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刘定安的教授职称终于批下来了,研究所的同事和
人嚷着让刘定安请客。这是惯例。成为正教授,毕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标志着学术称号达到了顶点,再无台阶可以攀登,从此便可一辈子坐在这个高处,享受应该享受的待遇,得到应该得到的尊敬。但请客也有讲究,一般要分期分批请,比如先答谢导领,再感谢职称部门的工作人员,然后和同事朋友共庆。刘定安虽然是校长助理,因一般不常到行政大楼,和那些导领也不太
,便决定不请导领。也因为工作忙,便决定将职称部门的工作人员和同事一起请。
因为是导领了,刘定安不想把庆贺搞得太豪华,简单一点就可以了,但原计划请十几个人,结果一下来了三十多个,和西台县工程扯点关系的教职工都来了。这样大的声势,搞得刘定安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提心吊胆,生怕导领知道了会有看法,认为他烧包显摆。
教授的问题解决了,在理办宋小雅的调动手续时,却遇到了麻烦。按人事厅的规定,企业职工一律不准调入事业单位,所以送去的调动报告被人事厅挡了回来。
刘定安并没料到事情这么难办,但这事不办不行。想来想去,只有求刘部长了。但刘部长多次说过,他就怕
人求他办事,他也表示过同感和理解,现在却要求人家,张不开口不说,万一人家推说和人事厅的人不熟悉,婉言谢绝了,以后相处就很难为情了。
刘部长最近有事外出,已经多天没来学校了,刘定安想,等刘部长来,找个机会在他面前委婉地提提,探探他的口气再说。
这天天黑时接到王德礼的电话,说他在省城,要请省城的几个导领吃饭,要刘定安也来陪陪。刘定安问请的是谁。王德礼说是个副厅长,你不认识。然后王德礼开玩笑说:"教授一来,宴席的规格就提高了一层,我们脸上也有光了,你一定要马上来。"
到来,才知道被请的是卫生厅的一个副厅长和几个处长,好像是县里要申请一笔计划生育方面的投资。介绍刘定安时,王德礼说刘定安是全省最有名的教授,农业大学的校长助理。然后又说:"何副厅长的儿子就在你们大学上学,以后还得刘教授多多关照。"
刘定安这才明白王德礼为什么要他来。要他来肯定有事要办。刘定安不噤有些担心。如果是他儿子想当个班部干,或者某门课不及格想要个及格成绩,这还好办,如果是其他难办的事,就麻烦了。刘定安不敢多说话,只礼节
地点头应付。
吃喝一阵也没提办什么事,刘定安放心了一些。又想,人家是副厅长,如果要办事,也不一定要找他,随便找哪个校长也都得给个面子,即使不找校长,给校医院的院长打个电话,院长也会找校长给人家办妥。真是多虑了。刘定安觉得应该主动关心几句,便问副厅长儿子在哪个系,为什么不让儿子学医。副厅长说:"医我是学够了,苦也吃够了,下辈儿孙也不让学了。我们一毕业就被赶到乡下当赤脚医生,受的那个苦就没法说,半夜有人生孩子,喊一声就得跟人家跑去接生,脏臭不说,半夜走山路几次差点掉下悬崖。好不容易回到省城医院,又是整天给病人化验屎
,别提有多恶心。学农就好一点,咱们是农业大国,农业人才哪都可用,农业部干就需要一大批人,到时也让他当个县长,就像王县长一样牛皮牛皮。"
副厅长说过后一阵笑,表明他是在开玩笑。但刘定安觉得这是他的心里话。农业确实是个广阔的天地,学农的到哪个部门都能说得过去,长省也可以要个懂农业的秘书。毕业后让儿子在省厅哪个部门都能混个一官半职。按副厅长的年龄推算,他应该是工农兵学员,很可能是后来搞了行政,干到了副厅长的位置。
王德礼却笑了开玩笑说:"我觉得还是学医好,就像你,整天给女人接生,见的东西可不少,哪里像我们,想见都见不上一个。"
众人都笑。副厅长说:"你不见就想见,见多了,就觉得特别丑陋,见了就恶心,连老婆都不想沾了,害得你夫
关系冷淡。"
等大家笑过,副厅长又说:"正好今天刘教授来了,就请刘教授给帮个忙,给我那儿子弄个生学
部干当当,现在干什么都讲个经历,让他也提前锻炼锻炼。"
听口气,好像是顺便要他办这事。如果是这样,那就是王德礼听说人家的儿子在农大,就请了他来巴结副厅长,看副厅长有没有要办的事。好在事不大,刘定安便一口答应下来。
副厅长爱开玩笑,气氛就显得活跃。王德礼要申请在西台县建一座妇幼保健医院,副厅长只答应给六十万,王德礼说不够,
了想多要一点。最后副厅长让了步,说最多给八十万。
突然刘定安觉得也应该说说宋小雅调动的事,副厅长结
的人多,看他认识不认识人事厅的人,如果认识,看能不能给说个话。刘定安细说了宋小雅的事。谁知还没听完,王德礼就一副不在乎地说:"根本用不着找人事厅的人,到我们那里空转一下,转成事业单位的部干就行了。"
刘定安不明白,王德礼解释说:"让我们县人事局到人才市场去聘你爱人,把你爱人当人才招聘到我们县,让你爱人成为我们县的事业单位的职工,然后从我们县往出调,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宋小雅的人事档案一直在工厂,好些东西没法改。王德礼说:"人事厅只审批盖章,人事档案他们又不看,调档案看档案的是你们学校,只要你们学校同意,什么事都好办,这样的事我比你清楚,一点问题都没有。"
刘定安心里不踏实。县人事局空转一下,就有作假的嫌疑,会给人家带来麻烦,在感激王德礼的同时,也说了自己的担心。王德礼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制度是人定的,是人定的人就有办法解决,我们把人转调出去了,从此再和我们没关系了,我们有什么麻烦。麻烦在你们学校,你要把学校这边弄好。"
确实也是这样,如果这么办,就得先给朱校长说说,探探朱校长的口气。刘定安不再说什么,一心一意陪着喝酒。
第二天一早,刘定安便找朱校长,说了人事厅的规定,也说了王德礼的主意。谁知朱校长说:"人事厅的规定也有问题,怎么能一刀切?还有许多特例么,问题不大,我们用人,我们就有权决定。如果西台县那边不好办,我再和学校人事处说说,反正学校出国不回来的和离职下海的不少,我们都没有除名,编制有的是,我和学校人事处的说说,看能不能有更简单的办法,反正怎么弄人事处的人清楚,让他们办就是了。"
原以为事情很复杂,没想到有导领支持,什么事都一下变得很简单,很不是个事。王德礼说得对,规定是人定的,是人定的东西人就有办法对付。仿佛从身上卸下了一座大山,出了校长办公室,刘定安感到浑身一下轻松无比。
回到家,刘定安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工作调动办成了,就意味着要分手离婚。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了,即使是同事,也相处出了感情,更何况两人并没有吵闹,也没有什么矛盾。一种生死离别的感伤又紧攫着他的心。
宋小雅仍然打算要过下去,至少没有想到马上要离。昨天洗了被套和
单,今天又把里面的棉花让弹棉花的人翻新成新被套,正在一针一线往上
被面。刘定安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对她说。
到客厅里转一圈,觉得不说不行,迟早是要说的,长痛不如短痛,结束了对谁都是解脫。刘定安来到卧室,在宋小雅对面坐下,用平静的口气说:"你调动的事很快就能办好,我和朱校长说了,他同意让你到机关搞行政,具体单位我负责给你落实。"
宋小雅脸上并没有看到一丝惊喜,连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刘定安以为她在等待他往下说,正要开口,她却突然问:"你是不是说调动一成,马上离婚。"
正是这个意思,以前说过的。但刘定安此时却不敢说是,当然也不能说不是,只动作不大地点了点头。
宋小雅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像一下呆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定安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不小。可怜的女人,为什么想不通,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刘定安叹一声,又觉得一会儿她反应过来,肯定有一场哭骂,也许这回的哭骂将不同一般。刘定安有点心虚,急忙起身,无声地走了出去。
在客厅里呆站一阵,感觉宋小雅仍然那样坐着。刘定安不噤又恼火起来。这样的牛皮灯笼,说明不明说暗不暗,说精明不精明说愚笨又不愚笨,真让人没有办法。岳母许慧说过她负责劝小雅,看来只能请岳母出面来劝说了。
与其见了心烦,还不如躲开清净。刘定安来到门外,感觉也没处可去。真有点无家可归的味道。刘定安有点悲伤,他心一横,觉得不如干脆闹分居,这一阵就在何秋思那里住。
正是做午饭的时间,何秋思却躺下休息。问为什么不吃饭,何秋思笑了说:"我已经吃过了,是昨天下午的剩饭。"
一个人的曰子也太简单,也太孤单。刘定安在
上坐下,说:"我怎么觉得你的曰子过的太轻松,太轻松了神仙会忌妒,这回我来不走了,给你添点麻烦,也让我快活几天。"
何秋思往
的一边挪一挪,给刘定安留出位置,然后说:"我看你也离不开她,离开了你也不快活。"
刘定安说了宋小雅调动的事。
何秋思表面不动声
,可以看出內心很高兴,说终于有点动静了。然后笑了说:"你现在可真成了官才和人才了,办什么事都能得到组织的帮助。我们老百姓就难了,能办的他都想法给你拖着,更别说不能办的了。"
这一点刘定安早感受到了,他觉得当官也就这点好。刘定安
摸抚了她说:"把她的事办完,我就一心一意办你的事。"
何秋思问宋小雅是什么态度。刘定安觉得不能告诉她真相,告诉了她也帮不上忙,只能让她多增加一份担心。有多少难题还是我一个人来解决吧。刘定安说:"还没有告诉她,等调成了再说。"
刘定安说他还没吃饭,何秋思便从冰箱里找出一盒饼干。何秋思也拿了一块边吃边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但觉得还不到时候,今天我想和你说说。我妈已经退休了,我爸明年也退,他们觉得省城生活方便,医疗条件也好,他们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套房子,然后在这里生活。我想过了,我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不说,结构也太老,客厅厨房太小,卫生间只有个蹲坑,洗漱都没有办法。如果咱们结婚,这房子不装修不行,装修又太小,再说也委屈你这位导领,住几年又得搬,不合算。反正我父母来了需要咱们侍候,咱们不如一次到位,就在附近买一套复式结构的,面积一百七八十平方米,楼上我们住,楼下爸妈住,既能互相照顾,又互不干扰,爹妈也能帮我们做些家务,你说怎么样。"
刘定安觉得有点突然,也没想到何秋思想了这么远,把以后的事都想到了,相比之下自己好像还准备不足。她的爸妈前一阵来过,是他开了车接来的。她爸妈的身体很好,看着还很年轻,如果在乡下,还能算个壮劳力。住在一起当然是好事,但买这么大的房钱从哪里来,也许何秋思已有考虑。刘定安说:"我从乡下的大家庭出来,一直觉得人多了住在一起热闹,和你父母住一起我当然享福,家务事不用我干,还多了两个亲人,只是买这么大的房钱够不够。"
何秋思说:"现在的房子更新很快,买小的过几年又得买,一辈子得腾折房子。我父母存了七八万块,我们再出个几万,买房可以款贷,到时我们贷点款。以后我们挣的钱肯定越来越多,还那点款贷肯定不会成为问题。"
离婚要给宋小雅和女儿十万,这事好像和何秋思说过。虽然今年收入多一些,工资和各种兼职补助加起来差不多有六七万,但这些钱还没到手,即使到了手,也是给宋小雅离婚用的,还有借岳父的那些钱,离了婚就不算岳父了,这钱也得还。总之他觉得没有两三年是翻不过身来的。可她却急于要过小康曰子。如果买房子的事能往后推一推就好了。刘定安委婉地说了这些。何秋思的脸一下
了下来,虽然她竭力控制自己,但表情还是很不好看。半天,何秋思说:"离婚的钱能不能分批给,反正她现在不急着用钱,先给她一点,我们可以给她写借条,过后再慢慢给她。"
宋小雅本来就不想离,如果不能満足她,肯定要有麻烦。但何秋思的要求也无法拒绝。刘定安真是有苦难言。只好沉默了一声不响。
何秋思也沉默一阵说:"我看还得去想法挣钱,我们还得在外面兼点职,这年头,有本事的人哪个不是到处钱赚,我们兼职是凭本事挣钱,又没违犯家国的法律,只是辛苦一点罢了。现在的人,有钱就是大爷,别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畜牧研究所的一个科研项目公开招标,聘专家到他们那里兼职搞研究,如果中标,首席专家年薪八万,主研专家年薪五到六万。招标书贴到了学校研究所,很显然,就是想招他们这一帮人兼职。她当时和他说过,他认为不行。一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二是这个研究和正在搞的母牛促排卵技术相近,这就有个知识产权问题,研究成功了产权归属可能要出麻烦。现在何秋思再提这个问题,看来她是一心想挣这笔钱了。
见刘定安低了头没反应,何秋思又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去应聘,中标后,你指导一下,具体的事我去干,有些事还可以带回咱们的所里干,如果出了成果,这边出了算你的,那边出了算我的,毫不沾边,也不会有麻烦,你说怎么样。"
招标是公开的,一旦中标,全校都会知道,校导领会怎么想,学校会不会答应,这一切都是个问题。刘定安看何秋思一眼,她正恼怒地盯着他,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又有赌徒最后一搏的狠心。刘定安清楚,事情已经没有了商量的余地,如果不答应,结果明摆着,只能是争吵,然后彻底闹翻,最后的结果仍然是他做出妥协,主动求和答应她的要求。与其被动还不如现在就主动。钱真是个魔鬼。刘定安只得点头表示同意。
睡一觉醒来,何秋思和刘定安一起去畜牧研究所报名。翻看报名表,发现李红裕也报了名。真是怕鬼偏碰鬼。刘定安心里更加不安。自己是校长助理,吃着学校的,却在外面干私活儿,如果李红裕中不了标,那就会妒火中烧,肯定会烧到校导领面前,如果学校不做出处理,李红裕很可能会鼓动系里的人到处兼职,把事情闹大。如果学校出面干涉处理,到时很可能钱挣不到,还沾一身不是。何秋思却态度坚决,她说:"你真是婆婆妈妈,看问题也专往坏处想,现在的事正好相反,你兼职越多,说明你本事越大,本事越大,你的地位就越高,学校就越把你当宝贝。你如果能在国美的家国实验室兼个职,你看看吧,别说当校长助理,想当校长,一般的大学都抢不到你。朱校长兼了多少职你知道吗,哪个兼职没有点好处,只有你,怕好处多了钱咬手。"
事情确实也是这么回事,刘定安心里坦然了一点。报了名拿了各种材料出来后,何秋思说:"这么大的好事却把你愁成这副模样,天生的穷命。时间还早,走,陪我转转商场散散心,也免得把你愁出病来。"
从没给她买过东西,今天正好给她买件礼物。刘定安掏掏衣兜,只是没有带钱。刘定安红了脸说:"我今天没带钱,要不星期天我专门陪你来买。"
何秋思一下笑弯了
。刘定安一下明白了她为什么笑,便也笑了说:"你这个家伙鬼精灵,算计好了要教育教育我,要我知道钱的厉害。"
何秋思止了笑说:"不到商场你不知道钱少,不到商场你也不知道钱好。走吧,我带了钱,够买几样小东西。"
进了商场,刘定安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多年没转过商场了,商品也好像一下多了许多,也精致了许多,満眼都是,又都是那么漂亮。小学时学过琳琅満目这个词,老师做了许多比喻,说商店里摆了好多好多漂亮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琳琅満目,可他就是没有感
认识,今天突然一下有了。见何秋思看着他笑,刘定安觉得有点失态,便低了头跟着她走。
来到卖羊绒衫专柜区,何秋思要给刘定安买一件羊绒衫。刘定安看看,确实好,想给何秋思买一件,看价钱,好点的都在一千块以上。刘定安便不敢做声。何秋思要给他买一件,他坚持不要。何秋思又笑,说:"你以为你挣的钱多,你算算吧,你一月的工资能买几件这样的服衣。"
刘定安说:"行了,你也不用教导我了,钱是什么我知道了,但你也想想,一千块钱,我可以买五六件棉大衣,穿了比这还暖和。"
何秋思有点吃惊地说:"你真这样想?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又不是大街上卖糖葫芦的,要穿棉大衣,亏你还是教授,亏你还说得出口。你看看你这身穿扮,和一个乡村会计有什么差别,手工织的
衣,又
又硬,还是红色的,你那老婆也够水平,她也早该下岗了。"
刘定安猛然意识到何秋思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单纯,和宋小雅比,宋小雅安静安分,何秋思既不安静,也不安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要求。刘定安不噤一阵感慨。人真是个怪物,人爱人更是说不清,爱上一个人,明知她有缺点,明知会有麻烦,但仍然要爱,仍然要往里面钻,理智仍然不能战胜感情。他想,如果现在何秋思让他死,他也说不定会为她殉情。
何秋思决定了要买件羊绒衫,刘定安坚持要给何秋思买。售货姐小看出两人是情人关系,便在一旁挤眉弄眼看热闹。何秋思说:"再不要争了,我今天一定要给你买,让你穿在身上,时刻明白一下钱的好处。"
刘定安说:"我已经早明白了,但服衣还是给你买,因为我明白了钱的好处,就会挣了钱再买,若挣不来钱,正好以穿破服衣来惩罚自己。"
何秋思坚持说自己的服衣很好,用不着再买,而他的服衣让她丢脸,最后还是给刘定安买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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