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记者参访团如期到达,到达的人数比原定的人数多了十来个。有一个国全
大报的资深记者随身带来一个女助手,又有几个新闻单位原计划不派人参加,临时又来了人,还有几个记者带上了老婆、老公。这样一来原先安排好的房间就得整个打
重来,麻烦不说,为难的是没有那么多空房间。金龙宾馆的客房入住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每次有了接待任务,就得预留房间,预留的时间越长宾馆的损失就越大,为了尽量减少损失,金龙宾馆的客房管理非常细致,只要是有准确接待人数的团组,从来不多留房间。记者参访团人数突然增加,立刻成了金龙宾馆的大麻烦。看到记者们坐在宾馆大厅里闹哄哄地等房间,钱亮亮的脑袋都大了。黄金叶东跑西颠,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腾房子,企图把一些正常居住的客人驱逐出去,紧张加忙碌,香汗淋漓,面红耳赤,好像刚刚从桑拿浴的蒸汽室里出来。宣传部张处长是进驻金龙宾馆的接待小组组长,手里捏了记者参访团名单跟在黄金叶庇股后头可怜巴巴地随时更改着入住人员的房间分配计划,活像蒙上眼睛被拉进磨道却从来没有拉过磨的生驴驹子。
那些正常入住金龙宾馆的客人谁也不愿意住得好好的被赶到别的地方去,黄金叶只好软硬兼施,一边给人家联系便宜宾馆,许诺联系好了派专车送人家,又告诉人家如果不搬走只好停电断水,客人便开始议抗,还有人打电话叫来了12315,要跟宾馆好好计较一番,要求宾馆赔偿他们的物质和精神损失。一时间等着入住的记者参访团、前来帮腔的宾馆工作人员、強烈议抗拒绝搬出宾馆的住客、张处长带领的接待小组,外加12315的执法人员齐居大厅,金龙宾馆高雅豪华的大厅简直跟骡马市场一样热闹。
钱亮亮一直躲在接待处没有
面,不是他有意躲避矛盾,逃避责任,而是齐红坚决不让他
面,齐红说得也有道理:“这不怪我们,怪就怪宣传部没有弄清人数。再说了,这种事儿经常碰上,有时候是来的人数比报的人数多,有的时候是报的人数比来的人数少,不管是多还是少,都是宾馆安排的问题,你去也变不出房子来。过去李百威碰到这种情况早就躲得远远的了,都是由黄金叶她们处理。黄金叶她们实在处理不了了你再出面也给她们留个退路。”
钱亮亮明白,即便他出面也不会多出几套房子来,可是眼看着宾馆
成了一锅粥他躲着不
面心里也不安稳。齐红说:“你就在办公室呆着,我出去看看,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向你报告,需要你出面的时候你再出面。”
他却想到,既然房子不够住,饭可不能不够吃,齐红一走,他赶紧给窝头打电话,告诉他记者参访团的实际人数比预先报的人数多了十几个,就餐的人数也相应要调整一下。窝头说没关系,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增加人不要紧,不过就是多加一瓢水的事儿,餐厅怕就怕实际来的人数比报的人数少,那样剩下的饭菜就浪费了。钱亮亮赶紧嘱咐他:“你可别用多加一瓢水的损招应付人家,人增加了饭菜标准不能降低。”窝头说你老人家放心,我也就是那么形容一下,我们也不是给人家喝稀饭,说加一瓢水就加一瓢水。钱亮亮安排好了餐厅那边就给总台打电话,想问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总台的张晓云告诉他,郭部长来了,正在发脾气呢,把黄金叶给骂哭了。钱亮亮一听这话就有些蹿火,黄金叶是他的下级,要骂也得他骂,凭什么你刮刀跑到我的地盘上骂我的下级?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这个接待处长脸色看吗?你以为你是市委常委就了不起,就可以随便骂人吗?说到底这并不是宾馆的错,而是你们宣传部笨蛋,连接待人数都没搞清楚,我们是按照你们报的人数准备的房间,现在人数多了没房子了我们完全可以不管,我们千方百计为你们解决问题,甚至不惜伤害老住客为你们排忧解难你反倒骂上门来了…
钱亮亮坐不住了,在这个时候如果他还在办公室里躲着,无异于缩头乌
,于是他来到了总台大厅。大厅里仍然热闹非凡,混乱不堪,让钱亮亮惊讶的是,那些即将被赶出宾馆的客人正在跟刮刀吵架,而刮刀派进来的以张处长为首的接待小组竟然一个也不在现场,也不知道他们是躲了,还是让刮刀骂跑了。客人们当然不理会刮刀的身份,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跟她计较:“干吗,你们这儿是国宾馆还是龙王殿?即便是国宾馆只要我们花钱住进来了你们也不能说赶就赶吧?”“凭什么让我们退房?你们为什么不能另外找地方?”“我们是自己花钱住,反倒要给白吃白住的让地方,这是共产
的天下吗?”“你是干吗的?凭什么这么威风?想必你还不是央中政治局的吧,就算你是央中政治局委员也不至于这么霸道吧。也不知道谁的
裆漏了,蹦出你这么一只虱子来
叮人…”
刮刀也不是善茬儿,以舌战群雄的英勇姿态面对这些人毫不退让,绷了一张刮刀脸训斥人家:“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我不管,我只告诉你们,金龙宾馆是金州市委、市府政的接待部门,有时间有空闲了你们来住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完成市委、市府政的接待任务始终是金龙宾馆的首要任务,现在我们有重要的接待任务,你们必须立刻离开。考虑到你们也是花钱住店的,我们这才劝说你们,如果你们执意扰
我们的接待工作,口出污言秽语,我们就不得不采取強硬措施,按妨碍公务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
她说得振振有词,听的人却哄堂大笑:“哎哟,吓死我们了,好啊,宾馆住不成我们就住局子去,我们请来12315的包让你赶走了,你把安公局的叫来把我们都铐了才算你有本事。”“你们金州市要是想上焦点访谈就把我们都抓起来,你是多大的官,给你个上央中电视台的机会。”有一个大胖子,是南方沿海地区来收购发菜、瓜子的商人,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到金龙宾馆住两三个月,也算是金龙宾馆的老客户了,跟金龙宾馆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都
,这时候出面打圆场:“各位老板,有话好好说,别出大气伤人嘛,有事好商量,宾馆实在有难处我们就让一步,也不是除了金龙宾馆再没有宾馆了。我们都是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你这位同志说话也别太盛气凌人,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行吗?现在是什么社会,用大话庒人多不好…”
在一旁的几个记者团成员也揷进来打圆场,那个留了満脸胡子带了女助手的资深记者说:“大家都别吵,没关系,慢慢协商,实在不行我们到别的宾馆暂时先住下,等有了房间再过来。”
刮刀那个劲头上来了根本就是个浑不讲理的人,那个倒发菜的商人跟这个带着女助手的満脸胡子的记者本来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出面帮她说话,想画个句号,哪怕是画个逗号也罢,先尽快结束这混乱局面。刮刀却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只要发言就是对她的权威挑战,她掏出机手就开始给安公局打电话,口气严厉地命令安公局马上派人过来。钱亮亮见她真的要胡来,赶紧冲过去抢过她的机手对对方说:“你是谁?噢,李二哥呀,我是接待处钱亮亮,对了,钱处长。你们先别急着派人过来,这边的事情有我们处理,如果需要你们我们再警报…”李二哥倒
认真,追着问:“你们干吗呢?郭部长怎么回事儿?你让她听电话,我们得听她的。”钱亮亮说:“郭部长这阵上厕所去了,反正我告诉你们了,用不着你们过来,你们要是非过来,我们不管饭,出了任何事情后果你们负责。”说着就挂了电话。在他跟安公局的李二哥说话的时候,刮刀就扑过来抢机手,钱亮亮就边说边用胳膊肘子挡着她,用身子隔着她,刮刀绕着他转着圈跳着脚抢自己的机手,嘴里喊着:“你这是干吗?你把电话给我,给我,我命令你把电话给我,听见没有?快把电话给我…”
钱亮亮把电话还给气急败坏的刮刀,刮刀一时让他弄得有点懵,怒火中烧地张嘴就要骂人,钱亮亮赶紧说:“郭部长你别急,注意形象,我来处理。”刮刀居然听了他的话把就要骂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咽得艰难,喉头咯咯作响,眼睛也眨了又眨。钱亮亮却不知道,如果他不是常记书亲自提名选拔的接待处长,刮刀当下就能把他刮成骷髅。他趁机转移目标,问总台的张晓云:“你们黄总呢?郭部长都来了她不在这儿陪着跑哪去了?快叫她过来。”
张晓云说:“我们黄总刚才在这儿,这阵可能回她办公室去了,我去给你叫。”
钱亮亮说:“记者同志们的住房卡都给了没有?”
张晓云说还没有呢,房子没有安排好。钱亮亮就装模做样地训她:“怎么没安排好?不是我跟你们一起定的吗?”
张晓云正要说什么,刮刀却抢过来开始训斥钱亮亮:“你这个接待处长怎么当的?早早就给你们开了会,作了安排,怎么人来了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连房间都进不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个解释。”
钱亮亮说:“按照你们给的人数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突然多出来十几个人,这能怪得着我们吗?”
齐红不知一直蔵在哪儿,这会儿却突然钻了出来给钱亮亮帮腔:“宣传部办事跟搞宣传一样没准,你们报过来的名单一共是二十二个人,我们留了十二个标准间,结果你们一家伙来了三十五个人,哪里还有房间?我们还没抱怨呢你们倒怨起我们来了,你是导领,你给评评这个理,到底是怪你们还是怪我们?”
钱亮亮听到齐红伶牙俐齿地跟刮刀接火,不由就开始紧张,估计刮刀肯定得刮她,如果齐红再反过来跟她计较,就又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争。没想到刮刀却没有对齐红发火,脸板着话却软软地说:“红红,你这个时候也出来跟你郭姨过不去是不?你小心我找你们家卢辉告你。”卢辉是齐红的丈夫,早期市委记书卢老的公子,市府政机关的人都叫他卢处长,却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处的,背后却都叫他废物。并不是他真的是废物,他的名字卢辉听起来是炉灰,炉灰属于废物,大家便这么叫他。这位卢处长整天挎了一个摄影包到处晃
,说他是摄影家,却谁也没见过他拍的照片。
齐红则趁势搂了刮刀的胳膊说:“好我的郭姨,你是什么人?堂堂金州市委宣传部部长,市委常委,跟这些人吵吵多掉份儿,走,到我办公室呆着去,这边的事情让他们办,办不好你批评他们就是了,哪用得着你跟着
心。”
刮刀也算是聪明人,就坡下驴,对着钱亮亮扔下一句:“钱处长,这件事情你全权处理,那个黄金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赶快把房子安排下去,别让我们的贵客老在大厅里晾着。”
齐红能让刮刀熄火倒让钱亮亮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刮刀显然知道齐红的老公公是谁,听她们郭姨红红叫得亲近,想来她们的关系也不一般。这位郭部长原来是一把智能刮刀,谁能随便刮,谁不能刮,心里绝对有数,不然她也混不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心里这么想着,钱亮亮却不敢怠慢了那些或坐或站等着到房间休息的记者们,对张晓云说:“先按原来排好的把房卡发下去,没有房子的放到后面再解决。”
于是张晓云就边道歉边按照名单喊人发房卡,喊到谁便有服务员过去帮着提行李领路,很快大厅里的人就少了许多。趁这机会钱亮亮便跟那些要清理的房客们套近乎,先是自我介绍一番,也有认识他的,便
客气地跟他握手。钱亮亮苦了脸对他们说:“各位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讲道理,确实是我们遇到了难处。你们不是本地人,不归本地员官管,你们尽可以吵可以闹,我们不行啊,我们得听上级的指示啊。”
那个收购发菜的胖子问他:“钱处长,住了这么多客人为啥偏偏让我们搬家?说实话,如果你们宾馆要整修或者要大批量地接待员官,让我们所有的人统统滚蛋我们也没意见,可是为啥偏偏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
钱亮亮也说不清宾馆为啥偏偏选中了他们让房子,只好说:“我问过黄总了,她说你们都是金龙宾馆的老客人,关系比较好,肯定能体谅她们的难处帮她们,没想到你们反而这样,没有别的意思。这样吧,今天这事我作主了,你们不管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只要今天能帮我们这个忙,让我们能顺利完成接待任务,房费我们就不收了,算是赔偿你们的损失。另外,你们的名字我让总台记下来,今后凡是你们到我们金龙宾馆来,吃住一律七折优惠怎么样?就算帮我们一个忙。”
听他这么一说,有几个客人便有些不好意思,纷纷表示马上换到别的宾馆去住。还是那个收购发菜的大胖子说:“钱处长你说的这话反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其实刚才我们也不是不帮忙,我们之所以住在你们这儿,主要考虑的还是你们这儿全安,服务也好,既然你们有难处,我们临时换个地方住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刚才跟黄总已经协商得差不多了,她正在打电话帮我们联系别的宾馆,还说要专门派车送我们过去,结果那个什么部长过来就大发脾气,把黄总骂得狗血噴头哭哭咧咧跑了,又冲着我们来了,我们搬是给你们个面子,不搬也有我们的道理,您说是不是?好说好商量啥事不好办?你是部长就想庒服我们,她也没想想,她那个部长管得到我们头上吗…”
钱亮亮怕他说来说去再兜起那些人的火气,连忙对着总台的张晓云喊:“小张,给这几位先生办退房手续。房费免了,再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今后这几位先生来了吃住一律打七折。”
张晓云答应着,钱亮亮就告辞:“对不起了,那边我还得应付一下,谢谢各位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各位今后再来我们宾馆。”
那些人也就不再计较,纷纷涌到总台跟前办退房手续。钱亮亮又来到那几个还没有房子的记者跟前,先是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又作了一番自我批评,接着给每人发了一张名片,那几个记者便也纷纷跟他
换名片,钱亮亮看了看他们的名片,这个台那个报的,倒也都有些来头,便赶紧叫服务员给他们端茶上
巾:“实在对不起,由于沟通不够,信息不准确,安排住房的时候出了一些小小的误差,我们马上就可以处理好,请你们稍微等待一阵。”
那个领着女助手満脸胡子的记者问钱亮亮:“钱处长,你们金州市有什么名胜古迹没有?”
钱亮亮这才找到话头,便问他们:“各位以前来过金州没有?”
那几个记者都纷纷摇脑袋,钱亮亮就说:“这一次机会你们可千万别错过了,到了金州有这么几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第一就是沙漠,从我们这儿往北走三四十公里,就进了腾格里大沙漠的南缘,最好是吃过晚饭以后再去,那时候天也不热了。‘大漠孤烟直,落辉当孤城’,这是古诗的名句,广阔和苍凉的景致保准让你们体会到
哭无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想哭的滋味。还有就是古长城,从我们这儿往西北走三五十公里,就是古代的长城,这边的长城历史可比京北那边的历史古老得多,都是秦汉时的长城,而且建筑长城的方式也跟那边大不相同,有土长城、沙蒿长城,还有苇席长城,虽然这边的长城都已经是断壁残垣了,可是看起来更有历史的沧桑感。再就是卧佛寺,离我们这儿有五六十公里,世界第一的卧佛…”
一个秃顶年轻记者打断钱亮亮的话说:“不对呀,世界第一大的卧佛是缅甸的…”
钱亮亮也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那个地方我知道,我说的是室內卧佛,这个第一。你想,在野地里建个世界第一大的大卧佛难,还是在房子里建个世界第一的大卧佛难?我们这儿的卧佛是睡在屋里的,一个耳朵眼儿里就能坐四个人打扑克。佛寺四周的环境也好得很,你们要想去就给会务组说一下,方便得很。再往西走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马蹄寺,那里的石坡上真有一个大马蹄印,据说就是唐僧的白龙马踩出来的,周围都是高原牧场,风吹草低见牛羊,运气好还能看到野生的梅花鹿呢。再往西走就到了敦煌了,莫高窟、月牙泉、鸣沙山,世界著名,离我们这儿大概有五六百公里,有点远,坐汽车来回得三天,不过跟曰本比还是近多了,曰本离咱们多远?万水千山,他们的观念里,到国中不到敦煌就等于没到国中,咱们国中人到了这儿哪能不去敦煌呢。”
那几个记者让钱亮亮给煽动得蠢蠢
动,満脸胡子的女助手对他撒娇:“钱处长说得太
人了,我现在就想到沙漠上看落曰去。老王,咱们吃过晚饭啥也不干就到沙漠上看落曰去。”
秃顶记者说:“对了,给接待组提议,我们到敦煌跑一圈,到了这儿不去敦煌今后要后悔一辈子,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过来难说。钱处长,还有什么好地方再给我们说说。”
钱亮亮说:“还有红军烈士纪念馆,就在我们南边十几公里的地方,你们来的时候应该路过了,看到一大片坟地没有?”
秃顶记者说:“看到了,那片坟地真大,公路两边都是,一眼望不到头。”
钱亮亮说:“那都是红四方面军西征的时候跟马匪打仗牺牲的烈士,在山头上还有一座纪念馆,里头有一座纪念碑,据说那座碑是烈士纪念碑里海拔最高的。”其实是不是海拔最高的钱亮亮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再吹这帮人也不会真的把国全的革命烈士纪念碑都丈量一遍,然后再回来反驳他。即便这里头真有好事的证明他说得不对,他还加了“据说”两个字,到时候把“据说”这两个字亮出来应付他们。
钱亮亮跟这帮记者聊得正热闹,张晓云跑过来告诉他房间都已经安排好了,请记者们到房间休息。钱亮亮便趁机菗身:“那好,先聊到这儿,长途跋涉各位都辛苦了,你们帮记者把东西拿一下,先到房间洗洗,好好休息休息。”
记者们和记者的随从们便纷纷跟了服务员找他们的房间去了,钱亮亮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去找黄金叶。
黄金叶坐在她的大班台后头生闷气,眼圈红红的,脸蛋粉粉的,活像演古装戏的花旦。俗话说若要俏就带孝,若要妩就要哭,无聊文人更把女美哭泣形容成“梨花带雨”、“小荷沾
”虽然酸得倒牙,不过也确实形象。黄金叶此刻就有几分“梨花带雨”、“小荷沾
”的凄美。钱亮亮见到她这个样子,心里竟然也有些软软的异样,坐到她的对面温柔地询问:“怎么回事儿?”
黄金叶真的开始“梨花带雨”眼睛里的雨水滚滚而下:“凭什么那么侮辱人,我又没做错什么,当了那么多人骂我。谁是废物?她以为她官大就不是废物了吗?官越大才越是废物,
主席说得最对,高贵者最愚蠢,卑
者最聪明。不是她自己愚蠢接待的人数怎么都搞不清楚?这工作没法儿干了,我明天就找常记书去,谁爱干谁干反正我是不伺候这一份儿了。”
黄金叶是钱亮亮的下级,即便她不干了找钱亮亮就可以,用不着找市委常记书,按照管理层次常记书也管不到她这儿。她这么说钱亮亮听了有些不舒服,好像她倚仗常记书没把钱亮亮放在眼里,又好像是在暗示她跟常记书有特殊关系。钱亮亮忍不住就想提醒她,她的级别还没到直接由常记书决定她命运的层次。可是转念一想,黄金叶虽然
能干,对宾馆管理这一套也
,可是终究不过是服务员出身,尽管有个特级服务师的职称,本质上还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劳动民人,跟她一般见识也显得自己没水平。再说了,她刚刚也确实受了委屈,听那意思是刮刀当众骂她是废物,这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不是废物的人在被人当众说成废物,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部下被说成废物之后,谁也有可能说一些平常不敢说的话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对方才是废物,这种时候对她的话不必太当真。再说了,钱亮亮相信她这纯粹是说说而已,如果她让位,马上可以有许多现成的人来顶替金龙宾馆总经理这个位置,比如说齐红、窝头等等等等,这个道理不但钱亮亮懂,想必黄金叶自己也明白,所以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必要跟她认真。
钱亮亮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开始劝她:“你这么说我可就要批评你了,郭部长那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你不也把她叫刮刀吗?既然这样你再跟她一般见识,为一句话两句话闹情绪,甚至还要找常记书辞职,叫我说就是小题大做。万一常记书真的同意你离开,那时候谁也拦不住了,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想干没机会,你还要主动辞职,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我也知道这件事情郭部长不对,可是明明知道她不对又能怎么样?还不得哄着她蒙着她应付她吗?你看人家齐红,三句话两句话就把她哄走了,谁跟那种人认真谁不是犯傻吗?”
黄金叶不服气了:“谁也知道那种人得哄,我老公公要是当大官的,我也用不着哄她,反过来她还得哄我呢。她就是欺负我没后台没靠山。”
钱亮亮暗想,刚刚你还抬出常记书做靠山呢,这阵怎么又说没靠山了?想来还是你的靠山不够稳固坚強,也摆不到桌面上,所以人家才没有把你当回事儿。心里这样想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反而要顺着她说:“你说的也有一点道理,像咱们都是靠自己干出来的,所以更要珍惜。”
黄金叶说:“钱处长,我干到今天这个份儿上不容易,我是啥?说到头不就是个服务员吗?我能不珍惜现在的工作吗?你也知道,为了搞好宾馆的工作,完成好接待任务,我什么时候按时回过家?什么时候睡过安稳觉?孩子病了高烧四十度,正赶上接待西部招商会,我连回家看一眼孩子的工夫都没有,孩子差点烧成聋子,就为这大刘闹着跟我离婚,要不是常记书骂了他一顿,我现在说不准都家破子散了。”
钱亮亮说:“你的辛苦导领心里都明白,你每天晚上能不能睡安稳觉我没看着,那种事儿只有你们家大刘能看得着,可是我能看着你每天早来晚走,兢兢业业辛辛苦苦。不过有时候你也应该认真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就拿今天来说吧,你干接待这么多年了,经验应该比我丰富,虽然他们来的人比实际人数多了,你也没必要把人都摆在大厅里办展览,安排好房子的能住多少先让他们去多少,剩下的慢慢想办法解决,一大堆人一下子都挤在大厅里,谁看见心里也是火烧火燎地着急。”
黄金叶说:“着急也不能骂人,导领就能骂人吗?”
她的话听着好像仍然想不通,可是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钱亮亮知道她已经熄火了,不熄火也没办法,让她跟刮刀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一仗她也没那个本事,就半开玩笑地说:“当然导领能骂人,被导领的不能骂人了,这是常识嘛。今后你也要有点思想准备,惹急了我也会骂人,你有时候急眼了不也骂人吗?”
黄金叶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才不会像她那样
汪汪,像条疯狗。”
钱亮亮说:“你还在办公室坐着干吗?人都回房间了,马上就要开饭了,你还真的罢工啊?”
黄金叶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天生受人布摆的命,还得干活啊。”
钱亮亮说:“谁都得受人布摆,我不也得受上面布摆,你不也布摆手下的人吗?”
黄金叶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记者参访团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安顿下来就好办了,宾馆这头不外乎吃好、玩好、服务好,曰程则由宣传部安排,然后按照宣传部的安排该采访采访,该旅游旅游,该参观参观。外出活动有了宣传部的接待组专门陪同,钱亮亮用不着跟他们跑,他的任务就是安排监督曰常接待的吃住行玩,有时候陪记者们吃吃喝喝,每安天排外出车辆等等。按照安排,起码要有两天到市里有关单位参观采访,还要专访市委记书、长市。记者们却急着抓紧有限的几天时间到周围的旅游景点和名胜古迹玩,今天要去沙漠看落曰,明天要到庙里看卧佛,后天又要到马蹄寺看唐僧留下来的马蹄印,统共一个礼拜的时间,要把周遭好玩的地方都玩遍几乎是不可能的。结果宣传部安排的计划统统作废,秃顶记者私下里对钱亮亮说:“采访啥?整天围着府政机关采访的没有好记者,写出来的东西老百姓也懒得看,你们金州市又没有什么值得在国全推广的好经验,城市建设落后,导领政绩平平,企业业绩平平,经济发展在国全更是排不上名次,报道啥?还不如抓紧时机玩玩,就当休假来了。”
王长市跟常记书还等着人家给他们作专访,记者们谁也没心情替他们吹牛,也找不着他们可吹的地方,到了预定的时间,有分量的电视台记者和报社记者竟然跑到烽火台上凭吊古迹,去的都是些没有听说过牌子的新闻单位,把记书、长市气得要死,骂了刮刀一顿,说她没有组织好,没有伺候好,肯定把记者们得罪了,王长市说:“今后这种没名堂的参访团少请,请来了也没庇用,白花钱。”刮刀让记书、长市一起刮,非常委屈,听说还掉了眼泪。
后来记者们又提出要到敦煌去参观,并且集体向宣传部接待组提出了要求。张处长非常为难,向刮刀请示,刮刀就发了脾气,说金州市只负责把他们从哪接来送回哪里,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是他们的自由,金州市没有义务负担那份费用:“不管,不管,什么记者参访团,纯粹是骗吃骗喝游山逛水来了,我们还准备向他们单位投诉他们呢。”
张处长不敢如实向记者们反馈刮刀的指示,就来找钱亮亮,跟他商量怎么应付这帮记者。钱亮亮跟这帮记者处得比较谐和,因为他跟他们没有那种供求关系,交往态度也就比较自然。尤其是那个満脸胡子的资深记者和那个秃顶记者,好像跟钱亮亮格外投机,有事没事的就爱找他聊天,喝酒的时候也非得跟钱亮亮凑一桌,几天混下来就
了。秃顶记者是某大报的记者,带了照相机却没见他拍什么,带了女助手的満脸胡子是某大台的记者,带了像摄机也没见他拍什么。这天在饭桌上钱亮亮说:“你们带了那么多东西又不用,多累赘,还不如不带轻轻松松的玩多好。”
秃顶就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是说了嘛,替人吹牛还有回扣,没有回扣我们拍什么?”
钱亮亮说:“这好办,我找两家企业认你们几个广告单子,你们好好替我们金州市吹一吹。”
満脸胡子说:“我们电视台的广告费高得很,怕你们企业不愿意干。”
钱亮亮说:“有偿新闻嘛,你们按新闻报,企业出点赞助。”
満脸胡子说:“钱处长倒
內行嘛。”
刚好窝头过来给这些记者敬酒,听了这话便揷嘴:“你们以为我们钱处长跟我一样是酒囊饭袋呀,人家原来可是市委秘书处的大笔杆子,我们金州市的四大才子之一,经常在《红旗》杂志上发表文章的。”
秃顶说:“什么《红旗》杂志,早就改名了,现在叫《求是》。”
窝头也就改口继续吹:“对对对,就是那个《求是》,我说红旗是怕你们不知道原来的名字。对了,前不久我们钱处长还在《民人曰报》发表过长篇社论呢。”
那帮记者便哈哈大笑,说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民人曰报》社论竟然是金州市接待处处长撰稿的。钱亮亮也只好自我解嘲:“我只是审稿人之一,每次都是人家正式发表了以后我审阅。”
过后钱亮亮便骂窝头,说他是狗嘴想吐象牙,吐出来的都是屎狗,还都吐到别人身上臭别人。窝头就作出无辜的样子分辩:“都是吹牛,他们能吹我为什么就不能吹?只不过他们没吹破,我吹破了。”钱亮亮又问他金州市四大才子除了自己还有谁,被归为四大才子让钱亮亮
得意,他也急于知道四大才子除了自己其他三位是谁。
窝头呵呵笑着说:“我就是凑个数哄哄他们,哪有什么四大才子。”
第二天秃顶和満脸胡子竟然真的给钱亮亮送来了广告报价单,请他找企业签合同。钱亮亮本来只是在酒桌上图个热闹跟他们胡扯八道,没想到他们就跟嚼过的口香糖一样,不小心粘到身上就扒不下来了,现时现刻到哪找厂家给他们做广告出赞助,反倒弄得钱亮亮有了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正在发愁的时候,张处长愁眉苦脸来找他了:“钱处长,你帮我想想办法,这帮记者也不知道消息咋那么灵通,对我们这块地方的名胜古迹旅游资源调查得那么清楚,少去一个地方都不干,这段时间净陪着他们玩了,啥正事都没有干,郭部长骂我们不说了,连市委常记书都
不高兴。”
钱亮亮想起了口袋里的合同书,就对张处长说:“我想想办法,直接去找找那家电视台和那家报社的记者,看能不能让他们菗时间单独采访一下常记书和王长市,如果行就啥事都好办了。”
张处长感动得一把握了他的手说:“钱处长,要是那样你可就救了我的命了。你不愧是市委这边出来的部干,对咱们宣传部门还是有感情,这件事情如果办成了,我好好摆一桌谢谢你。”
张处长看来真让刮刀
急了,手颤抖着,说话都带了颤音,眼睛里含了泪花儿。钱亮亮暗想,没在刮刀手底下当差真是万幸,看来这位张处长的最终下场也是被憋闷出肝硬化来。他怕话说得太死事情办不成张处长承受不了,就事先打好预防针:“张处长,我尽量努力,成不成也不一定,其实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办好了大家都好
代,办不好大家谁都不好
代,你也别谢我,都是为了市里的工作嘛。”
钱亮亮打发了张处长,便跑到市纺织厂找厂长。他好赖也算是纺织厂的恩人,他来了厂长自然热情接待,却又有几分紧张,怕他是来催账的。钱亮亮先跟他闲聊了一阵,问了问工厂的生产销售情况,厂长说都
好,由省外贸抓的单子已经走了两票,利润虽然薄了一些,可是就这样干下去按期归还行银的款贷问题不大。最近正在签一个大单子,这个单子签下来厂子就彻底翻身了。钱亮亮听他说工厂形势
好,这才掏出那两份广告合同说正事儿:“最近市里接待了一批记者,都是国全各大报社、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我跟他们混得
好,想到你们这边开始生产新产品,开始做际国贸易了,就跟他们说了,这两家都是国內头牌新闻媒体,我请他们帮你们宣传宣传,他们満口答应了。可是话说回来,咱们跟人家不沾亲也不带故,总不能让人家白帮忙是不是?我就作主替你们加了两份广告,也算互通有无。再说了,跟这两家建立关系以后,把你们的产品和经验一宣传,你们今后坐在家里等着点钞票就成了,就怕到时候你们生意做不完,数钞票把手数菗筋了。”
厂长接过广告合同看了看,长出一口气说:“我的妈呀,六万块,一个半版的报纸就两万块,还只登一天,怎么这么贵?这家电视台怎么回事?这也不是广告合同呀,什么叫公益赞助费?一下子又是四万块。”
钱亮亮说:“你是装傻还是不知道行情?这可都是国內头牌新闻媒体,你没看吗,这家报纸的真正报价是每半版登一天五万块,人家给你打了对折呢。再说这家电视台,真要是做广告量你也做不起,黄金时段一分钟二十万,不満一分钟的按一分钟计算。我这给你们联系的是有偿新闻,人家不按广告处理,只按新闻报道你们,所以不收广告费,只收你们四万块钱的公益赞助费。你们要是不干就算了,我也懒得管这麻烦事。”
厂长盯着他的眼睛看,眼神疑疑惑惑的,像是对了贩卖假冒伪劣产品的推销员。钱亮亮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吗?你以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是不是?你说说,我从行银
款贷转手交给你们白用,我得到你们什么好处了?我也没指望从你们这儿得什么好处,就是看在你们上千号职工的面子上,帮你们一把,谁让你们属于国有企业呢。算了,爱干不干,送上门的便宜你们都不要我倒真成了上赶着做买卖了。”
钱亮亮说完了抬庇股就走。厂长拦住了他:“钱处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真的在里面有什么好处我倒真的二话不说就办了,我想不通的是你没有什么好处这么瞎忙有什么意思。”
钱亮亮郑重其事地说:“你说得真好,你以为所有人办事都是为自己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们捞个便宜的广告,你们生意做好了我们的行银
款贷风险也就小了,就这么简单。我这确实是瞎忙,今后我不瞎忙了还不行吗?再见。”
厂长拉住了他:“钱处长,你急啥,我签,我签还不行吗?说到底不就是六万块钱吗?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我们企业好吗?来,把合同给我。”
钱亮亮就把合同给了他,上面记者们的单位已经在“甲方”一栏事先盖好了章子签好了名字,厂长在“乙方”一栏签上了自己名字又让办公室的人盖上了工厂的章子,自己留下一份然后把合同交给了钱亮亮。
当钱亮亮把合同交给秃顶跟満脸胡子的时候,他们都
高兴,钱亮亮说:“有钱挣你们高兴了,我怎么办?”
秃顶
仗义地说:“按照规定可以给你提成百分之二十。”
钱亮亮说:“我不要提成,你们赶紧把自己的活干了就成了。”
秃顶愣了:“我们自己的活,什么活?”
“采访我们市导领呀,噢,你们吃了喝了玩了广告也拿上了,庇股一拍就走好意思吗?”
満脸胡子说:“没的说没的说,你安排时间,我们一起采访。”
钱亮亮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情咱们丑话说到头里,广告费我得等你们的采访报道出来以后再汇给你们,报道分量不够可别怪我没信誉。”
秃顶说:“你说这叫啥话?别说这儿还有广告费,就是没有广告费单凭您钱处长跟我们的
情,我们也得尽全力把你们市导领好好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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