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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爱怎样就怎样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实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个杂役。

 ──谁会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人说真话?

 ──谁愿意对一个汉说出事关重大、甚至性命攸关的话?

 没有。

 ──也不会有。

 经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当然能明白这些。他深深体悟到:一个人会做事,不如会做人;当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会做人,但如果只会做事,不会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会做人而不会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干好事。

 办一件事,往往要透过许多人,不通过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难办的事。

 ──有时候,想办成一件事,得要迂回曲折,得要以退为进,得要颠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还不一定能成事。

 不过追命也极深刻的体悟到一点:

 世间的所谓大事,便是极难办的事──所谓大人物,就是把极难办的事办成的人。

 他不想当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黄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开始办事。

 ──为了要着手探查这件案子,他首先办了许多跟这件案子仿佛完全无关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飞天蜈蚣”何炮丹!

 “飞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县官万士兴要献给宰相蔡京为大寿之礼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当时在县官地窖里看守宝物的“顶派”、“潜派”和“托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别挑选出来千中无一的好手。

 不过,当晚,先是“顶派”高手“多足如来”黎八嫰觉得院外蝈蝈声音叫得特别响。

 未久,他发现蝈蝈声音愈来愈响,他开始怀疑身上‮服衣‬里蔵了只蝈蝈。

 当他遍翻不获后,蝈蝈的叫鸣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蝈蝈已跳入他的耳朵里,且侵蚀了他的脑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医。

 接着“潜派”的“倒采花”铁乐仕,也觉得自己左脚心给蚂蚁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脚肿起一个大泡。

 再过一会,他的脚已肿得跟他的头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时,剩下的“托派”高手“飞龙快”马善欺就觉得自己喉咙有点庠庠。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条蜈蚣。

 一条美动人色彩斑烂的蜈蚣。

 接下来的事,已不用多说。

 “飞天蜈蚣”何炮丹已盗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万士兴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儿也不会罢休。

 他们暂把一切案件搁置,调布重军,召集兵,追踪寻搜,围剿飞天蜈蚣。

 终于,他们在“死小屯”里围住了飞天蜈蚣。

 可是没有用。

 据说,那一晚,月黑风高,包围飞天蜈蚣的人,只见他手归手、头归头、脚归脚、发归发、五官归五官…各自为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头走了出来”像自动“百”马分尸了似的。一节一节的“走”了出来,而且真的“走”了。

 ──别说拦阻,更甭说手了,围剿的人已吓破了胆,不知怎么应付是好。

 飞天蜈蚣逃脫了之后,却发现仍给一人紧紧追踪着。

 他甩不掉追踪的人。

 他只好停下来。

 ──甩不掉的,只好干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万不得已时才杀人。

 ──只杀坏人、恶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个年轻人。

 満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间已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滥’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说“你是一条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说:“这不关你的事,我取的是贪官送给狗官之物;你不揷手,我不杀你。”

 醉汉摇首。

 他当然就是追命。

 两人终于手。很快的,何炮丹发现对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滥”至少有六十三种在一高手面前也逃去无踪的“掩眼法”

 他刚要逃,追命已噴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于树上,蔵身于土里“寄身”为石墙,都没有用;追命一嗅,就“闻”出他来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还是给追命夺回来了。

 但“飞天蜈蚣”却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赶来围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马。

 “贪官污吏的贼物,取之有道;”追命还向何炮丹解释:“但我没办法。我要拿回这东西,来为好友申冤。”

 飞天蜈蚣没话说。

 他不是对方的敌手,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媛。

 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献回给县官。

 万士兴大喜过望,忙问追命要的是甚么?

 追命却答:愿为大人效命。

 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里挂单任事。

 一个月后,追命成为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许多案还快上不知若干倍.可谓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然后,追命就开始办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这时,向“崔小捕爷”“密告”的人就多了:

 阿娴嫂(在镇长家里当洗衣的妇人)是这样说的:

 “小透姑娘是个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啊。以前她初嫁给雷家二少爷的时候,她也是被迫的,不过还満以为雷家二少会对她好的。谁知…唉,二少爷娶了她,又要了七八个女人,她出身不好,没有婆家撑着,就算没发生后来的事,她也在雷家做不成人哪…”

 这还是没敢说“后来发生的事”

 德叔(在镇长家里的长工,后来闪了,就给雷家赶了出去,现在行乞讨饭、晚景凄凉)是这样说的:

 “阿透是个好姑娘。二少雷动,真不是人,玩腻了,就把她丢掉了,这也不就罢了,他还把这标致的娘儿,当礼儿似的送了大少爷雷冲,恣意‮躏蹂‬…唉,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的事”一位原本跟小透同是卖身(现已给她发了财的兄长赎了身)的婢女凤琴儿可都哗啦哗啦的说出来:

 “…小透是好妹妹。她嫁入雷家,雷动把她扔给雷冲,雷冲強暴了她,又丢给他手下,说是奖慰那班为他们残杀与相爷对立政敌的手足…你说哪,小透天天以泪洗脸,焉能不死?我样子长得让人看不入眼,却也有好处,没这些呕心的事!不过,她死了,雷家还诋毁她是偷汉子、怕东窗事发而自缢,实在是太过份了…她死的事我也不清楚。”

 她“不清楚”的事,一向待小透如同己出的荣婆婆可一清二楚,她已八十一了,都豁了出去,啥都不怕了。

 “小透这么个好女子,怎会偷汉子!他们说有一天看到她和从前一个杂工小厮叫崔什么的,在院子里勾搭,这是啥话?雷家的人是找借口杀她罢了!小姑娘也不是自尽的,她颈上一道痕,背上又一道痕,肚子上又一道痕,‮处私‬又一道痕…吊颈难道吊的不止是颈!唏,我替她收的尸,我怎会不知…”

 追命这才知道:

 他们害了她!

 ──他也害了她!

 收齐了罪证,他到雷家去问个水落石出、云开月明。

 “关你什么事?”雷家二少爷反问“她是我老婆,又不是你的,你跟她有什么来路?”

 “如果是你们干的,”追命说“我就要逮捕你们。”

 “逮捕?我们?我老爹是镇长,我跟这儿的县官有关,跟京里的丞相也有情,你抓我们,做梦!”雷冲冷笑“就算是我们迫死那蹄子的,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

 听完了这句话,追命就冲了过去。

 雷冲的脊断了。

 雷动的鼻骨、胁骨(左边第五,右第二、四)、胫骨也断了。

 追命把他们“扭送”到衙里去,正式“逮捕收押”他们归案。

 他在雷家一场混战,也负了伤。

 不过,雷氏兄弟也太小觑他了──区区一名味螺镇的小捕头,居然能独力奋战雷家三十七人,还把大少爷二少爷死狗病骡一般的“拖”回衙里去!

 而且他还能強忍怒忿悲恨,不把这两个无行恶徒活生生踩死!

 ──这人分明不止是一名捕头。

 ──而是一名绝顶高手。

 ──一位肯当捕役的绝顶人物。

 那天下午,经阿娴嫂做“內应”追命偷偷闪进大落院,到了小透“悬梁自尽”的地方默祷。

 ──他要把小透冤死的魂魄请回她长眠之地去…要不然,附在他身上,他也决无怨言。

 ──他觉得小透衰弱得连魂魄也是衰弱的。

 追命本来不信这些。

 ──只要事关小透的,他就信。

 他希望小透是仍有呼息的,仍可思虑的,仍可以感觉到:他已为她报了仇、伸了冤的,要不然,他所作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当他心里虔诚的以为,已把小透无力柔软的魂魄“请”在身上之际,走到院子里,忽然,他听到那有一声没一声不知世上几年懒懒霭霭的啼。然后,厨房前吆喝打铁,玎珰的响;工人在再翻新的棚上棚下,呐喊接力。那楼上,还是后院,井里,抑或是心里,传来了一种幽幽的歌声;仔细听时,却湮远不可闻,不经意时,又像泡沫般浮了上来。

 那是那天的歌。

 但人己不在多时了。

 追命呆在院了里,伤心得像一条失去动力量的河。

 直至娴嫂催促,他才恍恍惚惚的离开院落,上了山,已是傍晚,到了小透坟前,心里难过得直闭上眼,向那一墓荒坟祷告:小透、小透,冤已伸、凶已除,恶人遭磨,你在黄泉之下,可不要再惊怕了…

 他跟小透,由始至终,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偷恋;从头到尾,也只谈过一次的话。但这也害苦了他,他是她命里的克星。他跟她只是真正见了一面,但却追了她一生的女子。想到自己一直如珍如惜、为她可生可死的女子,却曾遭如此欺侮‮辱凌‬,而他居然不在她身旁,而他竟然还不知道,他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一阵风吹过,仿佛有谁对谁说了些什么话。追命徐徐睁开了眼,只见晚霞千道,不可迫视,墓上、墓旁、墓后、墓前,満山、満地、満目、満天都开満了小白花。

 小小的白花。

 小小白花在风里向他招手、点头。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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