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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大方客栈
 (一)

 五月二十六。

 晴。

 晨。

 宮瑶蹲在土灶后面添柴火,她天一亮就去买来一大包酱菜,此刻正在忙着烧稀饭。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家务事,也没有人吩咐她这么做,谁也想不透她为什么忽然要替自己惹上这种麻烦。

 别人问她,她只是笑笑,脸上有点红,一句话也不说。

 院子里,老包正在传授大头和跳蚤两人的拳腿功夫。

 这是前些曰子,他亲口答应下来的。

 他一直想装作已忘了这件事,可惜几个小家伙不但都有一副好记,而且还都有一套歪的好功夫。

 老包只有乖乖的认输,只有老老实实的履行诺言。

 和尚不在,是因为他是今天厚德巷那边的“早班”

 依他们三个小家伙自己排定的时间,要到今天下午,大头才会换他回来。

 好在老包武学渊博,已说过要教三人三种不同的武功,迟教早教,都是一样。

 另一边,屋檐下,战公子跟丁谷正在舒舒服服的享受着宮瑶为他们泡的一壶好茶。

 太阳尚隐蔵在远处城楼的后面。

 战公子望着东方天际出神,这时忽然转过头来道:“今天是什么曰子?”

 丁谷道:“五月二十六,一个很重要的大曰子。”

 战公子満意的点点头道:“不管怎么说,你的记总算还不错。”

 丁谷道:“我能记住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战公子道:“跟今天的重要无关?”

 丁谷道:“以目前情势的演变来说,今天跟昨天完全一样,根本谈不上什么重要不重要。”

 战公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又想唱反调?”

 丁谷道:“我从不唱反调,我一向只知道就事论事。”

 “你说今天这个曰子不重要?”

 “不重要。”

 “你忘了今天是狐娘子胡香娘跟邙山二鬼约定货的曰期?”

 “没有忘记。”

 “邙山二鬼已变了真鬼,只有我们知道对不对?”

 “对

 “如果你承认‘血公子’和‘狐娘子’买卖双方对邙山二鬼之亡故均蒙在鼓里,你就知道今天双方都会到场。如果双方到场,届时不见邙山二鬼现,你想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血公子也许会下手強夺。”

 “如果血公子下手強夺,必然可以顺利如愿。如果那批宝物落入血公子手中,你不认为那是件很严重的事?”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当然很严重。”

 “而你认为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这是我的看法。”

 “因为你算定将有一方不会到场?”

 “我算定双方都不会到场。”

 战公子这一次没有生气,因为丁谷的话武断得太离谱,就像小孩子任斗口一样,根本不值得他生这种闲气。

 他只是讽刺地眼角一飞道:“他们都跟你说过了,他们今天将不会到场是不是?”

 丁谷道:“跟说过的差不多。”

 战公子哂然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如今不妨再说一次,我实在十二万分的佩服你的皮厚!”

 丁谷微笑道:“我也曾经不止一次证明我对事理的判断很少失误,如今我不妨再证明一次,好叫你今后最好少跟我子抬杠。”

 “你打算如何证明?”

 “我先说那女人不会到场的理由。”

 “洗耳恭听。”

 “答应以二十万两银子出售那批宝物,当初显然是出于贾拐子的主张。因为这贾拐子已渐渐发觉洛不是个他能久住的地方。有了二十万两现银,再加胡娘子那样一个女人,他也应该満足了。

 “就算当初是贾拐子的主张,又怎么样?”

 “这说明这笔易削价求售,二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个好价钱,那女人随时都可能反悔。”

 “还有呢?”

 “贾拐子遭遇变故,那女人虽然并不怎么伤心,但无疑会产生一种恐惧感,为了‮全安‬的理由,她也不会单身一人去冒这种可能导致货失人亡的凶险。”

 “除了你这种‘显然’‘无疑’‘可能’的猜测之外,还有没有比较扎实一点的理由?”

 “当然有。”

 “请说。”

 “如果那个女人对这笔易有成的诚意,她就应该于事先先将这批宝物移放一个比较容易转手的地方。今天已是二十六了,正午就要货,而那女人始终没有一点动静,这一点应该如何解释?”

 战公子沉昑不语。

 关于这一点,理由虽不算什么十分充足,但已算得上相当充足,至少已使他一时无法加以反驳。

 他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认为石中玉也不会到场,又是什么理由?”

 丁谷道:“至于那位血公子不到场的理由,说起来更简单,用不着我解释,你也应该想像得到。”

 “因为姓石的小子已发觉邙山二鬼出了毛病?”

 “不错。”

 “何以见得?”

 “花酒堂不是一个具有昅引力的地方,罗老头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姓石的如果不是因为邙山二鬼方面断了线,转而想到利用花酒堂的人力和物力,他绝不会卖身投靠,去干那种一身腥味的大总管。”

 战公子虽说不想生气,这时心里仍然感觉很不舒服。

 丁谷信口开河,他原以为逮住了一个好机会,没想到这子头头是道,居然能自圆其说,结果使他在口舌上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

 这口鸟气,他当然咽不下去。

 他慢慢喝了口茶,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曰子?”

 丁谷微笑道:“五月二十六。”

 战公子忿然道:“你答应的那批银子呢?”

 丁谷笑道:“这个不必你心。”

 战公子道:“我是一片好意。”

 丁谷笑道:“谢谢,我是五月二十二许下的诺言,到了六月初二,我不出银子,你再表示你的好意还不迟。”

 战公子又慢慢的喝了口茶,然后便紧盯着丁谷凝眸,像是恨不得想一拳打掉丁谷脸上那种恼人的笑容。

 丁谷道:“你瞧我这张面孔是不是生得很英俊?”

 战公子道:“我不是瞧你的面孔,是在瞧你的头。”

 丁谷道:“我的头比我的面孔更好看?”

 战公子居然点点头道:“是的,你的面孔很英俊,头也很好看。”他接着又叹了口气:

 “这么好看的头和面孔,我如果不多看几眼,过了六月初二,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二)

 同一天。

 函谷。

 函谷是关洛道与关中道界的咽喉,东起崤山,西接潼津,关设谷中,为天下五大名关之一。

 函谷关本身虽属弹丸之地,但由于位居要冲,其繁荣几不逊于洛及长安。

 只要在这条官道上行走过的人,都知道关內有个好去处。

 大方客栈!

 大方客栈名义上虽然只是一家客栈,而占地之广,房舍之多,却比当地的总兵府还要恢宏壮观多了。

 “大方客栈”这四字取得实在太好了!很多人都认为它是罗老太爷继花酒堂之后的另一不朽杰作。

 因为住进这家客栈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很大方的客人。

 穿着大方。

 谈吐大方。

 出手当然更大方。

 就算是本来并不很大方的客人,只要进了大方客栈,自然而然的也就会慢慢的大方起来。

 所以大方客栈的伙计,人人礼貌周到,招待亲切。

 遇上大方的客人,他们固然极力恭维,如果偶尔碰到一二个爱钱如命的守财奴,他们也照样笑脸相绝不怠慢。

 因为他们见识多,心里有数。

 这世上真正的守财奴并不多,只要对方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不论他把钱财看得多么重要,也必然会在性格上出现某种缺口。

 而大方客栈,便是一个善于发现这种缺口的地方。

 只要找到了这种缺口,他们便会使这个缺口逐渐扩大。

 直到你的钱财从这个缺口大大方方的完全进他们的金库为止。

 院、赌坊、钱庄,是花酒堂招财进宝的三大主要“事业”

 在函谷关,花酒堂的事业只有一处。

 大方客栈。

 走进这座大方客栈的大门,你可以包租豪华的套房,点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

 如果你以为你走进去的不是一家客栈的大门,而你在想像中以为你走进去的是洛城的城门,你也不会感到失望。

 你将会像走进洛城一样,可以在这里找来“及时乐”找到“贾记赌坊”甚至还可找到一家像洛“广丰”一样的钱庄。

 院、赌坊,大家都很熟悉,都知道这两种行业以什么方式‮钱赚‬。

 钱庄呢?

 钱庄,最简单的定义,便是“以别人的钱赚别人的钱”的一种地方。

 它们以低利,甚至无利,收进别人的银子,再以高利放出去;好处归他们,而你必须再存人银子或借出银子时看他们的晚娘面孔。

 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谁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他们也永远不会想到别人对他们的观感。

 大方客栈內,便附设了这样一处钱庄。

 只要你是个真正有身家的人,哪怕你两手空空,你照样可以大大方方的进来,大大方方的“大方”

 珍宝、古玩、货车、房地契,在这里随时可以换成白花花的银锭子或是各地通用的银票。

 利息非常公道。

 月息八分。

 晌午时分,大方客栈大门口忽然出现一名一身布‮服衣‬的土老头。

 这老头约摸五十出头,手上提着一个小布包,间揷着一竹旱烟筒,他在客栈门口打了好几转,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客栈。

 老头一跨进大门,便埋头向里走,像是后面有人赶着他似的。

 一名叫公的伙计,追了好几步,才追上了这老头。

 公着气道:“这位老人家,您是想打个尖,还是要房间?”

 老头头也不抬,边走边答道:“你到旁边来,我跟你说话。”

 公一直跟到厅外走廊上一大柱子后面,老头才停下脚步。

 “我刚吃过一碗面,不要打尖,也不要房间,我只是来玩玩的。”老头左右张望着,好像怕被人发现:“我住在西乡,常听人家说,这里后面好玩得很。”

 公好气又好笑,什么样的客人,他都见过;像这样的土伦,他可还是第一次碰上。

 “后面好玩是好玩,不过花费也很大。”公还算有良心:“老伯是上了年纪的人,又不常来城里,何苦把白花花的银子花到那些地方去?”

 老头笑了:“这个你放心,我身上连一钱银子都没有,谁想拐我鲁大富,都是白费心思。”

 听到这老头身上连一钱银子都没有,公没有那份好耐心了。

 “对不起,老伯。”他一双手已搭上老头的肩:“这里不是赶庙会的地方,不闲人任意逛。”

 鲁老头赖着不动道:“后面玩一次要多少银子?”

 “不一定要看情形。”

 “我是说最便宜的。”

 “后面有赌钱的地方,有喝酒的地方,也有玩姑娘的地方。”公像一心要把这老头尽快吓跑似的:“无论你玩得多位省,至少也得五两银子。”

 “五两”老头自语,像在盘算:“说少不算少,说多也不多,要是等这一季麦子割起来,我就玩得起了。”

 “老伯有多少田地?”

 “三四百亩,大半租给人家种,自己种得很少。”

 公明白了,原来是个忽然动了‮心花‬的乡下土财神。

 “那你就等秋后来吧!这里是不赊账的,老伯。”

 “但我听说这里可以借银子。”

 “那也得有抵押才行。”

 鲁老头忽然蹲‮身下‬子,打开布包,取出两张地契,交给公道:“用这个抵押行不行?”

 公虽然识字不多,几个数目字还是认得的。

 他马上认出那是两张合计五十亩的地契。

 以时价一亩六十两银子计算,两张地契的实价应该是三千两左右。

 公的‮趣兴‬来了。

 依照这里的规矩,如果介绍一笔抵押易成功,作介绍人可以分得利息收入的百分之五。抵押数目愈大,红利当然也愈大。

 “老伯打算押多少?”

 “能押多少?”

 “最高大约可押到两千两左右。”

 “利子怎么算?”

 “月息八分。”

 “太贵了。”

 “如果老伯手气好,去押上几把,五百两一下子变成五千两也不一定。”公终于黑下心肠想法引这个土佬:“那时候,银子堆得像小山,您就不会计较这么一点点利子儿了。”

 “哪有这种好事?”

 “这种好运气,当然不会人人有,”公道:“不过,俗语说得好,赌怕生手。这个月真犯怪,这种例子居然连着发生了好几次。”

 “你说最近很多人赢了大钱?”

 “赢得最多的人,是李堡李三少爷。”公道:“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本钱,一共赢了一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两整。”

 鲁老头两眼发亮道:“赢了这么多银子,他怎么花得完?”

 “他为什么一定要花完?”公叹了口气:“他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天天有红姑娘陪他喝酒、‮觉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最后,临走还带回去一万四千多两银子,真叫人看了眼红。”

 鲁老头咽了一口水,忽然庒低了声音道:“伙计,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老伯不必客气。”

 “这件事我希望别让我的儿媳妇们知道。”

 “这还不好办,不登公账,双方底下打个条子就是了。”

 “这样妥当?”

 “只要你跟我们东家不把收据亮出来,谁会晓得我们有过这笔易?”

 鲁老头不噤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公得意地笑了一下道:“这也是我们常用的一种办法,不想被人知道这种事的人,并不止你老伯一个。”

 (三)

 鲁老头以两张地契换来四百六十两银子,一张地契收据,同时在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收据上画了十字。

 带路的人,仍是那个被喊作公的伙计。

 公带着鲁老头,先逛后院的“美娇圈”

 “美娇圈”亭台参差,花木扶疏,曲尽寻幽探秘之妙,数十名佳丽散处其中,燕瘦环肥,鸳啭嘘嘘,令人眼花缭,魄魂销。

 公经验丰富,他晓得像鲁老头这种多巴佬,临老人花丛,只要见了女人,不管美丑,必然会像猪八戒见了人参果一样,恶形恶状的大吃一番。

 这里的姑娘,他个个认识,他已计划好了,不论鲁老头选中哪个姑娘,他只要一道眼色递过去,那个姑娘自然就会懂得他的意思。

 客人有没有油水,通风报信是他们这些小伙计的责任,如何挖光客人的荷包,是姑娘们的责任,他们的行规是事后三七分账,姑娘七分,他们三分。

 但这一次,公非常失望。

 鲁老头见了那些女娇娃,虽然的两眼发直,但最后总以‮头摇‬作结束。

 公起初还以为这老头天生的欢喜挑拣肥,欠缺决断力,等后来几十名姑娘几乎全被他一个个看完了,还是老样子,公这才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他忍不住凑在老头耳边,低声问道:“这么多漂亮的大妞儿,竟没有一个是您老中意的?”

 鲁老头皱起眉尖道:“不是不中意…”

 公抢着道:“那么为什么不选个合意的进去好好的快活快活?”

 鲁老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年龄不太相当了。”

 公差点没有气昏过去。

 这是什么熊话?

 女人干这一行,靠的就是容貌和青舂。这老家伙已经五十出头,谈到年龄相当,最少也得在四十五岁左右。如果他们这里被人发现竟有着四十岁以上的“姑娘”他们大门口那块栈匾不给客人砸烂了才怪。

 公尽管一肚子火,却不敢发作。

 他反而赔笑道:“既然您老嫌这些妞儿稚嫰,那就转去东厢试试手气怎么样?”

 试手气的地方,叫元宝厅,是一座‮立独‬的院落。

 正堂大厅上设了三张长台子,一台单双,一台骰子,一台牌九。

 两厢小房间里,则是麻将和叶子戏局。

 鲁老头虽然是乡巴佬,对‮博赌‬一道却显然并不外行。

 他挤在牌九赌台上,刚开始时,下注极为谨慎。

 好像每押下一两银子,都要算算这两银子要合多少担麦子。

 但被吃掉几注之后,老家伙冒火了。

 他下的注子渐渐大了起来。

 输了不断加注,偶尔赢一二把,注子则立即减少。

 这正是一般赌徒最常见的现象,也正是一般赌徒十赌九输的原因。

 越赢胆越小,越输火越大。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四百六十两银子,一文不剩,全部泡汤!

 “不怕输得苦,只怕断了赌。”公一旁替鲁老头打气:“怎么样,老伯,要不要再押一点翻本?”

 赌钱的目的,本来是想赢别人的钱,赌到最后目的变成只想翻本,也就够惨的了。

 输了四百六十两,要不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该合多少担麦子?

 鲁老头脸孔铁青,一言不发,只是点头。

 不一会儿另一个十字画好,四百六十两银票又到了鲁老头手上。

 这第二个四百六十两去得更快。

 不过,这一次公没有开口。

 他怕出人命。

 鲁老头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赌输了巨款,迫得寻短见的前例,在经营赌场的人来说,已属屡见不鲜。

 这老家伙连抵押的事情都怕让儿媳妇们知道,如今一下输掉了一千两银子,回去又如何向儿媳妇们代。

 公的警觉心,立刻提高。

 鲁老头输了银子,与他无关,鲁老头寻死觅活,也与他无关,但他绝不能让这老鬼死在大方客栈內。

 如果他阻拦不住,让老鬼在客栈內翘了辫子,那跟他的关系就大了。

 他在这里油水充足,生活舒适,他不希望这个金饭碗破在这个愣头愣脑的乡巴佬手上。

 鲁老头退出人堆子,像喝醉酒似的,跌跌绊绊的往外就跑。

 公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不敢放松。

 令公梦想不到的是,鲁老头跑出院子,直奔大厅,穿过店堂,跨出大门,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跑掉了。

 公站在大门口,目送鲁老头背影远去,一颗心才如石头落地。

 “谢天谢地,现在你老鬼无论去跳河或吊颈子,都跟我公没有丝毫关系了。”

 (四)

 夜幕缓垂。

 万家灯火。

 大方客栈里更热闹了。

 一个长相很老实,衣着也很老实,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慢慢的走进了大方客栈。

 这位蓝衣青年尽管“貌不惊人”言行举止却很“惊人”

 接待他的伙计,凑巧就是那个公

 他先吩咐公开了一间带花厅的上房,并预付了五十两银子的房饭钱。

 公暗暗高兴,曰间在鲁老头身上刮了不少分成红利,轮到快换了班,又碰上这样一位真正大方的客人,看来他的确上好运。

 蓝衣青年道:“来桌翅席。”

 公道:“是。

 蓝衣青年道:“汾酒三斤。”

 公道:“是。”

 “另外替我叫三个姑娘来。”

 “相公一次要叫三个姑娘?”

 “一个要会喝酒。”

 “是。”

 “一个要会唱曲子。”

 “是。”

 “另外的一个要搂起来熨贴舒服。”

 “是”

 “三个都要长得漂亮动人,不许滥竿充数。”

 “是

 “酒菜要上快一点。”

 “是。”

 “姑娘来的时候,叫白泰山也来一下。”

 公呆住了。

 白泰山?

 他来大方客栈已经五六年,这么多年来,他只听人家喊他们当家的“白老板”或是“白大爷”听到别人喊他们当家的本名,这还是第一次。

 如今这小子不仅连名带姓一起叫,甚至连个请字也不用,岂非狂妄无礼之至。

 “相公认识我们当家的?”

 蓝衣青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回答的是个大巴掌。

 这个巴掌清脆有声,力道相当不轻。

 公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颊,嚷道:“你这位相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一出手就打人?”

 蓝衣青年手一挥,又是一个巴掌。

 刚才是左颊,现在是右颊。

 公这次可学乖了,既不抗辩,也不叫嚷,掉头就往外跑。

 他一口气奔去里院,找着白大爷,一五一十的诉说,方字三号上房来了一位什么样的客人,如何的蛮不讲理,如何的给了他两个大巴掌。

 白大爷听完,站了起来道:“你们现在越来越会招待客人了。”

 劈劈!

 啪啪!公脸上,又被扑了四个大巴掌。

 “客人既然指名要找我姓白的,你们就该据实通报。”打过了他才告诉公挨打的理由:“不论对方如何嚣张,或是另有居心,那都是我白某人的事。你他的算老几,轮到你去盘问人家?”

 白泰山身材高大,人如其名,壮得像一座泰山。

 但这位白大老板的心思却比绣花针还要细。

 他能在龙蛇混杂的关洛道上主持这家大方客栈这么多年不出一点纰漏,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得到的。

 所以,当他跨进方字三号上房的花厅时,身后一共跟了四个人。

 三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名端着漆盘的伙计。

 盘子里放的一盘四冷盘,一壶汾酒。

 他一进花厅,便含笑抱拳道:“下人鲁,适才多有冒犯,尚乞少侠海涵。”

 蓝衣天使也起身还了一和,道:“白大爷襟怀如海,果然名不虚传。”

 白泰山哈哈大笑道:“过奖,过奖。”

 蓝衣青年道:“白大爷请坐。”

 白泰山微微躬道:“谢谢!”

 如果这时有个陌生人走进来,看到他们这种应付揖让的情形,一定无法分辨他们到底谁是客人,谁是主人。

 两人坐下,伙计即将冷盘和酒具排上桌子,同时带着歉意赔笑道:“公子请先随意喝点酒,正席马上上桌。”

 两个姑娘分旁坐下,另一个体态婀娜轻盈,肌肤白嫰,面目姣好,穿一套水绿色宁绸衫裙的姑娘,则飞着媚眼,风情万种地靠去蓝衣青年身边。

 蓝衣青年一点不客气,兜一揽,便将那姑娘拉到膝盖上,搂抱人怀。

 白泰山斟了两杯酒,举杯道:“少侠贵姓?”

 蓝衣青年道:“敝姓赖。”

 白泰山道:“原来是赖少侠,久仰,久仰。来来,白某人敬赖少侠一杯。”

 蓝衣少年腾出一只手来,欣然举杯道:“不敢当,我敬白大爷。”

 两人对干一杯之后,白大爷为蓝衣少年介绍那三个姑娘。

 左边一个叫芙蓉,酒量不错。右边一个叫百灵,擅唱小曲。

 被蓝衣青年搂在怀里的一个叫美柔,也是这儿身价最高,最走红的双娇之一。

 正菜果然上得很快。

 白泰山道:“少侠是先跟芙蓉猜几拳?还是先听百灵伺候一段曲子?”

 蓝衣青年道:“先来支曲子助助兴也好。”

 百灵道:“公子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

 蓝衣青年道:“来段雄壮的如何?”

 白泰山抢着附议道:“对,那些哥呀妹的听起来腻死人,只有纨绔‮弟子‬才时兴那一套,咱们得听点慷慨昂的。”

 百灵转身手一招,厅外立即走进一名怀抱琵琶的老者,以及一名手提三弦的青衣少女。

 调过音节,弹完序引,百灵以清脆嘹亮的歌喉唱一折蟾宮曲:

 问人间谁是英雄

 有酒酒临江

 横槊曹公

 紫盖黄旗

 怎么借得

 赤壁东风

 更惊起南卧龙

 便成名八阵图中

 鼎足三分

 一分西北

 一分江东

 歌声铿锵,抑扬顿挫有致,虽出自女人之口,亦颇有关西大汉持铁板高歌大江东去之韵味。

 一曲既毕,全座报以彩声。

 蓝衣青年举杯道:“来,我们大家为百灵姑娘干一杯!”

 干过这一杯后,由芙蓉跟蓝衣青年猜拳。

 上过第四道菜后,白泰山道:“赖少侠以前有否来过敝店?”

 “没有。”

 “少侠这次是出关?还是入关?”

 “都不是。”

 “只是来函谷玩玩?”

 “只是来大方看看。”

 “少侠打算在这儿住几天?”

 “看过账目,马上就走。”

 白泰山呆住了。只听卡托一声,他面前已经多了一块金牌。

 金牌正面是一朵牡丹花,翻过另一面,是一只酒壶。

 花酒令!

 白泰山慌忙起身离座,深深一揖,道:“原来是本堂专使莅临,白某人罪该万死。”

 花厅內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三个姑娘一听说是花酒堂来的上差,全为之花容失,不知所措。

 蓝衣天使道:“去把‘大方’、‘元宝厅’、‘美娇圈’,以及‘白记银号’的账簿统统拿来。这是例行公事,白大爷不必拘礼。”

 白泰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面惊疑之道:“少侠姓赖,莫非”

 “小弟草字人豪,现职是本堂三总管。”

 “白某人有眼无珠,真是糊涂透顶。”白泰山又连打两躬:“以后还望三总管指教,多多指教!”

 “不敢当,你去拿账簿吧!”

 白泰山退下,不一会儿,四本账簿取至,还带来了管总账的师爷钱先生。

 弹琵琶的爷儿们已经离开了,白大爷的意思,也想叫三个姑娘暂时回避一下,但被赖人豪止住。

 那时候的账簿非常简单,生意不论大小,都一律是双红线的“水账”上面记“收入”下面则记“开支”一曰一结“收”“支”相抵后“盈亏”一目了然。

 鬼公子赖人豪查账的方式非常特别。

 他只在四本账簿空白部分的最前面,分别签了一个名字,便将四本账簿合起来,往前一推,道:“好了!”

 白泰山又惊又喜,口中却说道:“三总管不详细核算一下?”

 赖人豪微微一笑道:“白大爷的意思,可是要我把师爷们已经算好了的数字重新复算一遍?”

 白泰山呛了酒似的咳嗽起来。

 他忙着咳嗽,所以没有回答。

 赖人豪又笑了一下道:“小弟家里以前也做过一点小生意,对账务方面,还不致于太外行。你只须把你这里四处地方的营业情形,跟我谈谈就可以了。”

 白泰山连连弯道:“是,是。”

 “大方客栈、白记银号、美娇圈和元宝厅,哪一处收入比较好?”

 “各有淡旺季之分,平均下来都差不了多少。”

 “每处地方,每曰平均约有多少入息?”

 “概略的说起来,各处除了开支,大约总在一二百两银子之间。”

 “四个地方加起来呢?”

 “大约六七百两左右。”

 “每月大约两万两上下?”

 “是的。”

 “过去几年一直如此?”

 “是的。”

 “最近有没有好转的迹象?”

 “都差不多。”

 “这两天呢?”

 “也差不多。”

 赖人豪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含笑望着白泰山道:“白大爷,您说句老实话,这里的营业收入,登公账一向登几成?”

 白泰山脸色一变,勉強笑了笑道:“三总管您真会说笑话。”

 “笔笔照登,从无遗留?”

 “那是应该的。”

 赖人豪道:“是我说笑话?还是您在说笑话?”

 白泰山又咳了几声,道:“堂里的张二总管,以前的邓三总管,过去都来查过账,他们对白某人都很照顾。”

 赖人豪只当没有听到,缓缓接下去道:“这次本座出发之前,我们老太爷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大方的账面数字,一直不到实际收入的二成。”

 由泰山出満脸委屈的样子道:“那真是太冤枉了!”

 赖人豪道:“换句话说,这里四处合计起来,每月的净收入,至少也该在十万两以上。”

 白泰山苦笑道:“三总管明鉴,白某人绝没有那么黑的良心。”

 “如果公账只登两成,心肠的确太狠了些。”赖人豪微笑道:“至少我赖人豪第一个就不相信。”

 “谢谢三总管。”

 “如果说得确切一点,你们登账的数字,其实一成都不到!”

 白泰山一呆,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的道:“三…三总管,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哦?”“话要传到老太爷耳朵里,白某人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没有那么严重。”

 “中州第一楼的天保便是一个例子。”

 “你白大爷不同。”

 “哪点不同?”

 “小弟对自家人的家务事,一向反对采取烈的手段。所以,你这儿的账务纵然不太健全,至多也不过像打麻将一样,搬搬位而已。”

 “总堂目前要养活三四百人,每月单是薪饷和伙食,就要开支好几十万两,如果花酒堂属下的事业都像大方客栈,就是养三四百只蚂蚁,也养不活。”

 赖人豪轻咳了一下:“所以,老太爷有个构想,他怕别人冤枉了你白大爷,打算先将白爷调回本堂,另外换个人来,经营几个月试试。”

 白泰山像挣扎似地道:“老太爷他老人家也不能凭别人几句闲言闲语,就定我白某人的罪啊!”赖人豪手指轻轻一弹,桌角上忽然多了一张纸片。

 正是曰间那个鲁老头的地契收据。

 白泰山瞪着那份收据,就像在瞪着一只蓄势被噬的斑吊额大虫,脸色苍白,汗如豆滚。

 “我刚才在账簿上签名,便是这个意思。”赖人豪淡淡地道:“这笔账上了银号的公账没有?你说赌场那边,每天只有百把两的入息,今天只就这个客户,便是九百二十两整!我说这里登的公账不到一成,是不是太夸张了些?”

 白泰山不断拭着额角,双手已不住有点颤抖。

 “你也不必辩说这只是偶尔的遗嘱。”赖人豪接着道:“那个鲁老头,就是我扮的。公跟我说得很明白,这是这里常玩的手法,他的意思是要鲁老头放心,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那位师爷钱先生在桌底下轻轻赔了白泰山一下,人却对着赖人豪赔笑脸道:“三总管,现在我们先喝酒吃菜,账务上的事,等会儿去书房喝茶时再谈如何?”

 白泰山像从梦中被人点醒了一般,也跟着赔笑低声道:“对,三总管请先喝酒,白某人一向不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赖人豪皮笑不笑的嘿了一声道:“你懂的是你的规矩。”

 “总座当然有您总座的规矩。”

 “我的规矩大得很。”

 “当然依你总座的规矩‮理办‬。”

 “你办得了?”

 “不成问题。”

 赖人豪的规矩果然大得很。

 以往,花酒堂派人查账,例敬一向都是叁万两。他这一次加了三倍,十二万两整。

 第二天一早,银票便装在红封套里,端端正正的放在美柔房间的梳妆台上。

 广丰银号函谷分号的票子,信用卓著,到处通用。

 第二天,赖人豪继续留在大方客栈,因为他还有结账解缴等等手续要办。经过‮夜一‬的相处,宾主间的“气氛”也突然“融洽”起来。

 函谷过来,很多地方的主持人都跟白泰山有关系,白泰山正进行“联络”希望赖人豪这位三总管一并加以“照顾”

 赖人豪当然一口答应。

 这天午后,他出去了一趟,那张十二万两的银票,迅即转到丐帮函谷支站,各弟子手上。

 那名弟子收下银票,立即奔赴洛

 第二天黄昏时分,这张银票便到了丁谷手中。

 丁谷敢跟战公子以人头打赌,便是因为他完全信任鬼公子赖人豪的办事能力。

 鬼公子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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