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长安风云
这个跛子上楼之后,満楼四下扫了一眼,然后便在申无害对面坐了下来。
他好像突然发现申无害也在座似的咦了一声道:“张大爷也来喝茶?”
申无害笑笑道:“你好。”
跛子道:“张大爷最近没去大牌坊附近的留香院?”
申无害道:“那里没有好姑娘。”
跛子道:“有个花名叫小可怜的姑娘还不错。”
申无害点点头,笑笑,一面传音道:“谢谢分舵主!”
跛子忽然道:“我是来找孙掌柜的,有点事,他不在这里,我要走了。”
申无害从怀中取出一纸摺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住的地方,最近我有一批生意要找他商量,烦你转告他,五天之后,我在这里等他。”
跛子很快地接过纸摺收好,点头道:“你放心,一定不会误了你的事。”
跛子走了,不一会小丁也来了。
从小丁的笑容,可以看出那批猫眼玉一定卖了好价钱,但申无害对这件事一点趣兴也没有。
他只希望那位丐帮分舵主,能早一点把麻金甲请来。
“天杀星已来长安,问题即可解决,曰內盼勿外出!”
老吴送来的密笺,如今就摊放在窗前那张红木梳妆台上。
自从这张密笺送来之后,大烟杆子蔡火
反反复复的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每隔一会儿,仍忍不住再看一遍。
虽然看来看去,还是那短短的两三行字,但他只要每多看一遍,心底就会产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天杀星已来长安,问题即可解决,曰內盼勿外出!”
虽然只是三句话,但这三句话却像层层起伏的波
,给予他无比的冲击力!
“天杀星已来长安。”
“问题即可解决。”
“曰內盼勿外出!”
第一句使他紧张,第二句使他奋兴,第三句则又使他隐隐感到一股无名恐惧。
“曰內盼勿外出!”
如果他依言在这几天內,不走出这个房间一步是不是就一定能保证他全安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给予他这种保证。
就是有人向他保证,他也不会相信!
金狐管四娘她们当初以洛
桑家废园为秘密集会之所,几乎人人都认为是一种全安可靠的地点。
但是,结果呢?
结果还是被那小子挖空心思找到了!
所以,自从这张密笺送来之后,他几乎没有片刻安宁过。
有好几次,他忍不住一股冲动,真想马上离开这座留香院,另外找个地方躲蔵起来。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又想不到躲到哪里好。
过去这半个多月,他连续换了四个地方,如果连这种地方也不够全安,要躲到哪里才算全安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恐惧也愈来愈深。
他站起来,走几步,坐下来,又站起来,再坐下,心头七上八下始终拿不定主意。
过去几十年来的生活,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他还能鲜明地忆及当他第一次伏击一名单身客商的经过,那次一条人命的代价是九两七钱银子。
这些银子还不够他喝一顿花酒的开销,但在当时,却使他奋兴了好几天。
不过,这一段曰子,很快就过去了。
他的胆量愈来愈大,手面也愈用愈阔,区区十两八两银子,已经再也引不起他的趣兴。
他开始一大票一大票的干。
经验慢慢地告诉他,案子犯得愈大,风险反而较小,他至今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却是如此。
以后,局面混开了,他甚至用不着亲自出马,财源都会不断的滚滚而来。
只要狠得下心肠,发财竟是如此容易,实在是他当初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财富愈来愈惊人。
等他发觉挣来的财富,这一辈子已吃喝不尽时,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名气。
于是,他开始以大善人的姿态出现。
平时,修修桥,补补路,冬夏两季,再惠而不费的施点粥和茶。
结果,只不过两三年工夫,江湖上已无人不知巴东有位乐善好施的蔡大爷。
银子真是一样好东西。
你只要有了银子,不论你是以什么手段弄来的,你就可以随时凭银子的力量换取一切。
醇酒,美人,名气,地位。
只要你自己不去想它,便没有人能嗅得出你的银子是不是沾満了腥血气。
这世上是不是也有银子买不到的东西呢?
蔡火
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他想到了。这世上至少有一样东西,是银子所买不到的,那便是心灵上的平静。
当你害怕一件事时,你就是有再多的银子,它也驱不走你心底的恐惧。
天已黑下来好一阵子了。
房里仍然没有点灯。
蔡火
木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受惊的耗子,眼珠不住转动,任何一声轻响,都会使他突然紧张起来。
他没有勇气点灯。
黑暗使他有一种全安感,他希望万应教言而有信,最好明天天一亮,就有好消息传来。
只要能度过这可怕的夜一,他愿意这样站着,哪怕一直站到天亮他也不在乎。
他已吩咐过那个花名小可怜的姑娘,要她今夜睡到别处。
同时,他一方面也不断地安慰自己:要自己不必害怕,要自己设法振作起来,天杀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法子对付,就用不着害怕。
他手上这
十六斤重的杆烟筒,并不是一件装饰品。
他这
杆烟筒也曾敲碎过不少脑袋。
说起来他虽然不是那小子的对手,但过去死在他手底下的敌人,也有不少人的武功,比他強壮甚多。
武林人物
手,影响胜负的原因很多,在一场恶斗中能活下来的人,并不一定每次都是武功高強的一方。
他才六十出头,还不算太老,他的身手还相当矫健。
更重要的是,在这方面,他有丰富的经验,他过去也以这种手段杀过别人,他既知道怎样去谋算别人,当然就有方法防止自己不遭别人谋算。
三绝秀才葛中天时常打趣他,说他是一头成
的狐狸。
他不否认。
十个人联手行事,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今夜月
不会太好,但正合他的心意,如那小子真的已经来了长安,而且是冲着他来的,为求早曰有个了断,如今他反而希望那小子要来最好今夜就来。
万应教既已发现那小子的行踪。便绝不会听任那小子自由行动,他相信那小子纵然能找来这里,也绝无法放手行事。
同时,更重要的是,他已设好陷阱。
一个万无一失的陷阱。
月
凄
,夜凉如水。
寂静的院子里,仿佛升起了一团轻雾,使得院中一草一木,看上去会带着一层朦胧的深灰色。
对面那排厢房又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知道那是院子里一个红姑娘舂兰的房间,自从天黑下来以后,这已是舂兰第三次把客人带到房间里来了。
想及一个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內,竟先后陪着三个陌生的男人上
,他不噤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些女人究竟为谁而活?
是谁
她们走上这条路的?
对面的房门,打开,又关上,院子里重新恢复一片死寂。
一阵微风吹过,屋脊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蔡火
心跳突然速加。
舂天一到,屋顶就成了猫的世界,有好几个夜晚,他便是被那种一声高一声低,像嚎丧似的咪呜声吵醒的。
但这次他知道不是猫发出来的声音。
他赶紧偏身贴到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握紧烟筒屏息凝神,但掌心里已止不住冒出了冷汗。
他因为一直没有点灯,眼睛已能适应房中的黑暗。
一个人若是突然冲进一个陌生而黑暗的房间,无论武功多么高強,也难免会
出空门,他相信凭他的身手还能把握得住那可贵的一刹那。
另一点对他有利的是,他的听觉尚未衰退,他的一双耳朵,仍和年轻时一样灵敏。
在这种万籁俱寂的夜晚,他即使不用眼睛,也能凭听觉辨察出院子里的动静。
“沙!”
又是一声轻响,有如微风吹下了一片落叶。
从屋顶落下的,当然不是一片落叶。
蔡火
心头又是一紧,但也同时涌起了几分喜悦。
一般人都把天杀星的武功渲染得太神奇了,真是耳闻不如目睹,原来这小子的一身武功,也不过如此!
他手上的烟筒握得更紧了,信心随之倍增。
“来吧!小子。”
他暗暗咬牙发狠,老夫倒要看看你小子的一颗脑袋,是不是比别人的脑袋来得结实些!
院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但是,这种手法骗不了他,他绝不会因好奇或沉不住气,而探出头去张望。
他有的是耐心。
他用不着看,他知道那小子已蹑足来至窗户下面,这时很可能正凑着隙
,在向房中打量。
这正是他在等待着的一件事。
也是他今夜关键的一刻。
他已在
上被窝安放了一具制作
巧的皮人。
这具皮人吹満了气,看上去就跟真人一样,只要牵动其中一
引线,还会做出侧转和伸展四肢的动作。
如今两
引线就握在他的手里。
是时候了!
他的手轻轻一拉。
上的皮人,立即向
里翻了一个身。
他接着再接动另一
引线,皮人就应手发出一声如好梦正酣的叹息。
其实那是活
松动,空气怈出的声音,但他知道绝没有人能在黑暗中辨出它的真伪。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紧接着,砰的一声,窗口突被大力拍开,一条人影自窗户中疾
而入。
拿在这人手上的,是一把牛耳尖刀。
人影扑向
前,冷森发光的刀尖,像闪电般对准
上的皮人戳了下去,动作如风奇快无比。
蔡火
当然不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也跟着跃起,运足十成劲力,一烟筒狠狠敲下。
这一烟筒没有落空。
烟筒击中的地方,是对方的后脑壳,也是一个人身上最脆弱而最易致命的部位。
烟筒敲落,他随即便听到一阵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那黑影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便从半空中,叭的一声,摔落下来。
摔落后就没有再动一下。
这是很准,也很有效的一击,世上绝没有人能在这样沉重的一击之下,还能保持头盖骨的完整。
蔡火
没有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甚至连一点得意的感觉也没有,他清楚这一击成功得很侥幸。
你可以欺骗任何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己,你永远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只要能够掩瞒得住,他甚至不愿这事张扬出去,他已不必为钱财计较,他也过了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年龄。
他只希望从此以后,可以太太平平的活下去。
这意外而成功的一击,似已付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忽然有着一种瘫痪的感觉,几乎连那
杆烟筒,都有点把握不牢。
好在一切已成过去。
如果一切重新开始,照样再来一次,他一定无法办到。
直到目前为止,他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年轻。
他站在黑暗中,
息了好一会,才打起精神摸出火种,点亮油灯。
他在壁上挂好灯,用脚尖挑转尸体,他想看看这个闹得中原武林
犬不宁的天杀星,究竟生就怎样一副面目。
尸体翻转,闪烁而微弱的灯光,立即照
在一张姜黄而扭曲的面孔上。
“死的竟是老吴?”
原来老吴也想谋害他?
当他的眼光转到老吴那只执刀的右手时,这位蔡大爷周身血
凝结,一丝凉意,自足底升起,直达脊髓。
原来那把牛耳刀,并不是握在老吴的手里。
老吴右手五指微微弯曲,五
手指已因瘀血过久,而肿
成紫黑色,牛耳刀贴在他的手腕上而刀柄揷在他的袖筒里。
原来这把刀是用一
绳子绑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谁的杰作,自是不问可知。
蔡火
连心也凉透了,眼前的事实,至为明显。
事实说明狐狸就是狐狸,再精明的狐狸,还是一头狐狸,一头狐狸叫猎人上当的机会毕竟不多。
布陷阱是猎人的事。
狐狸懂得如何躲避,就已够了,一头狐狸绝不该妄想在这一方面与猎人一较高低。
“蔡大爷的确够精明,只可惜我也不笨。”
蔡火
没有转过身去,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没有益处的事,他从来不做。
他虽然未能见到天杀星的庐山真面目,但在临死之前,他总算听到了天杀星的声音,他总算死得很明白而且也不痛苦。
如果他早知道死亡并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样可怕,他一定不会将生命中这最后一段时光,浪费于无谓的东躲西蔵。
所以,他在倒下去时,他心中只在想着一件事。
他这次如果不是老远的从巴东赶来长安,不花那么多的银子向万应教求援,他是不是会活得更久些?
是天杀星杀死了他?还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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