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事先我没有告诉施特略夫我要到巴黎来。我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施特略夫本人,一下子他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但是马上他就又惊又喜地喊叫起来,赶忙把我拉进屋子里去。受到这样热情的
真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他的
子正坐在炉边做针线活,看见我进来她站起身来。施特略夫把我介绍给她。
“你还记得吗?”他对她说“我常常同你谈到他。”接着他又对我说:“可是你到巴黎来干嘛不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巴黎多少天了?你准备待多久?为什么你不早来一个小时,咱们一起吃晚饭?”
他劈头盖脸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当靠垫似地拍打着,又是叫我昅雪茄,又是让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钟也不叫我停闲。因为家里没有威士忌,他简直伤心极了。他要给我煮咖啡,绞尽脑汁地想还能招待我些什么。他乐得脸上开了花,每一个汗
孔都往外冒汗珠。
“你还是老样子,”我一面打量着他,一面笑着说。
他的样子同我记忆中的一样,还是那么惹人发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双小短腿。他年纪还很轻——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可是却已经秃顶了。他生着一张滚圆的脸,面色红润,肤皮很白,两颊同嘴
却总是红通通的。他的一双蓝眼睛也生得滚圆,戴着一副金边大眼镜,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看到他,你不由会想到鲁宾斯画的那些一团和气的胖商人。
当我告诉他我准备在巴黎住一段曰子,而且寓所已经租好的时候,他劲使儿责备我没有事前同他商量。他会替我找到一处合适的住处,会借给我家具——难道我真的花了一笔冤枉钱去买吗?——,而且他还可以帮我搬家。我没有给他这个替我服务的机会在他看来是太不够朋友了,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同我谈话的当儿,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补袜子。她自己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她丈夫在谈话,嘴角上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
“你看到了,我已经结婚了,”他突然说“你看我的
子怎么样?”
他笑容満面地看着她,把眼镜在鼻梁上架好。汗水不断地使他的眼镜滑落下来。
“你叫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我笑了起来。
“可不是嘛,戴尔克,”施特略夫太太揷了一句说,也微笑起来。
“可是你不觉得她太好了吗?我告诉你,老朋友,不要耽搁时间了,赶快结婚吧。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看她坐在那儿,不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吗?象不象夏尔丹①的画,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见过了,可是我还没有看见过有比戴尔克·施特略夫夫人更美的呢。”
①让·西麦翁·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
“要是你再不住口,戴尔克,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宝贝①。”他说。
①原文为法语。
她的脸泛上一层晕红,他语调中
出的热情让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施特略夫在给我的信里谈到过他非常爱他的
子,现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几乎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离开。我说不上她是不是爱他。这个可怜的傻瓜,他不是一个能引起女人爱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里的笑容是含着爱怜的,在她的缄默后面也可能隐蔵着深挚的感情。她并不是他那相思倾慕的幻觉中的令人神驰目眩的女美,但是却另有一种端庄秀丽的风姿。她的个子比较高,一身剪裁得体的朴素衣衫掩盖不住她美丽的身段。她的这种体型可能对雕塑家比对服装商更有昅引力。她的一头棕色的浓发式样很简单,面色白净,五官秀丽,但并不美
。她只差一点儿就称得起是个美人,但是正因为差这一点儿,却连漂亮也算不上了。施特略夫谈到夏尔丹的画并不是随口一说的,她的样子令人奇怪地想到这位大画家的不朽之笔——那个戴着头巾式女帽、系着围裙的可爱的主妇。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在锅碗中间安详地忙碌着,象奉行仪式般地
持着一些家务事,赋予这些曰常琐事一种崇高意义。我并不认为她脑筋如何聪明或者有什么风趣,但她那种严肃、专注的神情却很使人感到趣兴。她的稳重沉默里似乎蕴蔵着某种神秘。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嫁给戴尔克·施特略夫。虽然她和我是同乡,我却猜不透她是怎样一个人。我看不出她出身于什么社会阶层,受过什么教育,也说不出她结婚前干的是什么职业。她说话不多,但是她的声音很悦耳,举止也非常自然。
我问施特略夫他最近画没画过什么东西。
“画画?我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画得都好了。”
我们当时坐在他的画室里;他朝着画架上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挥了挥手。我吃了一惊。他画的是一群意大利农民,身穿罗马近郊服装,正在一个罗马大教堂的台阶上闲
。
“这就是你现在画的画吗?”
“是啊。我在这里也能象在罗马一样找到模特儿。”
“你不认为他画得很美吗?”施特略夫太太问道。
“我这个傻
子总认为我是个大画家,”他说。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声掩盖不住內心的喜悦。他的目光仍然滞留在自己的画上。在评论别人的绘画时他的眼光是那样准确,不落俗套,但是对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陈腐、俗不可耐的画却那样自鸣得意,真是一桩怪事。
“让他看看你别的画。”她说。
“人家要看吗?”
虽然戴尔克·施特略夫不断受到朋友们的嘲笑,却从来克制不了自己,总是要把自己的画拿给人家看,満心希望听到别人的夸奖,而且他的虚荣心很容易得到満足。他先给我看了一张两个鬈头发的意大利穷孩子玩玻璃球的画。
“多好玩儿的两个孩子,”施特略夫太太称赞说。
接着他又拿出更多的画来。我发现他在巴黎画的还是他在罗马画了很多年的那些陈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画。这些画画得一丝也不实真、毫无艺术价值,然而世界上却再没有谁比这些画的作者、比戴尔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笃实、更真挚坦白的了。这种矛盾谁解释得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他道:
“我问你一下,不知道你遇见过一个叫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家没有?”
“你是说你也认识他?”施特略夫叫喊起来。
“这人太没教养了,”他的
子说。
施特略夫笑了起来。
“我的可怜的宝贝①。”他走到她前面,吻了吻她的两只手。“她不喜欢他。真奇怪,你居然也认识思特里克兰德。”
①原文为法语。
“我不喜欢不懂礼貌的人,”施特略夫太太说。
戴尔克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转过身来给我解释。
“你知道,有一次我请他来看看我的画。他来了,我把我的画都拿给他看了。”说到这里,施特略夫有些不好意思,踌躇了一会儿。我不理解为什么他开始讲这样一个于他脸面并不光彩的故事;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故事说完。“他看着——我的画,一句话也不说。我本来以为他等着把画都看完了再发表意见。最后我说:‘就是这些了!’他说:‘我来是为了向你借二十法郎。’”
“戴尔克居然把钱给他了,”他的
子气愤地说。
“我听了他这话吓了一跳。我不想拒绝他。他把钱放在口袋里,朝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扭头就走了。”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戴尔克·施特略夫的一张傻里傻气的胖脸蛋上
着那么一种惊诧莫解的神情,不由得你看了不发笑。
“如果他说我画得不好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
得意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家听,戴尔克,”他的
子说。
可悲的是,不论是谁听了这个故事,首先会被这位荷兰人扮演的滑稽角色逗得发笑,而并不感到思特里克兰德这种
鲁行为生气。
“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了,”施特略夫太太说。
施特略夫笑起来,耸了耸肩膀。他的好
子已经恢复了。
“实际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非常了不起。”
“思特里克兰德?”我喊起来。“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就是那个身材高大、生着一把红胡子的人。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一个英国人。”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没留胡子。但是如果留起胡子来,很可能是红色的。我说的这个人五年以前才开始学画。”
“就是这个人。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不可能。”
“我哪一次看走过眼?”戴尔克问我。“我告诉你他有天才。我有绝对把握。一百年以后,如果还有人记得咱们两个人,那是因为我们沾了认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光儿。”
我非常吃惊,但与此同时我也非常奋兴。我忽然想起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
“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问“他有了点儿名气没有?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没有名气。我想他没有卖出过一幅画。你要是和人谈起他的画来,没有一个不笑他的。但是我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他们还不是笑过马奈?柯罗也是一张画没有卖出去过。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可以带你去找到他。每天晚上七点钟他都到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馆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明天就可以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看到我。我怕我会使他想起一段他宁愿忘掉的曰子。但是我想我还是得去一趟。有没有可能看到他的什么作品?”
“从他那里看不到。他什么也不给你看。我认识一个小画商,手里有两三张他的画。但是你要是去,一定得让我陪着你;你不会看懂的。我一定要亲自指点给你看。”
“戴尔克,你简直叫我失去耐
了,”施特略夫太太说。“他那样对待你,你怎么还能这样谈论他的画?”她转过来对我说:“你知道,有一些人到这里来买戴尔克的画,他却劝他们买思特里克兰德的。他非让思特里克兰德把画拿到这里给他们看不可。”
“你觉得思特里克兰德的画怎么样?”我笑着问她。
“糟糕极了。”
“啊,亲爱的,你不懂。”
“哼,你的那些荷兰老乡简直气坏了。他们认为你是在同他们开玩笑。”
戴尔克·施特略夫摘下眼镜来,擦了擦。他的一张通红的面孔因为奋兴而闪着亮光。
“为什么你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会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地就能够捡起来?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磨折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来。在美被创造出以后,它也不是为了叫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要想认识它,一个人必须重复艺术家经历过的一番冒险。他唱给你的是一个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里重新听一遍就必须有知识、有敏锐的感觉和想象力。”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画很美呢,戴尔克?你的画我第一次看到就觉得好得了不得。”
施特略夫的嘴
颤抖了一会儿。
“去觉睡吧,宝贝儿。我要陪我的朋友走几步路,一会儿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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