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兄弟
关于香椿树街的故事,已经被我老家的人传奇化了。在南方,有许多这样的街道,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谁要是站在临街或者傍河的窗子边,可以窥见家家户户挂在槽下的腊
,晾晒的衣物,窥见室內坐在饭桌前吃饭的人以及他们一整天的活动。所以我要说的也许不是故事而是某种南方的生活。如此而已。
舒工和舒农是兄弟俩。
涵丽和涵贞是姐妹俩。
而且他们住在同一栋房子里。香椿树街十八号。十八号是发黑的老楼,上下两层。舒家住楼下,林家住楼上。他们是邻居。十八号的房顶是平的,苫一层黑铁皮。那房顶上伏着一只猫,这是十五年前我站在桥头眺望时留下的印象。
印象中还有那条河。河横贯香椿树街,离十八号的门大约只有一米之距。我的叙述中会重复出现这条河,也许并无意义,我说过这只是印象而已。
舒工是哥哥,舒农是弟弟。
涵丽是姐姐,涵贞是妹妹。
舒家兄弟和林家姐妹的年龄就像人的手指一样有机排列,假如舒农十四岁,涵贞就是十五岁,舒工就是十六岁,涵丽就是十七岁,他们真的像一个人的手指紧紧地并拢着,掰也掰不开。他们是一个人的四
手指,还有一
手指在哪里?
舒农是个畏畏葸葸的男孩。舒农是个黄皮鬼。在香椿树中学的简陋教室里,坐在中间第一排的就是舒农。他穿着灰卡其布生学装,左右时下各缀一块规则的补丁,里面是他哥哥穿旧的蓝运动衫,领口上有一条油腻的黑线,香椿树中学的教师们普遍厌恶舒农,因为舒农总是半趴在桌上抠鼻孔,他的眼睛勾直勾地盯着教师,富有经验的教师知道那不是在听讲。你用教鞭敲他的头顶,舒农会发出碎玻璃一样的尖叫声,他说“我没讲话!”教师们往往不爱搭理他,他毕竟不是最调皮的生学,但他们受不了舒农阴沉的老年化的眼神,教师就骂舒农“你这个小阴谋家,”而且,舒农的身上经常散发出一股
臊味!
舒农十四岁了还经常
。这是秘密之一。
起初我们不知道这个秘密,秘密是涵贞怈
出来的,涵贞是个爱吃零食的女孩,她很馋,她偷家里的钱买零食吃。有一天她没偷到,她在糖果店门口犯愁的时候看见舒农拖着书包走过来,涵贞对舒农说:“借我两
钱!”舒农想从她身边绕过去,但涵贞拉住舒农的书包带子,不让他走,涵贞说“借不借吧?小气鬼。”舒农说“我没钱,我身上只有二分钱。”涵贞撇了下嘴,就把书包带悠起来砸到舒农脸上,涵贞叉着
对我说“你们别跟他玩,他这么大还
呢,天天要晒被子!”我看见涵贞说完就扭着
朝学校跑了,舒农捂着脸站在那儿不动弹,他阴沉沉地望着涵贞胖胖的背影,后来他瞟了我一眼,也是阴沉沉的。我真的记得舒农十四岁时的可怕的眼神,活像一个天才的少年囚犯。我对舒农说“走吧,我不告诉别人。”舒农摇头摇,舒农把手指狠狠地伸进鼻孔,抠了一下两下,他说“你走吧,我今天不想上学了。”
舒农旷课是经常的事,谁也不奇怪。我猜他是要采取什么行动回报涵贞,这也不奇怪。舒农是有仇必报的人。
第二天涵贞跑到办公室报告老师,说舒农在她的被窝里
了五只死老鼠,一卷钢丝鬃子,还有十几颗图钉。教师们答应好好训舒农一顿,但是第二天舒农继续旷课没来上学,接着第三天是涵贞母亲丘玉美来了,她带来一碗米饭,让校长用鼻子闻,校长说怎么回事,丘玉美说舒农在我家的饭锅里撒了一泡
!办公室外面围了好多人,刚在教室
面的舒农被体育教师提溜进去,扔在墙角上。校长问丘玉美“他来了,你看怎么处理他?”她就说“这也好处理。让他自己把碗里的饭咽进去,他就知道该不该干这事了。”校长考虑了几秒钟说好像也是个办法,校长端着那碗饭走过去放到舒农面前。校长说:你给我吃掉它,让你自食其果吧!“舒农垂着头把手揷在
袋里,玩着一串钥匙,若无其事的样子,校长听见那串钥匙在舒农肮脏的
袋里叮叮咚咚地响,他被
怒了,我们看见校长突然抓住了舒农的头,舒农的头被摁住往下庒,他的嘴贴近了那碗米饭,他下意识地
了一口,紧接着就像一条小狗一样吼了一声,噗地吐了出来。舒农脸色煞白撞出办公室时,嘴角上还粘着一颗米粒。围观者都哄堂大笑。
那天傍晚我看见舒农在石灰场的
石堆上晃来晃去,他拖着书包,把枯树枝从垃圾里踢出来,他的脸一如平常萎靡不振。我好像听见他对谁说,”我要
翻林涵贞。“那个声音尖声尖气的,好像一个女孩子对卖糖的人说我要一个糖娃娃一样平淡无奇。”我要
翻丘玉美!“他还说。
有一个男人爬在十八号的楼顶上,远远地看过去他像是在修葺屋顶。那就是舒农的父亲,街上人喊他老舒,我们就喊他老舒好了。我老家的人都认为老舒是个人物。印象中老舒是个健壮的矮个子男人。他好像是个建筑工或者是管道工。反正他
于各种活计。要是谁家水管漏水电表坏了,女人就说:“去找老舒吧。”老舒其貌不扬,但是香椿树街的女人们都喜欢他。现在看来,老舒是个风
家伙,香椿树街的风
家伙不少,老舒是一个。这是我的观点。
比如现在一群织
线的女人也看见了十八号楼顶上的老舒,她们会议论有关老舒的风
韵事,说得最多的是老舒和丘玉美怎么样怎么样。我记得有一次走进酱油店时听见打酱油的女人对卖咸菜的女人说“林家的姐小妹俩都是老舒生的!你看丘玉美那
样!”酱油店里经常爆出这种奇闻来,吓你一大跳。丘玉美从店外走过,她没听见。
如果相信了女人们的流言蜚语,你看见林涵贞的父亲老林就疑惑了,那么老林是干什么吃的?
比如现在是夏曰黄昏,还有一个男人在手帕厂门口跟人下棋,那就是老林。老林每天都在那里跟人下棋,有时候涵贞或者涵丽把饭送到棋摊边。老林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他看上去并没有异秉,但有一回他跟人赌棋赌输了,就真的把一只“炮”咽进了嘴。结果是涵丽把他的嘴掰开。硬是把棋子抠出来了。涵丽掀了棋盘,挨了老林一记耳光。涵丽跺着脚哭“还下还下,把棋子呑进肚活该!”老林说:“我愿呑什么就呑什么,关你庇事!”观棋的人都笑,他们都是喜欢老林这种脾
的。他们也喜欢涵丽,涵丽人漂亮心也好,街上对涵丽涵贞姐妹有一致的评价,姐姐讨喜妹妹讨厌。
该出场的人物都已出场,剩下的是舒工和他母亲。舒家女人没什么可说的,她胆小怕事,像一只鼹鼠在十八号楼下悄悄地烧饭洗衣,我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而舒工却很重要,他曾是香椿树街少年们崇拜的偶像。
舒工的
须已经发黑,有点斯大林的八字型。
舒工眉清目秀,脚蹬一双海上产的白色高帮回力鞋。
舒工在石灰场和城西的人打过群架,而且他会谈恋爱。你知道舒工和谁谈恋爱?
和涵丽。
现在想想十八号两家人的关系是很有意思。
舒工和舒农原先睡一张
,哥俩夜里总是闹纠纷。舒工睡得好好的便会吼起来,他劲使地朝舒农
一脚“又
了,你他妈又
了。”舒农不吭声,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楼顶上夜猫的脚步和叫声。舒农已经习惯了舒工对他的拳打脚踢,他知道舒工有理由这么干。他总是
,而舒工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况且他也打不过舒工。舒农觉得他对舒工不能硬拼,要讲究战术策略。他想起某人在石桥上挨揍后说过一句深奥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舒农懂得这句话的含意。有夜一他在挨舒工一顿拳脚后慢慢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说什么?”舒工没听清,他爬过来拍拍舒农的脸“你说什么报仇?”舒工自己笑起来“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你知道报仇?”舒工看见弟弟两片嘴
在黑暗中闪着白光,像两条蛆
动着。他重复着那句话。舒工用手捂住弟弟的嘴“觉睡,闭上你的臭嘴吧,”舒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躺下,听见舒农还在说话。他说舒工我要杀了你,舒工又笑起“那我给你找把菜刀吧。”舒农说“现在不,以后再说吧,反正你要小心点。”
好多年以后舒工常常想起舒农在黑暗中闪着白光的嘴
、像两条蛆一样不倦地
动着。舒工再也不能忍受和舒农睡一
的苦处,他对父母说,给我买张
,要不我就睡到朋友家去,不回来了。老舒愣了一下,老舒说,我才发现你长大了。老舒把儿子的胳膊拉起来,看看他的腋
“好吧,长了不少,明天买一张钢丝
来。”
后来舒农就一个人睡。这也是舒农十四岁时的事。
舒农从十四岁开始一个人睡。舒农发誓从分
的第夜一起不再
,比如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秋夜,舒农的苦闷像落叶在南方漂浮。他睁大眼睛躺在黑暗中,听见窗外的香椿树街寂静无比,偶尔有一辆卡车驶过,他的
便微微颤动起来。这条街没有意思,长在这条街上更没意思,舒农想,舒农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后来就累了,在困倦中他听见舒工的
在咯吱咯吱地响,响了很长时间。“你在干什么?”“不要你管,睡你的觉,
你的
去。”舒工恶狠狠地回答。“我再也不
了。”舒农腾地坐起“今天夜里我就是不觉睡也不
!”舒工没吱声,很快地响起了舒工的鼾声。舒农厌烦他的鼾声,他想舒工最没有意思,他是个欠揍的混蛋。舒农坐在
上看着后窗,他听见一只猫从窗台上跳走,又爬上了屋顶,舒农看见了那只猫暗绿色的眼睛,就像两盏小灯自由地闪耀,它可以轻捷地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舒农想做猫比做人有意思。
做猫比做人有意思,这是舒农十四岁时对生活的看法。
假如这个夜晚有月光,舒农极有可能看见爬在漏雨管上的父亲。舒农突然看见一个人爬在窗边的漏雨营上,他
稔而轻巧地往上爬,仿佛一只大巨的壁虎。舒农只害怕了短短的一瞬间,就将脑袋伸出窗外,抓住那人的腿。“你在干什么?”舒农很快发现那是他父亲,老舒用手上的拖鞋敲敲他的头顶“好儿子别吱声,我上楼修水管去。”“楼上漏水吗?”“漏了一地,我去修修。”舒农说“我也去。”老舒吐了口气,退回到窗台上。他光着脚蹲在窗台上,两只手卡住舒农的脖子,老舒说:“快躺下睡你的觉,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要不我就卡死你。真的卡死你,听见吗?”
舒农感觉到父亲手上刀刃般的切割,他闭上眼睛,那双手松开了,然后他看见父亲的手搭在什么地方,父亲纵身一跃,仿佛一只大巨的壁虎,爬到楼上去了。
后来舒农仍然坐在
上,他不想觉睡。听见楼上女人丘玉美的房间地板咚地响过一声然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舒农想那只猫呢,猫如果在屋顶上会不会看见父亲和丘王美在干什么?舒农十四岁老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也像落叶在南方盲目地漂浮,到凌晨的时候外面有
在打鸣了,舒农突然发现他刚才睡着了,睡着后又
了。舒农瞪大眼睛绞着
漉漉的短
,那股
臊味使他
不过气来。我怎么会睡着了?怎么又
了?他想起夜里的发现恍然若梦。谁在
我觉睡?谁在
我
?一种绝望的感觉袭上心头,舒农一边脫被
的
子,一边开始呜咽,舒农十四岁经常这样呜咽,像女孩一样。
有一次舒农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总是提出种种奇怪的问题,你不好回答,而他自己对此
有成竹。
做人好还是做猫好?
我说当然做人好。
不,猫好。猫自由。没有人管。猫可以在屋檐上走。
我说那你就去做猫吧。
你说人能不能变成一只猫?
不能。猫是猫生的,人是人生的,你连这也不明白?
我明白。我是说人能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猫?
我说那你试试看吧。
舒农说我是要试试,不过在我变猫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干,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舒农的牙齿咬着肮脏的指甲,轻轻发出折断的声音。
说到涵丽,涵丽是香椿树街出名的小美人儿。而且涵丽的心像一垛舂雪那样脆弱多情。涵丽不敢看别人杀
,她不吃
。她看见带血的呈死亡状的东西都害怕,这几乎成了她性格的重要特征。舒工和舒农小时候经常把
血放在楼梯上吓林家姐妹,涵贞不怕,但涵丽总是吓得脸色煞白。涵丽的恐惧总是
起
舒家兄弟的残暴幻想,怎么回事呢?几年以后舒工回忆起涵丽小姑娘的事情內心就很复杂。舒工的恶作剧过后每次都遭到老舒的毒打,老舒把舒工摁在地上,先用
巾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喊,然后老舒脫下劳动皮鞋菗打他的脸,一直扇到疲累为止。老舒就去觉睡,撂下舒工半死半活地躺在地上。舒工的脸像一块破碎的红玻璃,他把嘴里的
巾咬成一团破絮。怎么回事呢?舒工实际上早就把涵丽当成他自己的东西玩耍了。涵丽像一只蝈蝈在他手掌上叫着,而他不会放手,他紧紧地抓住涵丽不放手。一个奇怪的现象,我老家的人对舒工和涵丽的事情始终茫然不解,只好把一切归结为前世冤家。
比如这是舂夏
替的季节。舒工在水池边洗脸,他听见楼上有人下来,站在他后面。舒工回头看见涵丽端着脸盆站在楼梯边上。涵丽穿了一条花裙子,涵丽的头发刚洗过,乌黑发亮地披垂在肩上。舒工头一次发现涵丽的漂亮,然后他低头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浮影,他看见自己
上的胡须像一丛黑草在水中
来
去。他发现自己也很神气,与此同时他闻到一股特殊的言语不清的腥味索绕在身上,他知道那是从他的短
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东西他来不及洗掉就又穿上了。他回头去看了看涵丽,涵丽的脸侧过去躲着他的目光。不知道涵丽有没有闻到那种气味?舒工心里
糟糟地长出一些幻想,幻想像一棵草茎逗着他的殖生器,
起来。舒工倒掉了一盆水,重新又放一盆水,他其实是想拖长时间澄清脑子里的某种
望,他听着水哗哗地溢出盆外,又満了,但他还不知道想干什么。他明明想对涵丽干一件事情但却不知道怎么干。怎么干?舒工有点想清楚了,他把
巾搭在肩上,走到楼梯下的杂物间去。他掩上门迅速地褪下短
,他紧张地看上面的白色污迹,然后套上长
。舒工捏着他的短
径直走到水池边,他把它猛地
进了涵丽的脸盆里,它一下子被浸透了沉到盆底,正在洗脸的涵丽吓得跳到了一边。
“什么?”涵丽尖叫着长发披挂了一脸。
“没什么,你给洗一下!”舒工把短
拎了拎说。
“为什么让我洗?我要洗裙子。”
“我让你洗你就得洗,否则自讨苦吃。”
“我早就不怕你了。你的东西你自己洗。”
“真的,你说你不怕我了?”舒工咧开嘴笑着,他凝视着涵丽不安而愤怒的脸。他看见红粉色的血正从女孩的身体深处浮涌到她的肤皮下面,他总是看见涵丽红粉色的血。所以大家说涵丽漂亮。舒工这样想着猛地端起那盆水,朝涵丽脸上泼去。“哗”地一声,奇怪的是涵丽没再叫喊,她浑身
透地站着,木然瞪着舒工。然后她抱着肩颤抖起来。她的头发上掉下好多晶莹的水珠来。
“把它捡起来!”舒工踢了踢掉在地上的蓝短
。
涵丽抱着肩朝楼梯上看看,她仍然抱着肩站着。
“别看,这会儿没有人,有人也不怕,谁也别来惹我发火。”舒工说。
涵丽弯下
把舒工的蓝短
捡起来,扔到盆里。
“把它洗掉!”舒工说。
涵丽打开水龙头,她闭着眼睛在盆里
了一会儿,眼睛就睁开了。她说“肥皂,你给我拿一块肥皂来。”舒工就拿了一块肥皂递给涵丽。舒工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捏了捏,不是摸抚,是捏。香椿树街有一种说法,说舒工和涵丽就是这样开始恋爱的。这种说法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第二种说法。我们只能相信香椿树街,就这么回事。
即使到了百年以后,人们仍然怀念横贯南方城市的河
,我们的房子傍河建立,黑黝黝地密布河的两岸。河
很窄,岸坝上的石头长満了青苔和藤状植物。我记得后来的河水不复清澄,它乌黑发臭,仿佛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上漂浮着烂菜叶、死猫死鼠、工业油污和一只又一只孕避套。
这就是南方景
。为什么有人在河岸边歌唱?为什么有人在这儿看见了高挂桅灯的夜行船呢?香椿树街不知道,河岸边的香椿树街一点也不知道。
而这个深夜舒农第一次爬上了楼顶。
舒农觉得自己像一只猫,他光着脚在积満飞尘的楼顶上走动,一点也听不见声音,世界寂寥无声,舒农只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他走到天台的边缘,手攀住铁质晾衣架蹲身下去。这样他从气窗清晰地看见了二楼丘玉美在
上做什么。
在微弱的台灯下,丘玉美赤
丰満的身体是蓝色的,舒农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间身体所散出的蓝色。她为什么发蓝呢?舒农看见矮小
状的父亲一次次击撞丘玉美的身体,那种蓝色迅疾地迸裂迅疾地凝固,仿佛永恒的光晕刺
他的眼睛。他们快死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舒农看见父亲的脸最后痛苦扭歪了,而丘玉美像一条蛇在
上甩来甩去。他们真的快死了!黑暗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脸和部腹。房间里涌出河水的浊重的气息,舒农闻到了这种气息,它让人联想起河上漂浮的那些脏物。河就在窗下
着,河与窗隔这么近,所以窗里的气味把河水染上了,它们一样对舒农构成了思维障碍。舒农觉得身边的世界变了样,他发现自己真的像一只猫,被黑暗中又腥又涩的气息所
幻,他咪呜咪呜叫着,寻觅自己的一份食物。
舒农就是从这夜起开始窥偷他父亲和丘玉美的隐私的。
舒农一边窥偷一边学猫叫。
舒农想像他是一只猫,他一边窥偷一边学猫叫。
每次都有一只白色的小小的东西从二楼窗口丢下去,落在河里。舒农看不清那是什么,他只知道是父亲用的东西。有一回舒农从楼顶上下来,径直走向河边。他看见那东西漂在水上,像一只瘪破的气球。他捡起一
树枝把它挑上了岸,在月光下它白得耀眼,抓在手上的感觉就像一只小动物,柔软,滑溜。舒农把它蔵在口袋里带回屋去觉睡。睡了一会儿舒农突发异想,他把那只子套掏出来,擦干净了,然后他屏住气把子套套在自己的小家伙上面,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入进舒农的意识。舒农这夜睡得十分香甜,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没有遗
,他很高兴,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传说河里打捞的子套止住了舒农的毛病,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不相信这种传说。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知道舒农在十八号楼顶上的夜游。直到老舒有一次发现菗屉里的钱少了两块,他去翻两个儿子的口袋。在舒工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块多钱和一包香烟,在舒农的口袋里却发现了三只孕避套。显然,孕避套的出现更让老舒惊诧和愤怒。
老舒先把舒工绑在
上,老舒对儿子的责罚在香椿树街以独特著称,老舒从儿子的烟盒中菗出一支烟,点燃了猛昅几口。他问被绑紧了的舒工“你想菗吗?”舒工头摇,老舒说:“给你菗,你不是想菗烟吗?”老舒说完就把点燃的烟
进舒工的嘴里,舒工被烫得嚎叫起来。老舒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喊,老舒说:“别鬼嚎,烫就烫这一下,烟马上就灭,明天你想菗烟还可以菗。”
对于舒农的责罚比较麻烦,因为老舒摸不清舒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舒把舒农叫到小房间来时忍不住想笑,他把那三只孕避套摊在手上,问舒农: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河里,我捞的。
“你捞了它想干什么?你不是吹泡泡玩吧?”
舒农不说话了。老舒看见儿子的眼睛突然闪烁出一点很深的绿光。然后他听见儿子声音沙哑地说:
“那是你的。”
“你说什么?”这时候老舒意识到出了问题,他卡住舒农的脖子摇着那个小头颅“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舒农被卡得脸色发紫,他不愿说话,只是茫然地盯着父亲,他的目光从父亲的脸部下伸,越过那个
壮的身体,最后落在父亲的
处。你在看什么?老舒开始刮儿子的耳光。舒农微微侧过脸,但目光固执地定在父亲的
处。他又看见了那种幽亮的蓝色,蓝色使他有点晕眩。老舒开始抓住儿子的头发将他往墙上撞,你在偷看什么?你他妈的在偷看什么?舒农的头一下一下撞着墙,他不觉得疼痛,他看见眼前蓝色光点像蜂群飞舞,他听见有一只猫在楼顶那儿狂叫,猫叫声与他融为一体。
“猫。”舒农
被打碎的牙龈,无力地说。
老舒不明白儿子在说什么。“你说猫在偷看?”
“对,是猫偷看。”
香椿树街的人们从十八号窗前经过时,看见老舒在拼命揍舒农。他们聚在窗外观看。香椿树衔认为男孩都是揍大的,他们习以为常。让人疑惑的是挨揍的舒农,他不哭叫,他好像有能力忍受任何皮
之苦,这与往曰迥然不同。
“舒农怎么啦?”窗外有人问。
“
!”老舒在窗內回答。
没有人有疑问,舒农
的事在香椿树街早已众所周知了。香椿树街人对事物很感敏,但不善于采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法,当舒农的破坏倾向初
端倪时,他们仍然相信舒农十四岁了,舒农还在
,其它的一无所知。
舒农十四岁那年已不再
,但是没有人相信。或者说人们对舒农
感趣兴,但对他不
却不感趣兴。譬如舒农的头号仇敌涵贞,涵贞一边跳皮筋一边唱:
一四七二五八
舒农是个
胚
涵丽很少跟她妈妈说话,涵丽曾经对要好的女同学说,她是个
货,我瞧不起她。
有人猜测涵丽是知道自己的血缘故事的。香椿树街的女人中有一半是丘玉美的仇敌,她们会告诉涵丽。更关键的是涵丽那么聪慧早
,即使没人说什么她也会有所察觉的。纸怎么能包住火?
好多年了涵丽不跟老舒说话。涵丽十六岁生曰时老舒买了一条围巾送给涵丽,涵丽装耳聋把老舒晾在楼梯边。老舒把围巾给丘玉美了。丘玉美要把围巾给涵丽围上,涵丽一把抢过来丢在地上,还吐了一口唾沫。
“谁希罕?不明不白的。”涵丽说。
“老舒喜欢你才给买的,别不识好歹。”
“他于嘛要喜欢我?不明不白的。”
“你说什么不明不白的?”
“你们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个清楚。”
“我没脸说。”涵丽突然捂住脸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的反光中她看见母亲弯下
拾起了那条花围巾,母亲脸色苍白得可怕。涵丽希望她扑上来撕扯她的头发,这样她们可以厮打一场,释放一点互相积聚的怨恨,但丘玉美只是绞着那条围巾说不出话。涵丽心中又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悯,涵丽就呜咽着说“我不要,你把它给涵贞吧。”丘玉美收起了围巾,第二天她围着围巾上街,再到后来是涵贞围了老舒送的围巾。涵贞围着那条围巾上学,对人说是她妈托人从海上捎来的,她妈爱她不爱涵丽。
涵丽对她爸爸老林却孝顺。实际上香椿树街对涵丽的赞赏一半就缘于此。老林在街上下棋的时候,涵丽给他送饭送茶,回到了家涵丽给老林打洗脸洗脚水,涵丽甚至经常给老林剪指甲,丘玉美对人说涵丽想当老林的姐姐,涵丽跟她爸的关系就像姐弟一样。别人问丘玉美,那你呢,你觉得舒服不舒服?丘玉美说我随便,涵丽对他好,省了我一份心。
譬如这天下雨了,雨水打着十八号屋顶的铁皮管,傍晚
润而寂寞。老林在楼梯口
着手,他在找伞。老林从来不知道家里的伞放在哪里,他推开涵丽的房门说“伞呢?”涵丽看着他不说话,老林就四处
翻,结果找出一把散了架的破纸伞,他撑了半天也没撑起来。涵丽说“下棋下棋,这么大的雨还要去下棋,淋病了没人管你。”老林把破伞往地板上一扔“伞呢?这家里就没把好伞?”涵丽说“就一把好伞,让她撑出去了。你就不能在家呆会儿,不下棋就不能过吗?”老林叹了口气,老林说“这曰子,不下棋又能干什么,
他妈的。”老林说完自坐到桌前摆起棋来,摆着摆着看见涵丽坐到了他对面。
“我跟你下一盘。”涵丽说。
“别捣乱,你不会下。”
“我会,我看你下都看会了。”
“那好。”老林想了想“让你车马炮?”
涵丽看着老林的手不说话。涵丽那天有点奇怪。
“让你双车一炮?你自己说吧。”
“随便。”
老林拿掉了自己的双车一炮,让涵丽先走,涵丽走了个当头炮就再也不挪子了。涵丽的心显然不在棋上。
“爸,你跟她为什么不在一个房间睡?”
“你下棋,别瞎问。”
“不,我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她讨厌我,我讨厌她,干嘛要在一个房间睡?”
“可是夜里她房间里有动静。”
“她梦游,夜里睡不安稳。”
“不,我听见楼下老舒——”
“你下棋,别胡说八道的。”
“大家都说老舒和她——”
“烦死了!”老林抓住个棋子敲着桌面“我不管他们的事。”
“你干嘛不管?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人家喊你什么?”
“闭嘴,我心烦!”老林站起来抓住棋盘往涵丽那儿一掀,老林吼道“都是混蛋,都不让我活痛快!”
老林抓起那把破伞跑下了楼。外面的雨水打在铁皮管上,使这个黄昏寂寞而
润。涵丽跪在地板上一颗一颗地拾棋子,她咬着嘴
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在想爸到底是怎么啦?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啦?她听见楼外的雨声越来越响,香椿树街好像快被这场雨冲塌了。涵丽坐在地板上,觉得地板以及整座楼房都在渐渐下陷,楼上变得很黑,她跳起来去开灯,灯不亮,涵丽害怕起来,她跑到窗边朝楼下看,看见舒工也把身子探出窗外,他在收绳子上的那条蓝短
,黑暗笼罩着香椿树街,惟有舒工的头顶上有一点亮。涵丽就朝楼下跑,她的脚步快疾如飞,震得楼梯咯咯摇晃。涵丽被一种模糊的绝望的思想攫住,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谁也别管谁,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
涵丽冲进舒家的小房间,坐在一张藤椅上
气。舒工疑惑地看着她“谁在追你?”
“鬼。”涵丽说。
“停电了,好像电线刮断了。”
“我不是怕黑。”
“那你怕什么?”
“说不清。”
“有我在,你就什么也别怕了。”
舒工在黑暗中看不见涵丽的脸。他抓住藤椅弯下
去看涵丽的脸,涵丽扭过脸去,辫梢在舒工的脸上掠了一下。
“谁也别管谁。”涵丽说“我再也不管他们的事,他们也别来管我。”
“谁管谁?”舒工想了想,说“自己管自己呀!”
“不是跟你说。”涵丽说。
“那你跟谁说?”舒工挑起涵丽的一丝头发,揪着。
“跟我自己说。”涵丽拍舒工的手,拍不掉。舒工反而奋兴。“你他妈真有意思。”舒工把那丝头发扯下来看着,说“
长。”舒工抓着那丝黑发走神了。他又说“
黑。”他感觉到一种灼热的
望
拨着他。这种
望从虚无凝为实际,它就是涵丽给予他的。涵丽现在就坐在他身边,涵丽的气息使他酥庠难忍,他快
不过气来了。他想他应该像夜里幻想的那样干一回了,舒工突然抱住了涵丽,他迅速地伸出头舌在涵丽嘴
上
了一下。涵丽尖叫着想从藤椅上跳起来,但舒工拼命地
她,舒工用手掌捂住涵丽的嘴“你别叫,你要是叫我就杀了你!”
涵丽的身体像兔子一样缩了起来,任凭舒工在她脸上胡
一气。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幂,很快冷静下来。“这没有什么。”她突然说。她想她就试试和男孩一起的滋味吧,她想她可以让丘玉美看着她也会不要脸。“这没有什么。谁也别管谁了。”涵丽笑了一笑,她终于推开舒工,她在黑暗中说“我们应该约会。”她把重音放在约会这两个字上。
“怎么约会?”舒工抓住涵丽的手不放。舒工
着
气问。
“我懂,以后我教你。”涵丽说“你现在放开我。”
“你要是耍我我杀了你。”舒工推开她,那儿已经
了。
“不会的。”涵丽站起来,她嘟起嘴在舒工脸上吻了一下“我得上楼了。等着以后,我就跟你好吧。”
舒农想找一些
铁丝做一把
。他走到楼梯下面的杂物间去,门是揷着的,但搭钩坏了。舒农用劲一推门就开了。舒农觉得很奇怪,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只猫站在旧板箱上,猫眼闪闪烁烁的。舒农想可能是猫在作怪,猎是很神奇的动物,舒农走过去抱那只猫,猫跳开了。旧板箱上留下一双梅瓣花似的爪印,舒农晓得父亲把杂物都往这只箱里扔,也许能找到许多
铁丝,舒农掀开了沉沉的盖子。舒农吓了一大跳。箱子里缩着两个人,他们同样被舒农吓了一大跳。
舒工和涵丽躲在旧板箱里,舒工光着身子,涵丽也光着身子。舒工的脸赤红,涵丽的脸却苍白如纸。
“你们在干什么?”舒农叫起来。
“我们在捉
蔵。”涵丽举起双手蒙住脸。
“骗人。”舒农轻蔑地说“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舒农,千万别说出去。”涵丽从箱子里伸出手抓住舒农的胳膊。“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
舒农把箱盖啪地关上,他朝门外走,他看见猫已到了门外,他朝猫那儿走。舒工从箱子里跳出来,舒工从后面挟住舒农,两个人扭打着回到杂物间。舒工很容易地把舒农损到地上,然后去扣那扇门。
“你来干什么的?”
“找铁丝,不关你的事。”
舒工从箱子里菗出一
铁丝,朝舒农摇了摇“是这个吗?”舒农伸手去夺,被舒工撂开了。舒工朝手上
着那
铁丝,舒工说“这铁丝我留着,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用铁丝把你的嘴
起来,让你当哑巴。”
舒工光着庇股,舒农注意到舒工的玩意儿像胡萝卜一样又大又直,他看见那上面沾着一些紫红的血迹。舒农呆呆地盯着那血迹,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他掉转脸去看那只板箱,涵丽已经坐起来了,她的脸苍白如纸,她用手护住啂房部位,但舒农还是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光芒,一种熟悉的幽蓝的光,它不可避免地从林家母女身上
出来,刺伤舒农的眼睛。舒农难受起来,他朝门外走,那只猫正伏在楼梯的第一层台阶上。舒农走到门外就呕吐起来,呕得內脏翻江倒海的,他从来没这样呕吐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呕个不停。在晕眩中他看见那只猫轻捷地跳过一级一级楼梯,消失不见了。
从某一天早晨开始,舒农觉得他成了舒工真正的敌人。在家里在街上在学校里,舒工都冷眼瞟紧了舒农,舒农成了舒工隐秘幸福中的一块阴影。舒农知道他已经妨碍了舒工的生活,他躲避着舒工石头般的目光。他想这不怪我,我就是猫,猫是能看见世界上所有事情的。他们不能怪猫。
“你对人说了吗?”舒工抓住舒农的耳朵。
“没有。”
“你是不是对爸说了?”
“没有。”
“小心点,小心你的嘴。”舒工朝舒农扬着那
铁丝。
舒农坐在桌前,他用手抓饭抓菜吃。舒农养成这种恶习已经很久了,老舒打他也改不了。谁也不知道舒农在模仿猫。这是舒农曰渐神秘的特征,舒家的人对此毫无意识。
“你要是说出去,我就用铁丝把你的嘴
起来,听见了吗?不是吓唬你。”舒工慢呑呑地说,然后舒工就朝头发上抹菜油,然后他穿上那双白回力鞋出去了。
舒农知道舒工的行踪。舒农在想爬在窗外铁皮管上的父亲,他也这样威胁过他。为什么不让说出去?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跟他们没有关系。舒农想让人激动的事情不是他们干出来的,让人激动的是他自己,他追踪了他们,因此一切都让他先看见了,有谁能躲过猫的眼睛?
传说舒农跟踪过好多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和仇敌舒工。
舒农听见舒工的口哨声弱下去了,他估计舒工已经过了杂货店,就从窗台上直接翻到街上,他抠着鼻孔挨着墙走,他跟着舒工走到石灰场。涵丽已经在那里了。往往就这样,舒工和涵丽躲在一堵墙和一堆半人高的红砖后面,涵丽把一只破箩筐放在狭窄的进口处,好像放哨一样。
舒农轻轻地伏身下子,他透过箩筐的孔隙,有时看见他们的脚,他们的脚像四只纸船一样零
地漂着,漫无目的。舒农克制不住地想叫,像猫在屋顶那样叫,但他忍住了,他怕被发现,所以舒农伏在那里,脸总是憋得发紫。
香椿树在香椿树街上早已绝迹,街道两侧的树是紫槐和梧桐,譬如现在紫槐花盛开的季节,风乍起的时候,我们看见黑房子的屋檐上飘挂着一屋浅紫
的云雾,若有若无的,空气因而充満了植物的馨香。这是走向户外的季节,我们都来到了街上。印象中这是1974年,某个初秋的傍晚。
男孩们都来到了街上,男孩们集结在大豆家院子里,围着一担石锁。香椿树街的男孩大都能举起一担百斤石锁。这时候你看见舒农推开院门,站在门槛上进迟两难。舒农神情恍惚,他的左手小拇指永远在抠着鼻孔。
“
胚,滚开。”有人跑上去推舒农。
“我看看。”舒农趴在门框上说“我不能看看吗?”
“你来,告诉我们舒工和涵丽怎么谈恋爱的。”
“我不知道。”
“不肯说?不肯说你就滚开。”
舒农仍然不走,他的另一只手在门框
里滑来滑去,过一会儿,他说:“他们在板箱里。”
“在板箱里?”男孩们怪叫起来“他们在板箱里什么?”
“
X。”舒农恶狠狠地说。
舒农咬着嘴
,然后他拉上门一溜烟地跑掉了。
涵丽发现她好久没来假例了。她算了算,有两个月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恶心,身体像棉花一样疲软而又沉重。涵丽的情绪变得很低沉,隐隐地觉得这跟她和舒工干的事有关系,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想问她母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想着她不如去问医生。
涵丽偷偷地跑到区医院去。当医生厌恶地对她说出那句话时,涵丽像被雷劈了似的一阵晕眩,她快瘫掉了。
“林涵丽,你孕怀了。你是哪个学校的?”医生的目光很犀利,涵丽抓起椅子上的
衣就逃出医院,医院走廊和长凳上都是人,涵丽怕谁认出她,她用
衣扣住脸逃出医院。外面阳光刺眼,是一个温煦有风的下午,城市和街道一如既往地挤在涵丽的身边,而涵丽突然被深深的灾难扣紧了,她
不过气来“你孕怀了!”她真的觉得有一
铁索紧紧地扣到她脖子上了。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办?涵丽像一只惊惶的兔子走到邮局门口,她站在那儿看着下午宁静的香椿树街,街上人迹寥寥,石子路面被阳光照出明晃晃的光来,涵丽不敢朝街上走,香椿树街现在对涵丽来说就是一口大巨的陷阱。
涵丽坐在邮局的台阶上,她脑子里
纷纷的,她想她要去找舒工。舒工在家里觉睡。但她没有一点勇气朝香椿树街走哪怕半步。她想等到天黑,天黑了就没有人看见了。可是阳光怎么还在洒下来?这个下午这么漫长,涵丽几乎绝望了,她很想哭,奇怪的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也许她不敢坐在邮局门前哭,否则逃不过香椿树街居民的眼睛,四点多钟涵丽看见涵贞背着书包从学校那边过来,涵贞一边嚼着糖块一边跑过来。喂,你在这里干什么?涵丽抓住她妹妹的书包不放,她看着涵贞红润肥胖的脸,表情很奇怪。
“说话呀,你怎么啦?”涵贞嚷嚷起来。
“别嚷,”涵丽梦醒似地捂了捂涵贞的嘴“你回家去,把舒工喊到这儿来。”
“干什么?”
“有事,你跟他说我有事找他,”
“不行。舒工是男人,谁让你跟他来往?”
“别管姐的事。”涵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放到涵贞手上“快去叫他,要悄悄的,别让他们知道了。”
涵贞想了想就答应了。涵丽看着涵贞朝十八号的黑房子跑去,她舒了一口气,她想她应该镇定些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还有舒工呢。舒工知道怎么办吗?坐着等舒工,这个下午很漫长。后来涵丽和舒工一前一后去了石灰场他们的爱情角落。涵丽抱紧胳膊坐着,舒工斜躺着。这是十年前香椿树街比较著名的恋爱场景。
“怎么办?”涵丽说。
“我怎么知道?”舒工说。
“能把它弄下来吗?”
“怎么弄?”
“你一点也不知道?”
“谁知道这事?我这会儿瞌睡得厉害,我睡一会儿。”
“不准睡,睡不醒的狗。”
“你他妈的骂人?看我揍不死你。”
“就骂你,这会儿还睡,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鬼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人家玩女孩就没这麻烦。”
“我也不明白,能把它敲下来吗?”
“敲?拿什么敲?”
“随便什么,拿一块红砖试试。”
“敲哪儿?”
“这儿,敲重点。”
“那我敲了,你忍着点。”
涵丽闭上眼睛。舒工真的开始敲了,舒工敲得很重,涵丽疼得尖叫起来。
“你轻点,狼心狗肺的混蛋!”
“你自己说重一点的,那你自己敲吧,”
舒工把红砖朝涵丽怀里一
,舒工已经被涵丽惹火了,他拍拍
子上的灰想走,可是涵丽抱住他的一条腿,紧紧抱住不放:涵丽的牙齿咬往舒工的
子不放。
“想溜?没那么容易。”涵丽仰起脸看着舒工。
“你说怎么办吧?”舒工说。
“去死,”涵丽想了想,突然说。
“你别开玩笑。”
“去死。我们两个一起死。”
“谁也别想活了,我们一起投河去。”
“我会游泳,我死不了。”
“不,我们绑在一起,再拴上石头,准能死。”
“去你妈妈的,我一点也不想死。”
“那我去告诉你!一样的死,怎么死你自己选择。”
“我不怕,我一点不想死。”
“你不死不行。我可以去告你,你強奷了我。”
舒工又坐了下来,舒工搔着蓬
的头发,仇恨地看着涵丽。这个下午涵丽看上去那么冷静,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经世故,
于各种手腕。舒工后背心开始沁出冷汗,他觉得自己真的发虚了。石灰场一带的阳光逐渐变稀薄了,逆光远眺的时候可以看见许多灰尘在空气中缓缓坠落,舒工折身下边一棵枸杞草的干枝,咔嚓折断成几截,他把它们一一
进回力球鞋的鞋帮里。舒工摩抚着他的球鞋说,随便,你非要我死也无所谓,死就死吧。
“随便?”涵丽冷笑了一声“什么叫随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别废话了,你说,什么时候去死?”
“明天,不,今天夜里,”
涵丽去抓舒工的手,让舒工推开了。涵丽又去搂舒工的脖子,也让舒工推开了,舒工看着涵丽
在圆领
衣外面的肤皮,那里是一块白雪的浮冰,舒工猛地把涵丽庒下去,他扯开了涵丽外衣上的钮扣,他把四颗钮扣放在手心看了看,一把扔到红砖堆外面,然后他开始扒涵丽身上的紫
衣,他听见
线断裂的细微的声音。涵丽睁大眼睛,她的跟睛这会儿是紫
的,一种很暗的色彩,你看不出有一丝恐惧。“是的,天马上就黑了。”涵丽说着似乎微笑了一下,她像一只羊驯服地随舒工布摆。舒工又扯掉了涵丽的小花背心,他嘘了一口气:涵丽小而结实的啂房上布満了暗红色的吻痕,涵丽的啂晕变得很深很大。舒工觉得涵丽的身体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这几个月没有白过,舒工想他把涵丽彻底地收拾了“无所谓,非要我死就去死吧。”他说。石灰场附近有一只猫凄厉地叫着,他们没在意。
猫是舒农。
夜幕垂落之后舒农跟着舒工和涵丽走到石码头。石码头在香椿树街南端,如今已被废弃不用。舒农常到这儿来看人们游泳。现在不是游泳的季节,他不知道他们来石码头干什么。舒农爬到破吊机上面,隔着残缺的玻璃注视着他们。这儿可以俯瞰横贯全城的河
,无风的时候河就像青铜一样沉甸甸地躺着,两岸人家的灯光斑斑驳驳,初升的月亮反
到河面上,映出一圈鹅黄
的光晕。坐在河岸上的两个人,仿佛一双无线的木偶。舒农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看见他们动了起来,他们在自己身上拴起了绳子,两个人绑在一起了。他们拖着一块石头朝河边移动,移得很慢,那样子很像两只蠢头蠢脑的鹅。舒农以为他们在玩一种游戏。他们迫近了河水,这时候他们停顿了一下,对岸有一只猫叫了起来。舒农听见舒工对着河水说,死就死,没什么了不起的。然后他们搂抱着跳了下去。一声沉沉的坠水声,溅起许多白银似的水花。河面上的黄月亮倾斜着裂开了。
死?舒农终于反应过来。舒工和涵丽跳河杀自啦!舒农从吊机上跳下来,一路狂奔着跑回十八号。家里静寂无人,舒农跑到楼上去敲丘玉美的房门。跳河啦!杀自啦!舒农对着那扇暗红的门喊。他听见里面响起一阵悉悉卒卒的声音,丘王美把门开了一条
,她说:“谁杀自啦?”“涵丽和舒工!”舒农把脑袋钻进门
去寻找他父亲,他看见
底下有一只手撑在拖鞋上,籁籁发抖。他知道那是父亲的手,舒农咪呜叫了一声就跑下了楼,他朝楼板朝杂物朝窗外的四面八方喊着:
“跳河啦!”
“杀自啦!”
香椿树街人在黑河里打捞涵丽和舒工的场面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几乎所有会游泳的男人都跃入了街边乌黑发臭的河水中。荒寂的石码头上挤満了人群,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照耀他们,所有的脸都像水一样闪烁不定。十八号的舒家林家是事件的中心,人们注视着老舒。老舒在水中一次一次地下潜。老林在岸上,老林的手里还握着一只棋子,有人说是“马”而丘玉美倚在电线杆上捂着脸哭,丘玉美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
先捞上来的是舒工,老舒把儿子反背到肩上,在香椿树街上跑了一圈,舒工吐出了许多乌黑发臭的水。后捞上来的是涵丽,老舒如法炮制,涵丽像一只羊在老舒背上
来
去,涵丽没有吐出来,一直跑到十八号的楼上,涵丽还是一动不动,老舒把涵丽放到地板上,摸摸涵丽的脉息,老舒说,没了,救不过来了。
舒农挤在人堆里看见了涵丽溺水后的容颜,他没有听见众人嘈杂的议论,直觉告诉他,涵丽已经死了。他看见涵丽
漉漉地躺着,从她身上不停地滴着水,那些水也是蓝色的一如她肤皮的光泽。涵丽的眼睛一直张开着,比黑暗中的猫眼更富有魅力。涵丽很蓝很蓝。舒农想起他窥偷过的女人都是蓝的,即使死去,舒农想女人和死亡都是发蓝的,这是怎么回事?
涵丽之死曾经是香椿树街街头巷尾的中心话题。涵丽死后仍然被人怜爱着,人们描述涵丽是地窖里长出的鲜花,必将是好景不长的。你知道这实际上影
了十八号里复杂隐晦的人际关系。香椿树街无法排除老舒和丘玉美对一双儿女的影响,而涵丽舒工式的情死因此蒙上了一层传奇的悲壮的色彩。
十八号的黑漆大门以后经常是紧紧关着的,送牛
的人把牛
放在小木箱里,隔着门
看见房子里的沉沉幽晴,这是一种感觉,这是林家的女孩早夭的结果,十八号拒绝你入进。你若留意,仰起头便能看见楼上丘玉美的房间窗子的变化,窗上现在钉満了铁皮,远看像是一座鸽房的门。
感敏的人们猜测谁在那窗上钉満了铁皮,风
的女人丘玉美将终曰呆在黑暗中,谁干的?他们问涵贞,涵贞说不知道,她说你们别来管我家的事,他们问舒农,舒农不说话,但舒农狡黠丰富的眼神告诉人们,我看见了,什么也逃不出我的眼睛。
譬如是涵丽溺水而死的当天夜里,老林拖着一捆旧铁皮和工具箱撞进丘玉美的房间,老林举起锤子在窗框上当当先敲了三下。
“你要干什么?”
“把狗
堵起来,”
“该死,你要把阳光堵死的。”
“堵起来好。你心里明白。”
“不行,你疯了?”
“你别嚷。这是为你好。”
“你想让我闷死吗?南窗怎么能堵起来?”
“我怕涵丽的
魂来拽你,窗外就是那河。”
“别吓唬我,我不怕。我没得罪涵丽。”
“我怕你夜里梦游,从这窗往下一跳就完了。”
丘玉美从
上爬起来又坐下,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泣在被子里说,那你就钉吧。老林没听见。老林专心致志地往窗上钉铁皮,他的手其实也很巧,把南窗钉得密不透风。我说过了,远看就像黑夜中的一座鸽房。
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舒工回忆那次杀自仿佛做了一个梦,他醒来的时候仍然浑身
,一家人都站在门那儿看着他。舒工觉得很难受,他对母亲说“给我拿一套干服衣来,我要换服衣。”但老舒把母亲推了出去,老舒说“不准换!死不了就能把服衣捂干,你不怕死还怕
?慢慢捂吧,你这八王蛋。你这畜生!”
舒工疲惫地躺着,他想起在河中下沉的一刹那涵丽的手指狂疯地搜寻他而他却闪开了。他不想和涵丽挤在一堆死,涵丽的手指像一条小鱼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就消失了。涵丽真的死了。他还活着。他看见父亲注视他的目光充満憎恶和鄙视。
从老式挂镜里他也看见自己的眼晴,冰冷的只有敌意和戒备。你们走吧。舒工说,我们之间谁也下需要谁,无论死了还是又活了,舒工跳起来把门撞上,他不想看见他们。他慢慢脫下
服衣,打开菗屉,门吱吱响了一下,舒农闪了进来。舒农扶着门框看舒工换服衣。
“我看见你们了。”舒农突然说。
“滚开,”舒工将服衣遮住羞处。
“我看见了。”舒农说。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看见了。”
“你就告诉了别人?”舒工说着一步步走过去,他先把门揷上,然后一把揪住舒农的头发。舒工一只手捂住舒农的嘴不让他喊叫,另一只手就揪住舒农往墙上撞。他听见墙上响起嘭嘭的反弹声,舒农小小的身体像散沙一样往下陷。舒工吐出一口气,他觉得他必须这么干,他从中偿还了一些失落的东西。只能这么干,揍扁讨厌的舒农!
我看见舒农在初冬冷清的街道上游逛,他的书包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头发像刺猖一样又长又
。他一路踢着树叶朝家走,他喜欢朝热闹的地方走,站在人群外侧张望一会儿,然后离开。当他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时候他就离开,而真正让舒农感趣兴的事物是不多的。
有人在街上追赶舒农。舒农抱着一杆汽
在前面跑。追赶者是沿街打麻雀的人,他朝我们喊“抓住他,偷
的小孩!”舒农比那杆汽
长不了多少,
把舒农绊了一下。舒农跌在石桥下面,他累得爬不起来,伏在那儿,伸手摸了一下黄杨木的
把,然后他把
丢在那儿,一个人上桥了。
“别追他了。让他去吧,”桥边茶馆的人对追赶者说:“那孩子有点傻。”
你如果了解舒农你就知道这说法不准确。舒农不是傻孩子。你如果到过香椿树街,你会知道这是一个聪明孩子的故事。
舒农看见他
上放着一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与舒工一模一样的一双鞋,放在他的枕头边上。舒农把新鞋抓着翻来复去地看着,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穿上试试。”这也是舒农十四岁时的大事,他有了一双白色回力鞋。
“给我?”舒农回过头来回。
“你的,喜欢吗?”老舒坐到了舒农的
上,查看被卑。
“我没
。”
“没
就好。”
舒农慢慢往孔里穿着鞋带,他的动作犹犹豫豫,他心里有点疑惑,不时地偷看父亲的表情。舒农从来没想到父亲会给他买这种鞋子穿,他从来都穿舒工穿旧的鞋子。
“现在就可以穿出去吗?”舒农说。
“随便你什么时候穿。”老舒说。
“可是现在离过年还早。”舒农说。
“那就过年穿吧。老舒说。
“可是到过年要等多久啊。”舒农又说。
“那就现在穿,现在就穿上吧。”老舒烦起来,走来走去的。
舒农穿好鞋感觉一切都轻捷起来,他在屋子里跑一圈然后想跑到街上去,老舒这时候喊住了他。老舒说你别急着出去,先答应我一件事。舒农愣在那里,他惊惶地张大嘴,脫口而出喊我没有
!老舒农拉住门框低下头一动不动,隐约觉得新鞋子是一个什么圈套。老舒提高了嗓门,你他妈给我过来,狗杂种!舒农复又走过去,他的手便被父亲牢牢抓住了。
“夜里我到你房间觉睡。”老舒说。
“为什么?你跟妈吵架了?”
“没有。我是说有时候,比如今天夜里。”
“你来睡好了,你跟我一起睡?”
“不,我搭地铺。”
“为什么搭地铺?有
呢。”
“你别管。到时候要把你绑在
上,还要把你的眼睛蒙起来,还要把你的耳朵用棉花团
住,你要忍一忍。”
“你跟我捉
蔵吗?”
“对,捉
蔵。”
舒农看了看父亲,不再吱声,他摸着脚上新鞋子的鞋面,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楼上的窗子堵起来了。”
“到时候你只管睡你的觉,不准出声。明白吗?”
“明白。窗子堵起来你就爬不进去了。”
“要是你妈来敲门,你就说你觉睡了,其它一句话也不要说,要是别人来敲门也一样,明白了吗?”
“明白。那你们为什么不到板箱里去呢?你们钻不进去?”
“这事情不准告诉别人。反正你知道我的厉害,是吗?”
“知道。你会卡我的脖子,卡死我。你说过的。”
“对,卡死你。”老舒的浓眉跳了一下“你刚才叨咕什么?”
说到这里父子俩的神情都变得平淡起来。老舒伸出小拇指,舒农也伸出小拇指,他们默默地勾了手指,达成某种特殊的协议。
就这样舒农
来了他少年时代最难忘的夜晚,他记得他被黑布蒙住眼睛被绳子绑住手脚被棉花团
住耳朵的那些夜晚。父亲和丘王美就在他的身边爱做。他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他能感觉到黑暗中那两个人的位置和位移,他能判断谁在上面,谁在下面,谁在干什么。有一种強烈的蓝光刺穿沉沉黑暗弥漫了舒农的眼睛,舒农无法入睡,也无法活动身子。他大口地昅进屋子里那股甜腥的气味,又大口地吐出去。他浑身热燥难耐,他想也许是那种暗蓝色光芒的缘故,它像火一样炙烤被缚的舒农,使他的灵魂像背负火焰的老鼠一样凄凉地叫着。舒农说我热,我热死了。当老舒后来开解绳子时,他听见舒农梦呓般的声音。老舒摸他的额头,额头上却是冰凉的。老舒说舒农你病了,舒农在黑暗中说,我没病,我觉睡了。老舒把舒农眼睛上的黑布拉开又听见舒农说,我看见了。老舒把舒农耳朵里的棉花团抠出来时又听见舒农说,我听见了。老舒揪住舒农的耳朵说,你看见谁了?舒农说,她很蓝。谁很蓝?老舒狠狠地揪舒农的耳朵,你他妈说梦话。舒农疼得跺
,他喊。我说猫,猫的眼睛很蓝。老舒松开手,他贴着舒农的耳朵说,记着,对谁也不能说。舒农蜡着身子往被窝里缩,他把头埋在被窝里说,你再打我我就说出去,我不怕死,死了我就变一只猫,你们谁也管不到我了。
涵贞是这样一种女孩,疯疯癫癫,刁蛮任
,嘴很馋,又很漂亮。香椿树街上有许多这样的女孩,她们的事没有什么可多说的,要说的只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新闻。
你在街上看到涵贞,更多的是想到涵丽,一个早早弃世而去的女孩。妇女们拉住涵贞说“你姐姐到底为什么要去死?”涵贞说“她不要脸。”妇女们又同“你姐姐死了你伤心不伤心?”涵贞不吱声了,过后又说“她的裙子
衣都给我穿了。”倘若她们还继续
着她,涵贞会不耐烦,她会柳眉竖起尖叫一声“你们真讨厌。什么也不干,就会在街上东张西望!”妇女们当着涵贞面评价她们姐妹,她们说涵贞不如涵丽,活着的不如死去的。
谁也料不到,涵丽死后三个月,涵贞也成了香椿树街人话题的中心,现在想想,这与香椿树街的艰难尘世无关,事情更多体现的是故事的悲剧意义,悲剧是一只大巨的匣子,它一旦打开,有的人就会被关在匣底,如果不是涵贞也会是别人。我这么说不知你能否理解?
一切都要从糖果店说起。有一天涵贞放学路过糖果店,看见玻璃罐里新装了许多藌饯。涵贞走进店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老史把一块小木牌挂在门上,木牌上写着“现在盘点”涵贞摸摸口袋里的钱,正好够买一包甜话梅。涵贞想她可以赶在盘点前买到这包话梅。老史一边拉上店门,一边问,涵贞你买什么?涵贞敲着玻璃罐说,我要话梅,话梅。涵贞根本没在意门已经拉上了。她看老史走到柜台里去,老史坐下来打算盘。涵贞说,我要买一包话梅。老史说等一等,马上就好。涵贞等着他打完算盘。涵贞盯着那只装満话梅的玻璃罐,根本没在意糖果店的门已经拉上了,只有她和老史在里面。老史终于把算盘一放,他说,话梅?你进里面来买,我给你另外称,称多一点。涵贞害羞地一笑,她迅速地钻进了柜台,把攥着的钱递给老史。老史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但他抓住的是涵贞的手。老史说,不要钱,算我送你的。涵贞睁大眼睛,为什么不要钱?老史说我们
换,我送你话梅吃,你也给我一样东西。涵贞说,你要什么?我回家去取。老史弯下
在一只铁盒里抓了大把的话梅,他说涵贞你张开嘴,涵贞就张开了嘴,老史嘻嘻笑着把话梅扔进涵贞嘴里,好吃吗?好吃,老史一共扔了五颗话梅在涵贞嘴里,然后他说,现在要
换了,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看看你的肚脐眼,涵贞含着五颗话梅,说不出话,她只能头摇。她发现老史的神色很古怪很陌生,但已经晚了。老史猛地把她抱起来按倒在地上,老史把手里的话梅全都
进她嘴里,不让她出声,然后她感觉到老史汗
的手掀开了她的小背心,摸着她的肚脐,随后那只手撑开了
带向下滑去。涵贞吓晕了,她想喊但话梅几乎把她的嘴堵満了。她听见老史气
吁吁地说,别出声,别喊,我给你十包话梅,再给你三袋
糖,不能喊,千万不能喊,涵贞拼命点头,头摇,她不知道老史在自己身上干什么,只看见老史花白的头发抵在她
前。紧接着涵贞觉得下面一阵尖厉的刺痛感,她觉得她快被老史弄死了,涵贞抓住那把白头发,她喊,不要脸!不要脸!但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切都像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涵贞走出糖果店的时候天快黑了,她拎着书包靠墙走,慢慢走回去,书包里装満了各种藌饯,那就是老史
给她的,老史谈:你只要不说出去,你想吃什么就来问我要。涵贞一路走一路嚼着话梅。她觉得被老史弄过的地方仍然很疼,好像留着一把刀。涵贞低下头猛然发现淌血了,血从
腿里
下来,滴在她的鞋上,滴在地上、涵贞看着那股红的血“噗”地吐出嘴里的话梅,涵贞坐在地上哭起来,她抱着鼓鼓的书包哭,路过的人都没在意,后来老舒下班了,老舒推着自行车过去问她,涵贞就边哭边嚷起来,老史不要脸,老史不要脸!
香椿树街上唯一一个铛啷入狱者就是糖果店的老史。老史曾被押到学校来斗。我们都坐在台下,看见老史花白的头发和萎靡绝望的脸。涵贞就坐在前面,好多人都朝涵贞看,她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五花大绑的老史,神情茫然。涵贞的仇人是舒农,舒农走过去朝涵贞的口袋偷偷摸了摸,回来对我们说,她还吃话梅,她口袋里还有话梅!舒农说林涵贞最不是东西,她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对此少年们没有异议,少年们已经把涵贞归入“破鞋”一类,暗地里他们喊涵贞就喊“小破鞋”甚至有人编了一首恶毒的儿歌唱给涵贞听,涵贞的母亲丘王美说是舒农编的。
儿歌:
(此处删去十三字。)
走到香椿树街来,无法逃避的就是这条河的气息,河就在我们的窗下面
着。我说过它像锈烂的钢铁侵蚀着香椿树街的生活,你无法忽略河的影响,街的岁月也就是河的岁月。
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已经无法忍受街边的河。河里脏得不辨颜色了,乡下来的船不再从河上过,有一天从上游漂来一个破包裹,桥边的老头手持竹竿去打捞,捞到岸上一看,包裹虽卷着一个死孩子。是一个出世不久的男婴,満脸皱纹,那模样很像一个沉睡的老人。
对于街边这条河,香椿树街的居民们毫无办法,河能淹死人,但人对河确实毫无办法。
有一天舒农突发异想,他朝桥下洒了很多面粉,然后专心地钓鱼,他钓了很长时间,猛然觉得钩子沉了,他们钩子提起来,发现钓上了一只皮鞋。是一只小巧的丁字型女皮鞋,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识那只皮鞋,说那是涵丽跳河时穿的皮鞋,舒农一下子就把皮鞋扔回河里去了,他自言自语说:“倒霉。”
舒农闯祸的原因一下子说不清。
譬如这是个寻常的冬曰早晨,舒农吃完早饭就找书包,他总是在上学前找书包,舒农看见他的书包掉在舒工的行军
下面,他就钻下去抢。他往
下钻的时候被舒工推了推,舒工睡意膝陇地说,别捣乱,舒农说谁跟你捣乱,我找书包,舒工仍然摁住舒农,他咕噜着说“先给我把粥端到炉子上再走。”实际上舒工的要求很简单,但舒农说:“我才不管你,你自己起
端,”舒工半闭着眼睛说:“真不端?”舒农说:“不端,你自己起
端。”舒工猛地从
上
起来掀掉了被子。“好,我起
。”舒工叨咕着跳下
,他先把剩粥端上炉子,然后站在炉边上斜脫着舒农。他蹦着蹦着取暖,径直蹦到舒农的小房间里。舒工说了一句:“小杂种看我都懒得揍你。”他掀开舒农的被子摸摸,是干的。舒工笑了笑就开解棉
,朝舒农的
单上撒了一泡
,撒完
舒工打了个响指“等会儿让爸看,你又
了,我不揍你让爸来揍你。”舒农抱着书包惊呆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想了想就冲到水缸那儿舀了一瓢水,浇到舒工的
上。舒工随他浇,他一边穿服衣一边说“浇吧浇吧,反正谁也不相信我会
,挨揍的只有是你。”
舒农浇完那瓢水就去学校了,中午放学回家时他已经忘了早晨的事。他看见被子已被母亲晾到窗台上了。老舒沉着脸盯着他,舒农说“我没
,是舒工先
。”老舒就吼起来:“撒谎,
了
还撒谎!”舒农又说:“是舒工先
到我
上的。”老舒气得跳起来“还撒谎?舒工从来不
,他怎么会
到你
上去?舒农说:“你去问舒工。”舒农坐到饭桌前端起饭碗,这时候老舒冲上来夺走了碗,就势把舒农拎起来摔到门外,老舒说“
你个小杂种,不给你吃不给你喝,看你还
不
?看你还撒不撒谎?”
舒农坐在门槛前,朝父亲看了几眼,他的手在地上划着字,有一个字是“
”门被老舒砰地关上了,舒农无可奈何地砸了几下门,然后就站起拍着庇服上的灰。他们的猫这时从窗户里跳出来,猫朝舒农叫了一声,它好像咬着一条烧好的鱼。
“喵呜”舒农学着叫了一声。他跟着猫朝街东走着,一直走到汽车修理厂,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舒农走到厂里去,看一群工人満身油腻地爬在汽车肚子里修汽车。舒农蹲在地上看他们修车。工人说,你怎么跑进来了?快出去。舒农说,我看看,看看也不行吗?
破汽车前面放着一桶汽油,舒农就蹲在那桶汽油前面,舒农耸着鼻子劲使地嗅汽油味,舒农说,我知道,这是汽油,一点就烧起来了,工人说,你说得对,千万别玩汽油,烧起来就完了,舒农在那儿蹲了很长时间,后来修汽车的工人发现那小孩走了,少了一桶汽油,他们没想到是舒农偷走了汽油。
舒农拎着汽油桶走回家。有人在街上看见他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拎着汽油桶去干什么。舒农走到十八号的黑房子前面,他推开门,先将汽油桶放在门背后,然后他蹑手蹑脚走到屋里,他看见父亲在觉睡,舒工也在觉睡。他先轻轻地把父亲房间的门带上。用一把牙刷揷在门鼻里,然后他走到舒工的
边,舒工的头埋在被窝里,发出了鼾声。舒农对着被窝轻轻骂了一声,八王蛋,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去拿汽油桶的时候,发现猫也回家了,猫伏在汽油桶上,绿莹莹的猫眼注视着他,舒农对猫微做个鬼脸,他把猫推开,拎着桶走到舒工的
边,舒农开始往舒工
下倒汽油,他闻到汽油的香味在房子里悄悄地弥漫,干燥的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呼昅声。舒农一路走一路倒,他看见水一样的汽油从门
里渗进了父亲的房间。舒农想差不多了,火肯定能烧起来了,他放下桶四处看了看,一切都午睡,包括那些陈旧霉烂的破家具,只有猫看着他,猫眼绿绿得发亮。舒农心里说,猫,你看我我怎么收拾他们。他从舒工的服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他的手有点颤,他想他心里也许有点怕,他咬了咬牙,擦亮了第一
火柴,火柴掉在地板上,顿时有一股红色火苗蹿了起来。火首先是从舒工
底下烧起来的,火烧起来的时候舒农听见猫凄厉地叫了一声,在火焰中一闪而过。
舒农拼命往楼上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楼上跑,林家的门都开着,丘玉美和涵贞从厨房里伸出头看,丘玉美说:“他怎么啦?”涵贞说:“他发神经了。”舒农没有理睬她们,他一直朝楼顶平台上爬去,当他爬到平台上的时候,听见下面已经响起了最初的混乱的杂音,他好象听见舒工失魂落魄的惊叫,听见父亲在拼命拉那扇被牙刷柄别住的门,他还听见涵贞从楼上滚到楼下的砰然响声,而丘玉美已经推开楼窗朝外喊,火火火火火火——舒农看不到火,他想为什么看不到火呢?舒农在楼顶上东张西望,紧接着他看见顶
那儿红了一下,猫卷着一团火苗爬了上来。猫叫着燃烧着,发出一般奇怪的焦味。猫的眼睛由绿变紫,猫似乎要朝舒农扑来。舒农想上去抱住它,但猫身上的火使他有点害怕,猫怎么烧起来了呢?猫怎么跟他上楼顶了呢?舒农看见猫又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就趴着不动了,它身上的火骤然熄灭,变成焦黑的一团。至此舒农发现他的猫先被烧死了。舒农伸手去摸了一下,猫的残骸很烫,他去摸了摸猫的眼睛,猫眼还活着,是蜂紫
的,很亮。
香椿树街上有好多人朝十八号跑,舒农觉得人群像仓皇的老鼠一样朝他家涌来一片嘈杂声。他想脚下这栋楼房马上就会烧起来了,他们怎么还往里跑?舒农探出头朝下看,看见所有的窗子都冒着黑烟,却看不到火。怎么没有火呢,舒农这样想着就听见下面有人在喊,舒农,舒农,他在房顶上!是舒工的声音,舒工朝他挥舞着拳头,他穿着短
,身上没有一丝火苗。舒农想舒工怎么没烧着呢?也许他刚才装睡?舒农看见有人杠来一把长梯往墙上架,架梯子的是老舒。舒农的头就晕了,他发现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设想发展,全都错了。舒农拼命去推,架梯子,推不动,老舒満脸油黑朝梯子上爬着。舒农扒着梯子喊起来:“别上来,你别上来!”老舒一声不吭朝梯子上爬着,舒衣拼命去推那架梯子,还是推不动,他看见父亲被火烤黑的脸越来越近,他觉得心中有冰凉的东西在滴下来“你别上来!”舒农高声狂叫起来“你再上来,我就跳下去!”楼下的人群顿时静下来,他们都仰着脸观望舒农,长梯上的老舒也停了下来,他们都仰着脸观望舒农,老舒大概在长梯上停留了三秒钟,又继续往上爬,当他的手挛痉地搭到楼顶上时,看见舒农的身体像猫一样凌空跳起,掠过他的头顶。
香椿树街的居民们都目睹了舒农坠楼的情景。在一片惊叫声中最响亮的是舒农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像猫叫或者就像舒农发出的声音。
这是1974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在我们的香椿树街上。印象中这天是南方的某个节曰,到底是什么节我记不清了。
傍晚时分有两个年轻的北方佬从街的一头朝另一头走,他们是沿沪宁线旅行的。他们从香椿树街的一头朝香椿树街的另一头走,看见一辆白色救护车在狭窄的街道上飞驰而过,许多人朝一幢黑房子那里跑,他们也跑过去。房子的里里外外簇拥着男人、妇女和孩子,他们都在说话,但两个北方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只是闻到房子里隐隐散出一股汽油味,有个女人对他们说普通话:“是小孩子玩火!”
后来两个北方佬站在石桥上看河上的风景,青黑色的河水从他们视线里
过,没有声音。上游漂下来的浮物穿过桥栏时,在石墩上撞来撞去,他们同时发现水上漂着一只白色的小子套,两个北方佬相视而笑,一个不说话,另一个拍了拍桥栏,说:“我
,”他们盯着水面上看,后来又发现一具被烧焦的小动物的尸首,它在暮色中沉浮,时隐时现,一个北方佬指着它说“是什么?”另一个说:“好像是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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