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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蝴蝶发卡
 “喂?”

 “…”“喂!”

 “…”“!”

 话筒里传来深呼昅的声音,好像用扁扁的铅块削出来的面片一样,一直沉到深深的黑暗中去。知秀一言不发地举着‮机手‬在耳朵边停了好一会儿。时间是…凌晨2点26分。到底是谁呢?肯定是那个好几次深夜打电话来,又不说一句话就挂断的人。一直没有回答,知秀正打算合上‮机手‬盖,‮机手‬里突然又响起“哦——”的一声。

 “喂!喂!您说什么?”

 “…对不起。”

 是男人的声音,那个两次留下语音消息的20出头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弱,带着一丝惶恐。

 “您是‮机手‬的主人吗?啊…不管怎么说,肯定是认识机主的人吧?”

 “是的。”

 “到底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不好好跟我联系?因为您这样,我想把捡到的东西物归原主都做不到。”

 “对不起。”

 “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让您道歉。不管怎么说,请把这东西拿回去吧!”

 “…”“不行吗?那我丢掉也没关系吧?”

 “不…不!”

 知秀说自己会把‮机手‬放在惠化一个自己认识的音乐用品商店里,叫他去拿,但听知秀这么一说,他赶忙用惊慌的声音说:

 “能不能直接从您手里拿回来呢?”

 “见面?有必要吗?”

 “我也当面谢谢您,还有…”

 “没必要,虽然这段时间确实费了点儿神,其实也不过是放在书桌的菗屉里保管了一阵儿而已。”

 “拜托您了,跟我见一面吧!”

 男人再次郑重而恳切地提出要求。知秀略微犹豫了一下,跟他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惠化地铁站附近兴士团旁边叫“阿尔戈(Argo)①”的咖啡店,当天晚上7点。

 知秀到达阿尔戈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并着膝盖,带着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坐在那里。他约1。6米的个子,戴着眼镜,身形瘦小,脸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这个年轻人不是那种让人产生好感的类型,不,应当说他的长相让人一下子就产生了距离感。在知秀认出他坐下之前,他一直缩着脑袋,时不时左右看看,手放在桌子上,指甲不停地刮着杯子外壁。

 这样的形象跟那个带着酒气的男人的声音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知秀从包里掏出红色‮机手‬,推到他面前。

 “是这个吧?”

 “…对。”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不,叫他男人似乎不太合适,他窄窄的肩和不安的视线像个孩子一样,柔弱而‮涩羞‬。他们点了咖啡。

 “你确实是这个‮机手‬的主人吗?”

 “…”“啊,是这样的,为了找到机主的线索,我听了机內的留言,那是给一个女孩留的吧?提到发卡的事。留言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是的。”

 “你的女朋友好吗?”

 不是说现在像他那么大的女孩离开‮机手‬一天也活不下去吗?那女孩19还是20?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知秀觉得这一点很奇怪,随口问了一下。那个男人只是耸了耸肩,避而不答。知秀仔细观察男人的表情,或许…是自己曾经设想过的那种情况?是不是这个‮机手‬的主人——那个女孩出了什么事了呢?因为交通意外去了一个无法打电话来的世界了?

 他似乎试图改变话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对不起,可以问您…做什么吗?”

 “我?”

 “是的。”

 “有关室內装饰方面的工作。你是‮生学‬吗?”

 “不是,我…画纯情漫画。”

 “纯情漫画?那你是漫画家了?”

 “是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只画过两三本,但我的工作…是的,的确就是画漫画。”

 知秀惊奇地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因羞怯而垂向桌面的脸。

 纯情漫画?是《凡尔赛玫瑰》那种风格的漫画吗?画长得像女孩一样清秀的特留司①那种类型的男孩?画那些总是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在风中飘扬的长发?画带花边的连衣裙和门上装饰着罗马式花纹的宮殿?面前的这个人?他拿着咖啡杯的手又小又白,似乎的确很有那么点儿味道。他的表情似乎像玻璃一样易碎,令人怀疑他便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不知道在严酷的现实中如何生存下去。

 “那你的画应该画得很好了?”

 “是漫画。”

 “纯情漫画?”

 “是的。”

 知秀从手提包里掏出笔记本递过去。

 “能给我画一张作为纪念吗?”

 “嗯?”

 “你的漫画里有主角吧?”

 男人的脸红得像个孩子,接过笔记本拿起笔刷刷刷畅地画了起来,下笔迅速熟练,专业的‮势姿‬和表情这时才显出来。

 画完后他把笔记本还给知秀,画面上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大眼睛小嘴巴,左额上贴着一块创可贴,头上戴着‮大硕‬的蝴蝶发卡。她笑得十分灿烂,型仿佛在说“干杯”

 “这女孩是女主角吗?”

 “是。”

 “这个创可贴是怎么回事?”

 “我画的是明朗纯情漫画,这个女孩是个调皮鬼,可爱,但老闯祸。”

 “啊哈!都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每次被男朋友甩了,她就会拿啤酒瓶打破自己的头,打碎玻璃窗,打断男孩子的胳膊,咬掉男孩子的耳朵,诸如此类,跟氓兔性格相似。”

 “听起来很有趣啊,去漫画书店能看到吗?”

 “没有,还没出版呢,要是运气好的话,大概明年年初能出吧。我刚开始画,现在还只是在一本小型杂志上连载的水平。”

 他们换了个地方,一起吃晚饭。

 “我一天看到的地铁有200多班呢!”

 听到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知秀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那个男孩刚喝了一小杯清河烧酒,脸红扑扑的,低着头笑着。

 “啊,是这样的,我住的地方紧挨着地铁,经常听到‘呖啦呖啦’的鸟叫声,我的屋子有一扇大窗户,工作台就放在那扇窗户前,整整一天坐在桌子前画漫画,每天有几百班地铁经过我的额头。”

 他耸了一下肩,第一次直视了一下知秀的眼球‮央中‬,很快又低下头。

 他说每天晚上地铁都当啷当啷地发出锁手铐和锁门的声音,带着灯火通明的窗户装満人经过他的额头,一边说一边用手掌额头。难道他那易碎的额头上真的有轨道吗?

 还有,什么鸟的叫声是“呖啦呖啦”的呢?地铁经过的地方不是很吵吗?一般来说不应该能听到鸟叫的声音啊。但知秀没有就这些事刨问底,对他孤独、害羞、內向、消极的眼神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

 好像是小王子吧,说一天能看到几十次太阳落山时的晚霞,他们都是孤独到了极致的人。年轻的时候这种孤独叫做愁绪,年纪一大就变成了凄凉,眼前这个男人顶多21岁,他感受的应当是少年愁绪吧。

 知秀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寂静,面对他越久,越觉得他散发出一种喜植物的气息。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类人,像二月蓝、耳蕨、贯众一样喜欢阴暗的地方,他们在城市里生活一定会选择小胡同,在小胡同里也会选择地下,每天蜷缩在房间里不出门。他的‮肤皮‬那么白,是没有受过太阳洗礼的忧郁的脸色。不是有人说过嘛,曰照量和忧郁是成反比例的。

 为什么每次我看到带着阴影和气的人都不能置之不理呢?是职业病吗?一看到植物,就会留心察看它的茎叶生长情况。

 面前的这个人,知秀无法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待,年纪比自己小4岁左右,体形像少年一样矮小,为人处事也相当不熟练,总是带着害羞的表情。

 关于那个红色‮机手‬,应该还有什么故事吧。

 “你女朋友很喜欢吧?我是说发卡。”

 这时,一抹不知所措的神色在他的脸上渐渐漾开,仿佛他大脑里的神经在簌簌抖动。

 “…这是第一次。”

 “嗯?”

 “我…说谎了,第一次说谎。”

 “什么意思?”

 “这个‮机手‬,是我的。”

 知秀莫名其妙,愣住了,坐在对面的他把头深深埋在前。

 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这么说…全都是你的恶作剧吗?不是在地铁里丢失的,而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吗?”

 “不是的,不是恶作剧,绝对不是。”

 他结结巴巴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那个红色‮机手‬他已经买了半年了,但没有一个人给自己打电话。每个月只有两三个电话打到家里跟他联系有关漫画工作的事,他也没有需要用‮机手‬联络的人,于是‮机手‬变成了闲置的没有生命的摆设。有一天,他坐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看着经过的夜班地铁,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跟坐在地铁里的某个人说说话——就用自己的‮机手‬,跟拿到那‮机手‬的不知名的人说说话。但跟知秀之间的电话接通之后,一开始他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心怦怦跳着,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为能跟拿着自己的‮机手‬的女人共同分享深夜的感觉而感到莫名的‮悦愉‬,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

 “这么说…哦,这么说你在留言里提到的女朋友也是无中生有?还有关于发卡的事…”

 男人犹犹豫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什么东西?”

 “是发卡,我第一次…拿到稿费的时候买的。”

 “那又怎么样?”

 “希望您能收下。”

 “我?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知秀愕然,这就是他说戴到了女朋友头上的那只发卡!面前小小的彩包装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男人的脸満是惊慌和不知所措。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居然坐在这里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在知秀脸上的表情从哑然失笑转变为冷笑的一刹那,男人低下头,吧嗒落下两滴无透明的泪珠。

 老…老天!哭什么?在初次见面的一个女人面前!他把那些谎话进‮机手‬里,把别人搞得莫名其妙,自己居然先哭了!知秀觉得很难堪,甚至有些怒意。无论如何得赶快站起来离开这里,她匆忙下了决心,面无表情地盯着似乎尚未成人的男人的眼泪。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嗯…我理解了。

 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他的生活像盆花一样放置在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到什么时候结束,他被孤零零地放在屋子里。没有人叫他出来,也没有人问候他,买了漂亮的发卡,却没有可以送的女朋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孤独对于现代人来说如同空气一样,无论见的人太多还是太少,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这种空虚感,仿佛自己生活在真空中,自身的存在毫无意义,在生活中找不到真正的自我。

 喜植物类的人如果屋子里没有电脑,不能玩游戏,不能在网上东游西逛,不能‮入进‬聊天室,不能打开个人主页像蚂蚁一样趴在那里,就活不下去。知秀本人的生活中不也有那样的部分吗?

 “对不起,我是不是…像个傻瓜?”

 “…”“我没有丝毫恶意,只是想跟人说说话而已,用我自己的‮机手‬。”

 “你不是想结识女孩子吧?”

 他的孤独到底是源于身体的,还是源于內心的?或者是源于无比吝啬的生活带来的绝望和望?

 知秀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的法国女孩为了结识男人,特意在‮共公‬电话亭里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嗯。”

 “我就是你想结识的人吧?”

 “不…不是的,我只是希望能偶尔,非常偶尔地跟您通个电话,用这个‮机手‬,真的。”

 “你是希望我再把你的‮机手‬拿走吗?”

 “是的,希望您能答应我。”

 他的脸刷一下红了,两只手互握着,缩着肩膀,薄薄的嘴出內心的紧张和期待。

 知秀心中涌起一股厌恶和懊恼混杂的情绪,甚至升起一股怒火,他说话做事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最让知秀讨厌的是他摆出一副恭顺的姿态,完全没有一丝自信。

 在生活中,软弱多么容易显得卑啊!即使是含真情实意的眼神和话语,其中可怜的成分,为什么仍会让人感到情不自噤的厌恶呢?

 一旦跨出纯情漫画的世界,这种软弱就变得无比寒碜,像琐细的糖渣一样纷纷碎落。

 该结束了。

 “那不行,要是你坚持,我就收下发卡吧。”

 “是,那…您能吗?”

 “嗯?”

 “现在,就在这里,您能把它别上吗?”

 “…”他的眼神诉说着內心的恳切。知秀感到狼狈极了,恨不得胡乱抓一把头发揪下来,好不容易忍住了。她打开包装纸,看到一只带蝴蝶装饰的高级发卡,毫不犹豫地把发卡揷到自己侧面的头发上,掉过头,把戴着发卡的一面朝向他,仿佛在问:“怎么样?”

 “太…太…太漂亮了!”

 他甚至拍起了手。

 “是吗?”

 “是的,真的很合适!”

 “那,像纯情漫画的女主角吗?”

 “是啊!是的,真的。”

 男人的表情被发自內心的快乐和恍惚占据着,仿佛不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心戴在了头上。

 知秀看着他的样子,感到心里糟糟的。

 瞧瞧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初次见面的男人因为自己戴上了他的发卡就幸福得不知所以!这又可笑,又让人心里酸酸的。人际关系如果像戴只发卡一样简单,仅仅如此就能让人的心端正、闪亮该多好啊!

 知秀走在去惠化站的路上,准备回家,她把发卡别在了路边的厚皮香树叶上,还有他用颤抖的手递给自己的名片。

 有个人在看着知秀的一举一动,就在路对面,但知秀对此一无所知,她点点头挪动了步子。

 希望会有一个纯情漫画里那种眼睛大大、玲珑苗条的少女发现那个发卡和名片,给他打去电话:“哥哥!我头上戴着哥哥别在树叶上的漂亮的蝴蝶发卡,照你名片上的地址打了这个电话。怎么样,哥哥,我们见个面吧?”

 从现在开始,那个男人再也不能用自己的‮机手‬给知秀打电话了,那种划破寂静深夜的令人心惊跳的铃声再也不会在知秀的家里响起了。‮机手‬是那个人的另一个存在空间,里面包含着不安和失眠,混杂着未知的期待和爱,现在终于回到它主人身边去了。

 知秀沿着地铁的台阶走下去。

 那个男人,带着蔵有他的心和灵魂的‮机手‬一路走回家,会很失望吧?他的脚步一定很沉重。

 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如果不是你下了透明的泪水,本来也许可以…

 站在地铁站台上,看着地铁开过来,知秀的额头突然开始疼痛。

 ①“阿尔戈”(Argo)是古希腊神话中伊阿宋和阿尔戈英雄们去海外寻找金羊时乘坐的船。——译者注。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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