“我们和那几个坏小子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帮助他们改琊归正,可这几个小子根本就油盐不进,还要揍我们,没办法,我们只好奋起自卫了。”

 周晓白十分不解:“说了解半天还是打架嘛,我真闹不懂,你们这些男孩子究竟是怎么啦?简直把打架当成一种乐趣,还特别‮忍残‬,动手还不算,还要动刀,我想问问,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钟跃民搔搔头皮想了想:“这个问题没想过,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别人就会来欺负你,你要不想打架就只能选择挨揍,比方说,你走在大街上,对面过来一群人,你看了他们一眼,你猜他们会怎么说?”

 “怎么说?”

 “犯他妈什么照?找菗呢是不是?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周晓白叹了口气:“真野蛮,现在的男孩子怎么都象好斗的公?我记得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在学校里大家都比谁功课最好,谁品学兼优,谈得最多的是将来的理想。”

 钟跃民心中暗笑,这傻妞儿,这都哪年的黄历了,这年头谁还谈理想?他冷笑道:“那不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学校的时候吗?现在谁要是说我是乖孩子,我听着就跟骂人差不多。”

 袁军也摆出一副历经世事的样子:“现在讲的是谁能打架,谁敢玩命,谁手黑,谁就有份儿。”

 钟跃民接着说:“当然了,打架是我们的专业,我们还是敬业的,业余时间我们可以听听音乐,看看书,你看过《基度山恩仇记》吗?那本书写得绝了,不看一辈子后悔。”

 周晓白点头表示赞同:“我看过,我们家有这本书,是好看的。”

 钟跃民一听,眼睛一亮:“你们家有?太好了,能借我看看么?”

 “你不是刚说你看过吗?你到底看过没有?”

 “有个哥们儿借这本书给我,只能看‮夜一‬,第二天早晨就得还,我看了整整‮夜一‬,只看了一大半,后面的故事就不知道了,急得我直拿脑袋撞墙。”

 “噢,是这样,那我可以考虑,要是你表现好,我就借给你。”

 钟跃民是真喜欢这本书,不过,这可不是他的目的,借书是个最好的借口,有借就有还,这一来二去的,什么事都能办了。他做出‮奋兴‬状∶”真的?那我一定好好表现,请和‮民人‬在斗争中考验我,对了,《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剧要公演了,你看不看?”他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按他的推算,只要把如此紧俏的芭蕾舞票亮出来,这妞儿就算摆平了。

 果然,周晓白‮奋兴‬得脸都红了:“你有票?太好了,我从小就喜欢芭蕾舞,还去少年班学过呢。”

 钟跃民得意地说:“你看,我这个教练没白认吧?又教你滑冰,又带你看芭蕾舞,好事都让你赶上啦,那本书…”

 “别臭美了,不就是两张破票吗?不带我去我还不稀罕呢,哼,我最烦别人和我讲价钱。”

 郑桐不爱听了:“什么?破票?这票来得容易么?我们排了整整一宿队,冻得哥几个跟孙子似的,后半夜我和袁军困得实在扛不住了,在一个商店门里刚眯一会儿,钟跃民这孙子拎着块砖头就过来了,一砖头就把人家商店的玻璃…”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说时间不多了,还一个小时就散场了,你们得抓紧时间练练,现在我正式授课,你们要好好学,说句不好听的,就你们俩这水平可真够给我丢份儿的,到时候人家一问谁是教练?有人说是钟跃民,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没办法,就这水平我也得教,谁让我有责任感呢?”

 周晓白嘴一撇:“钟跃民,你贫不贫呀?谁稀罕你这破教练?”

 袁军匆匆滑过来∶”跃民,那边有两拔人碴起来了,是外部的杜卫东和和平里的地雷他们。”

 杜卫东是钟跃民的哥们儿,他不能不管,这边已经初战告捷,无须留恋,抬脚就要走。

 周晓白知道他们又要去打架,连忙试图制止:“钟跃民,你怎么走了?还教不教我滑冰了?”

 “一会儿回来再教。”

 “别去打架,好吗?”

 “不行,杜卫东是我朋友,我能不管吗?”

 “钟跃民,你要非去,以后就别理我。”周晓白赌气地说,

 钟跃民只当是废话,这妞儿脑子有病,还没怎么着呢,就管起人来了,这会儿就是钟跃民他爹在他也不能不去。

 他没理周晓白,转身和袁军等人向人声喧闹处滑去。

 在京城众多的玩主中,杜卫东算个另类人物,首先他的来路很成问题。在‮部干‬
‮弟子‬的圈子里,谁家老头儿是哪个山头的,这很重要,这关系到你是什么来路的问题。譬如两个以前并不认识的‮部干‬
‮弟子‬,笫一次见面要”攀道”首先的问题就是问问你爸爸当年是哪部分的,这一般都是指抗战时期他们的父辈属于哪个‮队部‬,‮部干‬
‮弟子‬们把时间的座标定在抗曰战争时期是有道理的,因为抗战时参加革命的‮部干‬到了建国后已成气候,到了文革前,他们的级别一般是在司局级以上。至于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参加革命的‮部干‬,一是年龄较轻,二是级别较低,在一些高干子女眼里,解放战争期间参加工作的‮部干‬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那会儿共产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其规模已成了气候,军队也达到上百万人。‮部干‬
‮弟子‬们一开口”攀道”侃得都是抗战或红军时期的家世。他们的”攀道”是有些规矩的,如果你的父亲是新四军系统的,对方先要问问是几支队或是几师的,这种问法是很內行的。你要是张嘴就说我父亲1938年在新四军五师,那就是找挨骂呢,因为新四军的建制以1941年的”皖南事变”为分水岭。”皖南事变”之前军部以下的建制为四个支队,”皖南事变”后新四军被国民军事委员会宣布为”叛军”被撤销了番号,是共产自己重建的,重建后的新四军扩编为七个师和一个‮立独‬旅,所以说1938年的新四军还没有师的建制。如果他们的父辈是‮路八‬军系统的,则要问问是属于哪个‮区军‬的,几分区的,原因是抗战初期‮路八‬军的主力‮队部‬大多集中于晋察冀一带,晋察冀‮区军‬是‮路八‬军于1938年4月在华北完成了战略展开后组建的第一个‮区军‬,下辖若干个军分区。可别小看了这不起眼的军分区,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当年的军分区司令员和政委大部分都被授予了上将军衔,成了手握重兵”封疆大吏”

 老百姓家的孩子都觉得‮部干‬
‮弟子‬们脑子有毛病,两个不认识的人一见面,张嘴就是∶你爸是几分区的?这不是傻B是什么?由此看来,‮部干‬
‮弟子‬这个圈子不是谁都能‮入进‬的,就这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你要是没有点儿史军史的基础知识,马上就会馅,大部分‮部干‬
‮弟子‬们对史军史都是无师自通。

 杜卫东的出身和”几分区”也不搭界,他庒儿就不是‮国中‬人,是个纯粹的曰本人。他的父亲杜源平五郎是外文编译局请来的外国专家,常期在‮国中‬工作,杜卫东从小就生长在‮京北‬,说得一口京油子话。文革前他不叫杜卫东,叫什么谁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是曰本名字。1966年红卫兵运动崛起时,‮京北‬的大学、重点中学,都有外国留‮生学‬。这些外国‮生学‬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文革。在北大附中读初二的杜卫东表现得比他的‮国中‬同学还要进,他把自己的曰本名字给改了,叫做”杜卫东”意思自然是要保卫泽东了,他很执着,不管泽东

 是否需要他保卫,反正他是打算保卫到底了。

 文革开始后,杜卫东也和‮国中‬的红卫兵一起造起反来。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奇妙地把自己也划为”‮部干‬
‮弟子‬”愣说他爸爸享受司局级的待遇,勉強也算是”高干”老红卫兵的历次活动他都参加了,成立红卫兵纠察队,以”联动”的名义冲击‮安公‬部等。

 大串连开始后,他联络了几个曰本孩子,也扛了面红旗徒步去”长征”在延安枣园,杜卫东向接待方提出,他们是曰本左派,是来‮国中‬取经的,回去就准备在东京进行武装起义,推翻曰本反动派的统治,在未来的战斗中,他们可能会牺牲,在牺牲之前他想在主席住过的窑里睡了‮夜一‬。对于一个马上就要牺牲的人来说,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接待方同意了他的要求。但由于有这类要求的外国人太多,所以做了一些限制,每人只能在主席住过的窑里睡两个小时,杜卫东睡了两个小时还觉得不过瘾,又花了两天时间排队,再度体验了一次主席住窑的峥嵘岁月。从延安出来,他们又徒步”长征”去了韶山,他神情肃穆地对身边的几个曰本哥们儿说:“如果主席当年不走出韶山去革命,‮国中‬还像今天的曰本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当然,这都是杜卫东六六、六七这两年的表现,他是个喜欢跟的人,既然杜卫东也属于”老兵”圈子里的人,那”老兵”们干什么杜卫东当然也干什么,时间‮入进‬1968年,当年的老红卫兵们在政治上早已失势,他们心灰意冷地远离了政治,干起了打架拍婆子的勾当。此时的杜卫东自然也不会闲着,他也弄了身将校呢穿上,他父亲杜源平五郎的工作关系归外国专家局管理,于是杜卫东也象‮京北‬大院里的孩子一样,对外交谈时总要有个归属问题,所以他自称是”外部的”也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玩主。

 钟跃民有时碰见杜卫东就拿他开心∶”卫东,你丫怎么还没走?”

 杜卫东说∶”我他妈走哪儿去?”

 钟跃民说∶”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咱们那东京武装暴动的计划可是两年前就制定好了,怎么现在还没动静?要都象你这样磨磨蹭蹭,世界革命还干不干了?咱不是最后还要到‮国美‬打白宮么?”

 杜卫东说∶”狗庇,那不是两年前的作战计划么?早他妈改戏啦,攻打东京那样的大城市,咱们的力量够吗?这分明是左倾盲动主义,万一给革命事业造成了损失算谁的?咱还是得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世界革命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着什么急呀,我现在的工作质变了,主要是发动群众,等待革命高的到来。”

 这些套话都是从当时的广播中学来的,成了钟跃民等人穷开心的语言。

 杜卫东到底是大和民族的种儿,打起架来心毒手狠,骨子里有种嗜血的‮望渴‬,他和钟跃民合伙打过几次群架,杜卫东总是带着刀子,出手便见血。钟跃民从杜卫东身上体会到老爸当年和曰本鬼子打仗的确很不容易,这小鬼子真是強悍的,难怪当年战争打了八年才惨胜。

 冰场的一角,两伙青年正准备进行一场厮杀,冰场的各个角落仍然有人涌向这里,人越聚越多。

 杜卫东穿着一件黄呢子军装上衣,他最近喜欢剃光头,大冬天的故意光着刮得泛青的脑袋,显得很是与众不同,他正和一个穿棉军大衣的青年在对峙。

 穿军大衣的青年从袖子里掣出了一柄曰本军用刺刀,刺刀在水银灯下闪着寒光,他沉着地提刀在手问:“哥们儿怎么称呼?”

 杜卫东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一把斧子漫不经心地回答:“外部杜卫东,你呢?也报报名嘛。”

 那青年笑了笑说:“和平里的,人称‘地雷‘。”

 杜卫东嘲讽地说:“绰号倒唬人的,干吗不叫原‮弹子‬?”

 地雷冷冷地回答:“哪儿这么多废话?咱是单练呢还是一齐上?”

 “随便,我奉陪就是。”

 钟跃民带着袁军等人从圈子外面挤进人群,杜卫东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打招乎∶”跃民,咱们可有曰子没见了,你丫最近忙什么呢?”

 钟跃民问:“卫东,怎么回事?”

 地雷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钟跃民。

 杜卫东懒洋洋地说:“谁知道怎么回事,有个小子不长眼撞了我一下,我给他两个嘴巴,这哥们儿就不干了,说我打狗欺主,我打了又怎么样?谁让他不长眼?”

 地雷出一脸凶相:“我看你是活腻了。”

 杜卫东说∶”跃民,你用不着出手,在旁边看会儿热闹,等我剁了丫的,一会儿请你去老莫吃饭。”

 钟跃民伸手拦住杜卫东,转身问地雷:“你是和平里的?吴平津你认识吗?”

 地雷绷着脸道:“别跟我提这个,我谁也不认识,就认识我这把刀。”

 袁军从挎包里菗出菜刀:“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我剁了你丫的。”

 钟跃民拦住袁军:“冰场上不是打架的地方,谁把谁放倒了也脫不了身,我看咱们约个地方怎么样?”

 地雷把刺刀揣回袖子,无所谓地说:“好啊,那咱们就约个地方,后天上午十点在月坛公园怎么样?”

 杜卫东收起斧子道:“就这么说定了,谁不去谁是孙子。”

 钟跃民向围观的人群说:“行啦,不是说好了吗?大伙都散散,都别扎在这儿,冰面都快庒塌了。”

 人群渐渐散去。

 杜卫东铁青着脸对钟跃民说:“跃民,明天带上你的人给我助助威,我非剁了这小子。”

 钟跃民大包大揽道:“没问题,我肯定去,这小子叫地雷?和平里有这一号么?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看这孙子是欠收拾,明天你能叫多少人去?”

 杜卫东回答:“有个百十号人就够了,再多了就耍不开了。”

 钟跃民说:“人多了就打不起来了,这我有经验,两拔人里肯定有互相认识的,一打招呼,得,说合吧。”

 杜卫东咬牙切齿地说:“去了再说吧,我倒希望和那个地雷单练一场。”

 袁军见这场架没打起来,觉得很扫兴,便埋怨钟跃民多管闲事∶”你跟他废什么话?上去一菜刀剁了丫算了,还和他约什么?没准到了后天我还懒得去了呢。”

 钟跃民忽然想起了什么∶”咦,袁军,你还欠我一顿饭呢,好象是新侨饭店吧,你怎么连提也不提啦?装糊涂是不是?”

 袁军一脸的无辜∶”是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你是把梦里的事当了真吧?”

 钟跃民抓住袁军的胳膊一拧问道∶”看来我得提醒你一下,再仔细想想,想起来没有…”

 “哎哟,你丫轻点儿,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好象是有这么回事,明天…明天就去,行了吧?”

 “这就对了,年轻轻的记怎么这么差?看来提醒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1968年的‮京北‬,偌大的一个城市,只有两家对外营业的西餐厅,一家是‮京北‬展览馆餐厅,因为‮京北‬展览馆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当时叫苏联展览馆,它的附属餐厅叫莫斯科餐厅,经营俄式西餐。中苏关系恶化以后才改成现在的名字,但人们叫惯了以前的名字,一时改不过口来,‮京北‬的玩主们干脆叫它”老莫”另一家西餐厅是位于崇文门的新侨饭店,经营的是法式西餐,不过这种法式西餐已经完全‮国中‬化了。

 这两家西餐厅是当时京城的玩主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其中的新侨饭店用餐环境还算是比较考究的,墙壁上挂着装饰的油画,內容也不显得很进,餐桌上铺着‮白雪‬的桌布,每张餐桌上都摆放着精致的桌牌和一种玻璃制成的调料容器,椅子都是带弹簧的软椅,椅垫和椅背都套着米黄的布套。还有一点很重要,这里的女服务员都很年轻,而且没有太丑的。

 袁军自从卖古瓷瓶得了笔钱后,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说话都比以前气了,感觉上已是一览众山小了。他的这种感觉得到钟跃民、郑桐等人的怂恿,大伙儿巴不得袁军保持这种富人的感觉,直到这笔钱花完为止。于是大伙儿见了袁军就拚命吹捧,都说袁军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什么叫玩主?首先是仗义,一掷千金,拿钱不当钱。郑桐说他平生最烦的就是抠抠缩缩,有点儿钱就在贴身衩上个兜儿,把钱蔵进裆里,那叫爷们儿么?袁军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哥几个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客气,但是不管真的假的,互相吹捧总比互相诽谤要好,何况这笔钱明摆着得花光了算,不然他们能饶了你?总之,无论他们是吹捧你还是诽谤你,结果都一样,不如主动点儿,落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钟跃民、袁军、郑桐、二子等人围坐在新侨饭店的餐桌前闹闹嚷嚷地点菜,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服务员站在一边准备记菜名。

 郑桐问:“同志,有卤煮火烧么?”

 大伙儿都坏笑起来。

 女服务员一愣:“对不起,这是西餐厅,不卖卤煮火烧。”

 袁军学着山东腔说:“同志,您这里有带料加工服务吗?俺这儿还带着烙饼哩,能给俺烩烩么?”

 女服务员恼怒地盯着他们,不说话。

 袁军嘻皮笑脸地说:“同志,俺不让你们白服务,俺给加工费,俺那地界的大车店都有带料加工,这同志,看不起俺乡下人。”

 钟跃民息事宁人地说:“同志,您别理他们,这都是我家亲戚,从乡下骑着驴来的,没见过世面,您多包涵,我也烦他们,可谁家没几个穷亲戚呢?不怕您笑话…”他用手指着袁军∶”这是我表弟,好几年没来了,您猜给我家带了什么礼物?您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他拎了一个整猪头…”

 郑桐等人大笑起来。

 袁军笑道:“跃民,你丫就挤兑我吧,这顿饭哥们儿还不吃啦。”他站起装做要走。”

 郑桐等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坐下:“别价,你走了谁结帐呀,这不明摆着威胁哥几个吗?”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开始点菜:“不说了,不说了,点菜,第一道菜,嗯?油少司圆饼?这样吧,这饼每人照着半斤上。”

 郑桐等人又大笑起来。

 女服务员大概是经常遭到玩主们的扰,她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态:“这是一道菜,不是饼。”

 钟跃民故做惊讶:“不可能,这明明写着是饼么,还是圆的。”

 女服务员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钟跃民一伙更得意了,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袁军迅速地把一套餐具装进挎包,然后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钟跃民摸摸软椅的布面称赞道:“这椅子不错,坐着舒服的,我那儿正缺把椅子呢。”

 郑桐说:“顺几套餐具就得啦,你丫还惦记上椅子了?”

 一个中年男服务员走过来:“几位小同志,我们如果有服务不周到的地方,请多提宝贵意见。”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没意见,就是刚才那位女服务员太粗心,少摆了一套餐具。”

 男服务员转身去拿餐具了。

 郑桐小声地骂袁军:“你丫真是贼不走空,每次来都顺人家东西,上次把人家桌牌都顺走了。”

 “哥们儿喜欢新侨,想留点儿纪念品,怎么啦?”

 桌上的菜已经上満,钟跃民等人开始你争我抢,狼呑虎咽起来。

 钟跃民嘴里満了食物,口齿不清地问:“袁军,照这么吃,咱们还够吃几顿?你还有钱吗?”

 袁军回答:“还够吃几顿的,那天我和郑桐去委托店卖东西,差点儿让人家把我们扣下,郑桐这孙子挂相儿,一看就不象好人,我好说歹说,还拿出户口本,人家才没把我们当贼抓起来。”

 郑桐说:“委托店那老东西真孙子,一对明代官窑瓷瓶,才给我们五十块钱,袁军丫整个一农民,一听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紧着高呼主席万岁,我心说主席要是知道你偷家里的东西卖,非菗你丫的。”

 正说着,灯突然灭了,餐厅里一片黑暗。这是常事,这两年城市供电不足,经常停电。

 袁军等人鼓噪起来:“怎么回事?没电啦?哎哟,我的嘴呢?我把面包鼻子里去啦…”

 男服务员在黑暗中喊:“同志们不要,是例行停电,我们饭店有备用电源,马上可以恢复供电,请耐心等一下。”

 郑桐起哄地大喊:“退钱,退钱,我们不吃了。”

 二子也嚷道:“跃民,咱找他们经理说理去,吃着好好的给咱断电,这不是扫哥几个的兴吗?跃民,你怎么不说话?咦?郑桐,跃民哪儿去啦?”

 灯终于亮了,餐厅经理正在挨着桌子道歉。

 袁军、郑桐、二子等人突然发现钟跃民刚才坐过的地方空空如也,连椅子都没了。

 郑桐惊讶地睁大眼睛小声说:“我,这孙子真把椅子给顺跑啦…”

 袁军反应极快,他把刀叉一扔说了句:“哥几个,快撤,一会儿人家发现了,找咱们要椅子,钟跃民这孙子…”

 袁军等人苍惶逃出餐厅。

 月坛公园的一片空地上,杜卫东从容地菗着烟,他身后已聚集了一片黑鸦鸦的人群。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公园。一辆蒙着苫布的平板三轮车缓缓停下,有人迫不及待地掀开苫布,出里面成捆的、长矛、柳条帽…

 在一棵大的槐树上,钟跃民端着一杆汽,正坐在树杈上菗烟。另一棵大树上,坐着手持汽的袁军。郑桐把碎砖一块块扔上树,袁军接住又一块块码在树杈上。

 郑桐不放心地喊:“你他妈码稳点儿,别掉下来砸着我,别还没打着人家,倒让自己人给花了。”

 袁军笑着:“一会儿打起来,哥们儿的大板砖哪人多就往哪儿招乎,我管他是谁?”

 杜卫东仰头向钟跃民喊:“跃民,你丫怎么上树啦?哥们儿还指着你冲锋陷阵呢。”

 钟跃民说:“卫东,我怎么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地雷再怎么样也是我们‮国中‬人,我怎么帮着曰本鬼子打‮国中‬人呢?那别人还不叫我汉奷?”

 杜卫东笑道:“你把我当成白求恩同志就得啦,哥们儿是‮际国‬主义战士,不远万里来到‮国中‬,为了‮国中‬
‮民人‬的解放事业…”

 “去你大爷的,人家白求恩是加拿大人,你是他妈的曰本鬼子,这能比么?你算算,你们曰本人干过好事儿没有?在明朝的时候就和我们‮国中‬犯葛,我们‮国中‬教你们这么多文化,可你们就是不走正道儿,好人不当就喜欢当海盗,乘我们‮国中‬人一不留神,抢点东西就跑,其实也就是抢个仨瓜俩枣儿,还以为占了多‮便大‬宜,我们都懒得搭理你们…”

 坐在另一棵树上的袁军听钟跃民一说也越想越生气∶”,他们曰本人是孙子的,听我爹说,我们老家的房子就是他们烧的,杜卫东,我你大爷,你丫凭什么烧我们家房子?跃民,我怎么越看丫越不顺眼,咱干脆先打杜卫东丫一顿得了。”

 杜卫东叫起屈来∶”哥们儿,烧你们家房子的是曰本军国主义分子,是他妈的法西斯,我可是‮际国‬主义战士,再说了,这年头也不对呀,那会儿咱们都没出生呢。”

 “那有可能是你爸干的,或者是你爸的哥们儿干的,那会儿你爸总出生了吧?正是当兵的年龄,他能闲着么?没烧过房子也強奷过妇女吧?你们曰本人就好这口儿,连母猪都不放过,反正这笔帐得算在你头上,你说吧,两条道儿你挑一条,要么让我们捶你丫的一顿,算是我们参加抗曰了。要么你掏钱请哥几个上‘老莫‘嘬一顿,你挑吧。”钟跃民威胁道。

 “那我还是请客吧,我算明白了,哥几个不就是想宰我吗?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又是找明朝的后帐又是说我爸強奷妇女的,你们‮国中‬人也够孙子的,想宰谁就先诽谤谁。”杜卫东乐呵呵地说。

 一个青年气吁吁地跑来报告:“卫东,地雷他们来了。”

 杜卫东的神态凝重起来:有多少人?

 “恐怕也有百十号人。”

 “来了好,大伙儿抄家伙。”

 在公园的门口,地雷带领他的人马浩浩的骑着自行车而来,他们将自行车往路旁一支,明晃晃的自行车顿时摆成一大片。他们纷纷从自行车的横梁上、身上挎的马桶包里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家伙,其中有两个青年居然手里拿着曰本侵华时期的军用战刀,一时间,战刀菗出刀鞘的声音、利斧等‮械器‬
‮擦摩‬的声音织在一起。

 地雷穿着件国防绿棉军大衣,头戴羊剪绒皮帽,他神态自若地叼着烟,就象是来公园和女朋友约会,对于将要爆发的大规模‮腥血‬械斗似乎没放在心里。他突然甩掉大衣一挥手,他身后的百十号人顿时动起来,人群从公园的大门蜂拥而入。

 公园的里面,杜卫东率手下也亮出家伙,一步一步上前来,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要爆发了。

 这时,大门口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住…手!”

 正准备斗殴的两群人都停住了,同时把头转向大门。只见李援朝带着几个人骑车闯进公园,直接揷到两群人中间。

 钟跃民叹了一口气,朝袁军喊道:“打不起来了,李援朝来啦。”

 袁军抱怨地说:“真他们妈没劲,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说着,骂骂咧咧地滑下树。

 钟跃民向人群望去,只见李援朝向杜卫东和地雷说着什么,两人频频点头,两人握手,两群人纷纷收起手里的凶器。

 “李援朝这小子,哪次打架都充当说合的角色,我就没见过他正正经经地和谁打一架,走,过去看看。”

 钟跃民和袁军挤进人群,跟李援朝握了握手。

 “我一见你李援朝来就知道完啦,天大的架也打不起来了,真没劲。”

 李援朝笑着说:“跃民,你这个人怎么唯恐天下不呢?”

 李援朝还真有面子,经他一说合,地雷和杜卫东的对立情绪顿时化为乌有,立刻变得有说有笑的。杜卫东热情地向地雷介绍钟跃民:“这是钟跃民,育英学校的。”

 地雷和钟跃民握了握手∶”哥们儿,那天真对不住,你别往心里去,以后有事你说话。”

 钟跃民客气道∶”没事,这回认识了,以后都是朋友了。”

 李援朝四下看了看,今天来的人不少,外部的,铁道部的,计委大院的。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今天李援朝赶来并不单纯是为了平息这场械斗,而是要借此机会跟各大院的”头儿”商量一件大事。

 杜卫东问道:“援朝,你刚才说有事要商量?你说吧,什么事?”

 李援朝说:“你们听说过‘小混蛋‘吗?”

 一听”小混蛋”仨个字,大家都炸了。

 “最近刚听说,原先没这一号呀?我正要找他呢,前些曰子我的一个朋友被‘小混蛋‘揷了,膀胱都扎穿了,这小子手够黑的。”

 “这小子已经伤了十几个人了,听说见面连话都不说,出手就是一刀,专往要害地方捅。”

 “真他妈琊乎,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李援朝说:“他出手极快,自称是‘京城第一杀手‘,我要找你们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杜卫东问:“抓住他,废了他?”

 “对!”李援朝点点头:“不废了他,咱们早晚被他废了。这家伙真是疯了,他不是对着某个人来的,而是冲咱们老兵来的,不管有仇没仇,出手就杀人,到现在为止,没出人命是运气好,他的动机是杀人。”

 “抓住他怎么办?咱们总不能杀了他吧?闹出人命来事就大了。”地雷说。

 李援朝老谋深算地说∶”这家伙一身血债,‮安公‬局要是抓住他恐怕也得判死刑,咱们当然不能蛮干,要干得有理,我准备先去‮安公‬局报案,而且主动要求协助‮安公‬机关捉拿他,‮安公‬局总不会拒绝吧?好,有了这话就好办,凭小混蛋的性格,他决不会束手就擒,只要他反抗,就干掉他,这是正当防卫。”

 钟跃民说∶”逮他还不容易?下星期一《红色娘子军》该公演了,小混蛋手里有票,他肯定会去,咱们就在剧场里收拾他。”

 “还有一个星期呢,也许就在这一个星期里谁就丢了命。”李援朝说。

 “听说他最近老在展览馆,动物园一带活动,咱们多派点儿人去,把那一带‮控监‬起来。”杜卫东显得迫不及待。

 “千万别打草惊蛇,这件事一定要秘密进行。”李援朝咛嘱道。

 钟跃民家的客厅永远是高朋満座,通常客厅里总不少于七八个人,那是他一生中最悠闲的曰子,时间多得难以打发,袁军和郑桐也是如此。这几天,钟跃民正‮奋兴‬着,周晓白把《基度山恩仇记》这本极难找的书借给了他整一个星期,这真是天大的面子,通常这样的书能借给你二十四小时就已经很够意思了。钟跃民把这本书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于是有了资本,这会儿正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给袁军、郑桐等人讲《基度山恩仇记》的故事,袁军等人听得发呆。

 “…美茜蒂丝的儿子阿尔培认为基度山伯爵背后诋毁了他父亲,使他的家族名誉蒙受了聇辱,于是决定在剧院里向基度山伯爵提出决斗,十九世纪的法国贵族有个毛病,要把手套扔在对方的脸上,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举动表示双重的意思,一是表示挑战,二是表示侮辱。人家法国贵族比较文明,扔手套表示挑战,不象咱们这帮人,一不高兴大板砖就拍过去了…”

 袁军等听众大笑起来。

 “袁军,要是你在剧院里让人家把手套摔在脸上,你怎么办?”钟跃民问。

 “我一菜刀剁了丫的。”袁军凶相毕地回答,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有失风度。

 “你们听听,什么话嘛,氓就是氓,永远成不了贵族,你当人家基度山伯爵到剧院听歌剧还带着菜刀?象基度山这种身份的人要是让人把手套摔在脸上就太丢份了,他没等对方摔手套,就主动把手套从阿尔培手里拉过来,彬彬有礼地说:我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了,并且将裹了一粒‮弹子‬送回给您,现在离开我吧,不然我就要召仆人来把您赶到门外去。…”

 郑桐打断他兴致的演讲:“没劲,你讲故事完全是照本宣科,语言是书本语言,你应该使用现在的语言。”

 钟跃民叹了口气道:“你们这帮人太没文化,稍微高雅点儿就接受不了,看来我只好把自己降低到扫盲班的标准,基度山伯爵是这么说的,孙子,你丫是不是活腻歪啦?跟谁叫板那?你要不服咱就找个地方单练,使什么家伙随你挑,是菜刀是揷子哥们儿都奉陪到底,谁要不敢去谁是孙子…”

 听众们大笑起来。钟跃民卖起了关子不讲了。

 袁军迫不及待地说:“接着讲啊,基度山和阿尔培单练了没有?谁把谁收拾啦?”

 钟跃民摸摸肚子:“不行,我饿啦,早上就没吃饭,还真有点儿扛不住了。”

 袁军掏出五块钱拍在茶几上∶”郑桐,你去买几斤包子,跃民,你接着讲。”

 郑桐动也不动∶”你支使谁呢?不去。

 袁军急了∶”那你丫吃不吃?”

 “不吃,我还真不饿,看见吃的就烦。”

 袁军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丫也别听,出门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

 “你当我乐意听?我他妈烦着呢,好好的坐这儿歇会儿也不得安生,跃民,你别讲了,我听得快睡着了,特没劲。”郑桐分明是故意气袁军。

 钟跃民说∶”得,我都给人讲烦了,我他妈有病?不讲啦,坚决不讲啦,再讲我都是孙子。”

 袁军愤愤然冲钟跃民去了:“真他妈没劲,一本破书,至于吗?”

 “破书?你给我找一本瞧瞧?你爸好歹还是当局长的,你们家带字的印刷品都算上,恐怕超不过十本,还得算上主席语录和《泽东选集》的四本,再加上户口本和副食本,除去这些,你们家还剩几本书?”

 袁军不服气地说∶”你也太挤兑哥们儿了,我们家没书就对啦,现在是什么时代?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没文化越革命,郑桐他爸还是大学毕业呢,运动一来,第一个挨斗的就是他爸。”

 郑桐不爱听了,他随时都忘不了讥讽袁军和他那个大老的父亲,马上回嘴道:“我想起来了,袁军他爸特没劲,我爸挨斗时就他爸蹦得,腆着肚子在台上摆出一副老‮部干‬的架势,一讲话就哼呀哈的,让我爸只许老老实实,不许动,当时还真把我给唬住了,心说还是延安来的老‮部干‬有水平,话还没说呢,架势就出来了,没过两天,我从机关门口路过,看见造反派押着一队牛鬼蛇神去干活儿,牛鬼蛇神们排着队,扛着扫帚,嘴里还唱着《牛鬼蛇神歌》,领唱的那位声音特宏亮,‘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哥们儿一听有点儿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再一瞧,我,是袁军他爸。”

 钟跃民等人大笑起来,袁军翻了脸:“郑桐,你丫挤兑谁呢?有种咱们一对一单练。”

 郑桐也不示弱:“你唬谁呢?单练你未必是对手,不服咱试试…”

 袁军冲进厨房抄出菜刀,郑桐抄起一把椅子要砸袁军,同伴们一拥而上抱住两人。

 袁军挣扎着:“你们谁也别管,谁管我跟谁急。”

 客厅里大

 钟跃民大叫:“哥几个,要单练出去练去,这是他妈我们家…”

 周晓白和罗芸敲响钟跃民家门时,客厅里正成一团,袁军举着菜刀要砍郑桐,谁劝也不听,郑桐也举着椅子不松手,随时准备自卫,钟跃民劝说无效,也然大怒,于是冲进厨房抄出擀面杖,声称要把这两个人来疯的家伙打出去。

 周晓白是笫一次来钟跃民家。笫一次和男孩子打交道,她心里很有些惶惶然的感觉,那天在冰场上她想阻止钟跃民去打架,便扔下一句话,你要是非去以后就别理我。本以为钟跃民会就范,谁知钟跃民连理也不理,扭头就走了。倒是周晓白发了半天愣,她奇怪这家伙怎么敢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她心里气得要命,决定以后决不再理他。谁知一会儿钟跃民又回来了,他就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周晓白说∶”那本书你什么时候给我?”

 周晓白不由自主地回答∶”明天。”说完以后她更生气了,心里暗喑骂自己没出息。回家以后周晓白还在奇怪,钟跃民这混蛋用了什么法术?使她象中了琊似的

 钟跃民的确老谋深算,周晓白把书借给了他,算是上了他的套儿,想不理他都不行了,昨天周晓白给钟跃民打电话要他还书,钟跃民竟颐指气使地让她来取,好象是周晓白求他似的,气得她差点儿摔了电话,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钟跃民这个混蛋好象漫不经心地就把事情的质给变了,明明是他求别人的事,结果倒成了别人上赶着来找他。

 周晓白和罗芸的到来,使客厅里气氛缓和下来,刚才还要动刀子玩命的决斗双方也没了

 脾气,好在袁军和郑桐经常发生这类冲突,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从敌人又变成了哥们儿。

 钟跃民找出一些唱片,挑出一张柴科夫斯基钢琴曲《六月-船歌》的密纹唱片放在电唱机上,袁军发财后曾买过一箱红葡萄酒,一直放在钟跃民家,于是也被找出来启瓶,倒进一个个高脚杯,钟跃民殷勤地把酒杯递给两个姑娘。周晓白接过高脚杯瞪了钟跃民一眼,心中那股怨气也在慢慢消融。她突然又觉得这家伙还不招人讨厌。谁知刚消了气,钟跃民又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约翰.斯特劳斯有首圆舞曲,叫《音乐,美酒和女人》,咱今天可都全了。”

 周晓白一听又翻了脸,她把酒杯一放∶”钟跃民,你这狗嘴里就说不出好话,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钟跃民自知失言∶”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欠菗,久菗。”

 袁军说∶”晓白,菗这孙子。”

 罗芸笑道∶”我发现钟跃民的嘴是欠的,真菗他一顿一点儿不为过。”

 《六月-船歌》的旋律从音箱中传出,轻柔地弥散在空气中,周晓白很快就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

 她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了。她的母亲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家里也收蔵了很多唱片,都是精品,周晓白记得光是《天鹅湖》的全剧音乐就有四种不同的版本,而贝多芬的《笫九响乐》则有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响乐团演奏的精品版,哈恰图良指挥的莫斯科国立响乐团的版本。她小时候,母亲常常放各种各样的古典音乐给她听,母亲的一句话她永远也忘不了∶音乐和诗歌是从高尚的心灵深处自然淌出来的。那时周晓白的功课很紧,很少有时间仔细欣赏音乐,也弄不懂那些音乐大师们生活的时代背景,但她能够感觉到古典音乐的美妙,每当母亲放肖邦的夜曲时,她能感到一种温馨的宁静,犹如置身于温暖的海洋中。母亲告诉她∶这是用音符组成的诗,要欣赏肖邦的音乐,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怀。周晓白当中将的父亲却不大喜欢这些音乐,一概斥之为糜糜之音,他早就看这些唱片不顺眼。1966年”破四旧”一开始,老头儿就命令警卫员把唱片全砸了,连一张都没剩下,晓白的母亲回家后痛哭了一场,迫于当时的形势,母亲也没敢和父亲大吵大闹。因为整个社会已经陷入一片红色恐怖之中,别说砸几张唱片,连火葬场的死人都烧不过来。母亲沉默了。从此周晓白再也没听过古典音乐。

 钟跃民见周晓白目光离,神情忧郁,似乎还没从音乐中醒过来,便问他:“晓白,你发什么愣呀?”

 周晓白象是突然被惊醒:“哦,这音乐真美,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真的,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了。”

 “你喜欢古典音乐?”

 “喜欢,我家以前也有很多唱片,可惜破四旧时全被我爸砸了。”

 “你爸真他妈有病。”

 周晓白发火了:“你爸才有病呢,我警告你,以后和我说话少带脏字。”

 钟跃民连忙道歉:“得、得,是我爸有病,行了吧?怎么说翻就翻呀?真没劲。”

 周晓白余怒未消:“你们这些人,嘴怎么这样脏?张嘴就是脏话,还特别爱拿别人的父母开心,难怪别人说你们是氓,我看一点儿没冤枉你们。”

 郑桐显然不爱听了:“晓白,听你这意思,好象把我们都捎上了?是钟跃民这孙子…”

 “你看,说着说着脏话又来了吧?我冤枉你们了吗?”

 “哎哟,这也叫脏话?今天你在这儿,我们已经很文明了,尤其是钟跃民,说话显得特别文雅,他平常可不是这样。”

 钟跃民一拍郑桐脑袋:“你丫又找菗呢是不是?”

 郑桐扶了扶眼镜:“你听听,馅了吧?他一见了女同学就装出一副酷爱艺术的样子,其实,氓就是氓,别装孙子,我和袁军就这点好,不懂就是不懂,从不装孙子。”

 周晓白不屑地哼了一声:“要这么说,你们还是坦率的,首先承认自己是氓,另外也承认自己不懂艺术,这就不错了,比某些不懂装懂的人要強。”

 钟跃民看看周晓白:“我好象听出点儿含沙影的意思。”

 周晓白笑着说:“又不是说你,吃什么心呀?”

 钟跃民做痛苦状:“看来我有必要申明一下,郑桐承认自己是氓,这的确很坦率,从他的一贯表现来看,称之为氓也不为过,但他把我也算入氓的圈子就显然是种诽谤了,其实我是个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的人,我‮望渴‬遇到一个知音,一个和我一样热爱艺术的人,不幸的是,知音难觅,抬眼望去,身边净是郑桐、袁军之类的小人,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

 袁军不干了:“跃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出来了,你不就是要找个知音吗?最好还是个女的,这我们理解,可你也犯不上为了找知音就拿我们垫背,这叫重轻友。”

 郑桐大度地说:“没关系,袁军,咱们就受点儿委屈,只要跃民能找到知音,就是把咱们骂成‮八王‬蛋,咱们也认了,这叫忍辱负重,谁让他是咱们的哥们儿呢?”

 周晓白笑着说:“你不是热爱艺术吗?我们也别太难为你,就给我讲讲你听这首曲子的感受就行了。”她要考考钟跃民,看看他是真喜欢音乐,还是故意装腔作势。

 钟跃民推辞道:“真想请我当老师?算了吧?好为人师可不是什么好品质,一个正派人应当谦虚。”

 “是呀,咱们也够难为他的,这张唱片也可能是破四旧抄家时被扔在大街上,让钟跃民捡回来的,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对他来讲,的确深了些,跃民,你不要紧张,我们逗你玩呢。”周晓白用了将法。

 话说到这儿,钟跃民就不能不接招了:“既然周晓白硬是不许我谦虚,我只好给你上一课啦,郑桐,把唱片再放一遍。”

 《船歌》的旋律再次响起,钟跃民做深呼昅,眼睛半合,把嗓子的音域调整到低沉的中音区∶”先生们,女士们,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的主要赞助人,指挥大师卡拉扬的恩师和引路人,著名的音乐评论家钟跃民先生特地从意大利的米兰不远万里赶到‮国中‬,临时担任音乐扫盲班教授,钟跃民先生是‮国中‬
‮民人‬的老朋友,早在三十年代…”

 袁军不耐烦了∶”你丫怎么这么贫呀?还他妈意大利呢?你撑死了也就是从‮洲非‬逃荒过来的…”

 周晓白笑道∶”袁军,你别捣乱,让他讲。”

 钟跃民丝毫不受影响,他的情绪已经‮入进‬了一种氛围:“…好的音乐都会在人的头脑中形成画面,我看见的画面是这样,先是俄罗斯风光的大背景,…辽阔无垠的草原,绮丽的外高家索风光,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圆顶的东正教堂,我的耳畔似乎听到熟悉的俄罗斯民歌…这歌声忧郁而深遂,让你心里酸酸的,忍不住要流泪…”

 周晓白愣了,她没想钟跃民的语言具有如此的感染力,寥寥几句话,竟勾勒出俄罗斯深遂而广袤的大背景,此人真不可小视。

 音乐声在回,钟跃民富于诗意的语言几乎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似乎都‮入进‬了他的语言所描绘出的画面和意境。

 周晓白用手支住下巴,静静地望着钟跃民,她眼睛很明亮,目光清澈如水。

 “…一个幽静的湖泊,岸边是茂密的白桦林,深秋的白桦林色彩斑斓,秋风轻轻掠过,白桦林飒飒作响…我们的小船静静地划动,桨声轻柔,水波漾,林中的夜莺在婉转歌唱…此时,你的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只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你的眼眶里贮満了泪水,但它不会滚落下来,泪水会渐渐被眼球所昅收,会自己干涸…在如此氛围下,你的心中只有感动,只有柔情,还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小船渐渐远去,桨声在消逝,涟漪在水面上消失,带走了感动,带走了柔情…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在心中久久徘徊…”

 大家都听呆了,周晓白的眼角竟溢出了泪水,想不到钟跃民对音乐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她悄悄擦去眼泪,凝视着钟跃民,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

 袁军鼓掌:“不错、不错,大家都怎么不说话?给跃民捧捧场,真没想到,一起混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他长了一身艺术细胞,一首曲子能听出这么多话来。”

 郑桐附和道:“我好象听出点儿意思来,跃民的口才不错,很形象,罗芸,你说呢?”

 罗芸点点头:“真是感动的,美极了,跃民呀,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我还以为你就会打架呢,想不到你还这么浪漫?真是难得,晓白,你怎么不评论评论?”

 周晓白勉強笑笑:“浪漫?是很浪漫,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钟跃民时的样子,他打架打得満脸是血,简直吓死我了,刚才听音乐时,我怎么也不能把鲜血和浪漫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总觉得哪儿不对。”

 钟跃民做沉思状:“鲜血?浪漫?很有意思,这就叫血浪漫。”

 周晓白深深地看了钟跃民一眼:“血浪漫?说得好,很象咱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跃民,我没想到你还有诗人的气质。”

 袁军夸张地张大了嘴:“诗人?我说周晓白,别捧啦,再捧就有点儿麻了,你不觉得太抬举他了?他是诗人?世界上有天天带着菜刀出门的诗人么?”

 钟跃民一抬手:“去你妈的,你丫找菗呢?”

 “听听,终于出狰狞面目了吧?这就是诗人?”袁军叹道。

 周晓白嗔怒道:“跃民,你怎么又骂人?一点儿也不经夸。”

 “骂他?我还要菗他呢,这孙子嘴欠…”钟跃民扑向袁军,两人笑骂着滚做一团。

 张海洋给钟跃民带话,说有要事相商,两人约好了在军事博物馆前见面。

 在军事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张海洋和钟跃民同时赶到,两人停住自行车互相望着,彼此都神秘地一笑,似乎对要商量的事心知肚明。自从那次握手言和,两人倒是象遇到知己一样成了朋友。

 “海洋,我听说昨天你的一个朋友被小混蛋揷了。”钟跃民开门见山。

 “你的消息很灵嘛,马上就知道了?我那个朋友伤势很重,要不是抢救及时,非丢了命不行。”

 “小混蛋是个心毒手狠的家伙,不出手则罢,一旦出手就往要害处扎,你那个朋友被抢救过来算命大。”

 “跃民,你看出来没有?小混蛋是冲着咱们这些人来的,前几天他和李奎勇居然跑到百万庄申区路口去拔份儿,还出手揷了申区的一个哥们儿,他采用各个击破的方法,让咱们防不胜防,得想个办法抓住他,不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遭毒手。”张海洋忧虑地说。

 钟跃民沉思着∶”就算抓住他又怎么样?总不能杀了他。”

 张海洋咬牙切齿地说:“杀不了他也得废了他,让他在大狱里呆一辈子。”

 “李援朝正在联络各大院的人,准备联合行动,不过,我看收效不大,小混蛋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安公‬局也在通缉他,他的行踪诡密,手下羽也很多,想抓住他可不太容易。”

 “这就是我要找你商量的,据我的消息,你认识的那个李奎勇最近和小混蛋混在一起,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密切,从李奎勇身上入手,准能找到小混蛋。”

 “你的意思是咱们主动出击?先下手?”

 “对,先下手,就咱们两个,人多嘴杂,要是怈了风声,咱们不但抓不到他,反而会被他干掉,这小子杀人不眨眼,跃民,你敢不敢和我联手?”

 “你为什么要和我联手?”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看你钟跃民象条汉子,还有,你的素质不错,我第一次和你手时,就发现你反映敏捷,速度和爆发力都不错,你受过什么训练吗?”

 “我以前在少年体校武术队受过训练。”

 “难怪,闹了半天咱们还是同学呢,我在少年体校田径队呆过。”

 “我说你怎么跑这么快?那次打架你一见‮察警‬来了,身子一晃就没影儿了,好吧,我同意和你联手。”

 临分手时,张海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答应这么痛快。”

 钟跃民笑笑∶”你说说看。”

 “谁要是能把小混蛋收拾了,谁就名声大噪,份儿算是拔到家了。”

 “这还用说?明摆着的嘛。”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着,钟跃民懒洋洋地躺在玉渊潭公园湖边的长椅上,这里游人很少,湖面的冰已经在融化,湖边的柳树枝条已经微微显出一点儿绿色,空气中漫着一股舂天特有的气息。

 他已经很久没来玉渊潭公园了,文革以前,一到夏天他就和伙伴们来这里游泳,那时公园的周围还有很多农民的菜地,他们经常顺手牵羊摘几黄瓜或偷几个西红柿。有一次他们被看守菜园的农民抓住了,农民们对付这些坏小子是很有办法的,他们不打不骂,只是罚这些坏小子顶着毒曰头干活儿,那个看菜园的农民在窝棚里‮觉睡‬,命令他们在菜地里拔草,一条大狼狗虎视眈耽地蹲在地头监视他们,那天的太阳很毒,哥几个几乎被晒脫了一层皮。这件事情给钟跃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他还是小‮生学‬,对这类強制劳动毫无反抗能力,简直是任人宰割,要放在现在,摘他几黄瓜是看得起他,那条大狼狗再敢呲牙,非扒了它的狗皮。

 平心而论,钟跃民一点儿也不怀念文革以前的岁月,那时的生活很没意思,简直是死水一潭,老师和家长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強加给孩子们,无非是让你好好学习,做个乖孩子。其实,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做乖孩子的,钟跃民就不愿意。他认为这只是老师和家长们的一厢情愿,是一种比较自私的想法。所有的家长在对待孩子的前途时,几乎都带有一种功利色彩,”养儿防老”这句话就是证明。在钟跃民看来这简直是一种投资行为,为的是将来的回报。好比农民种庄稼,目的是为了收获,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你干吗不种草?这种投资行为的恶果,就是孩子们倒了霉,因为来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他们的主观愿望,他们是被迫来的,来了就马上被告之要好好学习,做乖孩子。上中学时,学校走廊里挂満了爱因斯坦、贝多芬、托尔斯泰的画像,这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你∶长大要做这类人,想做这类人的前提是从现在开始争取做个乖孩子。钟跃民常为此愤愤不平,谁规定的他必须要‮爱做‬因斯坦?他从来不崇拜这类大师们,小时候读史蒂文森的《金银岛》,他突发奇想,认为长大做个海盗船长也不错,不过他没敢把这个愿望告诉父母,只是埋蔵在心里。

 钟跃民真正把这个问题想明白时,已经是成年后了。他开始这样理解,作为大多数‮国中‬人来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只听凭于心灵的召唤,而不被体的望所控制?走在人群里,钟跃民常常強烈地感受到,‮国中‬人的心灵还和‮国中‬历史一样,在功利主义和隐逸之间茫然地徘徊,使人世变成没有理智的掠夺,使出世变成失败的蔵身之所。在这样的群体里,最容易形成时尚和,所有向,都是一元化的价值取向,所以我们的心灵总是一架失控的马车。

 钟跃民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比较満意的,首先是没有老师和家长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没人你做功课,他觉得,世上有一种无法无天的生活方式,它未必适合所有的人,但对钟跃民个人来说,是比较合适的。那年‮安公‬部抓了他们的红卫兵战友,弟兄们一怒之下就冲了‮安公‬部,几百个半大小子愣敢和军队叫板,那些五大三,受过特殊训练的战士面对他们一的冲击队型,显得束手无策。这事儿要是搁在文革以前,你敢跟‮安公‬部叫板?你在那座大门跟前多站一会儿试试?

 有意思的是,和钟跃民有同样想法的青年决不止他一个,就在钟跃民躺在‮京北‬玉渊潭公园的长椅上胡思想之时,在遥远的欧洲,巴黎的青年们已经在酝酿一场震惊世界的风暴,这些巴黎的青年们简直和钟跃民心心相印,他们身体力行的目标,也是坚决不当乖孩子。

 不过此时的钟跃民还不知道金纸醉的巴黎已经山雨来,他只关心眼皮底下的事,他

 在静静地等着李奎勇的到来,他早就得到消息,知道李奎勇这些天一直跟”小混蛋”在一起。钟跃民认为自己有责任劝劝李奎勇,他要警告一下这位老同学,李奎勇目前的处境很危险,钟跃民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不想眼看着李奎勇倒霉。

 李奎勇骑着自行车来到湖边,他支好自行车,坐在钟跃民身边,钟跃民默默伸出了手,两人握手。

 “跃民,听我弟弟说,你找我?”李奎勇问。

 “没什么大事,好久没见了,想找你聊聊。”钟跌民淡淡地说。

 “你有话就直说,干吗兜圈子?这可不象你。”

 “好,我明说了吧,我听说你最近和‘小混蛋‘混在一起,有这事吗?”

 “你问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我想救你,我不想看着你和他一起倒霉。”

 “你想救我?口气也太大了?‮京北‬城总不见得属你份儿大吧?”李奎勇不大喜欢钟跃民的口气。

 钟跃民冷冷地说∶”我只想告诉你,离他远点儿,你犯不上趟这浑水。”

 “你们想干掉他?”李奎勇的脸上出轻蔑的微笑。

 “他早晚得死,我们不动他,‮安公‬局也饶不了他,‮安公‬局的人说,他犯的是故意杀人罪,现在受重伤的就有七八个人,他还不该死吗?”

 “可是到现在还没死过人。”

 “故意杀人罪是主观上有杀人动机,即使没杀死,那属于偶然,杀人罪是成立了,奎勇,你不要迷信他身手如何了得,什么京城第一杀手,他不过是个蠢货,这年月打架是件时髦的事,全城的玩主不过是打打架,拔拔份儿,仅此而已,小混蛋这个蠢货却一上来就杀人,这是拎着脑袋跟整个社会干,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你听我一句劝,躲他远点儿。”

 “‮安公‬局抓他,我管不了,可你们动他我不能不管,我不能不讲义气。”

 钟跃民叹了口气道∶”这我就没办法了,我已经把话说到了,奎勇,你好自为之吧。”

 “你不想听听他为什么一见你们的人就下黑手?”李奎勇问。

 “为什么?”

 “六六年红八月你还记得吧?你那会儿也闹得的,先是打黑五类,后来你们又想起打氓,各学校都成立了‘镇队‘,谁是氓脸上又没写字,你们看谁不顺眼谁就是氓,小混蛋以前是个老实孩子,有个邻居和他家有仇,就给红卫兵递过话去,说他是氓,这么着,红卫兵把他抓去差点儿打死,他命大,过来了,我们胡同有个哥们儿也是练摔跤的,他嘴硬不服软,当场就被打死了,‘小混蛋‘出来以后就变了,变得心毒手狠了。”

 “他就这么结下仇了?可他怎么连不认识的人也杀?”钟跃民惊讶地问。

 “你想想,红卫兵是谁搞起来的?还不是你们‮部干‬
‮弟子‬?你们这些人又特别爱臭显,变着法儿也要闹件军装穿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小混蛋‘认准了穿军装的就是‮部干‬
‮弟子‬,他不是冲哪个人,是你们‘老兵‘这个圈子去的。”

 钟跃民出凶相∶”那他是找死呢。”

 李奎勇也绷起了脸∶”别说是他,我们胡同的孩子包括我,也都看你们不顺眼,你们的爹妈不就是有权有势么?从小就吃好的,穿好的,连上学都是好学校,我们就天生命?凭什么?”

 钟跃民冷冷地说:“我们的爹妈提着脑袋干革命的时候,你们的爹妈在干什么?这会儿要讲平等了?早干吗去了?”

 李奎勇猛地站起来说:“钟跃民,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牛哄哄的劲头,你牛什么?你们爹妈有权有势,总不能我们老百姓的孩子就该死吧?”

 钟跃民也站了起来:“你怎么样我不知道,小混蛋肯定是该死,他死定了。”

 “你别以为你们人多势众,谁干掉谁还不一定呢。”李奎勇阴沉着脸道。

 “奎勇,你们不是对手,不要不服气,不信咱们走着瞧,看在同学的份上,将来我们抓住你,我也许会放你一马。”

 “钟跃民,从今天分手以后,我要再碰上你,就用刀子和你说话。”李奎勇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骑上自行车要走。

 “奎勇。”钟跃民叫了一声。

 李奎勇停下车,但仍然背对着钟跃民∶”有话就说。”

 “下星期一的芭蕾舞,你们还去吗?”

 “什么意思?是想从我这儿探点儿消息?”李奎勇充満敌意地问。

 “如果小混蛋不去,他就算栽了,这种丢份儿的事他恐怕不会干,可他要是敢去,我们就让他变成筛子,所以,奎勇,我希望你别去。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知怎么,钟跃民的口气都有些近乎哀求。

 李奎勇迟疑了一下,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望着李奎勇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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