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棋高一着
品刀大会第十一天。
多云,无风。
道道地地的好天气。
也是杀人的好天气。
七星广场上的叫卖声,一阵阵遥遥传来,听得钱麻子浑身很不舒服。
因为这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热窝。
虎胆贾勇告诉他,热窝昨天生意不错,意思是叫他放心,钱麻子听了,只有苦笑。
不错又怎样?
七分银子一份酒
,就算对本对利,哪一天才能把五千两银子赚起来?
至于后院的那些姑娘,因为举行品刀会的关系,他已把价格提高了两次,一旦大会结束,价格只能跌不能涨。唉,霉,霉,霉成一堆!
桌上酒菜已冷。
钱麻子叹口气,抓起酒壶,正待向嘴边送去时,房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钱麻子扭头一看,喀啦一声,酒壶突自手中滑落,冷酒
満一地。
站在房门口的不是别人,赫然竟是那位要命的弓无常。
弓无常僵尸般的面孔上,堆満笑容,他不断望着钱麻子点头道:“好,好,姓乌的果然是神通广大,三百两银子真是花得一点不冤枉!”
钱麻子脸青如铁,呆呆地道:“乌,…乌八?是…是乌八告诉你的?”
弓无常眯着眼
笑道:“谁告诉我的都是一样。我们换个地方谈谈,怎么样,钱老板?”
钱麻子牙齿打架道:“去…去…去哪…哪里?”
弓无常微笑道:“只要离开这里,哪里都行。”
只听他身后有人冷冷接口道:“你行我可不行!”
弓无常一转身,便看到一座铁塔似的身躯,正怒目叉手站在院子里。
弓无常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悠然道:“贾总管?”
来人冷冷道:“不错,虎胆贾勇,便是在下。”
弓无常缓缓点头道:“好魁伟的一副骨架!”
虎胆贾勇寒脸沉声道:“我的拳头也重得很。”
弓无常道:“这个我倒不担心。”
他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我只替镇上那个姓井的担心,像阁下这种身材,不知他的生意怎么做?”
虎胆贾勇道:“所以就只好由你朋友去光顾他了!”
一步跨出六尺,扬起南瓜大的拳头,带着一股呼呼劲风突向弓元常面门直捣过去。
弓无常一闪身,出手如电,反击贾勇击来之右腕关节。
虎胆贾勇身躯虽然高大
壮,动作却不呆。
他眼看一拳捣空,铁塔似的身躯一曲一扭,伸出去的手臂突如一,
挥动的长
,反向弓无常斜病倒庒而下。
弓无常施展的是大擒拿,这一点虎胆贾勇看得非常清楚。
但是,他不在乎。
任何擒拿术也奈何不了一段铁柱,他的手臂,便是一段铁柱。
只要是血
之躯挨实了他这条手臂,他就能将对方震得筋折骨碎。
只可惜他身体上并不是每一部分都像铁柱一般硬坚。至少弓无常如今踢中的地方不够硬坚。
弓无常使的是虚招。
虚招最大的特色,便是出手快,变化也快。
他反指
出,如蛇信一般,微吐即缩,上身后仰,同时飞快地踢出一脚。
踢向虎胆贾勇的腿双之间。
虎胆贾勇原本想来个硬碰硬,不意对方既奷又滑,竟偏偏出其不备,一脚踢向他全身最较软的地方。
虎胆贾勇没有倒下,但一张面孔却完全变了颜色。
弓无常嘿嘿一笑道:“看在你只是个下人的份上,弓爷饶你一个不死。马上找个好大夫看看,或许还不致断了香火。如你妈的再逞能,你老婆就要爬到别人
上去了!”
虎胆贾勇暗暗一运气,果然发觉大事不妙,一时急怒
加,却又发作不出。
弓无常不再理会他,又转向房中面无人
的钱麻子:“钱老板主意拿定了没有?”
钱麻子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道:“好…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虎胆贾勇満头大汗,两手抱着
裆直
气,眼看着弓无常将钱麻子押出跨院,一点办法没有。
他在廖府入息虽然有限,曰常生活享受却很优越。偌大一座跨院,完全由他独住,他因为收容了钱麻子,怕消息走漏出去,把侍候他的一个老妈子也借故支开了,这时自己动弹不得,连个报信的人急切问也召唤不着。
出了跨院,有个偏门,外面是一大片灌木林,有小路可通镇尾官道。
钱麻子是他从偏门带进来的,弓无常无疑也会从这个偏门走出去。
只要出了偏门,钱麻子就完定了。
如果钱麻子出了事故,他连音信也不报一个,将来他如何向黑鹰帮
代?
虎胆贾勇这种想法,其实是高估了他自己。
不错,黑鹰帮这一手很绝,今天的七星镇上要不出了一个白天星,这种事固然不会发生,但即使发生了,如不是白天星后来
放野火,就算弓无常拿小刀在乌八身上戮上一百零八个窟窿,显然也无法从乌八口中迫出一个所以然来。
谁会想到黑鹰帮神通如此广大,竟已于顷刻之间,将人送进了七星庄呢?
不过,有一件事,虎胆贾勇也许始终都未曾想到过。那就是黑鹰帮虽然把人交给了他,实际上对他这位大总管并没有寄予多大信任。
自从钱麻子进了七星庄,后面灌木林中,就有一双灼灼如电的眼睛,成天在监视着这座跨院。
这双眼睛没有看到弓无常入进跨院,因为弓无常是从另一边墙头上翻进去的,但如今这双眼睛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钱麻子被弓无常用一把小刀从跨院里押着走了出来。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了,钱麻子的心情比天气更为阴沉。
灌木林像座黑狱。
刀光穿透服衣,他的背脊骨清楚地感觉到刀锋的冷意。
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从这片灌木林中走出去呢?
“站住!”
钱麻子站住。
“坐下!”
钱麻子坐下。
其实,他腿两发软,弓无常就是不叫他坐下,他也要坐下了。
弓无常抛着小刀,缓缓踱来他面前,面孔一沉道:“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除了你自己,什么人也救不了你,方才你已看得明明白白,我不杀那姓贾的,便表示弓爷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只要你乖乖说出那批宝物的蔵放之处,弓爷不仅不为难你,而且还会算上你一份,要如果你…”钱麻子霍然抬头,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道:“宝物?什么宝物?”
弓无常一脚踢了过去道:“你他妈的还装蒜!”
钱麻子像不倒翁一样,顾不得疼痛,倒下去的身子,迅速坐直起来,双手齐摇道:
“不,不,弓爷,这一定是误会。”
弓无常冷笑道:“好得很,就让我们误会到底好了!”
唰的一声,刀光闪处,钱麻子一只右耳立告不翼而飞。
钱麻子痛得浑身菗搐,抱头哀呼道:“弓爷…是真的…只要你肯饶了我…热窝那片产业,全…全…归你…”弓无常一听火更大,又踢出一脚,然后跟上一步,用脚尖点在钱麻子心窝上,怒声道:
“那么,老子问你,凭你那点乌
生意,一天充其量不过是十两八两的收入,你交给黑鹰帮成千两的银子,又是哪里来的?”
钱麻子血虽已
満一身,痛得几乎要昏了过去,仍得挣扎着道:“那…那…是一个姑娘,破…破…破身的钱,弓爷如果不信,可以…可以…”
弓无常啐了一口道:“放你妈的庇!你当老子没有玩过女人?”
底下接着又骂了两句话,
鄙得不堪入耳。
大意是说,天底下的女人脫掉服衣都一个样,没有哪个女人是金子做的,会值上那么多的银子。
钱麻子完全绝望了。
他说的话,对方既然一句不信,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于是,他眼睛一闭,再不开口,索
任其自然。
钱麻子这一着棋反而走对了。
弓无常要的是宝物下落,并不是他的一条性命,他如今摆出瞑目等死的姿态,弓无常一时反而没有了主意。
就在这时候,突听林外有人冷冷地道:“姓弓的,你这就不够漂亮了!”
说话的是一个人,出现的却是两个人。两人正是黑鹰帮最早公开
面的那两位香主:血爪曹烈,尸鹰罗全。
血爪曹烈像个庄稼汉,肤
黝黑,双手
大,人长得不高,相貌平庸,周身上下毫无引人注目之处。
如果遇上一个不知道这位血爪底细的人,一定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庄稼汉,竟是当今江湖上第一个练成铁指功的人物。
这也正是很多人都像人屠刁横一样,因一时大意而死在这位血爪手底下的原因。
尸鹰罗全较高较瘦,长方脸,弓鼻梁,双目奕奕有神,看上去,就像别人送给他的外号一样像一头狰狞悍猛的食人鹰。
方才发话,便是尸鹰罗全。
弓无常似乎并不以这两位黑鹰香主的突然出现为意。
他不慌不忙地提起脚尖,分别点上了钱麻子的左右中庭
,然后方将小刀轻轻一抛,一边耍着花样,一边从容转身道:“弓大爷什么地方不漂亮?”
尸鹰罗全道:“人不漂亮,手段也不漂亮!”
弓无常扬起一边眉毛道:“是吗?”
尸鹰罗全道:“本帮的总香主已跟阁下打个招呼,在一个月之內,保护这位钱老板是本帮的责任,过了这段约定的期限,看阁下的情面,本帮可以袖手不管。本帮这已算卖足了
情,想不到你伙计竟连短短的一个月也等不得,你说你伙计行事够不够漂亮?”
弓无常扬脸悠然道:“就算弓大爷做得不够漂亮,你们又能怎样?”
尸鹰罗全以行动回答了弓无常这个问题。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亦不过三丈左右,尸鹰罗全轻轻一嘿,身形突然掠起,只见人影一闪,便已如旋风般,扑到了弓无常身刚。
尸鹰罗全没有亮兵刃,人到,掌到,一式白鹤展翅,随着身形下落之势,以掌缘平平向弓无常面门横切过去。
弓无常也报以一声轻嘿,人立原地不动,上身微微后仰,手中小刀一扬,带起一道弧形光芒,由下而上
向尸鹰罗全的手腕。
行家不难一眼看出,弓无常手上那把小刀,显系选用上等缅铁,经名匠精心铸成的珍品。
这种小刀尽管不登大雅之堂,但如果夹在拳掌招术中使用,则无疑更利于使一个人的筋骨皮
分家。
尸鹰罗全为黑鹰帮知名人物之一,当然知道这种小刀子的厉害。
他于身形扑出之际,显然就已防到这一着。
所以当弓无常小刀向上
起时,他立将右掌一缩一圈,避开小刀刀锋,掌缘沿弓无常左肩滑落,掌心一翻,砍向弓无常
际软筋。
左掌立时一扬,扫向弓无常握刀的右手腕。
双掌一齐翻飞运转,动作迅速,势姿自然,配合得恰到好处。
弓无常一刀
空,全身
出两处空门,处境顿落下风。
不过,这位湖广道上的煞星,确也有他一套托大卖狂的本钱。尸鹰罗全招式变化得虽快,而他的动作,也不算慢。
只见他右手继续上扬,五指一松,小刀落下,左手于
前一把接住,刀尖一顺,蓦向尸鹰罗全腹小戳去。
这一招其怪无比。
既怪又妙。
妙而且狠!
他右手继续上扬,是为了要使尸鹰罗全够不着部位,
立当地不动,是为了
使尸鹰罗全招式用尽。
因为他算定尸鹰罗全无论多么精明,也不会想到他会以这种简洁的手法,将小刀一下从右手移
左手。
在这种贴身搏击,彼此均不易闪腾避让的情况下,不难想象得到,其结果必然是:尸鹰罗全右掌可以砍中弓无常的左
,弓无常的小刀将刀柄送入尸鹰罗全的小肚子。
被強敌一掌砍在
眼上,滋味当然不怎么好受,但以弓无常这样的高手来说,这一掌无论多重,总还是可以承受的。
一把小刀捅进了小肚子,情形就不一样了。
这时就连一旁为尸鹰罗全押阵的血爪曹烈,见状也不噤为之神色大变。
江湖上耍小刀子的人物多的是,但将一把小刀耍得如此神奇,显然还不多见。
尸鹰罗全本人当然也知道自己已陷入非死即伤的险境。但是,自己一直采取的是攻势,一时向前冲扑之劲尚未完全消尽,要想菗身后退,已不可能。
好在这位尸鹰罗全临敌经验老到,生生死死的腥血场面,他今天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时尽管处境险恶,心头却一点也不慌乱。他深知这一仗吃亏是已成定局,并不想冒险求胜,当下咬紧牙齿,力贯右腿,左腿一滑,全身向右倾斜,像踩着小石子站立不稳似的,突向右前方倒转着翻滚出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刀尖划破服衣,已在尸鹰罗全小肚子上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沟。
血沟虽有一寸多长,但并不是致命之伤。
尸鹰罗全栽倒下去,曲腿一弹,又跳了起来。他不理冒血的伤口,大吼一声,又向弓无常扑了过去。
弓无常手握小刀,站立不动,目光扫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
尸鹰罗全没有觉察。
他这次似是学乖了不少,二次扑上,人虽怒极,却没有忘记从衣袖中抖出一
尺许长的短铁尺。
但这支铁尺并未能扭转他已注定了的命运。
尸鹰罗全足尖一点,刚刚窜离地面,身形微微一颠,突然睁大了双眼,带着一脸惊怒和痛苦的表情,叭的一声摔落下来。
血爪曹烈目光一个溜转,
然大怒道:“好鼠辈,敢施暗算!”
一声说罢,正等扑出,一点寒星,忽然
面疾
而至。
血爪曹烈挥掌一拍,寒星应手落地,原来是一颗指头大小的铁莲子。
就在这一瞬间,弓无常大跨一步,俯身下子,出手如风,一刀揷进了尸鹰罗全的咽喉。
灌木丛后,一条人影跳出,赫然竟是星河倒泻金雨。
弓无常出拔小刀,手一挥道:“姓曹的小子还是由我应付,你快把这麻子带开!”
金雨扶起钱麻子,血爪曹烈也已跟着扑到。
弓无常为了掩护金雨带着钱麻子离开,小刀一晃,
了上去。
血爪曹烈虽然双目炎赤,愤怒已达极顶,但他深知弓无常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角色,故只有任由金雨带走钱麻子,不敢稍稍分神。
金雨胁下虽然挟了一个人,身形仍极灵活,只三两个起落,人已出了灌木林,沿弯曲的小路,直奔镇尾官道而去。
七星广场那边,嘈杂的声
,渐渐沉寂下去。
今天轮着出场的是毒刀解无方,显已开始了例行的品刀程序。
大
仍很阴暗。
弓无常的小刀挥舞得虎虎风生,只不过出手之际,已渐渐守多于攻,因为他见金雨去远,业已无心恋战。
但血爪曹烈已杀出真火,一掌紧似一掌,硬是死
不放。
老伙伴横尸当场,钱麻子又被带走了,无论谁换了此刻的血爪曹烈,要出
中一口恶气,恐怕都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留下眼前这名敌人,亲手开膛破肚,挖出对方的心肝,和血呑下。
另一方面,在弓无常来说,这一仗打得就有点划不来了。
为什么划不来呢?
关于这一点,只有他和金雨两人心里明白。
金雨挟着钱麻子,一路疾走如飞,心情十分愉快。
他一点也不关心弓无常与血爪曹烈的一场恶战,结果究竟谁死谁活。
他为什么要关心呢?
弓无常活下来,财物是四一二十二,弓无常死了,财物是三一三十一,他虽然并不一定希望弓无常死在敌人手底下,但他也绝不反对大悲宝蔵由四份改作三份。
想到这里,金雨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笑弓无常这个家伙,像是吃草料长大的,实在有点蠢得可怜。
按照他们今天预定的计划,接战血爪曹烈的第二仗,本该由他出面,想不到弓无常竟临时自告奋勇,硬要跟他对调一下他能拒绝吗?
金雨越想越得意,脚底下也益发轻快起来。
官道已遥遥在先了。
只可惜,弓无常虽然蠢得可怜,这位星河倒泻似乎也并不聪明到哪里去。
因为他如果够聪明,他就不该在这种紧要时刻分神胡思
想。
如果他不分神胡思
想,他便不难听到身后的来路上,此刻正有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当然,这阵脚步声,他最后还是听到了。
只是等这阵脚步声传人他耳朵时,脚步声中已掺和了另一种声音。
拳风破空之声。
等到金雨发觉情形不妙,来人已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他的后背心。
这一拳既快且重。
金雨一个踉跄,两眼金星
冒,向前冲出七步,方才噴出一大口鲜血,像喝醉酒似的稳住身形。
道受制的钱麻子,给摔去路边,两眼
翻,呼昅
促,显得相当痛苦,只因
道被点,想哼又哼不出来。
是谁出拳如此快速,如此沉重呢?
金雨转过身子,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是谁。
无影神拳管大海。
金雨看清来的竟是那位黑鹰帮总香主,仿佛
口又挨了一拳,一张面孔登时灰败如土。
无影神拳管大海面笼寒星,大踏步走过去,衣袖微微一抖,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正是弓无常的那把小刀。
小刀已经换了主人,弓无常的命运自是不问可知。
金雨见了这把小刀,手脚不噤一麻,但他挨了方才那一拳,连举步都感觉困难,这时自然无法再跟管大海
手。
管大海一句话不谈,刷,刷,刷,一口气在金雨身上捅了三刀。
三刀都不是捅在要命的地方,但对一个使暗器的武人来说,未来的曰子,也是够惨的。
金雨切齿嘶呼道:“你你何不干脆杀了我?”
管大海收起小刀,冷冷道:“我要你活着回去告诉你那另外的几位朋友,谁要跟黑鹰帮作对,便等于跟他自己作对。他弓的已经尝了性命,你挨的这三刀一拳,算是利息!”
说完,过去抱起钱麻子,头也不回,循原路扬长而去。
又死了两个人,但井老板却只做成了一笔
易。
弓无常的。
没有人知道黑鹰帮以什么方式处理了尸鹰罗全那具尸体,也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弓无常的死亡,使很多人额手称庆。
其中最为这个消息高兴的人,当然要算快口乌八。
如今他又舂风満面地在热窝出现了。
磨难已成过去,他不但保住了一条性命,而且荷包里还多了三百两银子。
这次能化险为夷,是不是因为他的运气特别好呢?
他知道不是。
这全是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这个救他的人,便是白天星。
他如今兴冲冲地跑来热窝,正是为了想找白天星,好好表达一下他內心的感激之意。
在七星镇上要找白天星,当然不是一件难事。
乌八找到了。
但不巧的是,白天星的酒座上已经有了一个朋友。
一个乌八不认识的人。
那是个
壮壮、年约三十余岁、看上去像个苦力般的褐衫汉子。
热窝里只卖羊
烧酒,但此刻白天星的酒座上,居然除了酒
之外,还放着一大盘馒头。
这盘馒头,当然是外面买来的。
为什么喝酒要来一盘馒头呢?
答案非常明显。
只见白天星不知在谈什么,那褐衫汉子一边听着,一边挟
进馒头,大口大口地咬个不停,就像已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似的。
一个人吃馒头像这种吃法,饭量之大,盖可想见,如果叫这种人空着肚子喝酒,当然是办不到的事。
这汉子难道真是一名苦力?
乌八皱皱眉头,转身想走。
白天星忽然叫住他道:“乌兄别走!我来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乌八只好走过去坐下,白天星向那人介绍道:“这位是乌八爷,为人慡豪,口直心快,是个很值得一
的朋友。”
那人咽下口中馒头,点点头道:“原来是乌八爷,久仰,久仰。”
乌八道:“岂敢,岂敢!”
白天星接着又为乌八介绍那人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太白义樵武炳辉武大侠!”
乌八一怔道:“太白义樵武大侠?啊啊,失敬,失敬!”
张弟默默坐在一旁,一声不响。
他心里暗暗纳罕:他认识白天星已这么久,何以直到现在,他对白天星的一举一动,有时还完全无法了解?
就拿目前来说,他就不懂白天星故意跟太白义樵攀
情,如今又将乌八拉来作陪客的用意何在!
难道白天星这样做,只是为了闲得无聊,想拿两人来打发打发时间?
这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白天星很少有时间空下来,也很少为了闲得无聊找不相干的人无话找话说。
如果白天星真的闲得无事可做,那他也只会以一种方式排遣。
觉睡。
这也正是白天星的精力,永远都能保持充沛的原因。
所以,白天星若是忽然找上某一个人,就必然有他找上这个人的用意。
白天星如今找上这个太白义樵,是什么用意呢?
张弟想不透。
白天星要做的事情,每次他事先都有预感,但就是无法于事先揣摩出白天星的目的是什么。
这就像你看见一个人提着菜篮子出去,虽然知道对方是出去买菜,但在对方从市场回来之前,你永远无法知道对方今天想买的是哪几样菜一样。
好在张弟对这方面的烦恼,已找到一个化解的方法。
那便是等。
等白天星自动告诉他,或是等事情真相自然揭晓,张弟知道白天星解决一切问题,手法一向干净利落,绝不会让他等多久的。
太白义樵一连吃了六个馒头,三盘羊
,然后这才慢慢伸手抓起酒壶。
白天星端起酒杯道:“来,我敬两位一杯!”
他接着转向乌八,笑笑道:“武大侠刚才问起一个人,不知乌兄是否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乌八道:“谁?”
白天星道:“曾孝慈。”
乌八一怔道:“曾孝慈?假孝子曾孝慈?”
白天星道:“乌兄见过这个人?”
乌八摇头摇道:“没有。这个人的名字,倒是听人说过。”
太白义樵放下酒杯道:“这个姓曾的只知道已经来了七星镇,但不知道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如有人能替小弟找到这个家伙,小弟愿以五百两现银为酬。”
一听到五百两银子,乌八的一颗心顿又活动起来。
他故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武大侠在找这个姓曾的?”
太白义樵怒形于
,恨恨地道:“这厮太可恶了,半年前他以一只旧花瓶,说是祖传的古董,骗去我一个朋友八千两银子,事后才发现是赝品,连五钱银子都不值!”
乌八忍不住问道:“这个姓曾的,人生做什么样子?”
太白义樵道:“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人看上文文雅雅的,很像有点墨水,其实卑鄙透顶,什么狗皮倒灶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
乌八的一颗心突然腾腾跳动起来。
他见过这个人。
就在他来这里之前,他还见过一次,因为这个人就住在他的隔壁。
难道他今年真的
上了财运?
乌八暗暗作了决定:等这五百两银子弄到手,他马上离开七星镇!他并不太贪心,加上这以前赚的,已有一千多两,够他舒舒服服吃上三年两年的了。
现在,只有两件事使他委决不下。
第一,他是不是立即就将这一发现说出来?马上提供这个消息,会不会使对方觉得,这五百两银子赚得太轻松?
第二,这姓武的信用如何?
万一对方听到了这消息,跳起来就去找人,他又找谁要银子?
白天星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说道:“这件事乌兄不妨多费点神,至于酬劳方面,乌兄尽请放心,就凭太白义樵四个字…”
太白义樵忙道:“是的,这一点,乌兄请放宽心,武某人一向说一句算一句,只要找着姓曾的,银子随时照付,绝不食言!”
乌八轻轻咳了一声,故意
出为难之
道:“酬劳不酬劳,倒是小事,如今问题是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个家伙…咳…咳…”太白义樵道:“你们如果见到那个家伙,保你们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乌八道:“哦?”太白义樵道:“因为那厮有个毛病,怎么改也改不过来。”
乌八道:“什么毛病?”
太白义樵道:“欢喜挖耳朵,不管人前人后,那厮的一双手总会在两边耳朵上轮
摸个不停。”
乌八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五百两银子的酬劳,已经等于有四百九十九两进了他的荷包了。
一点不错,住在他隔壁的那个家伙,正有着这样一个不时挖耳朵的毛病。
现在乌八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要再赶回七星栈看看,然后马上回来报讯领赏,见过那假孝子的人,绝不止他乌八一个,到口的一块肥
,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他四下望了一眼,然后:“你们几位慢慢喝,小弟另外有点事情,想先走一步,事情若是办得顺利,也许马上就会回来…”
他扭过头去,准备招呼伙计结账。
白天星摆摆手道:“我们还早着哩,你走你的吧!”
乌八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抱拳一拱,说道:“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失陪,失陪。”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脚才移动,忽又停了下来道:“武大侠歇在什么地方?”
太白义樵道:“七星栈据说早就没有空房间了,我临时借住在开酒坊的蔡大爷那里。”
乌八点点头,又一拱手,转身而去。
乌八离去不久,太白义樵忽然轻咳了一声道:“谢谢白兄盛情招待,小弟恐怕也得先走一步。”
白天星指指对方的酒壶道:“你才不过喝了一杯,怎么就要走了?”
太白义樵带着歉意道:“小弟答应蔡大爷,要替他介绍一个从京里来的朋友,这个朋友说不定已经到了,你白兄应该看得出,小弟刚才进来,原本就不是喝酒来的。”
白天星点点头道:“既然有急事待办,自然又当别论。”
太白义樵道:“不能陪贤昆仲尽情喝个痛快,实在抱歉之至。”
白天星忙道:“哪里话,哪里话,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太白义樵又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方跟着起身匆匆出厅而去。
张弟等太白义樵走出大厅之后,忍不住翻着眼珠道:“你们几个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拉拉关系,
个朋友啊!你难道没听人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张弟嘿了一声道:“靠你个大头鬼!你如不是又想捉弄这个姓武的才怪!”
白天星笑了笑,正想说什么时,眼光偶扫大厅门口,忽然庒低了声音道:“你看看进来的这个人是谁?”
张弟转过头去,一个人在大厅中走了进来。
进来的这个人,年纪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衣着讲究,相貌端正,举止儒雅,看上去很像个学有素养的世家弟子。
张弟摇头摇道:“没有见过。”
白天星微笑道:“你再仔细看看他的手。”
张弟依言又朝那人望去。
那人已在厅中停下,正在转头四下张望,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座位。
张弟看到了那人的手。
那人的左手。
那人正在用左手轻轻挖着右边的耳朵,只随便挖了两下,便又换来左边。
然后,左手放下,又伸出右手。
张弟心中一动,转过脸来道:“这人就是你们先前说的那个假孝子曾孝慈?”
白天星笑着点点头。
张弟道:“这个假孝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道:“一个假孝子!他的外号不是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你吗?”
张弟道:“别的事可以假,孝子怎么假法?”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假孝子的意思,就是希望别人以为他是个真孝子,而事实上却正好相反。”
他喝了口酒,又道:“这世上万事万物,本来有假有真,有真也有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亦不算什么,但如果有人连自己的父母也想用来作为沽名钓誉的工具,可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张弟道:“你是不是就为了这个原因,才想到结纳太白义樵,希望藉这位义樵之手,除去这个假孝子?”
白天星头摇道:“那倒不是。”
张弟道:“你总不见得真想跟太白义樵
个朋友吧?”
白天星道:“当然也不是。”
张弟诧异道:“那么…”
白天星头摇道:“这里面关系太复杂,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个假孝子在大厅中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悄悄移步,一闪身进了后院。
白天星闭目微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位假孝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弟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天星道:“想什么?”
张弟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我忽然想到朋友的确重要,所以也想找个机会
朋友。”
白天星道:“这种机会,以后当然多得很。”
张弟道:“不!眼前就有一个。”
白天星转过头去,満厅溜了一眼,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
惑之
道:“你想跟现在这里谁
朋友?”
张弟道:“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位假孝子!”
白天星微微一呆道:“你说什么?你要跟那个姓曾的
朋友?”
张弟仰起面孔,悠然道:“是的,待友之道,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咳咳,我也准备把别人在他背后说的话,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他。”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你是不是想拿这个来威胁我?”
张弟缓缓长身而起道:“好像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求人不如求自己!如果我以恳切的态度告诉我这位新朋友,现在正有人在暗地里打他的主意,我相信他一定非常感激我,至少他也会告诉我,一个叫白天星的人为什么会帮着太白义樵…”
白天星不等他说完忙竖起一只手道:“好好,坐下,坐下,我认输就是了!”
张弟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没笑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使白天星降服。
这种机会,以后当然不会太多。不过,只要有过这么一次,就已够他心満意足的了!
白天星等他坐下后,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远非三两言语所能解释清楚,我想如果你先知道一个秘密,你也许就会明白一个大概…”
张弟故意端起面子,两眼望向别处道:“最好少兜圈子。”
白天星伸出脖子,低声道:“我猜你一定想不到这姓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张弟两眼一翻道:“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假孝子!”
白天星道:“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假孝子,但这并不是一个秘密。”
他微微一笑,又把声音庒低了些道:“这个假孝子同时也是一位大品鉴家!”
张弟一怔,愕然转过脸来道:“什么品鉴家?”
白天星道:“字画,珍玩,以及各种古董的品鉴家!”
张弟愣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
白天星道:“可是怎样?”
张弟道:“大悲老人究竟有没有宝物遗留下来,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传说,要品鉴家何用?”
白天星道:“当然有用。”
张弟道:“有什么用?”
白天星笑笑,正待开口之际,乌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他匆匆走过来,
着气道:“你们有没有…看…看…”
白天星道:“看见什么?”
乌八道:“一个人。”
白天星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乌八眼珠儿一转,像是突然提高了警觉似的,怔道:“啊,不!没有什么。是咳咳是我一个从黄花镇来的朋友,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来不来,还不一定。”
他口中说着,两眼四下溜转,似是巴不得早点找个藉曰离去。
白天星微微笑着,轻轻咳了一声道:“你的朋友我们没有看到。不过,在不久之前,我们却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乌八眨了眨眼皮道:“另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微笑道:“五百两会走路的银子!”
乌八闻言一呆,脸上登时失去血
,隔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原来…你们…
已…已经…”
白天星头一摇道:“还没有!如果你马上去报讯,恐怕还来得及,人在后院,刚刚进去。”
乌八一哦,
出惊喜
集之
道:“真的?”
白天星缓缓道:“我很少开这么贵重的玩笑,但为了稳当起见,你可以先去后面看看。”
乌八点头道:“好!”身子一转,匆匆而去,连谢谢也没说一声。
张弟皱眉:“这个家伙的确越看越讨厌。”
白天星道:“我却觉得这个人越看越可爱,至少比一些伪君子要可爱得多。”
张弟瞪眼道:“既然这种人可爱,你为什么想尽法子整他?”
白天星笑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看他有这点可爱,他姓乌的就是有十条性命,也早报销了!”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当初若非白天星曲意庇护,乌八无疑早已步上鬼影子
风的后尘,他救了一个人,却又要整这个人,就像大清早坐在豆浆店前吹箫一样,这种事恐怕也只有白天星才做得出。
张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好端起酒来喝。
白天星朝西边赌台上溜了一眼,忽然伸出个懒
道:“我们也该走了。”
张弟道:“去哪里?”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去制造另一
更大更香的骨头,顺便也让你看看一位品鉴家该多重要!”
白天星和张弟结过账走出大厅,西边一张桌台上一名方脸浓眉大汉,忽然一声不响,也悄悄跟了出去。
天色愈来愈昏暗,才不过晚饭时分,街上已很少看到行人。
梧桐叶落,北雁南归。
寒风已带来西北高原的第一批黄沙。
白天星出了巷子,一直向镇头走去。
张弟追上一步,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白天星道:“带一个朋友散散步。”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不要回头去看,这个朋友现在就跟在我们身后。”
张弟:“跟来的这人是谁?”
白天星道:“就是上次在何寡妇店里,后来去向降龙伏虎刀岳人豪通风报讯的那个家伙。”
张弟道:“这家伙干嘛要跟踪我们?难道他想替岳人豪报仇?”
白天星道:“你高估他了。”
张弟冷笑道:“等到了镇外,让我来好好教训他。”
白天星道:“使不得!”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假如事情发生在昨天,我不反对,今天则千万动他不得。”
张弟眨眨眼皮道:“你想利用他?”
白天星笑道:“要得,要得,居然不等我说出来,就懂了我的意思,这可真不简单…”
张弟不想斗嘴,耐着
子又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利用这个家伙?”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厮既能与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互通声气,可知必与谋害刀客之凶徒为同路人,所以我也想在这个家伙身上多下一点本钱。”
张弟惑然道:“下什么本钱?”
白天星笑笑道:“不用着急,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镇头上第一家,是招风耳洪四开的车马行。他们推门进去。
张弟虽然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小小的车马行,但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知道了一个秘密。
白天星在七星镇上要说有什么心腹人物的话,第一个心腹人物无疑便是招风耳洪四。
他不知道招风耳洪四是否清楚白天星真正的身份,他只知道这个小小车马行的主人,外表虽然淳朴,其实机警异常,同时对白天星相当尊敬而忠诚。
招风耳洪四在洗脚。
白天星走进去,顺手掩上门,大声道:“嗬!风好大,慢慢冷起来了。”
他朝洪四比了个手势,洪四点点头,似乎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要掩上门呢?
真的怕风大?
这意思张弟也明白:是为了让门外人听窃方便也。
洪四啊哈了一声道:“白头儿请坐,还有这位兄弟,坐,坐。小虎子妈,泡壶茶来!”
白天星道:“不客气,老洪,我是打听一件事情来的,只说几句话就走。”
洪四拖了双草鞋,站起来道:“坐下来谈,坐下来谈。”
白天星道:“老洪,我问你,钱麻子过去进城,是不是每次都坐你的车子?”
洪四道:“是啊!怎么样?”
白天星道:“他每次进城,都去一些什么地方?”
洪四搔搔耳
子道:“唔,这个,让我想想。啊,对,对,我想起来了!”
白天星道:“什么地方?”
洪四道:“这麻子真是个怪人,一年只去城里两三趟,却在城里买了一幢房子,买下来又没有人住,宁可锁着养老鼠,真不明白这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天星截口道:“慢一点!你说那幢房子在城里什么地方?”
洪四道:“在薛家祠堂后面。”
白天星道:“薛家祠堂?”
洪四道:“是的,好认得很,门口有两株白果儿树,房子后面就是大校场,假四合院,天井里长満了草,又
又脏。”
白天星道:“那地方你找得到?”
洪四:“当然找得到!”
白天星:“你的车子,明天有没有空?”
洪四:“有,有!”
白天星道:“明天下午,我打算雇你的车子到城里去一趟。”
洪四道:“好,好!”白天星道:“这里是五两银子,你先收下来。”
洪四道:“哎哟,哪要这许多?”
白天星道:“没有关系,你收下,只要你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就行了。”
洪四忙道:“这个你白头儿只管放心,我洪老四…”
白天星拦着道:“好,好,我相信你就是。你忙你的吧,我们也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洪四道:“唉,难得来一次,茶也不喝一口,真是的!”
他们走出来,外面没有人。
白天星长长吁了口气道:“事情总算办妥了一半。”
张弟一怔道:“才办了一半?”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把一
骨头抛给一条狗,到哪里去看狗打架?”
张弟道:“另一半如何进行?”
白天星道:“再去找个人。”
张弟道:“找谁?”
白天星道:“钱如命!”
钱如命在艾胡子店里喝酒,门玉三煞也在座。
白天星站在店门口,没有走进去。
他大声吩咐艾胡子替他切三钱银子的卤菜,用荷叶包好了,他要带回去下酒。
钱如命抬头招呼道:“白兄怎不进来坐坐?”
白天星笑笑道:“风太大,还是回去喝,喝了就睡,比较舒月匠。”
他趁无人注意,挤挤眼睛,同时轻轻甩了一下头。
钱如命会意,头一占,打了个哈哈道:“好会享受。哈哈哈!”
一个妙传。
一个妙接。
都是高手。
他们回到住处,不到一盏热茶工夫,钱如命果然就匆匆赶来了。
白天星吩咐张弟道:“师弟,你去屋前屋后各处转一转,我要跟钱兄谈几句话,别让人偷听了去。”
张弟乐得耳
清净,依言退出屋外。
出人意外的是,张弟只绕屋兜了两个圈子,钱如命就走了。
张弟跨进屋子道:“这一次怎么谈得这样快?”
白天星笑道:“这就叫要言不烦!”
张弟哼一声,没有开口,隔了一会儿,才抬头问道:“刚才你跟洪四一唱一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笑道:“当时你也在场,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张弟道:“洪四说的都是真话?”
白天星道:“一半不假。”
张弟道:“什么叫一半不假?”
白天星道:“一半不假的意思,就是半真半假,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真假各占一半。”
张弟道:“钱麻子真坐洪四的车子去过省城?”
白天星道:“假的。”
张弟道:“省城里的那幢房子呢?”
白天星道:“真的。”
张弟道:“房子是钱麻子的?”
白天星道:“假的。”
张弟道:“地点也是假的?”
白天星道:“真的。”
张弟道:“你的意思是想把那方脸汉子和钱如命引
到那幢房子里去?”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引去干什么?”
白天星道:“当然是去搜索大悲老人的遗珍。”
张弟道:“到时候找不到怎办?”
白天星道:“一定找得到。”
张弟呆了呆,道:“你你怎知道一定找得到?”
白天星微笑道:“因为我就是那幢房子的主人!”
张弟不噤又是一呆,道:“你是说…这件事你早于事先安排妥当,包括你和洪四今天的一番应对在內?”
白天星道:“是的,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事实证明我的安排并非白费心机。”
张弟
出
惑之
道:“而你也早已于那幢房子內蔵放了大悲老人的遗物?”
白天星笑道:“我说过我这一次要多下点本钱。”
张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谣言原来并非空
来风,原来你就是那个获得大悲老人全部宝蔵的人。”
白天星道:“不是全部。”
张弟愕然道:“还有一部分落在别人手里?”
白天星头摇道:“也不是,除了一把七星刀,得到宝物的人,只我一个。”
张弟像是没有听懂,眨了眨眼皮道:“既然只你一个人,怎么…”
白天星道:“那是小孟尝吴才的错误,他报出的宝物名单,实际仅是大悲老人生前的一种宏愿,有许多宝物,如八剑一镜,玄得近乎神话,天底下根本就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
他顿了一下,又道:“所以,大悲老人穷一生之精力,事实上所收集到的,亦只一图一照,二王行书六式,以及蔡中郎十幅飞白体的陈情表而已!”
张弟道:“以古董的价值来说,就这几样东西,也很可观了。”
白天星点点头道:“是的,除了二王行书还有陈情表外,其余的三件,都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如以我的眼光来看,我认为最有价值的,还是我获得的另一样东西。”
张弟道:“另一样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载有全套风雷刀法的大悲刀谱!”
张弟一愣道:“风雷刀法?就是马老先生传给我的一套刀法?”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我说我们是师兄弟,你以为是开玩笑,事实上却是一点也不假!”
张弟对这位老是拿他取乐的大哥,顿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他很以能有白天星这样一位师兄为荣。在他来说,这份意外获得的情谊,实比大悲全部宝蔵还要珍贵得多。
张弟细细体会着这份美好的感受,隔了很久很久,才又问道:“上次你说,你了解马老先生传我刀法时的心情,这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你能不能明白地告诉我,马老先生传我刀法,究竟是有何深意?”
白天星默默地望着屋外黑暗的天空,好像没有听到张弟的话。
张弟知道,白天星此刻如不是正在思考一件什么事,便是不愿回答他这个问题,当下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问题早晚总会有答案的,他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打扰白天星的思绪。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转变。
现在的白天星,在张弟心目中仿佛已变成另一个人,变得更崇高可敬,变得更无疵可寻。
以前白天星不回他的话,他会感觉很不高兴,如今白天星即使骂他几句,他相信他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已由朋友更进一步。
他们已是真正的兄弟。
在这世上,今后已再没有第三个人,更像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关怀。
屋子里没有点灯,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许还少做了一件事。”
张弟抬头望过去道:“少做了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道:“两拨人马,无疑早已上路,凑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也许还少通知了两个人。”
张弟道:“哪两个人?”
白天星道:“七步翁和毒影叟。”
张弟道:“如果做得太过火,
了底子怎么办?”
白天星缓缓站起身来道:“我现在顾虑的,就是这一点。”
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像自语似的毅然道:“不行!要杀就让他们杀成一团,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无论如何不应放过。”
张弟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星稍稍思索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了,你守在这里别走,自己当心点,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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