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妄之灾
秋风萧杀。枫叶如火。
已经布置竣事的品刀台,像一只张开巨口的怪兽,静静地蹲踞在凄
的晨雾里。
血球似的太阳,缓缓自东方天际升起。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晨雾慢慢消散,阳光由火红渐渐转为金黄,品刀台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这座品刀台是一次成功而完美的设计。台高八尺,纵宽各三丈六,它所使用的木材,每一段每一节,都是上好的质料。除两边各有耳台一座外,主台后面,并附有一间凉棚,为茶水供应之处。
离地面八尺,是一个很恰当的高度。
八尺高的台前横椽上,一幅鲜红细绢长垂及地,八分体的品刀简约着墨不多,一目了然。
一:本会以刀会友,定名品刀大会,会期共十九天。
二:本会举行期间,恭邀一品刀大侠,少林百善大师,武当三绝道长及华山擎天居士等四位武林贤达为品刀见证人。
三:大会前十八天,每天由一位刀客出场,自曰中午时分,论刀一个时辰,应试人只许就刀论刀,不可语涉私怨,不得非议他人,违者得由见证人当场取消资格。
四:大会最后一天由四位见证人评定人评定人选者,并举行赠予七星刀仪式。
五:以下为十八刀客出场顺序,排名系依向七星庄报到之先后为准。
快刀马立,狠刀苗天雷,鬼刀花杰,血刀
太平,流星刀辛文炳,飞花刀左羽,开山刀田焕,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夺魂刀薛一飞,闪电刀贾虹,追风刀江长波,魔刀令狐玄,毒刀解无方,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
离午时虽然还早得很,但已有人迫不及待,在台前忙着占据位置。
白天星买了两串糖葫,分给张弟一串。
然后,他就站在那幅红细绢前,一边嚼着糖葫,一边欣赏那篇简约。
张弟道:“这篇简约不知是谁写的,这一手字真漂亮!”
白天星嗯了一声,没有开口。
张弟道:“那位灵飞公子料事真准,他们果然列了一品刀的大名,并且还排在第一位,只是不知道这位一品刀会不会如期赶来。”
“嗯。”张弟道:“这些刀客的绰号真有趣,除了快刀、飞花刀、流星刀、闪电刀,以及降龙伏虎刀外,几乎无不透着几分怪气。”
“嗯。”张弟道:“还有这些人的名字,也取得很有意思。”
“嗯。”张弟忍不住道:“嗯嗯嗯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白天星道:“听到了。”
张弟道:“你既然听取了,干嘛一股劲嗯的,不回我一句话?”
白天星扔掉了手上那支竹签,缓缓转过脸去道:“你要我回你什么?”
张弟道:“就算你不必回我什么,一篇不到三百字的简约,也用不着看上这么久。”
白天星忍不住又朝着那篇简约溜了一眼,沉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道:“在这五条简约上,除了字体工整,人名有趣之外,你还看到了些什么?”
张弟不觉一愣道:“你这话问得真怪,简约只有五条,除了这五条简约,别的还能看到什么?”
白天星笑道:“但我却从这五条简约上,联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张弟道:“一件什么有趣的事?”
白天星道:“我想起一个人。”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乌八!”
张弟道:“乌八怎样?”
白天星道:“如果乌八也有资格登台,我敢说,那口七星刀绝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张弟瞪大眼睛道:“这种怪念头,你是怎么生出来的?”
白天星笑笑道:“是这篇简约告诉我的。”
他指着那幅红细绢,又笑了一下道:“你可以再看看这篇简约,从这篇简约上,你不难发觉,所谓品刀,其实就是耍嘴皮子,若是谈到要嘴皮子,我想十八刀客之中,应该没有一个是我们那位乌八爷的对手。”
张弟果然又将那五条简约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不噤皱眉道:“这篇简约,的确是不够完善。”
白天星道:“岂止不够完善而已。”
张弟道:“那么你认为这篇简约还有一些什么缺点?”
白天星道:“排名便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弟道:“排名不公?”
白天星道:“排名以报到先后为序,这一点倒是公平得很。”
张弟道:“排名既然没有不公平的地方,还有什么问题?”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对于同一样兵刃,在经过三五个人表示了见解之后,我不晓得后来的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张弟不噤微微一怔,道:“是啊,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他又望了那篇简约一眼,接着道:“这样说起来,名字排在前面,的确可占不少便宜,尤其是快刀马立,第一个就轮着他,想想真够幸运。”
白天星轻咳了一声道:“幸运是够幸运,只可惜不够聪明。”
张弟不噤又是一怔,道:“你说这位马立不够聪明?那么谁够聪明?”
白天星淡淡地道:“我!”
张弟道:“你?”
白天星道:“还有你!”
张弟道:“我?”
白天星道:“是的,因为我们都对那把七星刀没有趣兴。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张弟思索了片刻,忽又问道:“除了这些之外,你还从这篇简约上看到了些什么?”
白天星道:“我还看到了血。”
张弟道:“谁的血?”
白天星道:“很多人的血。”
张弟说道:“刀客入进本镇,迟早必死刀下你以为这两句话,最后真会应验?”
白天星没有回答,忽然眼中一亮,
出満脸笑容,转过身去高声道:“乌兄早!你这两天都哪里去了?”
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的,正是那位快口乌八!
快口乌八本来也是満脸笑容,但当他看清了招呼他的人是谁之后,一张面孔登时沉了下来。
白天星撇下张弟,快步走了过去,笑昑昑地道:“前天实在是个误会…”
快口乌八停下脚步,面孔依然绷得紧紧的,他在等待解释。
但白天星却好像已忘了他刚刚说的是句什么话,这时眼珠子一转,忽然庒低嗓门道:
“昨天我也去看过那个鬼影子的尸体,乌兄说得不错,一个人如对朋友不忠,是没有好下场的…”
乌八沉着脸,忍住没有发作,因为白天星虽然没有作进一步解释,这几句话,他还是乐意听的。
白天星语气一转,忽然
出关切之情,低声接道:“七绝拐吴爷托你办的事,你办好了没有?”乌八的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白天星四下望了一眼,又道:“小弟也想
吴爷这个人,如果他托乌兄的事,乌兄一个人忙不来,小弟说不定能助乌兄一臂之力。”
乌八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冷冷地道:“谁说吴爷在托我办事?”
白天星一呆,
出失望之
,喃喃道:“我还以为他在打听…”
乌八抢着道:“你以为他在打听什么事?”
白天星两手一摊,耸耸肩膀道:“既然没有这回事,说了还有什么用?”
乌八眼珠一转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秘密的消息?”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回答,一面又朝四下里飞快地溜了一眼,似乎想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
广场上人愈来愈多,但都挤在品刀台前,争看那份品刀简约,连张弟都站得远远的,没有跟着走过来。
乌八双目中
出奋兴的光芒,迫不及待地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白天星道:“你猜猜看。”
乌八注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个收买鬼影子的人?”
白天星呆了一下忽然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如果有事想瞒住你乌兄,看来可真不大容易。”
乌八似乎并不如何重视这份恭维,当下不等白天星说完,便又抢着追问道:“那个人是谁?”
白天星低低地道:“这里散了场,咱们热窝里见。”
他不让乌八有所表示,话一说完,便转过身子,向张弟走去。
乌八但在那里,气得牙庠庠的,但又无可奈何,如今情势倒转,是他不敢得罪这个
子了。
品刀台的阴影,慢慢缩短。
午时快到了。
广场上人头攒动,就像一场盛大庙会,各式各样的小贩,散散落落地围在场地四周,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白天星和张弟已在左边耳台前面占据了一个位置。
在一般人来说,这个位置实在很不理想,因为主台左角的一
木柱,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但张弟和白天星却都对这个位置感觉相当満意。
张弟主要的是想看看十八刀客的风采,而左边这座耳台,正是专为十八刀客准备的席位。
等会儿十八刀客出场,他从现在坐的地方,正可以将十八刀客瞧个清清楚楚。
白天星満意这个位置,则是因为身后不远,就是一副卖白酒的担子。
如今他手上,就捧着一大碗白酒。
他面前地面上,摊着一张油纸,上面放的是两串烤麦雀,以及一大包清蒸茵香豆。
白酒不是好酒。
烤麦雀和茵香豆,也算不上是什么下酒的美味佳肴。
只有真正懂得享受的人,才知道这三种东西在一起品尝,是种什么滋味。
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有了这三样东西,就是拉他去坐金銮殿,恐怕都不一定能动得了他的心。张弟也要了一小碗酒。
自从结识白天星之后,他已渐渐对酒发生趣兴,酒量也比以前大得多。
他慢慢地喝着酒,静静地听白天星说出刚才跟乌八交谈的经过。听完之后,忍不住问道:“这里散了场子,你真的要去热窝?”
白天星道:“当然要去。”
张弟道:“你真的知道那个收买鬼影子的人?”
白天星道:“不知道!”
张弟不觉一愣道:“你是骗他的?”
白天星道:“已经骗过一次,再骗一次,又有何妨。”
张弟道:“你为什么又要骗他?”
白天星道:“有一句老话,你听人说过没有?”
张弟道:“一句什么话?”
白天星道:“铲草不留
,救人救到底!”
张弟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白天星喝了口酒,又吃了两颗茵香豆,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七绝拐吴明不是一个喜欢
朋友的人,就算他想
个朋友,也绝不会
上乌八这等角色。”
张弟道:“所以你认为七绝拐吴明是在利用他?”
白天星说道:“是的,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另外的两件事,便等于同时有了答案。”
张弟道:“另外哪两件事?”
白天星道:“杀鬼影子的凶手,以及前晚听窃我们谈话的人。”
张弟道:“你猜这件事都是那位七绝拐的杰作?”
白天星道:“至少他们是一伙的。”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七绝拐吴明一方面不喜欢多
朋友,一方面也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永远只对与自己有切身关系的事有趣兴。”
张弟想了想,忍不住又说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位七绝拐既是预谋者之一,他为什么还委托乌八打听这些事?”
白天星笑笑道:“这正是很多聪明人都会于不知不觉中犯下的错误!他是想藉乌八的活动能力侧面了解一下,今天七星镇上,是不是已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或是已有人对他们产生怀疑?”
张弟道:“这对乌八来说,又有什么危险?”
白天星道:“七绝拐吴明疑心很重,如果乌八打听不出什么结果,他必然会怀疑乌八已经听到了风声,只是不敢说出来,那么这位乌大仁兄,最后无疑就会与鬼影子落个同样的下场。”
张弟点了点头道:“七绝拐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乌八倒真是危险得很。”
他像想想什么似的,忽又抬头道:“你说你也不知道收买鬼影子的究竟是谁,何况就是知道,你也不能说出来,等会儿去了热窝,你又拿什么向乌八
代?”
白天星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等着瞧就是了!”
张弟正待再说什么时,台前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
动。
“啊!”“啊!”“果然是把好刀!”
的确是把好刀!
两尺八寸长的刀身,通体湛蓝,
森如霜,刀把手上的七颗银星,映着阳光,
芒四
。
就连那把暗音
的刀鞘,都予人一种凛然不可
视的感觉。
七星刀。
现在这把武林中视为奇珍异宝的七星刀,就连刀鞘并悬在品刀台正央中的横梁上。
这说明这次品刀大会,并不是一个骗局。
大会最后一天,这把七星刀,将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它原来的主人,移交给新的主人。
谁将是这把七星刀的新主人呢?
曰正中天。
午时到了。
广场上再度掀起一片高
。
首先出现的是十八刀客。
十八刀客的出场顺序,与品刀排名顺序恰恰相反。
依次是:绝情刀焦武,怪刀关百胜,情刀秦钟,将刀郭威,屠刀公孙绝,毒刀解无方,魔刀令狐玄,追风刀江长波,闪电刀贾虹,夺魂刀薛一飞,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开山刀田焕,飞花刀左羽,流星刀辛文炳,鬼刀花杰,狠刀苗天雷,快刀马立。
十八个人。
十八把刀。
十八个年轻的刀客,十八把不同形式的刀。
张弟紧张得像一张拉満了的弓。
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位刀客的面貌,以及他们身上所佩带的刀。
十八个人,长相有俊有丑,十八把刀,也是长短轻重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人人的
杆都
得很直,人人眉宇间都隐蕴着慑人的英气。
还有一点,也许相同那便是人人都为七星刀而来。
人人都想获得这把七星刀。
白天星对这十八位年轻的刀客,似乎一点也不感趣兴。他感趣兴的,是那把七星刀。
自从七星刀悬出之后,他的一双眼光,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座品刀台。
张弟偷偷溜了一眼,心底忍不住暗暗冷笑“哼,见了这把七星刀,就像苍蝇见到血,还口口声声说对这把七星刀没有趣兴!”
十八刀客自入座之后,人人正襟危坐,谁也不望谁一眼,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
他们是为了保持会场的严肃气氛呢?
还是他们之间真的互不相识?
张弟正纳罕间,突然白天星轻轻一咦道:“真是怪事…”
张弟转过头来道:“什么怪事?”
白天星微微一抬下巴道:“你瞧瞧台上!”
台上央中,横放着一张矮脚条几,几后是五个锦缎蒲团,这时五个蒲团上已经坐了三个人。
一个白眉老僧,一名道人,以及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蓝衣儒士。
这三人,不消说,自是百善大师、三绝道长和华山擎天居士宰万方无疑。
张弟朝台上望去时,矮矮胖胖红光満面的廖三爷,正陪着一名三十岁上下、一身蔵青短打、外罩同
风衣、双目奕奕有神的青年人,自后台走了出来。
张弟也不噤有点意外道:“这人就是一品刀?”
白天星道:“大概是吧。”
张弟道:“大概是?”
白天星道:“过去谁也没有见过一品刀的庐山真面目,除了想像猜测,又能怎么说?”
张弟道:“你说怪事,就是指这位一品刀不该也来参加这次的品刀会?”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
右边那座耳台,是贵宾席。
这时贵宾席上也坐了六个人,除了灵飞公子长孙弘和铁算盘钱如命之外,另外四人是两名黑衣汉子,一名脸色苍白、衣着讲究。举止斯文。未佩带兵刃的青年以及一名面目姣好的红衣妇少。
张弟指指贵宾席,低低问道:“那边的三男一女,你认不认识?”
白天星道:“那两个黑衣汉子是黑鹰帮的两名香主,一个叫血爪曹烈,一个叫尸鹰罗全。那青年人则是与长孙弘齐名的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病书生独孤洪。”
张弟道:“那女的呢?”
白天星道:“魂销娘子杨燕。”
张弟又朝那位病书生望了一眼道:“那个病书生真的有病?”
白天星道:“不但有病,而且严重得很。”
张弟道:“什么病?”
白天星道:“寡人之疾。”
张弟道:“别
说了。”
白天星道:“谁
说?”
张弟道:“你看,他跟魂销娘子坐得那么近,始终规规矩矩的,连望也没多望一眼,他如果是个好
之徒,难道连魂销娘子这样的女人,他也看不上眼?”
白天星笑笑,未置可否。
张弟道:“你笑什么?”
白天星道:“我笑这个时候,你不该问这个。”
张弟面孔一红,果然没有再问下去。
这时台上台下,所有目光,差不多全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一品刀。
一个是魂销娘子杨燕。
魂销娘子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这种女人,你一生中也见不着几个,就是再规矩的男人,见到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但大家最注意的,还是那位一品刀,病书生以及黑鹰帮那两名香主等人固不必说,就是那位自知也受人注目的魂销娘子杨燕,这时也以一双盈盈秋波,盯着那位一品刀,上上下下转个不停。
一品刀已经入座。
他坐的是首席,过来才是少林百善大师、武当三绝道人、华山擎天居士,主人廖三爷则敬陪于末座。一品刀入席坐定后,台上台下,登时沉寂下来。
连那些小贩,也停止了哈喝。
一品刀缓缓抬头,朝刀客席上望了过去道:“哪一位是快刀马大侠?”
快刀马立应声离座起立,沉稳地走过浮板,来到主台央中,双拳一抱,朗声回答道:
“马某人在此!”
一品刀道:“请坐!”
快刀马立依言在几条前面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四位品刀见证人面前,都放着文房四宝,以及一本花名册。
擎天居士宰万方掀开花名册望了一眼,接着问道:“马大侠哪里人氏?”
马立道:“汉中府。”
宰万方道:“贵庚几何?”
马立道:“二十五。”
宰万方道:“马大侠练习刀法,已有多久?”
马立道:“十年。”
宰万方点点头,没说什么,同时提笔在花名册上不知道记下了几行什么字。
台上,张弟悄声道:“为什么不问使的是何种刀法,以及艺出何门何派?”
白天星道:“有些人把这种事当作一种忌讳,问了也未必就肯回答,为了避免造成僵局,自是以不问为宜。”
张弟点点头,觉得这话果然有点道理,今天如果有人拿这个问他,他第一个无法回答。
他的刀法,是跟一位年老体衰的马老先生学来的,马老先生属何门派?
他学得的,又是一套什么刀法?
这些,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如果有人问他,试问他又如何去回答别人?
所以,他已打定主意,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将自己的那套刀法,使出来让白天星瞧瞧,以白天星宏富之阅历和见闻,或许能告诉他马老先生是何许人,以及他那套刀法叫什么刀法也不一定。
这时台上,一品刀接在擎天居士之后问道:“马大侠认为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有哪几件事?”
马立从容回答道:“关于以刀为兵刃,在下的见解,一句话便可以说完。”
一品刀
出倾听的神气。
台下广场上也是一片死寂,大家显然都在等待着快刀马立的这一句话。无论什么事,如果以一句话便能将整个事情
代清楚,这句话当然值得人洗耳恭听。
马立缓缓接道:“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字,便已足够。”
一品刀道:“哪一个字?”
马立道:“快!”
在经过刹那的沉静之后,广场上突然爆起一片热烈的喝彩声,为一个字而喝彩。
“快!”
快刀马立认为使刀要快,只有一个快字,这该是多么中肯而又适体的见解。
一品刀点点头,没有开口。
马立从容接下去说道:“所有使刀的人,相信每个人都必有一套他们自己认为満意的刀法,有的以气势威猛著称,有的以辛辣诡异见长,但不论那是一套什么样的刀法,如果出手够不上一个快字,便一无足取。”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刀不是一种装饰品,任何兵刃都不是。所以认刀也不是发表演说,马某人才疏识浅,拙于言词,这番见解也许不够精彩动人,但却是马某人行道江湖以来,以血汗换得的一点经验。言尽于此,谢谢廖三爷及四位武林先进给我这个机会,谢谢两道朋友的热烈支持!”
语毕,起身抱拳一个罗圈揖,缓步退回左边耳台。
广场上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从众人对这位快刀马立的良好印象看来,主人廖三爷如果违例马上宣布这位快刀马立为人选人,相信除了另外的那十七位刀客外,一定不会有人反对。
张弟和白天星也在随着众人鼓掌。
第一天的品刀会,到此结束。
但广场上的人,并没有马上散去;白天星又买了一大碗白酒,他同时也替张弟添了一小碗。
张弟道:“我们不是要去热窝吗?干嘛还在这里喝?”
白天星笑笑道:“这里说话方便。”
张弟道:“跟谁说话?”
白天星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张弟道:“跟我说话?说什么话?”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缓缓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张弟道:“什么事?”
白天星注视着他,隔了片刻,才道:“你过去这两年来,四处奔波,为的就是想找上一名刀客伸量伸量你在刀法上的成就,对吗?”
张弟道:“不错!”
白天星道:“今后如果有机会,你是否还愿试上一试?”
张弟道:“愿意!”
白天星道:“刚才,那十八刀客你都见到了,你认为你能胜得了他们当中的哪几位?”
张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忽然问出这种话来?”
白天星道:“这种话不能问?”
张弟瞪着眼睛道:“你过去有没有跟人
过手?”
白天星道:“有。”
张弟道:“那么你过去跟人
手时,是不是因为算定了稳
胜券,才找上对方的?”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
张弟
出不悦之
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拿这种话来问我?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白天星笑笑道:“我只不过为了要证明一件事而已!”
张弟道:“证明什么?”
白天星道:“证明你是不是有这份勇气,是不是有这份决心!”
张弟冷冷地道:“除此之外,你别的还要不要证明一些什么?”
白天星笑道:“还有一件。”
张弟道:“请说!”
白天星又喝了一大口酒,慢呑呑地说道:“你知道你在刀法上很有几分自信,但一个人并不能经常都将兵刃带在身上,像灵飞剑客和病书生,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一个使剑,一个使笔,但刚才你看到的,他们两人,都并没有将这两种兵刃带在身上。”
他望着
出
惑神情的张弟,微笑着又说道:“你目前的情形也一样,你的身上也没带刀,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有人突然向你寻仇,你打算如何应付?”
张弟竖起一只握紧的拳头,冷笑道:“就凭这个应付!”
白天星笑道:“管用吗?”
张弟瞪眼道:“要不要证实一下?”
白天星笑笑,没有回答。
广场上闲人渐渐散去。
白天星一口喝光碗中的剩酒,起身道:“走吧,别让乌八等得太久。”
乌八果然已在热窝里等着他们。
今天的热窝,真够瞧的,往常这个时候,最多只有四成座,而今天还没黑,酒座即已爆満。
连临时加放的几张桌子,都被占用一空。
乌八坐在靠墙厅角的一张四仙桌儿上,桌上只有他一个人,但却摆了四壶酒和四大盘羊
。
要保留空位等人,这无疑是唯一的一个办法。
乌八见白天星依约而来,显得非常奋兴。
这时大厅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谈的差不多全是刚才品刀会的种种。
有人在羡慕那位魂销娘子杨燕的绝代风华,有人在夸赞一品刀不凡的气派。
但大多数人谈论的对象,还是那位首曰登台的快刀马立。
大家都认为这位快刀,无论谈吐和气质以及对刀法的见解,都令人耳目一新,绝非其他刀客所能企及。
白天星从酒座中穿过去,脸上挂着微笑,对那些酒客们的话题完全充耳不闻,他所感趣兴的仿佛只是乌八桌上的那几壶酒和那几盘羊
。
张弟则对这些闲言阐语颇感趣兴。
因为他认为那位魂销娘子长得
人,也认为那位一品刀气派不凡,同时也觉得那位快刀马立确要比其他那些刀客叫人看了顺眼。
白天星刚才少问了他一句话。
白天星刚才如果问他:“那十八位刀客中,是否随便哪一位,你都愿意斗上一斗?”
那么,他一定会回答:“快刀马立除外。”
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对那位快刀马立,总好像特具好感。
他跟在白天星后面,不但留意着那些酒客说的话,同时还注意到另外一些事。
铁算盘钱如命,人屠刁横,七绝拐吴明,灵飞剑客长孙弘,病书生独孤洪,以及黑鹰那两位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竟一个不缺,全到了。
血爪曹烈和尸鹰罗全,跟三名黑鹰帮的弟兄坐在一起。
长孙弘、独孤洪、钱如命以及另外一名颜面陌生的青衣中年文士,四人合占一桌。
落单的是七绝拐吴明和人屠刁横。
两人分别杂在其他的酒客席上,自斟自饮,别人不理会他们,他们也不理会别人。
乌八老远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道:“这里,这里,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白天星笑道:“有两种约会,我白
子永远不会失信。”
乌八道:“哪两种?”
白天星笑道:“酒和女人!”
乌八大笑道:“酒和女人,这里都有的是。酒在前面,女人在后头!”
白天星笑道:“所以你根本就不必担心我会失约。”
乌八手一摆道:“坐,坐,时间也不早了,先吃点东西再说。”
白天星毫不客气,落座之后,一块
、一口酒,不消片刻,不但吃掉了自己的一份,连那多余的一份,也给吃得干干净净。
乌八连忙吩咐伙计,又送来了两份酒
。
酒菜送至,白天星依旧大吃大喝不误,乌八看得直皱眉头,他倒不是心疼这笔开销,而是白天星只顾吃喝,竟始终没说一句话。
最后,他实在忍耐不住,只好低声问道:“白兄说的那个人…”
白天星也庒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就是卖豆浆的何寡妇!”
乌八当场一呆,愕然道:“谁?何寡妇?”
白天星点点头,又从盘子里挟起一块羊
。
他今天的胃口似乎特别好,除了早先在七星广场上的那一顿不算,已经两份酒
下了肚,如今吃起来,依然津津有味。
乌八转动着眼珠子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白天星道:“我自己。”
乌八道:“你的意思…是说…这…这…只是你的猜想?”
白天星道:“是的。”
乌八道:“你如此猜想,可有什么根据?”
白天星道:“当然有。”
乌八道:“根据什么?”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道:“这件事分开来慢慢地讲,你听我讲完就明白了。”
乌八只好听着。
白天星道:“首先,我们必须追究这件事的动机。换句话说,就是那幅布幡悬挂出来,谁是第一个受害者,以及谁在这件事上可以获得利益!”
乌八仍然没有开口。
白天星道:“那幅布幡威胁的对象虽然是十八刀客,但谁都知道,人是咒不死、也吓不死的,所以,受害的人绝不会是十八刀客。真正受害的人,应该是黑皮牛二!”
乌八嘴皮子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忽又忍住。
白天星道:“黑皮牛二这次所以能因祸得福,只能说是祖上有德。第一个抵达的刀客如果不是快刀马立,他小子那颗脑袋,也许早就搬家了。”
乌八很勉強地点了一下头,因为这话的确一点不假。
别的不说,那天只要狠刀苗天雷早到一步,黑皮牛二的苦头就大了。
白天星道:“现在谈到第二步了。如果黑皮牛二出了事情,对谁最有好处呢?我们都知道黑皮牛二是个愣小子,在镇上绝没有一个仇人,所以我们只能想到他的那片豆腐店。”
乌八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白天星只当没有看到,又喝了一大口酒,缓缓接着道:“黑皮牛二开的是豆腐店,何寡妇开的是豆浆店,豆腐是豆浆做的,能卖豆浆,就能卖豆腐,何寡妇之所以只卖豆浆不卖豆腐,就是因为黑皮牛二开的豆腐店,大家都是好街坊,不能为了抢生意,惹来闲言闲语…”
乌八已经尽了最大的忍耐力,这时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板起面孔,翻着眼睛问道:
“你有没有算算,一片豆腐店,一年能有多大的入息?”
白天星道:“像这种芝麻绿豆大的生意,入息当然不大。”
乌八气红了脸道:“那么你知道六条金条,要开几辈子的豆腐店,才能赚得起来?”
白天星不觉一呆,口中讷讷地道:“是啊,这一点…我…我倒是没有想到。”
乌八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没有想到?嘿嘿!我才没有想到呢!”
白天星道:“你没有想到什么?”
乌八面孔由红转青,恨恨不已地说道:“没想到你姓白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无赖!”
白天星道:“有话好说,为什么要出口伤人?”
乌八嘿了一声,道:“出口伤人?哼哼,骂你一声无赖,已经算是对你客气的了!”
白天星一点也不生气,忽然微笑着道:“有一句老话,你乌兄听过没有?”
乌八紧绷着面孔道:“哪句老话?”
白天星道:“一分银子一分货!”
乌八瞪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指指桌上的空盘子道:“今天我们叫来的,一共是六盘羊
六壶酒,对吗?”
乌八道:“对。”
白天星道:“这笔酒菜钱,我已算过了,一共是四钱二分银子,若是除去你自己的一份,就只有三钱五分银子,以这么一点微末的代价,就想换取一个重要的秘密,我请问,如果换了你乌兄干是不干?”
乌八眼珠一转,脸色登时缓和下来。
他眨着眼皮,迟疑地道:“你意思是说”
白天星轻咳道:“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乌兄知道的,廖三爷的算盘一向打得
,我包搭那座品刀台,并没落下多少。”
乌八微笑道:“同时燕娘又是个花钱的女人,是吗?”
白天星耸耸肩膀,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回答了这个问题。
乌八忽然俯身下子,在桌底下伸出一双手道:“一巴掌怎么样?”
白天星道:“多少?”
乌八道:“五十。”
白天星摇头摇道:“差得太远了。”
乌八道:“你要多少?”
白天星道:“五百!”
乌八一怔道:“你老弟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白天星道:“我已经说过了,一分银子一分货!要是换了别人,我至少开价五千。”
乌八眼珠子骨碌碌一阵
转,忽然低声道:“那么,你老弟能不能给我一点保证?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到时候你如果又是胡扯一通,我这五百两银子岂不花得冤枉?”
白天星道:“当然有保证。”
乌八道:“你拿什么保证?”
白天星道:“只要
出银子,你就知道了。”
乌八想了片刻,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道:“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白天星道:“最好快一点。”
乌八点点头,匆匆出厅而去。
张弟等乌八走远了,才庒着嗓门,轻轻问道:“你又在捣什么鬼?”
白天星淡淡一笑道:“做生意。”
张弟道:“你真的知道那个收买鬼影子的是谁?”
白天星笑道:“我昨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张弟道:“昨天你说,你一时还不能确定…”
白天星笑道:“今天还是一样。”
张弟一呆道:“那么,他等会儿银子取来了,你拿什么向他保证你说的不是鬼话?”
白天星笑道:“关于这一点,我记得我也跟你说过了。”
张弟道:“什么时候?”
白天星道:“在来这里之前。”
张弟道:“那一定是我的记
有毛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白天星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多听,多看,少问!”
只不过一盏热茶工夫,便见乌八从大厅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他带来的不是五百两纹银,而是两
足赤金条。
白天星接过来,他细看过成
,又拿头舌
了
,才不慌不忙地纳入荷包。
乌八等在一旁,神情异常紧张,但最紧张的还是张弟。
自乌八离开大厅之后,他一直在留意着七绝拐吴明的一举一动,他原以为乌八一走,七绝拐吴明一定会跟着走出去,但出人意外的是,当乌八离开大厅时,那位七绝拐竟然望也没有望乌八一眼。
快口乌八肩担一口,说什么也无法在这样短促的时间之內筹足五百两银子,七绝拐吴明既然始终没有离开大厅一步,快口乌八这两
金条又是哪里来的呢?
不过,这并不是使张弟感到紧张的原因。
张弟紧张的是,白天星收下了这两
金条,他将拿什么来作为接受这两
金条的代价?
但结果事实证明,他是白担了这份心思。
白天星收妥金条,伸出右手食指一勾,乌八凑上耳朵,白天星在他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乌八听了,脸色大变,但双目却同时迸出一股喜不自胜的光芒。
白天星说完,拍拍他的肩头道:“走吧!去找个好主顾,少说一点,对本对利,我包准你是赚定了!”
乌八果然兴冲冲地走了。
张弟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很想问问白天星,那究竟是两句什么话,竟发生了这么大的效力,但看看白天星此刻的神色,他知道此刻无论他问什么也绝不可能获得回答。
白天星很少有事情瞒着张弟。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但就算白天星肯告诉他,也绝不是现在。
天色渐渐暗下来,后院中不时传来阵阵笑谑之声热窝的黄金时间快要开始了。
钱麻子吩咐伙计又摆了几张桌子,但一转眼,在每张桌子上又坐得満満的。
钱麻子穿走酒座之间,见人就赔着笑脸,热络得不得了,每个麻坑都在发着浅紫
的闪闪油光。
张弟又朝七绝拐吴明偷偷溜了几眼。
奇怪的是,七绝拐吴明居然还坐在原来的老位置上,浅斟低酌,自得其乐,似乎从来就没注意到快口乌八这么一个人。
张弟已有几分酒意,也渐渐对眼前这一片嘈杂感到厌烦。
他推开酒壶,长长吁了口气道:“我们该走了吧?”
白天星道:“走到哪里去?”
张星道:“我们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老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七星镇就这么大的地方,坐在这里没有意思,别的还有哪儿有意思?”
张弟起身道:“那你就一个人留下慢慢喝吧,我可要走了。”
白天星笑笑道:“你最好慢走。”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我替你带来了一点东西,你如果这样走了,岂不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张弟诧异道:“你替我带来了东西?带来了什么东西?”
白天星取出一个铁盒托在手掌心上掂了掂,笑道:“就是这个东西!”
张弟茫然望着那只铁盒道:“这盒子里装的什么?”
白天星低声笑着道:“万应散!”
张弟一愣道:“什么?万应散?”
白天星笑道:“专治跌打损伤,內服外敷,效应如神。”
张弟益发不解道:“无缘无故的我要这玩艺儿干什么?”
白天星笑道:“用不着,我就不会带来了。”
张弟道:“你以为我会找人打架?”
白天星道:“你当然不会。”
张弟道:“那不是废话么?我又不会找人打架,怎么会受伤,既然不会受伤,又哪会用得着这种东西?”
白天星道:“我只说,你不会找别人,并没有说别人不会找你。”
张弟突然想起刚才离开七星广场之前白天星跟他说的那番话,当时他以为白天星只是随便聊聊,如今看白天星这种认真的态度,就好像白天星已经算定他今晚准会跟人
手似的,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他自从来到七星镇,就听白天星劝告,一直未曾佩刀,这些曰子,别说与人结怨,连跟别人红脸的机会都不会有过一次,有谁会跟他过不去?他想不透。
白天星直冲着他笑,好像非常欣赏他此刻的一副窘相。
张弟被他笑得有点冒火,索
坐了下来,没好气地道:“好!我就等着。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留我下来,继续陪你喝酒,你这些药就带对了!”
白天星笑道:“到时候你就会找我干一架,这盒万应散,不是你用,就是我用,是吗?”
张弟冷冷道:“不错!我可不是乌八,可以任你随便逗着取笑。”
白天星但笑不语,忽然向一名伙计招呼道:“老萧,再来一壶酒。”
张弟道:“我不喝了。”
白天星道:“我没有要你喝,我是替我自己叫的。”
张弟道:“你最好也少喝一点。”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我一向不找醉汉动手。”
白天星笑道:“只可惜有些人的想法,恰恰与你相反。”
张弟道:“这种人我没有见过。”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种人你就快要见到了。”
张弟果然马上就见到了这种人。
那是两名黑衣汉子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眼光四下一扫,便朝白天星和张弟占用的这副座头走了过来。
两人走近之后,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面对面在方桌两边的空位坐下。
这间热窝因为卖的酒菜简单,结账时都是以桌上的空壶和空盘为依据,几壶酒,几盘
,一目了然。
所以,乌八走了,桌上那一大堆空壶和空盘仍然放在桌子上,并没有撤去。这两名黑衣汉子坐下后,不但没有礼貌
招呼一下,竟然分别以衣袖一拂,将那些空壶空盘全扫去白天星和张弟面前。
张弟的一壶酒还没喝完。
他刚才因为想起身离去,已把酒壶推去一边,现在经一名汉子用劲一扫,那酒壶应手翻倒,酒水登时淋満张弟一身。
张弟坐着没动。
他没有揩擦身上的酒渍,也没有去把那翻倒的酒壶扶正。
他只是拿一双眼睛望着白天星。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忍住没有发作,只为了一个原因,那便是白天星显然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想知道白天星事先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便是他如果起身发作,便无异完全落入白天星预算中,如果他忍住不发作,他倒要看看白天星将如何处理这个场面!但出乎张弟意料之外的是,白天星这时脸上居然
出了笑容。
他朝那两个汉子笑笑。道:“这两个位置没有人坐。”
两名黑衣汉子,一个扁脸横
,目
凶光,一个黄眉厚
,神情
鸷,看来均非弱手。
扁脸汉子看也不看白天星一眼,冷笑道:“废话!如果有人,我们也不会坐下来。”
白天星仍然赔着笑脸道:“这两个位置虽然没有人坐,但二位若是坐在这里,我想一定不会舒服的。”
黄眉汉子脸一扬道:“为什么?”
白天星指指张弟,笑道:“因为我们这位小老弟有个毛病。”
黄眉汉子道:“什么毛病?”
白天星道:“他不喜欢跟穿黑服衣的人坐在一起,两位如果一定要坐在这里,最好先去另外换套服衣。”
扁脸汉子转向张弟,目光灼灼地道:“你小子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毛病?”
张弟道:“不错!”
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毛病。
如果一定说他有毛病,也许是他不喜欢有人把酒故意泼在他的身上,更不喜欢一个陌生人喊他小子。
现在,他虽然仍不清楚白天星何以会知道今天一定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但他至少已明白了白天星早先问他若是不带兵刃一双拳头管不管用的用意。
他的一双拳头究竟管不管用,他自己也不敢十分确定。
拳脚是练武的人门功夫。
绝没有一个练武的人,在拳脚方面役有扎定基础之前就练兵刃的。
马老先生也教过他拳脚,而且教得相当认真,他所以对自己在这方面欠缺自信是因为他过去根本就没有跟人动过手。
这也许是白天星有意为他制造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他希望今天的表现,最好不要让白天星太失望。扁脸汉子双目中杀气渐浓,但仍故意装得很平淡地道:“穿黑服衣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穿黑服衣的人?”
白天星抢在张弟前面赔笑道:“那是因为我们这位老弟很小的时候,曾被一条大黑狗咬过一次,以致后来一见到穿黑服衣的,就不噤想起那条黑狗…”
扁脸汉子面孔
然变
,他望着张弟,突然冷笑一声,道:“让我瞧瞧咬在什么地方?”
话发同时,右手闪电一伸,蓦向张弟肩头抓去。
这一招出手实在太快了,张弟几乎连看也没有看清楚,扁脸汉子的五
指头,已经挟着一股柔劲,搭上了他的肩膀。
张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冷袭,可说一点经验也没有。
好在有些事情,并不一定非要依赖经验不可;就像一阵风沙吹来,人人都知道闭上眼睛一样。
张弟差不多想也没想,腿双一撑,凳子向后滑开尺许,只听嘶的一声,服衣已被撕下一大幅。
出皮
的肩膀上,同时出现了几条红杠。扁脸汉子嘿嘿一笑道:“你小到是満滑溜的嘛?嘿嘿!”
扁脸汉子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忘了他对付的人,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不是一个老江湖。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绝不会忍受这种侮辱。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江湖经验或许不足,但在受到侮辱之后的报复心,却是強烈而可怕的。
有时甚至比一场大火还要強烈,还要可怕得多!
张弟突然跳起来。
一拳挥出!这一拳没有任何变化。
拳法中只有直拳没有变化,没有变化的拳法,往往就是最快的拳法。
最快的拳法,也就是最重的拳法。
扁脸汉子刚刚以得意的姿态向那黄届汉子亮出那幅破衣片子时,张弟一拳已结结实实击中了他的下巴。扁脸汉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
头小伙子,居然有胆向他还手,一时没有留意,竟然连人带凳,一起向后翻倒。
这厮的下马,倒是蛮结实的。
他张嘴吐出一口血水,这口血水里居然没有发现断齿。
这样一来,大厅里所有的酒客和赌客,都给惊动了。
但在这座热窝里,斗殴几乎已成为家常便饭,只要野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来,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这两名黑衣汉子,一看便知道是黑鹰帮的部众。
这时不但七绝拐吴明、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病书生独孤洪和灵飞剑客长孙弘等人对这场打斗无动于衷,就连那两位黑鹰帮的香主血爪曹烈和尸鹰罗全,也一样没把这场打斗当作一回事。
两人仍在喝酒谈天,就好像根本没看到自己帮中的弟兄已和别人发生了纠纷一样。
白天星的态度更轻松。
他不仅对张弟的胜负毫不关心,甚至还在没话找话说,尽向那个黄眉汉子兜搭。
“这位兄台,请教你贵姓?”
“府上哪里?”
“一向都在何处得意?”
他一连问了七八句,黄届汉子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好在桌上除了黄眉汉子,他另外还有一个知己的朋友。
酒壶!壶中还有酒。
他得不到黄眉汉子的回答,只好耸耸肩胛,继续喝酒。
今晚的钱麻子也学乖了。
他一见张弟跟黑鹰帮的人动上了手,立即悄悄闪身退入后院。
今晚这场打斗,他放心得很。
黑鹰帮在黑道上有一件事颇令人称道,就是从不拖累第三者,只要是他们的人先动的手,今晚无论损毁多少家具,明天准会差人如数赔上。
张弟没有令白天星失望,也没有使他自己失望。
这是他踏入江湖挥出的第一拳。
这一拳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因为这一拳带给了他无比的信心。
这一拳也等于告诉了他一个真理,只要有勇气,只要有信心,只要运用的时间恰当,就绝没有打不倒的敌人。
只可惜他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有些事只要开了头,就无法中途停止。
他以为对方撕破他一件服衣,他已回敬一拳,这就已经够了。
彼此素不相识,又无深仇大恨,何况这件事说起来,白天星多多少少在口舌上也该负点责任,而且对方吃的苦头,也比自己大得多,自然没有继续扩大的必要。
所以,他一见扁脸汉子倒下去,还吐出一口血,心里很觉过意不去。
他决定过去把对方扶起来,顺便向对方赔声不是,只要问心无愧,就算别人笑他懦弱,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哪知道他念头还没有转完,扁脸汉子一
,已自地上跃起,同时一掌像刀锋般向他当头劈下。
张弟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白天星的话是对的。
并不一定要你找别人的麻烦,才有麻烦;你不找别人,别人还会找你,别人找你,也是一样。
扁脸汉子这一掌是负伤之余挟怒出手,威力自比适才那侮弄
的一抓凌厉得多。
但在张弟眼中,情形恰巧相反。
刚才那一抓,变生仓猝,而且又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攻击,他能及时避开,可说全靠了本能的自然反应,也可说多少带有几分侥幸。
如今扁脸汉子使的这一招,乃根据刀法的变化而来,在掌法的术语中,名为“掌刀”
一想到刀,张弟的精神就来了。
这正是扁脸汉子在不知不觉中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他如果存心忠厚一点,不是一上手就使毒招,凭他的临敌经验和深厚的功力,必然能将初次与人
手的张弟迫得手忙脚
。
现在他一起手就使出掌刀,在张弟来说,正是投其所好。
张弟在刀法方面,连十八刀客都想斗上一斗,自然不会把这种在刀法中极其
俗平凡的招式当一回事。
张弟几乎连想也没有想,横身跨步,左臂一格右掌顺势平平削出。
他削出的是右掌,却不是掌招。
掌法中只有砍、劈、扫、拍、抓、拿、点、拨,绝没有削的手法。削是刀招。
这一掌若是换了真刀,一个扁脸汉子准会变成两个,因为不是真刀,所以结果只是几
肋骨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扁脸汉子像鞠躬似的弯了一下
,然后慢慢后退,退出数步后,腿双一软,栽坐下去。
鲜血缓缓地从他口角溢出来。
他紧咬着牙龈,只拿一双充満恶毒之
的眼光瞪着张弟,他没有破口大骂,因为怕血
得太多,但他还可以用他的眼睛。
用他的眼睛认清这个少年人的面貌。
用他的眼睛告诉这个少年人:“小子,你小心点,江湖上敢跟黑鹰帮作对的人不多,只要老子有一口气在,总有一天够你小子受的!”
大厅中的酒客和赌客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仍然无人有所表示。
只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说话的人是白天星。他的话只有一个字
“好!”他说话时,手上捧着酒壶,这个好字是望着酒壶说的,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声好,究竟是说张弟身手好,还是壶里的酒好。
黄眉汉子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轻轻一按,缓缓站起。
“坐下!”
黄眉汉子低下头去,一眼便看到一只陌生的手正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沿着那只手的手臂慢慢移动目光,他最后看到的是白天星那张微笑的面孔。
他只能猜想那是一个微笑。
只微微提高上
表示笑意的人并不多,同时,一定也很少有人希望自己看到别人对自己是如此的微笑。
可是,说也奇怪,这个微笑竟好像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黄眉汉子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乖乖地依言坐了下来。
黄眉汉子已依言坐下,白天星却并没有移开他的那只手。
他的那只手依然覆庒在黄眉汉子的手背上。
黄眉汉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也没有想把被庒着的那只手从白天星手底菗回来的意思。
那只手仿佛已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只是静坐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白天星朝桌面上那两只重叠的手背望了一眼,微笑着缓缓说道:“我已经数过了,你这只手一共是五
手指头。”
黄眉汉子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这也就是说,你一共有五次表示抗拒的机会。”
黄眉汉子依然一无表示。
白天星道:“我说得也许不够明白,所以我不妨先提出来解释一下。当我向你发问时,你可以以两种方式表示抗拒:一是不说实话,一是干脆避不作答!”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一笔小生意,就以这五
指头为限,只要你伙计不在乎,除了这五
手指头,我保证不多动你伙计一
汗
。”
黄眉汉子眨眨眼皮,仍旧没有开口。
白天星轻咳了一声道:“第一点,我要问的是,这一次的雇主是谁?是谁要你们来找咱们哥俩霉气的?”
“乌八!”
语气很冷淡,但回答得却很干脆。
白天星点点头,这表示第一个问题已经通过;黄眉汉子的脸色也稍呈缓和。
他至少已保住了第一
指头。
白天星接着又道:“他付的代价是多少?”
“一千两!”
白天星又点了一下头。
黄眉汉子的脸色也渐渐好看起来。
第二
指头又是他的了。
白天星想了想才接着道:“他付的是现银,还是银票?”
“现银!”
白天星又点了点头。
黄眉汉子眼中忽然
出期切之
,似乎巴不得白天星把五个问题一口气问完;白天星像已瞧透他的心意,淡淡一笑,接下去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前面这三个问题,问得太简单了一点?”
黄眉汉子没有开口,但心底下已噤不住有些后悔。
白天星忽然微笑道:“你伙计今年的流年不错,我底下本来还有两件事要问,现在我决定只问一件,而且比刚才的几个问题更容易回答。”
他稍稍抬高目光,微笑着道:“你们帮主这次也来了是吗?”
这个问题的确简单。
但这个简单的问题,却使黄眉汉子一下变了脸色。
“是!”这个字是隔了很久才说出来的。
黄眉汉子在回答这个是字时,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但却似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个是字出口,冷汗已跟着
下。
白天星微笑着移开了手。
黄眉汉子一声不响,起身抱起受伤的扁脸汉子,头也不回,匆匆出厅而去。
大厅中仍然嘈杂如故。
奇怪的是那两位黑鹰香主,他们的座位离得较远,虽然听不见这边谈话,但绝不会看不出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两位香主竟始终显示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好像他们这两名部属即使当场被人劈了,他们也不会出面过问一样。
白天星在桌上放下五钱银子,朝站在一旁发愣的张弟点点头笑道:“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回到巷子后面的那间破屋子,仿佛一下入进了一个宁静而美好的世界。
灯是白天星点亮的,他点上了灯,就躺到他那张破
上,两手
握,托着脑骨,
出一副随时准备接受询问的神气。张弟没有发问。
两人在归途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进了屋子点亮油灯之后,张弟似乎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一进门就坐在那张竹椅上,两眼瞪着油灯呆呆地出神,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等了片刻,忍不住喂了一声道:“你在想什么?有什么问题,为何不问我?”
张弟缓缓回过头来,皱着眉道:“问你也没有用。”
白天星道:“为什么没有用?”
张弟道:“因为我想得太多、太
,就是问你,相信你也无法回答。”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试试看?你的问题还没有提出来,怎知我回答不了?”
张弟道:“首先,我第一个就想不通乌八为什么要买外人来对付我?”
白天星笑道:“应该说对付我们。”
张弟道:“好!就算我们。为什么?你说!”
白天星笑道:“这个问题你单独提出来,的确不好回答,因为你搅
了问题的次序。”
张弟道:“那么,应该先从哪一点问起?”
白天星道:“你应该先问乌八花五百两银子,从我这里买去的是一个什么秘密!”
张弟一呆,忙道:“你不提醒我,我几乎忘了,这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你告诉他的究竟是个什么秘密?”
白天星微笑道:“我告诉他:今天出现的那位一品刀是个西贝货!”
张弟睁大眼睛,
出难以置信之
道:“你你说什么?”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你觉得这个秘密,值不值五百两银子?”
张弟迟疑着,讷讷道:“你…你…不是开玩笑?”
白天星笑道:“开玩笑也得看情形,你说这种玩笑开得开不得?”
张弟依然抱着怀疑的态度,道:“你说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货,有什么确切的根据?”
白天星竖起了一
指头道:“不多,只有一件!”
张弟道:“哪一件?”
白天星道:“一品刀另有其人。”
张弟道:“人在何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老弟下一个人准备找谁?”
“我还没有决定。”
“如果你老弟还没有决定,我倒想向你老弟推荐一个人。”
“这人名叫白天星。”
“这人多大年纪?”
“年纪很轻,比你老弟只不过稍微大几岁。”
“这人使用什么兵刃?”
“刀!”
“十八刀客之一?”
“不是。
“哦?”“这人没有被列入十八刀客,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原因,是因为他根本不屑与十八刀客为伍!”
这是双刀丁目奇当曰告诉他的话。
他就是听了丁目奇这番话,才赶到七星镇来的。
只可惜他一到七星镇,便将这些话忘得干干净净。
白天星放
不羁的行径,有时使他敬佩、羡慕,有时使他气恼、厌恶。只有一件事,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
他从没有想过,白天星会不会就是灵飞剑客等人口中的“一品刀”
现在,他想起来了。
现在,他想起自己,真是要多笨就有多笨!
白天星!
白天星!
这个名字,岂非就是一个很強烈的暗示?
星在天空闪烁。
白天,夜晚,都是一样。
没有人能在白天看到天上的星星,并不是因为白天的天上没有星星,只不过是无人具有那样一分超人的目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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