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深莫测
一区青骠健马缓缓入进七星镇,没有见过马的人可说很。
但见过好马的人却并不多。
一匹好马就像一个英俊的男人一样,块头并不一定要如何的高大,但骨架必须匀称,肌
必须坚实,神采必须焕发,气质必须豪放而高贵。
如今入进七星镇的这匹青骠马,无疑就具备了这些条件,骨架匀称,肌
坚实,神采焕发,气质豪放而高贵。
它缓缓行走在金色的朝阳下,步伐稳健而有节奏,紧密如缎的皮
,润泽柔和,闪闪发光。
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器宇轩昂,旁若无人,就像似一位总检三军的将军,正在通过一片辽阔的校场一般。
别说是识货的行家,就是从没有见过马的人,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匹可遇而不可求的好马。
马背上坐的是个黄衣青年。
这名黄衣青年大约二十来岁,衣着虽然并不如何华丽,仪表也并不如何出众,但看上去却予人一种异常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是怎么得来的呢?
是那
得笔直的
杆?还是那只发亮的眼睛?
不过,最惹人注目的,当然还是这青年
际的那把刀。
两尺五寸的雁翎刀。
这把雁翎方佩在他的右胁下,可知这青年擅使的是左手刀法。
这是七星镇近数年来,第一个公然佩刀出现的青年人,也是第一个在七星镇出现的刀客。
这青年是十八刀客中的哪一位呢?
七星镇也像所有古老的小镇一样,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
不很宽,但很长。
各式各样的铺头散列在街道的两边,错落参差,大小不一,整条长街看上去就像一条因游动而扭曲的百足长虫。
“快刀马立!”
不知哪家铺子里有谁这样低低喊了一声,整条长街,突然
动起来。
就像一条僵死的百足虫,突又恢复了
动。
原本看不见一个人影的长街,突然间每家屋檐下都站満了人,女人手上抱着孩子,男人手上端着粥碗,人人脸上闪漾着奋兴的光辉。
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位刀客。
“快刀马立!”
十八刀客,个个都有脍炙人口的事迹。但是,在这以前,一切都只限于传说。刀客究竟生做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
想像中的事物,总是美好的。在人们想像之中,十八刀客纵然不是个个都像金甲天神般的威武庄严,也必与凡夫俗子有其迥然不同之处。
就拿眼前这位快刀马立来说,要不是骑在这样一匹骏马上,要不是在
间佩着一把雁翎刀,试问谁又能想像得到,这个与普通人其实并无多大分别的青年人,就是斗过金陵八贤,刀斩洛
五虎以及曾把笑面虎勾四赌场砍得落花
水的快刀马立呢?
小镇上的居民一向热情好客,有些人已在向这位年轻的刀客挥手致意,有些人则在啧啧赞叹着他舿下那匹青骠马。
连一些小楼的窗户中,也闪着一双双明亮而发光的眼睛。
少女总是多情的。
天底下到处都有青年人,这个小镇上当然也有青年人,但又有哪一个青年人比得上眼前的这个青年人呢?
那匹青骠马头也仿佛抬得更高了些。
它如今已不是像一位将军,而真的变成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快刀马立面带微笑,不住于马背上颔首或欠身,向两旁的人们表示答谢。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呼的一声,一条长长的白布幡,突自街旁一间小铺子里挑了出来。
小铺子是黑皮牛二的豆腐店。
长长的白布幡,高高挑在一
竹杆上。
布是白的。
字是红的。
“刀客入进本镇,迟早必死刀下!”
布幡下面似是坠了铅条,虽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依然垂得很直,由于布是上等白细布,所以无论正面或反面,幡上的红字都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布白如雪。
字红如血。
所有的声音突然静止。
快刀马上轻轻一收马鞍,仔细打量了那布幡一眼,只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脸上很快又
出了笑容。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突然从对面跳了出来,戟指高声大吼道:“黑皮,你出来!”
一个
壮黝黑的汉子,从豆腐店里应声走出。
这汉子当然就是黑皮牛二。
黑皮牛二边往外走,一边还在
着掌心的绳梢,他刚刚才把竹杆在门框上用绳拴好。他走上街心,向长衫中年人哈
赔笑道:“蔡大爷早。”
蔡大爷面孔铁青,一手朝那布幡一指道:“你这算什么意思?”
黑皮牛二微微一愣,接着又笑了起来道:“蔡爷别寻开心好不好,我牛二一个大字不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字也不是我写的,我怎晓得是什么意思?”
蔡大爷气呼呼地道:“那么这是谁叫你挂出来的?”
黑皮牛二道:“一个外地客人。”
蔡大爷道:“那人在哪里?”
黑皮牛二道:“走了。”
蔡大爷道:“什么时候走的?”
黑皮牛二道:“昨晚。”
蔡大爷瞪着眼睛道:“是个生做什么样子的家伙?”
黑皮牛二用手比了几下,但没有能比出个所以然来。
他摸摸満是癞疤的头皮,苦笑道:“我…我…不知道。”
蔡大爷有点冒火道:“什么?你不知道?你没有看到那个人?”
黑皮牛二道:“看是看到了。”
蔡大爷怒道:“既然看到了,怎么还说不知道?”
黑皮牛二道:“我…我…没有看。那时天已黑了,我还没有点灯,那位大爷把这个交给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转身走了。”
蔡大爷眼中一亮,忙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黑皮牛二道:“那位大爷说:明天如果有刀客来本镇,你用竹杆把这个挑出去,我包管那些刀客定会大大赏你一笔!”
蔡大爷哼了他一口道:“赏,赏你个庇!七星镇出了你这种混账东西,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黑皮牛二慌了。
他从小到大,还没见蔡大爷发过这么大脾气,蔡大爷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跟廖三爷一向
情不错,惹火了这位蔡大爷,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蔡大爷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呢?他想不透。
他转过身去望望那幅布幡,愈瞧愈觉得那幅白底红字的布幡,在风中飘呀飘的満有一点意思。
蔡大爷生气就是为了这幅布幡,难道他把字挂倒了不成?
另外也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大家一起怒喝着道:“把这浑小子拉下来好好揍上一顿!”
蔡大爷开始卷衣袖,突听一人道:“不,蔡大爷,您别为难他,他是个
人,不懂什么。”
众人回头,不噤一呆,说这话的人,竟是那位年轻的刀客,快刀马立。
快刀马立又转向黑皮牛二蔼容道:“你伙计怎么称呼?”
牛二道:“牛二。”
快刀马立道:“作何营生?”
黑皮牛二道:“豆腐店。”
快刀马立道:“讨了媳妇没有?”
牛二道:“还没有。”
快刀马立笑笑道:“你伙计信不信昨晚那人说的话?”
牛二
手道:“我”
他本来相信的,但看看蔡大爷那一伙人的脸色,他的信心有点动摇了。
快刀马立微笑着接下去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伙计应该相信,因为那人说的是真话,他并没有骗你。”
牛二张开了嘴巴,但没有能说得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只手是怎么伸出去的,只知道等他神志回复清醒,他的手上有了两只银元宝,足有鹅蛋大小的一对银元宝。
黑皮牛二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摸到整块的银子,哪怕只是那样一小锭也就心満意足了。
他从没有跟别人提过他的心愿。
因为他怕别人笑话他。
他卖的是豆腐,卖三块豆腐,才赚一文钱,要积成一锭银子,就算不吃不喝,也得要卖上个三两年。
一个人能三两年不吃不喝吗?
所以,就算别人不笑话他,他自己也常常笑话自己,要想摸到成锭的银子,那简直是做梦。
可是,如今并不是在梦中,他手上居然有了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一小块,而是两大锭。
他是个目不识丁的
人,直到现在,他仍弄不清楚,他能得到这两只大元宝,究竟应该感谢谁?以及那幅布幡上面,又写的是些什么?
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昨晚那人果然没有骗他,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如果那人是骗他的,或是他的布幡挂得不对,他今天就绝不会得到这些银子,这种简单的道理他还想得通。
蔡大爷他们责备他,也许是由于太关心他了,镇上的人,一向都对他很好,关于这一点,他心里有数。他并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他已暗暗决定,从今以后,他一定要把豆腐做得更大,卖得更便宜。
快刀马立已经走了,布幡仍在飘动。
蔡大爷等人也仍像黑皮牛二一样,木然呆立着,一个个都被这位年轻的刀客感动得如醉如痴。
这是他们看到的第一位刀客。
其他的那些刀客,是不是个个都像这位快刀马立一样,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视杀人为家常便饭,而都有着这种恢宏的豪侠襟怀呢?
遗憾得很,第二个就不像!
接着出现的第二位刀客,是狠刀苗天雷。
当这位狠刀出现时,就像是一阵狂风突然卷进了七星镇。
卖茶叶蛋的小癞子,一副担子刚刚挑出大门,就被疾如滚雷似的马蹄踢了个锅底朝天。
一锅香噴噴的茶叶蛋,全部进了
沟,小癞子跌得头青眼肿,半天爬不起来,一身新服衣,也给扯破了。
而那位狠刀苗天雷,却连回头望也没望一眼。
幸亏黑皮牛二的那幅布幡,已被蔡大爷等人取下毁去,否则若给这位狠刀看到,黑皮牛二是不是还能活下来享用那两锭银子,恐怕就很难说了。
紧接着出现的第三位刀客,是夺魂刀薛一飞。
这位夺魂刀役有骑马,人长得很斯文,衣着也很考究,要不是身上那把看不出形式的阔鞘古刀,模样倒像一位书生。
这位夺魂刀进镇时,谁也没有注意。
由镇头数过来,坐北朝南第七家,是莫瞎子的烧饼店。
莫瞎子的风火眼,整天
黄水,只有三分光。
他平时看人,就像公
盯上了蜈蚣一样,总是凑上对方的鼻子,上下左右,瞄了又瞄,才能认出对方是谁。
这种看人的方式,相当吃力。
他自己吃力,被看的人也不轻松,无论谁的鼻子上,忽然贴近那么一只烂杏眼,感受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好在莫瞎子这样看人的机会并不多。
因为这位莫瞎子眼力虽差,却有着一双好耳朵,七星镇上,无论多少女男,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差不多就能喊出对方的名姓。
有人进店来了,莫瞎子放下烟
上去道:“买烧饼?”
来人道:“问路。”
莫瞎子听口音陌生,忍不住便将一对风火眼,往来人面孔上凑了过去。
那人侧身开去道:“你不认识我,我是找廖三爷来的。”
莫瞎子一哦道:“你问去七星庄怎么个走法?”
那人道:“是的。”
莫瞎子道:“好走得很,打从这儿过去,直到街尾,然后沿着一条碎石子路向右拐,走过一片桑林,上了那道黄土坡,头一抬就看到了。”
那人道:“谢谢!”
莫瞎子道:“不客气。”
那人忽然道:“老丈贵姓?”
莫瞎子道:“我姓莫,大家都喊我莫瞎子,客官你贵姓?”
那人道:“敝姓薛,薛一飞。”
莫瞎子道:“原来是薛大爷。”
薛一飞应了一声不敢当,目光微微一转,忽又问道:“老丈的眼睛是不是有点不舒适?”
莫瞎子叹了口气道:“是啊!自从七八年前,我那口子过世之后,这双眼睛就出了毛病,这两年越来越不行了。”
薛一飞道:“怎不请个大夫瞧瞧?”
莫瞎子又叹了一口气接道:“请过了,没有用,药钱也不晓得花了多少,吃来吃去就是一点效果没有。”
薛一飞道:“医治这种风火眼,在下倒有一个秘方。”
莫瞎子又惊又喜,忙问道:“真…真的?”
薛一飞道:“在下虽然没有学过医道,这个治眼病的方子,却是灵验得很。”
莫瞎子连忙过来搬了一张凳子道:“薛大爷请坐请坐!”
他跟着又再回过头去,向店后高声喊道:“丫头你出来一下,来替这位薛大爷泡壶茶!”
店后应声走出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女,夺魂刀薛一飞的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他果然没有走错地方。
刚才他从街头走过来,在门口倒水的,正是这个妞儿!
小妞儿名叫莫青青,是莫瞎子的独生女,也是七星镇上的一朵花。
莫瞎子做烧饼的手艺并不高明,但生意却兴旺得很,很多人来买烧饼,实际上都只是为了来看看这个丫头。
这也正是这位夺魂刀忽然岔进店来问路的原因。
他并不是真不知道去七星庄的走法。
只不过是在看到这个小妞儿之后,忽然忘记了而已。
一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这天午后,接在夺魂刀薛一飞之后出现的刀客,计有鬼刀花杰,血刀
太平,流星刀辛文炳,飞花刀左羽,开山刀田焕,以及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等六人。
连同上午抵达的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先后共为九人,恰巧是十八刀客的半数。
本来就够热闹的七星镇,如今显得更热闹了。
但是,由于黑皮牛二挑出的那副怪布幡,以及后来狠刀苗天雷的
暴行为,七星镇上的人,除了一个快刀马立之外,已对后到的这些刀客们渐渐有了戒心,而再不像早先那样,对这次品刀会充満了热情。
钱麻子虽然不是每一颗麻子都在发着亮光,他这间热窝已经开了三年,但三年来赚的银子,就是总加起来,还不及过去这三天赚的多。
一个人一旦
上好运,真是连山也挡不住。
霉运来了,也是一样。
有很多地方,尤其是吃喝玩乐的地方,你只须稍稍留意一下,便不难发现一件事,到这种地方来的人,差不多经常都是那几张
面孔。
今晚到热窝来的客人,也差不多就是昨晚的那一批。
两边赌台上当庄的,仍是昨晚的那两位赵老板和蔡老板。
大厅央中酒座上喝酒的客人,也十之八九没有什么变动。
人屠刁横仍然坐在昨晚的老位置上。
他的吃相还是那么斯文,挟起一片羊
,只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盘子,然后等羊
咀嚼完了,再喝一小口酒。
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也仍坐在中间那张大圆桌上。
七绝拐吴明未见出现。
灵飞剑客的随从,已由一个变成两个,但两人之中却没有昨晚那个被打落门牙穿宁绸的汉子。
另外的几名酒客,也多半是昨晚见过的老面孔。
那位从央中桌子被赶开的老人和另一个苦力,今晚都没有来,这是不难想像得到的,那苦力并不是天天都喝得起酒,而这里更不是一个适合老年人
连的地方。
张弟当然也来了。
白天星答应让他请一次客,可是一到了这里,白天星就上了赌台,他只好一个人坐着喝酒。
白天星真的好赌?他不相信。
因为今天中午白天星还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说是一个人只要不沉
于博赌,即使再落魄,再不得志,也不愁没有站起来的一天。
换句话说,一个人若是跟博赌结上了不解缘,无论在事业上有多大的成就,也终必有一天会无情地沉沦下去。
一个会说这种话的人,怎么还会坐上赌台呢?
他有点纳罕。
他这时的心情,矛盾异常;白天星承包搭建品刀台,虽然着实赚了笔,但总数也不过五十两上下。这五十多两银子,可说全是汗水换来的,他当然不希望白天星把这笔血汗钱送在赌台上。
白天星赌了这半天,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白天星输了,不过输的很少。
他输得不多,与运气和技术完全无关,而是由于他下注的方式特别。
他赌的是骰子。
三颗骰子定输赢“四五六”通吃“一二三”通赔;普通比点子时,三颗骰子必须有两颗点子相同,而由另一颗骰子分大小,凭点子大小决定输赢。
这是一种简单的赌法。
最简单的赌法,通常也是赢输最快的赌法。
白天星下的是“铁注”
“铁注”的意思,就是无论手气好坏,注字都是一样绝不增减!
庄家不会把把赢,也不会把把输,下铁注的人,跟庄家财的不是运气,而是庄家输赢的次数。
这种赌法很少有人采用,因为赌起来一点也不刺
。
但这种赌法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很少会有大输赢。
当庄的人,当然不
这种赌法。
白天星不仅下的是铁注,而且注子下得非常小,他一注只下三分银子,但嗓门却比谁都来得
,三颗骰子到了他手上,人人耳朵都得受罪。
当庄的蔡老板已经狠狠地瞪了他好几次,他只当没有看到,骰子一抓上手,依然穷吼如故。
好在这位蔡老板今晚手气还不错,手气好的人,度量总大此蔡老板掷了四点,一圈转完,又是吃多赔少。
白天星对面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忽起身道:“来来,让我也抓几把过过瘾!”
蔡老板虽然不怎么愿意,但还是乖乖地让开了。
于是,当庄的换上那个疤脸汉子,众人纷纷重新落注,白天星还是老规矩,押了三分银子。
疤脸汉子抓起三颗骰子,呵了一口气,又
了两把,然后突然往海碗里一放,大声么喝道:“四五六!”
三颗骰子在海碗里滚定,众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原来是个“么二三”!疤脸汉子叹了口气道:“
的,手气真坏!”
他口里说着,人已站了起来,等这句话说完,人也离开了赌台。
一个红脸壮汉叫道:“你去哪里?赔呀!伙计。”
疤脸汉子转过身来,
出満面诧异之
道:“赔赔什么?”
红脸汉子道:“赔钱呀!”
疤脸汉子道:“赔谁的钱?”
红脸汉子道:“赔我们大家下的注子呀!”
疤脸汉子道:“我为什么要赔你们大家下的注子?”
红脸汉子道:“你掷了一把么二三,怎么不赔?”
疤脸汉子道:“我掷么二三,是我的事,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红脸壮汉道:“如果你掷的是四五六,你吃不吃?”
疤脸汉子道:“当然不吃。”
红脸壮汉一张面孔红得几乎要滴血,但仍尽量忍住了火气道:“你伙计是身上没有带银子?还是硬想耍赖?”
疤脸汉子道:“谁说我没带银子?谁说我要耍赖?”
只见他伸手从怀里一掏,便掏出了一大把硬货。
黄澄澄的,不是银子,是金子!
一条条的金子,足足有五六条之多,每一条都有十来两。
红脸壮汉看到这许多金条,火气不觉又小了些,当下翻着眼皮道:“你伙计既然有的是钱,又不打算耍赖,干嘛不赔大家的注子?”
疤脸汉子缓缓收起那些金条,慢呑呑地道:“我想这也许是一场误会。”
红脸壮汉的脸色不由得又好看了许多,他当然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
他不仅希望这只是场误会,而且更希望两下言归于好继续由对方当庄当下去。
一个身上带了这么多金子的人,不跟他赌,跟谁赌?
疤脸汉子轻轻咳了一声,从容接下去说道:“我猜想你们刚才一定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红脸壮汉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话我们没有听清楚?”
疤脸汉子道:“我说:‘来来来,让我也抓几把过过瘾!’你们想想看,刚才,我是不是这样说的?”
红脸壮汉道:“不错。”
疤脸汉子扬起一边眉毛道:“这不就得了?我说要抓几把过过瘾我过我的瘾与你们何关?我有没有要你们下注,有没有说过要跟你们赌?我既然没有招呼你们下注,又没说要跟你们赌输赢,凭什么要我赔你们下的注子?”
理由果然充足得很充足得能把人活活气死!
有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没人说话是因为大家在
气。
“揍,揍死他!”
这是第一个
过气来的人,说出的第一句话。
说这话的人不是红脸壮汉。
在这种场合喊打的人,很少会领先动手,领先动手的人也很少喊再打;事实上那人第一个揍字刚出口,红脸壮汉的拳头,已经奔向疤脸汉子的面门。
“揍!”
“揍!”
“揍他个
的…”
众人一齐呐喊,为红脸壮汉助威。
红脸壮汉身躯魁伟,比疤脸汉子足足高出一头有余,不仅拳头
大,身手亦颇矫捷,只看他打的这一拳,便知是个打架的能手。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条身形应声飞起,飞出足足两丈多远,才叭嗒一声凌空掉落!
“好!”“好!”“打得好!”“再打!”
“再打!”
“好好的打!”
然后,就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火头一样,突然寂止。
从空中摔落的竟是红脸壮汉。
红脸壮汉摔下去,就没有再爬起来,被打断的也不知道是肋骨还是臂或腿,这时已躺在地上,身躯菗搐,呻昑不已,显然伤得相当不轻。
疤脸汉子四下转了个身,冷笑道:“老子赌运不济,打架可有两手,还有没有不服气的,再过来陪陪老子玩玩?”
那些刚才喊打的赌徒,一个个都好像突然变成哑巴。
隔了很久,才听见有人低声说道:“走,找钱麻子去,他菗了咱们的头钱,这档子事他可不能不管。”
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对,去找钱麻子算账!”
其实,钱麻子根本用不着找,早在大家吵吵嚷嚷之际,他就从账柜那边跑过来了。
他一直陷在人堆里,不住地打量,静静地等待。
打量这个疤脸汉子的来路,等待事情也许会自然结束。
因为天底下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样奇怪,你愈是热心排解,愈是
夹不清,但如果你不加理会,说不定闹上一阵,也就过去了。
拿眼下这桩纠纷来说,如果他以主人的身份
身而出,除了由他代那疤脸汉子赔出全部的赌注之外,可说没有更好的办法,能令双方感觉満意。
可是,那些赌注他能代赔吗?
赔得起或赔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此例一开,试问他钱麻子今后还要不要再在七星镇上混下去?
所以,他只有等。
当有人喊打时,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没有,因为这正是他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
人打过了,大家的火气会平息,这件事本来就怪疤脸汉子不对,被揍一顿,也是活该,他事后顶多陪几句好话。就算打死了人,他的损失,也不过是一口薄棺材。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被打的反而成了红脸壮汉。
红脸壮汉被打伤,问题就严重了。
因为这红脸壮汉叫姚大勇,是廖府君师爷的
舅,得罪了君师爷,就等于得罪了廖三爷。
就算他钱麻子以后不想再吃这碗饭,这副担子他也担当不起。
钱麻子心中起
,不噤有点后悔,这时不待别人找他,赶紧从人堆中走了出来,向那疙脸汉子沉脸道:“我说,你这位大爷…”
他板着面孔,口中却在喊大爷,一个烧饼两面光,这正是他处事老到而圆滑的地方。
他不想替什么人出气,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只希望早点打发瘟神上路,让事情有个
代也就行了。
哪知道疤脸汉子一点也不领他的情,没等他一句话说完,兜
就是一拳,恶狠狠地喝道:“滚开些!”
钱麻子被打得连退两步,一张麻脸就像突然变成一块生锈斑的铅皮。
疤脸汉子总算手下留情,这一拳打得并不重,钱麻子虽给打退了两步,挨的却只是皮
之痛,比起红脸壮汉姚大勇来,他算是幸运多了。
钱麻子双手按在
口上,呆了一会儿,才转向众人,苦着脸道:“诸位乡亲,你们瞧,你们大家瞧瞧…”
事实上这几句话根本可以不说。
因为大厅中每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自始至终就没有忽略这场风波的每一个细节。
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灵飞剑客长孙弘,白天星和张弟,个个都在瞧着,除了张弟,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人屠刁横吃
喝酒的动作几乎从未停顿过,但他吃的喝的,还是那盘
和那壶酒。一壶酒,一盘
,吃喝了将近个把时辰,居然仍能保持盘中有
,壶中有酒,这份慢功,真是可佩可敬。
铁算盘和灵飞剑客在风波发生之前,一直在论道着今天镇上的几件奇事,两人的声音都很大,似乎有意在作义务传播。待赌台上出了事,两人的交谈便告停止。
疤脸汉子收拾红脸壮汉姚大勇的那一招,拧
、飞腿,身手相当利落,具有这等身手的人物,在江湖上自非大名之辈。
然而,说也奇怪,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两人,竟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个疤脸汉子是谁。
“白天星会不会认识这个家伙呢?”
张弟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一件连白天星也不知道的事。
白天星什么事都知道。
就连不该他知道的事,他也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详细。
早上他找到白天星时,白天星正坐在何寡妇店里喝豆浆。
何寡妇的豆浆店就在黑皮牛二的豆腐店斜对面,这两间店虽然隔不远,但营业并不冲突。
何寡妇只卖豆浆,不卖豆腐,黑皮牛二则只卖豆腐,不卖豆浆。
发生在黑皮牛二店前的事,坐在何寡妇店里,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奇怪的是后来白天星居然知道莫瞎子烧饼店也到了一位刀客,而且这位刀客就是夺魂刀薛一飞。
白天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问白天星,白天星只是傻傻地笑。
傻当然是装出来的。
他一气就没有再问,不过他私底下已经发了狠,迟早他一定要想个办法来揭开这个家伙的秘密!
而现在,他已顾不得怄气,他真希望白天星快点坐到这边来。
他要问问白天星,这个疤脸恶汉是什么路数?
更重要的是,白天星也是那边台上赌客之一,他为什么不藉这个机会,给这厮好好教训一顿?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天星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同时也根本没有坐过来的意思张弟对白天星感到失望,对那位灵飞剑客也大为失望。
身为武林四大名公子之一,竟听任这样一名恶汉张牙舞爪还算什么名门公子?
他不噤又想到今天来的那些刀客。
豪放如快刀马立固不必说,就是换了那个
鲁冒失的狠刀苗天雷在这时他相信也绝不会听任这厮如此猖狂。
只可惜那些刀客根本就不会来到这种地方。钱麻子也失望得很。
他当然知道如今喝酒的酒客之中,好几位是当今江湖上的赫赫名人,但是理睬他的,却一个也没有。
钱麻子见呼援无门,只好装作像是气昏了的样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当然不是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不过在事急无法可想之际,这一手仍然不失为方法之一。
对一个刚挨过一拳,现在又气得要昏过去的人,你难道还忍心加以责难?
钱麻子这一拳错了。
如果他这时继续跟疤脸汉子争论下去,如果疤脸汉子依然蛮不讲理,这时至少有一,个人会帮他的忙。
张弟!
张弟已经握拳站起,但一见钱麻子那副窝囊相,忍不住眉头一皱,又慢慢地坐下来。
疤脸汉子冷笑着満厅缓缓扫了一眼,眼看已再无人出头,这才轻哼一声,从容举步出厅而去。
巷子后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河边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两棵大榆树的阴影叟,几乎已成了夜
的一部分。
疤脸汉子慢慢走过来。在这人身边坐下。
河水徐徐
动。
风中已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黑暗中那人道:“没有人看到你来这里?”
“没有。
“今晚到的都是哪些人?”
“钱如命,长孙弘,以及黑鹰帮的几名兄弟。”
“没有人认出你是谁?”
“是的。
那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脸上这个疤做得实在巧妙,连我都几乎被你瞒过了,要不是易容术对我无用,我真想跟你学两手。”
易容术对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用处,为什么独对这人无用呢?
疤脸汉子没有表示意见。
他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人的面前,多说无谓的废话,更属不智之举。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该他回答的时候,他才回答。
黑暗中那人忽又问道:“你刚才在里面闹得厉害不厉害?”
疤汉子道:“踢断了姚大勇一条胳膊,赏了钱麻子一拳,赔了差不多十多两银子的赌注。”
那人又道:“始终没有人出面打抱不平?”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长孙弘和钱如命等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都是一些聪明人。”
他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但这些家伙还不算太聪明,真正聪明的人,根本就不该在这时眼巴巴赶到七星镇来。”
他自己呢?
他自己不是也来了七星镇吗?他自己又算不算是个聪明人呢?
疤脸汉子没有开口。
那人缓缓接着道:“那么你有没有发现有人脸上
出忿忿不平之
?”
疤脸汉子道:“只有一个。”
那人道:“谁?”
疤脸汉子道:“就是跟白
子做小工的家伙。”
那人道:“张弟?”
疤脸汉子说道:“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淡淡一笑,忽又轻叹道:“听说小子今年才十九岁,这正是一个人整天梦想成为大英雄的年龄,他当然不会像钱如命那些老狐狸那样油条。”
疤脸汉子道:“你觉得这个小家伙没有嫌疑?”
那人道:“你的看法如何?”
疤脸汉子道:“我听人说,这小子在初来七星镇时,他的身上好像也佩着一把刀。”
那人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自从十八刀客闯出名声之后,如今哪个少年不想弄把刀佩在身上显显威风?”
疤脸汉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十九岁说起来也不算小了。”
那人道:“的确不算小。”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我打瞎武陵镖局一个镖师的一只眼睛时,才不过十八岁刚刚出头。”
疤脸汉子如逢知音一般,紧跟着道:“可不是么,而且我还听说,那位神秘的一品刀,根本就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那人道:“你听谁说的?”
疤脸汉子道:“乌八。”
那人道:“快口乌八?”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快口乌八见过那位一品刀的庐山真面目?”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那么他怎知道一品刀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疤脸汉子道:“他说:八个多月前,当三花道人死在一品刀下时,他曾在尸身的附近捡到一个香囊,这香囊无疑为一品刀所遗落,如果这位一品刀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当然不会带着这种玩艺儿。”
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疤脸汉子道:“所以”
那人忽然打断他的话头道:“十九岁固然不算小,十五岁你觉得怎么样?”
疤脸汉子道:“十五岁当然太小了一点。”
那人道:“那么你知道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疤脸汉子愣住了!
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在四年前,杀人的地点是扬州瘦西湖,被杀的人便是淮扬帮的总瓢把子双掌翻天寇井。
这是武林中近年来的第一件大事,疤脸汉子又怎会忘记?
但若是像他所说的,一品刀今年才十九岁,那么四年前一品刀杀死谁扬帮老大的岂不是只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
黑暗中那人隔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一个人最可悲的事,便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一怔,赶紧赔笑道:“是的,小弟的毛病的确很多。”
那人悠然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道:“小弟太笨…”
那人道:“笨不是毛病。”
疤脸汉子不敢再开口,因为笨的确不是毛病,而且他并不真笨。
那人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太喜欢享受,吃不得一点苦,受不了一点委屈。”
这其实也不算毛病。
谁不喜欢享受?
谁愿吃苦?
谁又愿意受委屈?
但疤脸汉子仍然没有提出抗辩,他不仅不以对方的苛评为忤,反于心头产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因为这证明对方还拿他当朋友。
只有一对知心的朋友,才会直指对方的缺点,见面打哈哈,不是互相标榜,便是彼此揄扬,那种朋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上那种朋友,只会令人恶心。
那人缓缓接着道:“一个人喜欢享受,吃不得苦,受不了委屈,最大的害处,便是平时无法抵制
惑,到了危急时,不能患难与共。”
疤脸汉子道:“我
声调已显得有些不自然,那人接下去道:“像这些,虽然是你的大毛病,其实,也是一般人的毛病,所以这些还不是你最严重的毛病。”
疤脸汉子浑身突然泛起一阵麻木之感,两太阳
突突跳个不停,看来真的像是有毛病在发作了。
那人道:“你最严重的毛病,便是喜欢滥
朋友!”
喜欢滥
朋友,的确是一种严重的毛病,严重得可怕,几乎无药可治。
那人道:“尤其是像快口乌八这一类的朋友!”
疤脸汉子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下忙道:“我以后可以不再跟他来往。”
那人叹了口气道:“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不去找他,他还可以找你,他又没有得罪你,你凭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疤脸汉子忽然咬了牙,道:“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明天…”
那人道:“你想杀了他?”
疤脸汉子道:“不错!”
那人冷声道:“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疤脸汉子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是对我鬼影子有利的事,我鬼影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一说,我就安心多了。”
疤脸汉子骇然失声道:“吴爷…你…你…”他像出水虾子般,突然跳起,又突然跌落,落下时活虾已变成死虾。
黑暗中那人仍然坐在原处,似乎连动也没动,直至疤脸汉子从空中摔落,他才缓缓站起身来,缓缓走出阴影。
月亮已经升起。月光照在这人身上,这人原来只有一条腿。
七绝拐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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