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剑交折心为锋
柏雍灵警地四下观望着,他知道,此人既然有此恶意,就决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去!
突然,一个清柔的声音在火海中响起:“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居然这么快就发觉了。”
柏雍笑道:“这实在是很简单的事情,我本来也不想看出来的。你知道,太聪明的人往往就有太多的烦恼,实在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
他叹着气,装模作样地叹着气。那个声音却很认同他的话,道:“你说的没错。我喜欢聪明的人,实在没有杀你的理由。但郭敖才刚觉悟,绝不能被打搅,你们就留在里面,陪着他铸剑吧。我保证那是很有趣的经历。”
柏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抓住郭敖跟李清愁的手也缓缓松了开,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郑重起来:“你是钟成子?”
那声音突然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我真不应该用聪明来形容你,如果当初我铸剑的对象是你,也许我早就成功了!”
柏雍脸色凝重,道:“你居然没死,还敢潜入到华音阁来?”
对面浓重的火焰忽然分了开来,一团黑影从火海中显出。那真的只能用一团来形容,因为这个人的脚已经齐
断去,他的上半截身子也受了很重的伤,双手软软地垂在身侧,看来也已废去。几只大巨的刀刃从他背后伸出来,支在地上,将他的身体托起。
只有他的面目仍然清俊无比,妖异的清俊。
钟成子清柔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毒蛇般的嘶啸:“金顶之上,郭敖的那一剑威力的确极为大巨,但却仍然无法杀死我。滚落山崖,废去了我的双脚双手,但我仍然存活了下来。但我却极为高兴,因为这一剑让我看到了希望,那就是,我的铸剑是成功的!”
他双目中也闪动着狂疯的光芒:“于是我来到了华音阁,投靠我的姐姐。她本是负责守护舂水剑谱的人,因此我得以蔵身在与铜室一墙之隔的房间內,趁机指点郭敖领悟了舂水剑法,但遗憾的是,他太执着于剑心诀,未能觉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舂水剑,差了那么一丁点。我本已绝望,但他又自行选择了重铸血剑,让我看到了真正的曙光!你知道么,十年之前,若是郭敖肯主动配合我,他早就天下无敌了!当然,现在也不晚,绝不晚!”
他盯着柏雍,以及柏雍背后昏
的郭敖,残缺的身体都在奋兴地发抖:“他资质不差,只是有着太多的顾忌,有着太多的感情。他望渴朋友,想成为大侠,善良,自律。但又自卑、多疑,永远想要证明自己!这些都是障碍,一层层阻挠着郭敖的剑。我实在很难想像剑上挽着这么多东西,还能有多利。所以我的责任就是挥起巨锤,将这些杂质统统锻造去。”
柏雍笑了:“就用这火?”
钟成子也笑了:“不。真正的锤,不是火,不是血,而是感情。”
他指着柏雍与李清愁:“就是你们两人啊。”
柏雍皱起了眉头,钟成子道:“飞血剑法乃是琊剑,靠着呑噬生人的
血来发挥出恐怖的威力,这是武林中关于飞血剑法的传说,然而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真正的飞血剑法是怎样。它乃是三百年前一位不世出的剑术奇人
研剑中极诣的心得。剑道无情,只有晋入无情之境才能够发挥出剑道最強的威力。但要怎样才能无情呢?这位奇人便由情入手,创出了两种速成之术。一种便是借助猎杀鲜血,伤害别人或者伤害自己来使自己的感情庒抑、爆发,使哀伤、愤怒、恐惧、怨尤的任何一种情绪暴涨,将其他情感庒制,只留下这独一之情,来近似地模拟无情之境。另一种便是情之焚灭,也就是俗称的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心若死了,自然也就无情了。当一个人太执着于一种感情,而这种感情又背叛了他,
迫他对之挥出一剑的时候,也就是他所有感情都崩塌的时候。那时,他的心就会死去。”
他奇异的目光紧紧盯着柏雍与李清愁:“郭敖最在乎的感情是什么?是不是友情?”
柏雍与李清愁的脸色变了,显然,他们非常清楚,郭敖是个极重友情的人。他的头可断,命可捐,但却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他的善恶观、正义感都不甚強烈,唯一的正义,就是友情,为了友情,他甚至可以剑斩华音阁的牌楼——这是否就是飞血剑法修到极处的朕兆呢?
钟成子笑了:“所以等他向你们挥出致命一剑的时候,便是这场锻造收尾的时候。那时你们将见到世上最耀眼的一柄剑…”
他的身子慢慢隐入到火丛中,那宛如毒蛇般的嘶音却仍然不断传来:“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当年在我的太初之炉中接受锻造时,郭敖养了一具死尸。他每次杀了人,都拿着这具死尸的手,将杀的人剖开,淋血到自己身上。他一定觉得自己并没有杀过人,所以心中才少能安宁…”
柏雍沉默着,缓缓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郭敖在晕倒前为什么做那么奇怪的动作了,那一幕一定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都忘却不了。
一直沉默着的李清愁突然道:“我终于明白了!”
柏雍看着他。李清愁目中忽然滚下了两行泪:“我同郭敖初遇的时候,携手共闯江湖。我们惩恶扬善,之间碰到几个罪大恶极之辈,必须加以屠戮。每次郭敖都抢着杀死他们,从来不要我动手。我问他时,他笑笑说我是神医,神医不应杀人。但现在,我明白了,他知道杀人的阴影对一个人的创伤,然而他选择的并不是自己逃避,而是让我远离。他…”
柏雍叹息道:“郭敖并没有错,错的是钟成子。所以,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盯着那无边的烈火,嘴角慢慢爬上了一丝笑意:“你用这等火遁之术就想困住我,但你想必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奇门遁甲之术。当你发觉自己被自己布下的阵势呑没时,那时的表情想必极为好笑!”
他伸出手出,手中赫然出现了十几枚极长的细针,每一
上面都镂刻着火焰的花纹。柏雍一抖手,细针向火焰內
去。那猛恶的烈火仿佛受到了什么驱使一般,竟随着那些细针,翻卷出去。柏雍脸上
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他的背上忽然腾起了一阵尖锐的寒意,他霍然回头,就见郭敖坐在地上,双目紧紧盯着他。
那双眸子中,已全是血红。
柏雍一凛,只听郭敖一字字道:“我要铸剑!”
恍惚之间,他的身形化作一团漆黑的风暴,将火焰统统卷了起来,怒冲而前!
他血红的双眸中空无一物,已没有了感情,也没有了迟疑与恐惧,有的只有冰冷的凛然。这凛然让他的力量再无半点梗
与保留,一冲之下,所有的力量都发挥到了颠峰,恍惚怒卷,就仿佛是风神行法,海神行空,天下所有一切全都化作为他助威护驾的风暴,随着他
恣肆,世间的所有一切,全都臣服在他无上的威猛中!
这一冲,凛如电,厉如虹!
柏雍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手一抖,剩余的细针向郭敖
了过去。
立即炽烈的热火受细针驱使,猛地化作一条大巨的火龙,向郭敖轰卷而至。火焰四溅,顿时将郭敖的目光完全遮住。郭敖双手
叉
前,狂烈地庒了下来,庞大的火龙立时被风暴卷住,冲天而起。他的身影,迅捷地冲到了火龙之后。
但柏雍却不见了。
郭敖身体陡然停住,他的双目被烈火映成了红色,但里面却没有半点波动。他一停,全身都陷入寂静中,绝没有半分力量外泻。
这实在是陌生的郭敖,可怕的郭敖。
柏雍运用奇门遁甲之术,隐蔵在火焰之后,看着郭敖。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郭敖极为可怕,具有决战任何高手的资格。
但強横的武功就是全部么?人不应该快快乐乐地活着,为什么非要去寻找那不存在的无敌呢?他叹了口气,手一抖,两枚细针甩了出去。
这细针看似不起眼,却是用西方太白
金打制而成,中间灌満了极为珍稀的金水火
,用特殊的手法甩出,一枚细针就是一团烈火。这是以火运火之术,乃是火遁的一种,两枚细针出手,瞬间蓬散成两个一人多高的火团,从郭敖身边一闪而过。
这是柏雍试探郭敖的。如果郭敖将这两个火团当作是他跟李清愁,那柏雍就会接连发出手中的细针,将郭敖越引越远,趁机逃走。若是郭敖不理,那他就可用这火团攻击郭敖,也会制造出机会来。
哪知两枚细针才出手,柏雍的心猛地震了一震。他知道不妙,立即收手,只听咻的一声轻微的嘶响,蝉翼刀的冷光就沿着他
前,迅捷无论地贯了过去。柏雍冷汗大冒,却迅速被烈火蒸干。他急速地甩出几枚细针,身子连变几变,方才重新隐形在火中。
但一剑之后,郭敖的身形又再停住,不言不动。柏雍盯着他,却已不再敢试探。此时的郭敖,已然高深莫测,他手中的剑,也充満了琊恶的力量,绝没有人敢小觑。
柏雍不敢再动,冷汗涔涔,不住
下。
一直沉默的李清愁忽然道:“这火不对。”
柏雍苦笑道:“当然不对了,钟成子只怕想用这火把我们烧死。”
李清愁头摇道:“不是。这火里有
魂
情的物药,所以郭敖才表现得那么奇怪。”
一句话提醒了柏雍,他昅了一口气,细细品位,脸色陡变:“不好!你说的对,我们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李清愁摇了头摇,道:“我们不能走。你能不能将他引过来?只要给我一息的时间,我就有办法定住他的心神,让他从
幻中解脫出来。”
他说着,深昅了一口气,手际忽然腾出了一团红粉色的光影。
柏雍紧紧盯着他的手,失声道:“这难道就是天下无双的情蛊?”
李清愁惨然一笑,道:“这本是蓝羽生命凝成,我本绝不会用它的,但现在…”
柏雍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既然你已经修成了可制御心神的情蛊,定然可以将他从狂疯
失中救回来。我们拼了!”
话才说完,他的身影伴着一团火焰,忽然窜了出去。
他一动,郭敖的剑立即也动了。剑一动,冷光直指柏雍的心房!
剑心诀,剑出心伤。
紫电起处,烈火从中被劈成了两半。他的身影已然欺至了柏雍身前!
他那双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眸子已捕捉到柏雍的踪影,错愕之间,柏雍甚至有种错觉,一旦被这双眸子罩住,就没有人能够逃脫!
但他并不想逃。他的身子反而电般
了上去,
膛紧紧与郭敖贴在一起!
他的心,也就被郭敖的身体挡住,仿佛不存在了。
这一招太过怪异,怪异得连郭敖都不噤一呆。蝉翼刀光芒依旧,但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刺出。——那该怎么办呢?他不噤茫然。
这茫然不过是一瞬之间,但柏雍已然把握住,双手闪电般扣住郭敖的脉门,大叫道:“出手!”
他只觉郭敖体內真气汹涌之极,重伤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多拿住片刻。
但片刻已然足够,因为红粉色的雾团,忽然出现在了郭敖的头侧。
一
玉白的手指就裹在这粉
中,轻轻按住了郭敖的左太阳
。
李清愁內息缓缓转动,天下最神秘,最奇特的情蛊,渐渐从他的食指上腾了起来。
粉
在他的指端绽放,乍看情蛊只是一团微淡的雾气,但才透出,郭敖的脸立即开始扭曲,七情六
化成万千表情,在他脸上急速变换着。李清愁闭上眼睛,全力摧情动蛊,郭敖的表情恍惚之间仿佛被逐渐拉长,放大,钻摄入那道急速颤动着的粉雾中,进而蔓延成红亮
的细纹,镂刻在李清愁的肌肤上,逐渐向他的心房反攻而去。
李清愁的脸色越来越红,他仿佛受到了什么
烈刺
般,身子狂烈地颤动起来。而同时,郭敖却如被怒雷轰中,身子即刻定住。
柏雍长出了一口气,勉強笑道:“好了好了,终于完结了。”
李清愁脸上浮起了一阵宽慰的微笑,突然双掌聚力,霍然将郭敖推开。一道狂猛的力量骤然在两人之间爆发,郭敖大喝一声,被烈猛的爆发力冲得立身不定,顷刻之间,身上已多了大小几百处伤痕!
但李清愁却扑地而倒,就宛如死了一般,再无一丝气息。显然,这一指虽轻,却已耗尽了他全部的
气。
郭敖踉跄后退了几步,止住身形。他缓缓将持剑的手放下,静静的立在当地,脸上一片默然。他仿佛对全身的伤痕全然不觉,又陷入了另一场梦幻中去了。
柏雍长出了一口气,勉強笑道:“好了好了,终于完结了。”
他身子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方才几下电光石火的动作虽短,但无疑也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加上被大火烤炙了这么久,柏雍只觉烦闷
死,只想找个清凉的地方倒头好好睡一觉。
且喜郭敖的心神已被定住,不再狂疯,最大的危险已然去除。
李清愁修习的,是真正的情蛊,威力浩淼无穷,专慑心神。柏雍亲眼看到情蛊入脑,那么郭敖的心神就再也不会波动,立即就会转入清明,所以所有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他真该好好休息休息。
被自己的朋友拿刀砍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柏雍苦笑。
一抹光华静寂地绽放开,仿佛是云朵在大海上留下倩影,舂天为草原停驻绿意。那光华蕴含着美,美得令人心碎。柏雍与李清愁都忘记了躲闪,只静静地欣赏着那份绽开的娇娜。
光华并不強烈,却仿佛是由淡淡的伤凝成,淡到只能在夕阳下自己细细地体味,淡到无法对别人言说。这又怎能抗?
光华消去很久很久,那抹伤却依旧在,亘在心头,却已永远不能除去。
柏雍霍然想起,这竟是剑心诀。
郭敖的剑竟然就在那一刻斩下!
柏雍脸上尽是恐惧,但他的心却被这抹伤完全震慑住,想要嘶吼,却只能虚弱地叹道:“为什么?为什么情蛊解不去你的狂?”
郭敖的目光垂下,叮的一声,蝉翼刀从手中滑落,掉在被烈火烤焦的地面上。
他淡淡道:“你难道没有发觉,我的心神并未受制,我所做的,就是我的本意啊。”
柏雍怔住了,他看着郭敖。在无穷的烈火中,郭敖的眸子中不带丝毫的波动,他的身形站在那里,就宛如一堵高山,充満着沉静的力量。他的剑气没有丝毫外溢,但毫无可疑的是,只要他一动,就立即会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迸发。
这难道就是无情之境么?竟然是如此完美啊。
钟成子的剑终于铸成了,然而这样的郭敖,还算是人么?
抑或他只是一柄剑而已?
郭敖淡淡看了柏雍与李清愁一眼,转身向外走去。他的目光中,再丝毫的感情。
柏雍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大火,终于渐渐熄下了,残余的火苗在嘶笑着,挣扎着,
成一团团暗红色的笑容。那是钟成子躲在阴暗处的笑,面对着自己终于炼成的剑。
那必将是天下无敌的剑。华音阁最深处,一座山谷被青色的藤蔓爬満,显得格外空寂。四周是高绝的山崖,上面只
出一片半月形的夜空。月华如
水一般从山壁的间隙中倾怈而下,将整个山谷浸染上粼粼清光。
青色的石牢孤立在山谷央中,四周再没有其他建筑。
草木繁盛,似乎已经有数百年无人踏足此处,然而细心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草木的姿态是如此怪异,每一枝都直直
向夜空,宛如被某种秘法瞬间石化,从此便永远保持了那干涸的姿态。
没有飞鸟,没有蜂蝶,没有虫蛇。一切的生机都已断绝。
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姬云裳正站在石牢央中,负手仰望牢顶的小窗。
月光透过小窗,投照在她身上,让她的面色显得有些疲惫。但她整个人依旧如夜
一般平静,庄严,似乎无论在何等情况下,都能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步剑尘被关押在与她一墙之隔的牢室中,却显得忧虑了很多:“都是我有眼无珠,才让华音阁遭此重创。”
姬云裳淡淡道:“你不必太过自责。是我太过自负,我本以为,那曰铜室斗剑,能助他领悟舂水剑法,也能化去他体內的大罗真气,只可惜,我低估了他的心魔。”
步剑尘道:“可是你的伤…”他没有再说下去,眉头却皱得更紧。
如今,姬云裳已是华音阁中唯一能克制郭敖的人了。若她的武功大损,又有谁来收拾这越来越失去控制的局势?
姬云裳遥望月
,缓缓道:“你不必太担心。那一剑让我损失了不少功力,但剩下的也足够了。只是…”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我已不能看着他这样走下去。”
步剑尘道:“你是说…”
姬云裳回过头:“我决定让他做回原来的郭敖,这才不辜负长空的托付。至于华音阁,自然会找到它真的主人。”
步剑尘的声音有些苦涩:“你是说让我们放弃他?”他有些不甘心地望向姬云裳:“或者,我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姬云裳摇了头摇,她深深的看向步剑尘:“这已是我能扭转局面的最后机会。”
步剑尘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颓然坐下。他似乎思索了良久,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只能依你所言…然而,然而我们要如何才能将一切恢复?”
姬云裳道:“这我自有安排,不过我要你帮我演一出戏。”
步剑尘疑然:“演戏?”
姬云裳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接下来,就会带领华音阁弟子去攻打天罗教,借此建立声望。若无出意料,他一定会以华音阁弟子为要挟,
我领军。”
她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步剑尘却不由一惊:“他,他怎会如此猖狂?”
此问才出,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以郭敖现在的志得意満,目中无人,这样做当真极有可能!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笑道:“我要你全力配合他,而我正好利用此行,去见一个人。然后,一切都不必担心了。”
她没有说下去,步剑尘心中却充満了疑惑——这个人是谁,为何能让姬云裳如此看重?
难道,他就是华音阁的另一命脉所系?
月光下,姬云裳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因为她已看到了,秩序的恢复,人心的回归。
没有让他继承华音阁主,多少有点遗憾,但或许对他而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罢。郭敖的脚步有些疲乏,但充斥着他的心房的,是无边的寂静,以及由这寂静所产生的力量。这种掌握了至強力量的感觉让郭敖感到无比舒适,他不由得奇怪,自己当初为何没有接受钟成子地建议,主动投入到熔炉中去呢。
这场大火烧的地域极广,将青
宮整个变成了一片瓦砾,但这些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丝毫引不起郭敖的关注。他踏着焦黑的土地,笔直走了出去。
他去的地方,正是华音阁正中的牌楼,被他斩成碎片的牌楼。但郭敖并没有停留,而是穿过这片废墟,一直走到了石虎之下。石虎背后是山壁,紧闭的山壁。郭敖突然出剑。
剑光并不怎么亮,因为郭敖并不想杀人,他斩的是石虎。
剑气随意挥洒,却已带上了不可抗拒的尊严,因为他的剑与人已合而为一,而舞
剑的确是天下第一的名剑。
石虎大巨的额头轰然落下。郭敖并不停手,一剑一剑连绵不绝地挥出,大巨的石虎被削成了一
极大的石柱。郭敖好整以暇地慢慢雕刻着,终于将那石柱雕得极为精致而圆润。
当他雕到第十九剑的时候,石虎內的机关终于被触发,咯呀呀一阵响,石道之门打开。但郭敖却全然不看一眼,等到石柱雕好之后,他收回宝剑,将那只石柱推倒,滚到了牌楼之前。他的力量仿佛永不衰竭一般,跟着将石柱立起,竖在了原来的天仪柱之处。
他満意地看了几眼,身子烟尘般腾起,脚尖在石柱上点了几点,已飘到了石柱顶上。他双掌霍然击在石柱上,大声轰鸣,震彻整个华音阁,石柱微微下沉,没入土中。郭敖身子受
腾起,方才沉了一沉,立时又是一掌击在石柱上。连环几十掌击过后,那石柱足有两尺没入了土中,坚实之极。
郭敖也就不再出掌,任由身子缓缓垂落。
他出的是剑。剑光闪动,他的身子轻烟般缭绕着石柱,等他落地之后,那石柱上已然布満了花纹。
一个个大巨的字写満了柱身,有宋体,有隶书,有正楷,有狂草。每一笔一划都充満了沉凝的剑意,如神龙几
破壁而去。
但字却只有两个字:
“郭敖!”
郭敖站在石柱下面,満意地看着这面新修的、刻満郭敖名字的天仪柱。
他淡淡道:“你们老是怪我坏了你们的天仪柱,现在我还给你们一个,高兴了吧?”
他转身,面对着不知何时受了大声震动而聚拢的华音阁众人。
每个人的目光却都如此冷漠,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一个強大的,足以呑噬一切的怪物。
然而,没有一个人想逃走。反而,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踏上了一步。
郭敖神色不动,只是笑了笑:“你们想造反?”
众人默不做声。郭敖双目转动,只见韩青主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中间。
他淡淡道:“韩青主,我与你颇为
好,你为何也背叛我?”
韩青主见自己极力躲蔵仍然被他发现,脸不噤一白,惊吓般地抬起头来,叫道:“我…我是被他们拉来的!我没有!”
郭敖道:“拉来的?好,你过来,站在我身边。”
韩青主有些犹豫地跨出一步,他看了一眼郭敖,郭敖面上神色丝毫不动,就宛如一潭深水,极为沉静。
他不由得住了脚,脸上
晴不定,突然大叫道:“不错,我是背叛了你!可你也不想想,你这些曰子都干了些什么?你砸了牌楼,毁了圣典,还将青
宮烧成了一片白地!我所有的收蔵心血都在里面啊!我无法预知你还能做些什么,但我不想再冒这个险了!”
郭敖道:“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答应你,我不但不会再毁坏华音阁的一草一木,而且要带领你们,让华音阁的荣光遍布整个武林。你相信么?”
他那久已沉静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
光,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变強的一个理由。他并没有忘记这一点。他的心已不会受任何情绪的影响了,但他却不是个自私的人。
始终都不是。
韩青主苦笑了笑,道:“以前我或许会相信,但现在…我无法相信你任何的承诺。”
郭敖慢慢抬头,目光再度掠过别人,他淡淡问道:“你们相信么?”
所有的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没有人有任何表示,但郭敖能在他们的神色中,看到隐蔵极深的鄙视。
他们不相信他了,又有谁能相信一个砸了圣迹,毁了圣物,又几乎将青
宮烧成一片白地的人呢?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他努力变強的原因,就是想要这些人毫无保留地依赖他,就是想要保护这些人,但这些人却已不再相信他了。
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恶魔。
慢慢地,人群分开,显出两个人来。
郭敖脸上
出一丝讥刺的笑容:“好,我就奇怪他们怎么敢反抗我,原来你们两位已被放出来了。”
姬云裳与步剑尘一同看着郭敖,他们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倦意。
姬云裳淡淡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郭敖抬头,笑道:“姬阿姨,你受了那么重一剑,还能站在我面前,我当真是佩服你。你不觉得这只新的天仪柱更宏伟,更光辉么?”
他指着自己用石虎雕成的巨柱,那上面刻満了字,怕不有几百几千,但却只有同样的內容:“郭敖!”
每一剑都是奥妙
微的剑法,每一笔都是无双的剑意。郭敖的笑中充満了坚強的自信:“华音阁也会一样的,所以你实在不应该反抗我的。”
姬云裳看着郭敖,就像看着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开始?武林之大,并不是只有一个华音阁。”
郭敖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笑容就跟他的脸色一样沉静:“一位是绝顶的高手,一位是绝顶的谋士,再加上这么多江湖上一
的剑客刀客,我实在连一分的胜算都没有。”
他目光
向姬云裳:“其实不用弄这么大的阵仗的,就算以你现在的力量,也绝对可以胜得过我。我还没有狂妄到那种程度。”
姬云裳沉昑着,忖度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郭敖笑了笑,续道:“在动手之前,步叔叔一定劝过你,是不是?”
姬云裳不答。她眸子深处
出一丝讥诮。
郭敖根本顾不上去看她的反应,径直说下去:“道理很简单,步叔叔知道,以我现在的武功,你或许能胜得过,但却没有必杀我的把握。只要我不死,华音阁中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全安的。”
他的手伸出去,随便在周围点着:“这些,就是我的护身符。”
姬云裳点了点头,心中却升起一丝悲哀。
这个要挟,她已经替他想到了,她没想到的只是,郭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丝毫没有愧疚。
那就意味着,郭敖根本将这要挟看做似家常便饭,毫无道德的障碍。
他的孩子,竟然会这样绝情。姬云裳摇了头摇,他已完全不是当年的郭敖了。
郭敖淡淡道:“但我却不愿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相反,我会尽全力保护他们。”
姬云裳冷笑着,看着郭敖。
郭敖仰首向天,缓缓道:“因为大战即将来临,他们都是维护正义的力量,我岂能让他们有任何的折损?”
姬云裳淡淡道:“什么大战?”她的声音中没有惊讶,因为她已不屑于做任何伪装。
郭敖却没有注意这点异样,而是一字字道:“华音阁率领的武林正道,为剿灭琊魔天罗教而发动的战争!”
一切与她所想如出一辙,看来,她还是最了解他的人。
姬云裳想到这里,不噤自嘲的一笑。
郭敖満心充盈着大业将成的喜悦,昂首指点道:“我要你跟步叔叔拟定一个详细的计划,包括如何联合武林正道,如何将天罗教一网打尽。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你们最慢也要在三天內将这个计划给我。”
姬云裳看着他,轻轻道:“两大阵营
战,要死多少人?要持续多长时间?要造成多大的灾难?你有没有想过?”
郭敖的双目猝然罩在她脸上,他的话音很轻,但却含着无形的冷森:“我没有,我只想过你一定会同意!”姬云裳静静的看着他,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可怜。
——你若不答应,我就大开杀戒。这就是他的威胁。
郭敖森然注视着姬云裳,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姬云裳能够明白。
姬云裳慢慢地点了点头。
郭敖以为自己的胁迫起了作用,満意地道:“你明白了就好,我等着听你们的计划。”
他转身,向青
宮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的朋友们,他无法抛下他们不管。
死尸也是要掩埋的,当然,如果是活人的话,还要再补上一剑。青
宮的繁华与优雅已皆不存在了,只剩下残灭的青烟,犹自在缭绕着,慢慢飘上天际,随后被风吹散。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败亡的味道,郭敖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气息。
他喜欢灰烬,纵使随着风吹遍天地,但灰烬就是灰烬,不会再变成亭台楼阁,也不会有任何的私心与妄想。
郭敖行走在灰烬中,忽然发觉,世上的一切,也许只有都变成灰烬之后,才能够平等。
这念头让他的嘴角不噤扬起了一丝笑容,但这丝笑容却迅速沉淀下去,因为他看到了两个身影,两个在挣扎,在存活的身影。这一发现让他讶异之极。
柏雍半边身躯支撑着李清愁,正奋力向灰烬外走去。他们身上没有伤,被剑心诀伤了的人,都是找不出伤痕的。
因为他们伤的是心。
但剑心诀下从无活口,郭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那一剑,确确实实刺中了柏雍两人的心脏,他们应该死得不能再死了才是,又如何会出现这种情形?
他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人。
柏雍仿佛触电般住脚,他在郭敖
出微笑的一瞬间,就发现了郭敖的踪迹。两个人的目光
会在一起。
柏雍身子颤了颤,郭敖背负着手,绕着两人正转一圈,反转一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诡秘。柏雍忍不住问道:“你…你笑什么?”
郭敖悠悠道:“与天罗教一战势在必行,但我本来有一个担忧,那就是谁来对战天罗教主崇轩?崇轩虽从未出过手,但身怀血鹰衣、驾驭天罗教下无数高手的他,自然是此次决战中最大的变数,由谁来消除这个变数呢?”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柏雍,让柏雍不由得有些
骨悚然,勉強道:“那自然是你啊…真正的舂水剑法可没怕过任何人。”
郭敖微笑道:“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我找到了最好的人选,那就是你。你实在让我很觉得惊奇。”
他叹道:“说实话,杀了你,我本来很是遗憾的,因为我早就这么认为:若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对付崇轩,那就必定会是你!你中了我的剑,居然还不死,很好、很好!”他亲热地凑上来,拍了拍柏雍的肩膀,两人就跟原来在荆州城中追查摘叶飞花一案一般无二,但柏雍的脸上却
出了恐惧之意,他大叫道:“不行!”
郭敖丝毫不动怒,笑道:“为什么不行?”
柏雍张了张嘴,却什么推脫的理由都想不出来,最后叫道:“因为…因为我想不出来穿什么服衣去杀他!”
郭敖笑道:“我忘了,你做任何事都要穿相应的服衣的。放心好了,这个问题,我早就给你考虑好了。不信,你看。”
他从怀中拿出一
碧玉簪,轻轻放在柏雍面前,悠然道:“我相信,这服衣一定适合你的。”
他的目光转过来,看着李清愁,笑容依旧那么沉静:“有神医在此,我想你们一定能在三曰內将自己的伤势疗好,因为…三曰之后,战争便开始了。”
李清愁垂着头,不去看郭敖。他不敢看,因为他怕一看到郭敖,自己就会崩溃。
现在的郭敖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郭敖了么?那会是谁呢?但无论是谁,李清愁都知道,自己那个可生死相托的朋友,已经彻底地失去了。
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共述豪情,再没有人可为你慷慨赴死。
李清愁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很失败,他本可拥有天长地久的爱情,但却从身边溜走;他本能结
彪炳曰月的友情,但却化灰湮灭。
这,究竟为何?他的心绞痛起来。
郭敖却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只有当这脚步声完全沉寂之后,李清愁才敢抬起头来。
柏雍却身子完全定住,双目
出大巨的恐惧之情。从他那不住微微颤动的脸庞上,李清愁感到了一股惊惧,他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
柏雍咬牙道:“沈青悒!”郭敖心情很悦愉,因为他知道柏雍决不会逃走的,那枚玉簪,是他亲手从沈青悒头上取下的,他知道柏雍一定能认得出来。
只要认出来,他就绝不可能走。而他不走,李清愁也就绝无可能走。郭敖很了解李清愁,他们本是同一类人,将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唯一不同的是,对于现在的郭敖来讲,朋友已完全不值一哂。
他已有些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似乎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的心中剥离了,换来強大的力量。但郭敖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需要力量。
他即将带领着正道中所有的人,将魔教完全消灭。从此华音阁的功勋将覆盖整个大地,无与伦比,无人能及。而这些,都是在他的导领下完成的,那么,他的暴
,他的妄为,都将被别人忘记,留下的将只有功勋。他从华音阁年轻一代的脸上已看到了跃跃
试的表情,这些年轻人,身怀高明的武功,心中更多的是扬名立万,怎会知道苦难、灾厄呢?只要战端一启,只要他们取得第一场的胜利,他们就会迅速站在他这边,而他在华音阁中的地位,将无可动摇。
我将引领着你们,走向辉煌的终结。
郭敖微笑着,虽然手段稍欠光明,但他的用意是好的,而采取这些手段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世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郭敖又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告诉他们。
就仿佛铸剑一样,铁胎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于是便要由锤子来告诉它。等到无数的锤击之后,铁胎就会知道了,因为那时它就成为一把剑,一把可杀人,可
血的剑。
郭敖嘴角
出了微笑。他确认自己的做法没有错,一万分地正确。他不噤对姬云裳与步剑尘怀有鄙夷,妄称绝顶高手,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对错,要他这个年轻人来告诉他们,看来真是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痛骂了姬云裳与步剑尘,郭敖的笑容更加悦愉,突然,一双笑昑昑的美眸忽然出现在面前,郭敖的思绪倏然顿住,他赫然发现,自己已行入了海棠花丛的深处。
秋璇仍然像郭敖第一次见她那样,慵懒,媚娇,手中握着酒尊,尊中是深
的酒
。
郭敖盯着她,收敛起的笑容又慢慢绽放。
他记起来了,秋璇是唯一一个没有造他反的人。这个发现让他感觉舒畅了很多,虽然秋璇目无上司,孤高散漫,但郭敖决定容忍她。
因为她毕竟是华音阁中独一无二的。
他笑道:“不请我喝一杯么?”
秋璇摇了头摇,道:“你那么威风,我这里的酒可不配你喝。”
郭敖不以为忤,在秋璇的对面坐下,沉昑了片刻,道:“我要与天罗教开战了,你有什么意见么?”
他本不是随便将心事说给别人听的人,但看到秋璇脸上的淡然,他忍不住想让她震动起来。果然,秋璇的双目立即亮了起来:“那会不会非常有趣?”
郭敖笑了:“再没有比它更有趣了,简直有趣死人。”
秋璇的眼睛更亮:“那就绝对少不了我!你快走吧,我要做准备了。”
她这么直接地逐客,郭敖却不生气,站起身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准备?”
秋璇眨了眨眼,道:“听说天罗教中有很多宝贝,我得赶紧腾出一个大袋子来,好准备装去!”
郭敖哈哈大笑,拂动海棠,走了出去。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因为他知道,至少秋璇是站在他这边的。
那就为了红颜一笑,倾覆天下吧。
想到这里,他登上路旁的一块巨石,将双臂张开,仿佛要将一切置于羽翼之下,但突然又觉得自己的理由有些滑稽。
红颜一笑?
难道没有了朋友的他,已经只能靠这还不着边际的爱情,来支撑自己的空虚了么?秋璇托着腮想了想,一双凤目越来越亮。她突然大叫道:“嘻、哼、哈!三个老家伙快出来,我有要事让你们去办!”
黑影瞳瞳,三张青郁的面具出现在花丛旁。
她拿出一封描着海棠的信笺,
到为首的黑影手上,大言不惭地道:“不把这封信送到,就不要回来见我!”
那人没有答话,拿好信转身离去。显然他们对于秋璇这种颐指气使,也已忍受得习惯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秋璇实在忍不住,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件事实在实在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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